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家文化成了封建王朝的正統文化,文人成為天之驕子,位居“四民之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為文人既定的人生道路,“讀書仕進”成為實現個體價值的固有模式,直到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一段時期科舉中斷、仕進阻絕,文人淪為社會的最底層,大多數文人“沉抑下僚,志不獲展”,在這樣苦悶的背景下,一些有志之士開始構建實現人生價值的新方式:習武仕進。
關鍵詞:元雜劇 文人 個體價值
蒙古族入主中原之初,尚處于奴隸制社會時期,文化處在落后的狀態,蒙古族最初“俗無文籍,或約之以言,或刻木為契”{1},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不識漢文,如至元年間“省臣無一人通文墨者”{2}。“北人不識字,使之為長官或缺正官,要題判署事及寫日子,七字鉤不從右七而從左轉,見者為笑。”{3}元蒙統治者本是游牧民族,尚武輕文,對高深的儒家文化難以理解,出于對本民族統治政權的保護,他們不重視儒學,歧視文人。當時社會人們被分為十等,文人被視為最下層,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之說,時人曾感嘆道:“嗟乎卑哉,介乎娟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也!”{4}再加上“貢舉法廢,士無入仕之階”,前途無望。元朝官制以“長則蒙古人為之,而漢人、南人貳焉”為原則,元世祖在至元二年(1265)定制:“以蒙古人充各路達魯花刺漢人充總管,回回人充同知,永為定制。”因此形成“蓋當時臺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職,盡其國人為之,中州人每每沉抑下僚,志不獲展”{5}的局面。廣大文人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封建社會中形成的一系列信念在元代完全失去了意義,于是他們在這樣的困境中開始探求個體價值實現的新方式。
科舉法廢,文人讀書、求仕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被阻,一些執著于此途的文人慘遭打擊、摧殘,最后釀成悲劇。《蝴蝶夢》中王氏三兄弟走著傳統文人既定的人生道路,“都不肯做農莊生活,只是讀書寫字”,希望通過科舉考試“一舉首登龍虎榜”,改變命運,實現人生價值。但是,在“儒人顛倒不如人”、民族歧視政策嚴重、科舉考試極其不公、社會黑暗、秩序混亂的元代,這可謂是一個不可企及的夢想。父親在街上無故慘遭具有特權的皇親葛彪打殺,憤怒的王氏三兄弟為父報仇,在爭執中殺死葛彪而獲罪。在公堂上,主審官不問事情原委、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毒打,在“只敬衣衫不敬人”的社會里,可憐了白發老母親四處討飯為獄中的三個兒子找吃的。當經歷這一切黑暗、不公后,王氏三兄弟徹底看清了現實,明白了傳統文人既定的人生道路在元代現實社會中是行不通的。在仕進無門、經濟困窘的情況下,身陷囹圄的三兄弟囑咐母親,將曾經被文人看作可以安身立命的儒家經典賣掉,換些錢財把父親安葬了。這可謂是一個悲劇,是王氏三兄弟的悲劇,也是儒家文化的悲劇。《救孝子》中的楊謝祖,從小習文,然而,在元代讀書、求仕這條路甚是艱辛,除了極少數能位極人臣的文人外,進入仕途的大部分文人只能沉抑下僚、為虎作倀,幫助素質低劣的元蒙官員欺壓百姓。這一點,楊謝祖的母親李氏也心知肚明,所以她勸小兒子楊謝祖:“休學這令史咱,讀書的功名須奮發。得志呵做高官,不得志呵為措大。你便不及第回來呵,只守著個村學兒也還清貴煞。”在元代想通過讀書、求仕而得高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又不愿俯首就吏成為統治者的爪牙,他最后的命運也很可能是“只守著個村學兒也還清貴煞”。如此也好,可是位于社會最下層的文人,結局往往十分悲慘,想一心“守著村學兒”也不可得,“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不想竟受到“欺兄殺嫂”的指控,慘遭嚴刑拷打,險些送了性命。楊謝祖的遭遇并非偶然,而是在元代特殊的社會背景下,走讀書、求仕道路的傳統文人遭遇的必然困境。《瀟湘雨》中的崔通,以傳統文人自居,他自詡“黃卷青燈一腐儒,九經三史腹中居”“幼習儒業,頗看詩書”,依然沿著傳統文人讀書、求仕的人生道路奮斗,但是在士失其業、士風大沮的元朝社會里,他不再皓首窮經,鉆研儒家經典,而是不知廉恥、溜須拍馬地討好素質低劣的元朝官員。中了狀元之后,他又背信棄義拋棄原配妻子張翠鸞,娶試官趙錢的女兒為妻,并將千里尋夫的翠鸞誣陷為逃奴,臉上刺“逃奴”二字發配沙門島,囑咐解差“一路上則要死的,不要活的”,可見其窮兇極惡。張翠鸞在瀟湘驛與失散且升為廉訪使的父親相逢,在父親的幫助下,將罪惡之人崔通捉拿。在封建禮教的制約下,翠鸞選擇原諒崔通,并與其重合,但將試官女兒臉上刺“逃奴”二字,并打作梅香,侍奉自己。表面上的大團圓,實則是個悲劇,一個由文人崔通引發的悲劇。在元代,科舉求仕的道路已注定走不通,而文人崔通卻要強行而為,雖然取得功名,但對于自身是個悲劇,他已經喪失了傳統文人應有的道德和修養,也造成了翠鸞與趙家千金的人生悲劇。
