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起,攜小兒入市采買,偶遇一同窗,心中大喜,遂共赴茶樓敘舊。舊友講一趣事,啼笑皆非。某君易明,得一大夢,臥榻昏睡三日,惶惶不進湯水。醒時如若瘋癲,妻兒不認,獨守角隅。語頗錯雜無倫次,多荒唐之言。余聞之驚駭愕然,故稍加修飾,以易明君之角度,執筆撮錄一篇,以供蕓蕓眾生笑爾。
一
今日又是灰蒙蒙的一天罷……
順著剝落的城墻走路,腳下踏著滿滿的灰土,霧霾籠罩的城市云苫霧罩,看不清前往的路。我攥著稿紙,A4紙鋒利的邊緣割破了指頭,血落在地上,算是給這灰黑的日子,添了一點顏色罷……
妻子素芳站在門口,霧蒙蒙的天氣看不清她的面龐,只有那件水紅色的棉布上衣讓我分辨得清晰。走近的是伊的臉。“稿子被采用了沒?” 我點頭。伊笑了,“家里燒了熱酒,回去喝。早點改不就好了。阿彌陀佛,總算通過了,這批稿費剛好可以給家里購一個冰箱……”絮絮叨叨說些什么,聽不大清,只恍惚看著伊涂了口紅的薄嘴唇開合不停。我吃了酒,頭昏昏沉沉,便拉了被子睡了。
二
醒來時四下一片昏黑,唯有一點點燭光閃爍著,像是黑漆漆的鬼火撲朔迷離。心下愕然,這一覺睡到幾時了?翻身,卻被一股鉆心的疼痛一驚!四下摸摸,松軟的被褥早已不在,身下壓的,竟是薄薄的一層稻草!
“他醒了!”一聲刺耳的尖叫,聽起來有些稚嫩的聲音,旋即便是一群看不清的東西,各自舉了燭燈,齊刷刷地把我圍作一團,用那燈照著我。
長期置身黑暗,面對突如其來的光芒,我感覺眼睛一陣刺痛,揉了揉,定睛一看,被嚇得毛骨悚然!
一群一米來高的小鬼面目猙獰地圍著我,都長著豆綠色的皮膚,眼睛里透著猩紅色的血光,嘴唇都生得極厚,唇角兩端各有一枚烏青色扣子樣的疙瘩。大咧著嘴露出白色的一口尖牙,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似的。
“我問你,你要不要縫?”一個為首的小鬼手里拿了針線,旁邊另有一個小鬼用盤子端著那扣子一樣的疙瘩,兇神惡煞地問道。我嚇得后背出了一層冷汗,衣服粘膩膩地貼在身上,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惡心的東西?!撥浪鼓似地猛烈搖了搖頭。“屢教不改,繼續打!”為首的小鬼丟了針線,從后背抽出一跟長著刺的枝條,叫囂著眾人,壓住了我,開始用枝條猛烈地抽打。疼痛像是漲潮的海水,接連不斷地拍打。鈍痛到看著自己胸前皮開肉綻卻叫不出聲。他們的力氣大得驚人,反抗不得,直看著自己的肉身被尖刺抽打得血肉模糊。我像跌落在一個痛苦的深淵,惶惶失去了意識。
再清醒時,胸膛處一片溫潤。天色比之前亮上些許,卻依舊是抵不住的灰蒙。
我抬起眼,一頭溫馴的母牛竟正用它的舌頭舔舐著我的傷口!我掙扎著起來,卻沒有力氣。
“你還是別動了罷,不出三刻你就又要被帶去受刑了。”我大愕!牛竟然會說話?!懷顧四周的確沒有旁人。“別看了,我勸你,遲早答應了它們罷,否則,你必死無疑了呵。”我望著那母牛,它的嘴巴并沒有動,聲音像是從肚子里發出來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你怎的會說話?”
“是啊,我怎的會說話。也只有我會說話了罷。你們這些雙腳直立的妖魔,四肢不僅退化了,連心都要化成一攤血水了。”母牛說完,像是嘆了一口氣,搖擺著尾巴,扭頭臥在一邊。我正想再問,卻聽見木門吱呀一聲,進來兩個小鬼,像拎著一塊抹布一樣,拖著我的兩條胳膊就向外走去。
我雙腿亂蹬,錯愕,驚恐,掙扎。被關門的小鬼揚手打了一巴掌,腦袋頓時嗡的一聲,眼冒金星。
三
不知道被拖拽了多久,仿佛舊時極盡羞恥的妓女,衣衫襤褸地被丟在一個明晃晃的水池中央。我看到小鬼們依舊簇擁著,手里無不舉著針線、枝條。雖是恍惚,我卻分明看到了伊!我的妻子!
“素芳!”我伸出手喚伊。伊正被一群小鬼擠在圈外,那身水紅色棉布上衣我卻是認得的!我仿佛落水的難者遇到了救命的稻草,大聲呼喚著。伊的眼睛頓時折射出些許閃光,她低頭挽著頭發,神色激動地擠著向前,一步步靠近我。
太好了!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慰藉。全然懵懂不知道跌落到哪個世界,卻能看到自己至親至愛的妻子。即便是煉獄,有個伴也不算孤單吧。
然而,伊始終低著頭,直到走到水池邊,猛地揚起了姣好的面龐!
