摘 要:啟蒙時代的大思想家盧梭逆當時潮流,發(fā)表了針對科學和藝術激烈的批判,這種立場貫穿他的一生。且先不談盧梭的政治理想,單從他對藝術與科學的責問來看,它們的起源與本質、帶來的社會效果和導致人的異化這三點成為他展開攻擊的主要原因。然而,將藝術、科學與美德、倫理價值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雖有其合理性,卻需要更深入地反思。
關鍵詞:盧梭藝術 戲劇異化 道德
啟蒙時代的思想家盧梭,逆當時的啟蒙思想之潮流而對科學、藝術發(fā)出責難,他對藝術、科學、現(xiàn)世文明和道德二律背反的詰問影響深遠。擅長寫作的盧梭,在他的多篇著作內洋洋灑灑地對藝術、科學進行批判,控訴人們引以為豪的不斷進步的文明。在盧梭那里,科學、藝術都有其道德屬性,不管是他在《論科學與藝術》還是《致達朗貝爾的信》,或是其他著作中,其對科學與藝術、對文化的反思與論證,包括對藝術科學本質的闡述、評價鼓勵何種文化、藝術等等,均可以感受到柏拉圖思想的源流。可以說,盧梭在啟蒙時代——這個文化、藝術、科學都呈現(xiàn)欣欣向榮之勢、一路高歌猛進之時,反對藝術,質疑文藝使社會道德敗壞,主張回到自然狀態(tài),建構愿景中的道德理想國,是一位柏拉圖式的理想主義者。
盧梭對文藝的批判、對美德的思考,并不是系統(tǒng)地論證,而是在多本著作、論文中穿插出現(xiàn)、相互印證。本文將試圖簡析他為何如此激烈并且從哪三方面批判藝術與科學,并對其觀點做出反思。
一、藝術與科學的本質與起源
首先,從根本的起源與本質來說,盧梭認定科學和藝術都產生于人類的壞思想:“天文學誕生于人的迷信,雄辯術是由于人們的野心、仇恨、諂媚和謊言產生的,數(shù)學產生于人們的貪心,物理學是由于某種好奇心引發(fā)的。所有這一切,甚至連道德本身,都是由人的驕傲心產生的。”{1}
科學、藝術與奢侈相伴——科學產生于人的閑逸,并反過來助長人的閑逸,文學藝術亦是如此,奢侈也就相生相伴——“沒有科學和藝術,奢侈之風就很難盛行;而沒有奢侈之風,科學和藝術也無由發(fā)展。”{2}正因為科學、藝術來源于人類的欲望,同時又會加劇人類欲望的可實現(xiàn)性與擴張性,將會使整個世界形成欲望橫流的局面。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中,盧梭再次重申了類似于《論科技與文化》一文中關于科學、文化的起源原罪的觀點:“人類智力的發(fā)展都應該主要歸功于欲望,而欲望能否被普遍滿足要依靠智力的發(fā)展。正是由于欲望的推動,智力才能得以發(fā)展。”{3}欲望的膨脹、無法遏制,使得美德再也難以持存。
也就是說,從科學與藝術的起源來看,它們的產生都來自于人類的貪婪、懶惰、奢靡之心、內心欲望,這些“壞思想”促使人類的智力文明發(fā)展,但是更助長了它們帶來的不正之風和道德淪喪。
此外,從科學、藝術的本質而言,盧梭認為那些代表著科學、理性、思想、啟蒙的知識、真理都不是事物原初的狀態(tài),而是虛假、不實的,在這點上,盧梭與柏拉圖關注的理性起源觀點有異曲同工之理——事物的形象和本質是不同的,形象,作為事物本身的再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雖說可以盡可能全面準確地描述事物,但畢竟經過了篩選和轉譯,終究存在差異性。以書籍為例,盧梭在《論科學和藝術》和《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中均提到了“反對閱讀”支持口語的立場。閱讀意味著和文字表達、語言描述、文風相關,語言是為了“被說而生成的”{4},充滿修辭和矯飾,而口語則直接、樸素、沒有過多矯飾,更接近對象本身。針對當時的閱讀,盧梭認為人們“過分地關注于定義形象勝過了對象本身,真是奇怪”{5}。以當時的哲學、歷史學說為例,盧梭也認為它們并非真理,因為這些知識反映的并非事物本來面貌,而是被按照需求進行選取、呈現(xiàn)出來的。“哲學的精神已經把本世紀的幾位史學家的思想向這方面扭過來了,但是我很懷疑,真理是不是能通過他們的著作而得到闡發(fā)。他們各持一說,不僅不努力按事情的本來面貌去描述,反而要事情去符合他們各自的一套看法。”“歷史所描述的是動作而不是人,因為它只能夠在幾個選定的時刻,在他們衣冠楚楚的時候,抓著他們的樣子來描寫;它所展示的,只是經過事先的安排而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的人。”{6}