與上述不同,一些文人在元雜劇中開始另辟蹊徑,探索能實現個體價值的新的人生道路。《榮歸故里》中的薛仁貴打破了傳統“讀書仕進”的人生模式,農民出身的薛仁貴,沒有安分地走十年寒窗刻苦讀書,然后去參加科舉考試獲取功名、進入仕途的道路,而是“每日則是刺槍弄棒,習演弓箭,十八般武藝,無有不拈,無有不曉”,走上了一條習武、求仕的人生道路。憑借一身好武藝,他“三箭定天山”,殺退摩利支,立下赫赫戰功,官拜天下兵馬大元帥。最后封妻蔭子,福及全家,光耀門楣,可謂是圓滿的人生。《榮歸故里》的作者張國賓在元雜劇中為傳統文人構建了一條新的實現人生價值的道路,它與傳統“讀書仕進”的方式不同,通過練習武藝、建立功業進入官場立身揚名。這是作者張國賓在元代科舉中斷、仕進無門的背景下,對文人傳統“讀書仕進”道路的反思和實現個體價值新模式的構建。《合汗衫》是張國賓的另一部家庭倫理劇,講述了解典鋪老板張孝全一家,樂善好施,收留了落難的陳虎,并與其結為兄弟,不料陳虎是一位心狠手辣、十分歹毒之人,他因貪圖恩人張孝全妻子李玉娥的美色,設計將張孝全和已有十八個月身孕的李月娥騙至渡黃河的舟中,并將張孝全推入黃河,搶走李月娥。后遺腹的李月娥生下來一個男孩,起名為陳豹。他自幼習武,“十八般武藝,無有不拈,無有不會”,后在母親的教誨下,赴京參加武舉考試,并一舉中了武狀元,授體察使。而此時,大難不死、落發為僧的張孝全可謂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妻子被搶走,兒子正認賊作父,父母流落街頭、淪為乞丐。這一切矛盾、困境最終在兒子陳豹習武、中武狀元授官后,得到了圓滿的解決,真相大白于天下,罪惡的陳虎被捉拿處以極刑,一家人重新團圓。劇中的陳豹,走了一條不同于傳統文人“讀書仕進”的“習武仕進”之路。《救孝子》中的楊興祖,“幼小習弓馬,武藝上頗熟滑”,希望“陣上一戰成功,但得個一官半職,改換家門”。他在府尹王■然的引薦下來到了兀里不汗元帥的軍中做了領軍的頭目,“到于陣上,三箭成功,做了金牌上千戶”,隨后他向元帥告了限假,回家探望母親。此時,他的家里已陷入“家破人亡”的禍亂中,妻子春香在回娘家的途中被賽盧醫搶走。賽盧醫將另外一死亡女子穿上春香的衣服,偽造現場,無形中將送嫂嫂回娘家半路折回的楊謝祖陷害,受到“欺兄殺嫂”的指控。被搶走的春香被賽盧醫折磨,“白日五十棍,到晚也五十棍,每日著他打水澆畦,我直折倒死他”。弟弟楊謝祖蒙冤入獄“受摧殘,遭凌辱”,險些喪了性命。取得功名歸來的楊興祖,將整個家庭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先是解救了被賽盧醫搶走的妻子春香,并將賽盧醫擒獲,后又在公堂上,還了弟弟楊謝祖的清白,一家人獲得了封賞,從地獄到了天堂。可以看出,楊氏兩兄弟,一個習武、一個習文,但是命運卻截然不同,習武的哥哥功成名就,習文的弟弟蒙冤入獄,慘遭嚴刑拷打險些喪命。一文一武不同命運的對比,反映出作者王仲文對傳統文人前途命運的擔憂。此外,《宜秋山趙禮讓肥》中的馬武,也是練成十八般武藝,參加武舉考試,走上“習武仕進”的道路。最后,憑借自己一身的武藝,輔佐光武皇帝,平定天下,因戰功赫赫被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
縱觀中國古代封建社會,重文輕武的思想普遍存在,統治者往往以文取士,科舉制度是統治者選拔人才的途徑。到長安二年(702),武則天創設了武舉,但重文輕武的思想沒有因此而改變。在唐朝二百余年的歷史中,武舉登科的人數遠遠少于文舉及第的人數,在為數不多的武舉登科人中,能做到高層武官的更是寥寥無幾,除赫赫有名的大唐英雄郭子儀外,其他武舉登科者,大多被歷史淹沒。然而,在元代,入主中原的蒙古族是一個游牧民族,崇武尚勇,民風剽悍。再加上,“蒙古文化尚在游牧時代,不習于中國之政治、經濟生活,對于治國之道與理財之法一無所知”{6},元蒙統治者也不懂如何用儒家文化去統治人們的思想,致使科舉法廢、文人地位一落千丈,在這種仕進無門、人生茫然之時,一些有志之士,將視線從歷來受人青睞的文舉轉到另一受冷落但亦可仕進的武舉上。雖然,在元朝文科舉與武科舉均遭到廢止,但“習武仕進”的道路更符合元蒙統治者的習性,這是傳統文人對固有人生道路感到無望,從而對實現個體價值的方式探索、建構的結果。
{1} 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頁。
② 宋濂等:《元史》,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189頁。
{3} 葉子奇:《草木子》,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3頁。
{4} 謝枋得:《謝疊山集》,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5頁。
{5} 蔡景康:《明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47頁。
{6} 蒙思明:《元代社會階級制度》,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5頁。
作 者:李世朝,太原師范學院2014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元明清文學。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