“就是他!我在他家發現了大量兇器!他要謀害鬼王!”素芳的神色激動,雙手都有些哆嗦,臉頰憋得通紅。我看著她,那張曾經涂了口紅的薄唇早就不再。巴掌大小的臉龐已經被厚厚的、青紫的嘴唇占據了大半地盤。唇角無一例外是扣子大小的疙瘩,看起來觸目驚心,讓人渾身一顫。
我的妻子!怎么也有了這樣可怖的嘴巴!
鬼王又是誰!我都不認得他,何曾要害他!
“素芳,你!”我看著妖魔一樣的伊,指著她卻說不出話,太多的驚愕,恍惚得我不知從何問起!
幾個小鬼推搡著丟了一個袋子出來,里面的東西稀里嘩啦掉了一地。我低頭一看,全不過是我平日用的紙筆,隨即大吼,“這何嘗是兇器!”
“你莫不是用那白紙割破了手指?!莫要狡辯!只問你最后一次,你縫,還是不縫!”還是那為首的小鬼,叉著腰站在池邊大罵。
“我好好一張嘴,憑什么要被你們縫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怒急,“我要回家!你們滾開!”
想要抬腿爬出這水池,卻被一個小鬼伸手一推,“咣嘰”一下摔回池底。四仰八叉地臥倒,后腦勺受到不小的撞擊。我聽到小鬼們的嘲笑聲。
“不浪費功夫了,放水!”素芳咧著嘴巴,兩個疙瘩隨著伊的講話顫悠悠地扭動。素日里的樣態不再,雙腳岔開像個圓規一樣立住,眼睛里開始折射出猩紅色的光芒。
小鬼們開始啟動開關,我躺在池底,看到水流像湍急的瀑布一樣從四面八方涌出來。我急得跳腳,連忙站起來向上爬。可剛爬到水池的邊緣,就被團團圍住水池的小鬼一腳踹到胸膛,猛烈地跌回池底。
水開始蔓延了……
先是淹沒我的腳,小腿,肚皮,再到胸膛……
傷口還在流著血,卻不足以染紅這偌大的水池罷……
我一遍遍地向上爬,一遍遍地被推回池底。雙手雙腳都沒了力氣,酸軟地仿佛有千斤重。西緒福斯的絕望,我算是飽嘗了……
終于,我爬不動了,連站起來都不能。
最后抬頭看看天,依舊是一片灰與黑,死氣沉沉地像垂死的老人的臉。只有小鬼們照起來的白茫茫的燈光。
我的眼前開始波光粼粼了……
究竟是為什么?
我到底在哪里?
恍惚……
那頭牛又出現了……
“為什么一定要殺了我?”我喃喃,“鬼王,鬼王又是誰?”
“你們這些退化成兩腿直立的怪物,形形色色,卻只能有一張嘴呵……可笑。”牛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回答我的問題。轉了個圈,抬頭望望天,便抬起牛蹄,猛烈地踩中了我的心。
四
“唔……我倒也瞧不出來哪里有毛病,血壓,心律,一切正常呀。”
“那這是怎么了?昏迷還出了這么些汗。”
“媽,我想買樓下的棉花糖吃。”
“吃什么吃!真是倒霉,好不容易賺了稿費卻又陪送在這病房里了!”
我仿佛被人一記悶棍打醒似的,聽覺意識竟然先醒覺了。入耳的就是一個蒼老的男聲,還有素芳的聲音和孩兒的吵鬧。
徐徐睜開眼,看著四周白花花的墻壁,素芳正一手撥弄著兒子的手,一面和醫生交談著。我摸摸身下,是綿軟的褥子。再摸摸周身,除了汗涔涔的病號服,粘膩的皮膚卻依舊光滑,絲毫不見傷口!
“媽!爸爸醒了!”
素芳和大夫急急圍了過來,我卻想起那猙獰的小鬼,伸手捧了素芳的臉。薄薄的嘴唇有些青紫,大概是疲憊的緣故,白凈的面龐有了深深的黑眼圈。
“哎呀你這!”素芳又嗔又喜,打掉了我的手。于是,一群大夫護士又圍過來,做著所謂的檢查。
原來是一場大夢呵!
護士來撩我的上衣了!我嚇得打掉她的手,卻見她面龐開始生出綠色的皮膚,厚厚的嘴唇,紐扣大小的疙瘩,猙獰的牙齒……
究竟哪里才是夢呵!
我驚叫著,看見手背的針頭,又想起那長滿刺的枝條,痛得一聲驚呼,拔了針頭奪門而去。
“你們莫要害我!”
五
天空灰蒙,不知道是第幾日沒有見到太陽了。
素芳拿著我新出版的書,我伸手撕了個粉碎。
“你們都是一張嘴。我不認識鬼王的,我沒有害他的!”隨即一個挺身,看到白紙就撕,筆也放在胸膛前統統掰斷。
兒子坐在床邊看著我的書,那樣貌簡直是一個面目猙獰查閱罪證的小鬼,揚手打了他的手,又怕他用枝條抽我,連忙退步瑟縮,躲得遠遠的。
妻兒摟抱在一起,像猙獰可怖的母子惡鬼。
六
惶惶不可終日,
陰沉的天氣,
沒有頭的……
也許太陽明天就出來了,
也許……
作 者:趙晨辰,天津師范大學在讀本科生。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