也就是說,盧梭認為人們閱讀的所謂“知識”“真理”,本身就具有局限性、扭曲性,離真正自然狀態(tài)的真理相去甚遠。
二、藝術與科學帶來的社會效果
令盧梭堅持反對文化、藝術、科學這些現(xiàn)代文明產物的最重要原因,同時也是自始至終貫穿其論證的一點,即這類文明的象征、啟蒙的碩果,在社會效果上,會造成奢侈的社會風氣。伴隨著奢侈,是整個人類社會的道德淪喪世風日下。
盧梭認為,在沒有科學、藝術之前,人們單純、天真、樸實、自然,充滿美德;而整個社會一旦崇尚藝術與科學,則從道德殿堂墮向驕奢罪惡的深淵。他以戲劇作為立足點之一,強調社會中藝術和德行之間的悖論關系。
不論在啟蒙時代,還是當今社會,戲劇都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受到推崇,或是因為它能啟發(fā)民智,或是陶冶高雅的情操。然而,在盧梭看來,戲劇是娛樂化的藝術,滋生了社會的奢侈之風,繼而引發(fā)道德危機。人們因為修建劇院、看戲而增加開銷,耗費時間無暇勞動因而變得懶惰,因為受到演員們服飾考究和行為放蕩的影響習得不良風氣;國家因為建造劇院公共設施增加稅賦造成舉國鋪張。不正之風因此蔓延,也就是說,劇院帶來的道德淪喪一旦開始,便無法恢復古典時代的良風美俗。
在此,藝術造成道德敗壞的社會效果這一觀念,與當今中國社會批判文化娛樂化的聲音隔相呼應。例如國家時常發(fā)布政策、規(guī)定,對明星、藝人的言行或是消費習慣做出批評以防在社會上形成鋪張奢侈之風,對綜藝節(jié)目中展現(xiàn)出來的奢侈因素做出限制等等。
三、藝術與科學致使人的異化
道德、風俗因文化藝術而敗壞,這是社會層面的問題。當社會問題內化到每一個個體之上,反映的則是人內心的狀態(tài)受到負面的影響,社會風氣的改變終究是人性的轉變。盧梭批判文化藝術使得社會道德倫理瓦解,不僅僅在于奢靡、鋪張懶惰的習氣,更深層次呈現(xiàn)的是人的異化。
盧梭之所以攻擊劇場式的文明生活,是由于他看到了人類的文明生活狀況受到了“劇場效應癥”的毒害。在劇場中,戲劇所展現(xiàn)出的道德說教并不能令人受到真正的感化,而是一場游戲:那些嚴肅的內容變?yōu)閼騽≈械目扌駠u從而迎合觀眾,受眾接觸到的是廉價的道德替代品而非“道德主體的親履實踐”{7}。不論是道德體驗,還是日常生活,經由劇場與戲劇的轉化,人類接觸到的、信以為真的事物均發(fā)生了置換,而非真切之物。當生活和戲劇交織在一起,實際生活既是真實的又是被演繹的,舞臺上既是模擬表演也是現(xiàn)實生活的體現(xiàn);演員既是被觀看的對象也是主動參與現(xiàn)實模擬的主體,觀眾既是生活的主動締造者也是被演員觀察者,現(xiàn)實和演繹、觀看者和被觀看者、觀眾和演員的角色,位置都發(fā)生了異化,雙方又同時由于舞臺的轉化被物化成了“他者”{8}。在此過程中,人們在不自覺中被徹底異化,拋出了自我,生活在別處{9},生活在游戲、演繹中,真實的自然狀態(tài)不復存在。
異化不僅體現(xiàn)在人類由于戲劇文明導致的主體性、真實性置換,還體現(xiàn)在個人欲望的助長中。當盧梭在批判科學、文化、藝術引發(fā)的奢靡之風以及帶來的種種惡果時,這樣的社會現(xiàn)象某種程度上反映的是文化、科學助長人的欲望。盧梭認為戲劇中的愛情戲“不僅僅誘使人產生罪惡的情欲,而更重要的是指它使心靈過于迷戀那種只有犧牲美德才能滿足的肉欲”{10},自此,人們活在無法遏制的欲望之中,而不再追求節(jié)制、自然、淳樸的德行。藝術助長人的欲望,為了滿足欲望而采取的行動更加強烈,并使人意志消沉,即使向往美德但也會心想有余而力不足{11}。欲望的膨脹、無法遏制,使得美德再也難以持存。
異化的另一表現(xiàn)——人性的虛偽矯飾。針對劇院的批評中,盧梭認為戲劇表演的情節(jié)是虛擬的,或許是一個道德敗壞的演員在表演無比正直的人,或是有德行的觀眾感同身受體驗著虛擬的情感,也就是說劇院中充斥著虛情假意,人們在此體驗并學會了偽裝、虛偽、矯飾,并帶到了生活之中,在道德生活中形成虛假之風。放眼到廣義的文化與藝術來看,盧梭認為人們經由教育、科學、藝術、理性訓練,逐漸離人性本善越來越遠,“在藝術尚未使我們養(yǎng)成這種作風和教會我們說一種雕琢的語言之前,我們的風俗雖然很粗獷,但卻是很自然的。……在我們的風尚中流行著一種邪惡而虛偽的一致性,好像人人都是從同一個模子中鑄造出來的:處處都要講究禮貌,舉止要循規(guī)蹈矩,做事要合乎習慣,而不能按自己的天性行事,誰也不敢表現(xiàn)真實的自己”{12}。文明化造就著偽善化,禮貌取代德行,英雄取代正義,各種形式變戲法般層出不窮。沒有人不戴面具,狡猾地遵循著流俗化的準則,厚顏無恥地違背著自然所賦予人類的天性,過著奴性般的生活。
可以說,從盧梭對藝術、對科學的觀點來看,不考慮背后的政治因素,他衡量藝術、科學的標準在于其道德倫理價值。“對于現(xiàn)代學者而言,‘美德’這個詞在盧梭及其革命追隨者的著作中的含義本身便是模糊不清的。美德被視為一個可以根據(jù)人們的需要插入更有意義符號的空格。”{13}盧梭將藝術、科學與美德互相作為充分必要條件的觀點,則需要更多地被反思。
首先,我們必須肯定盧梭對科學藝術的復興使道德風俗異化的批評的合理性,以及承認現(xiàn)今許多號稱科學與藝術的種種實際上離事實本身相去甚遠,科學與藝術的啟蒙在將人類領出昔日蒙昧的世界之后,又重新建筑了一個造魅的神話世界,這也是阿多諾、霍克海默在《啟蒙辯證法》中所提到的觀點,似乎與盧梭的立場形成了奇妙的呼應。
可以說,盧梭比同時期的人更深刻、敏銳地洞察到文明中所包含的矛盾,進步中的對抗。文明的進步,科學和藝術的發(fā)達并不能給人們帶來安寧的生活、美好純樸的品德,反而起到了敗壞的作用。
除盧梭的主要論點引人思考之外,他在論述時的一些細小的觀點也十分有探討價值。這些細小之處雖不及文明話題那樣宏達,卻也十分微觀、典型。其一,例如在探討戲劇應具有道德教化作用時,面對來勢洶洶的惡劣后果,為了防患于未然,人們需要有益身心的娛樂,而非破壞風俗的娛樂。然而,在此過程中,如何建構評判標準,即如何界定好與壞、道德風尚與傷風敗俗甚至預見之后的影響?以及執(zhí)行的過程中是否會出現(xiàn)極權環(huán)境下空談道德教化的局面,致使新一輪的思想禁錮與統(tǒng)一?這是否又與盧梭所倡導的自由觀念相悖?“文革”中的樣板戲提供了典型的例證。其二,當評判一切事物的標準首先落腳于道德,是否會產生唯道德論而使得理性精神無法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當需要用理性解決問題時,往往會繞過事物本身而以道德作為靶子或是攻擊對象?其三,盧梭對科學與藝術異化的思考也十分具有價值,當科學與藝術、知識指代的不是事物本身的樣子,或是科學與藝術被濫用,那我們怪罪的應該是其本身還是由于私欲而造成惡果的人心與權力?盧梭所呈現(xiàn)的,不單單是表層對科學與藝術造成的惡劣后果的擔憂,更是對人心性的不確定,也就是說,他的批判背后蘊含的是其價值尺度和道德判斷。
雖然從現(xiàn)象到現(xiàn)象這一路徑所得出的結論是消極的,然而,我們不能因為伴隨著科學與藝術發(fā)展而產生的種種消極現(xiàn)象就否定其積極意義。此外,諸如科學與藝術會帶來驕奢之風的論斷,在今日已不再適用,因為知識已經不再由精英階層和權貴階層壟斷。雖然正如前文所引述盧梭之言,真理極少可能達到,話是這么說,然而正是因為科學與藝術的發(fā)展,人類文明進程中擁有了多元的價值取向,真理也并非是唯一的,或者說,那個絕對的真理是否存在、能否達到都是未知數(shù),只能說隨著科技和藝術在人類文明進程中將真理的邊界一次次向外推進、衍射,在這過程中,即使伴有或大或小的挫折,至少人類美好的核心價值觀,諸如正義、正直、和平等至今是占世界的主流,并促成對一次次挫折的反思與審視,不至于會造成道德與德行的全面崩塌。
{1}②{12} [法]盧梭:《論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于使風俗日趨純樸》,李平漚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
{3} [法]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高修娟譯,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
{4}{5} 劉小楓,甘陽:《文學與道德雜篇》,吳雅凌譯,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
{6} [法]盧梭:《愛彌兒(上卷)》,李平漚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
{7}{8}{9}{10} 朱學勤:《道德理想國的覆滅——從盧梭到羅伯斯庇爾》,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
{11} [法]盧梭:《致達朗貝爾的信:駁達朗貝爾發(fā)表在〈百科全書〉第七卷中的詞條〈日內瓦〉》,李平漚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
{13} [美]卡羅爾·布拉姆:《盧梭與美德共和國:法國大革命中的政治語言》,啟蒙編譯所,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
參考文獻:
[1] [法]盧梭.論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于使風俗日趨純樸[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2] [法]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M].高修娟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
[3] 劉小楓,甘陽.文學與道德雜篇[M].吳雅凌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
[4] [法]盧梭.愛彌兒(上卷)[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5] 朱學勤.道德理想國的覆滅——從盧梭到羅伯斯庇爾[M].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
[6] [法]盧梭.致達朗貝爾的信:駁達朗貝爾發(fā)表在《百科全書》第七卷中的詞條《日內瓦》[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7] [美]卡羅爾·布拉姆.盧梭與美德共和國:法國大革命中的政治語言[M].啟蒙編譯所,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作 者:陳曉菡,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設計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化產業(yè)與文化理論。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