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魚是魯迅在其小說中反復描寫的一種食物意象,不同種類的魚,形式多樣的食魚方式寄寓著不同的文化意蘊。魯迅小說中的魚意象或是“吃人”主題的隱喻,照應“吃”與“被吃”的結構模式;或是無產者對豐富物質生活的一種幻想,書寫物質匱乏和精神困頓之間的雙向流動關系;魯迅對農民和知識分子的批判諷刺也巧妙地借由魚意象得以呈現。魯迅如此喜歡寫魚與其受紹興飲食文化和童年經驗的影響,自覺吸收中華魚文化傳統密切相關。
關鍵詞:魯迅 小說 魚意象 文化含義
魯迅的小說創作大多以其故鄉紹興為背景,素稱“文物之邦,魚米之鄉”的紹興,古代時,北部靠近杭州灣的一大片平原,當時還是茫茫海洋。后來才慢慢形成所謂“水鄉澤國”。到宋朝把湖水抽干,成為農田。但浦陽江水位高于紹興平原,洪水來時,紹興仍為“澤國”。到16世紀40年代建造三江大閘,抵潮于外,蓄水于內,紹興水鄉才有了今日的風光。紹興豐富的水資源蘊含著悠久的魚文化,取之不盡、食之未絕的各種魚類不僅給予紹興人飲食層面的滿足,更對其文化心理、民情風俗產生了重要影響。而從小在紹興地域文化中浸潤的魯迅,其文學作品自然會打上深刻的水文化、魚文化烙印。在魯迅的小說創作中,魚是出現頻率很高的一種食物意象。不同種類的魚,形式多樣的食魚方式寄寓著不同的文化意蘊。馬克思在其《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里說:“人類求生存、圖發展的執著意向,使魚文化具有明確的功利性。一方面,魚是食物來源,是生產生活的第一手資料;另一方面,它作為觀念意象和人化的自然,帶上了感覺的人性。”由此可見,解讀魯迅小說中的魚意象,可以從其物質性和觀念性兩方面著手,探索魚意象在魯迅小說創作中的深層文化含義。
魯迅的33篇小說中,出現了14種不同種類的魚意象,其筆下的魚意象不同于沈從文湘西畫卷中自然唯美的魚意象,也不同于高曉聲常州水鄉里活潑靈性的魚意象。而是具體到魚的種類,精確到魚的烹飪方法,將不同種類、不同烹飪方法的魚直接端上餐桌,供故事主人公“吃”或者審視。具體說來,魯迅小說中魚的種類有:大頭魚(《狂人日記》)、青魚(《在酒樓上》)、鱔魚(《幸福的家庭》《理水》)、海參(《幸福的家庭》)、魚翅(《祝福》《理水》)、跳魚兒(《故鄉》);而不同種類的魚也有不同的烹飪方法,《狂人日記》里的蒸大頭魚,《阿Q正傳》中的煎魚,《祝福》里的清 魚翅,《在酒樓上》里的青魚干,《孤獨者》里的熏魚頭,《理水》中的清燉魚翅,涼拌海參等等不同的食魚方法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些魚意象根據其可占有程度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可獲得型魚意象,這一類魚意象是小說主人公在生活中可以獲得、食用和占有的意象,是馬克思所講的“生產生活的第一手資料”。比如《狂人日記》里的蒸魚,《在酒樓上》里的青魚干,《孤獨者》里的熏魚頭。第二類是不可獲得型魚意象,這類魚意象大多是無產者可望而不可即的食物意象,大多存在于知識分子的自我想象之中,是馬克思所指的“感覺的人性”。《祝福》中的清 魚翅,《幸福的家庭》中的鱔魚海參,《理水》中的黃鱔、清燉魚翅、涼拌海參、鮮魚等等。作為自然物的魚在魯迅的小說文本中,被魯迅的創作意識符號化,而攜帶了不同的意義,扮演了不同的功能。具體說來魯迅小說中的魚意象有以下三種功能。
首先,魚意象照應了魯迅小說“吃”與“被吃”的結構模式。《狂人日記》表現了“狂人”強烈而過度的主體敏感,這個敏感主要表現在他的受迫害性思維——一種非理性思維。在受迫害妄想癥的驅使下他把吃魚和吃人聯系在一起。“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很顯然,這是魯迅小說“吃人”與“被吃”這一主題的明示。小說《藥》中華老栓給華小栓治病的“人血饅頭”是魯迅小說中直觀而典型的吃人意象,正是因此,學界在談及魯迅小說中“吃”與“被吃”的結構模式時大多引用了“人血饅頭”這一意象,而對魚意象的作用甚少提及。《狂人日記》在一種正常的進食狀況下表達狂人心理上的狂亂,吃魚與吃人原本沒有內在的精神聯系,但是狂人通過自己的非理性思維使兩者達到了一種主觀上的連接。讓讀者隨狂人陷入一種思維上的混沌狀態,終究搞不懂“吃”的主體是誰,被吃的對象又是誰。“我”原本是吃魚者,但是魚卻張著嘴想吃了“我”,那“我”扮演的角色究竟該如何定位?“我”只想吃魚,但是那伙“想吃人的人”卻想我跟他們一起吃人,那么“我”原來吃的究竟是魚是人?時刻擔憂被吃的狂人不僅擺脫不了被吃的命運,而且還可能扮演了吃人的角色。這種身份立場的切換讓狂人的癲狂達到了高潮狀態,甚至可以說狂人是在了解自己可能也扮演了吃人角色時,他的癲狂才是真正的癲狂,他的清醒也才真正顯現。從這一層面上講,吃魚這一行為不僅發揮了渲染狂人內在心理的作用,更反映了一種“吃”與“被吃”雙向流動的結構模式。魯迅小說中的“看”與“被看”、“吃”與“被吃”往往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運動變化發展的,一旦有一個或者幾個要素發生改變,那么這種模式就會逆轉。這種順向和逆向的雙向流動關系恰恰體現了魯迅在建構小說結構模式時的匠心獨具。
其次,魚意象指涉無產者對豐富物質生活的一種幻想,書寫著物質匱乏和精神困頓之間的雙向流動關系。魯迅在其小說中經常采用黃酒、月亮等意象和各種飲宴場面來書寫無產者的物質匱乏和精神困頓,黃酒和月亮大多是作為一種背景性的鋪陳,用來烘托氛圍、制造情境。但是魚意象就是作為一種直接參與故事情節的具體意象,在魯迅的小說文本中發揮著作用。小說《理水》《幸福的家庭》中魚是作為一種“不可獲得”型食物意象存在于主人公的物質幻想中,是知識分子可望而不可即的現實權利。《幸福的家庭》里的主人公為賺稿費養家糊口,計劃寫一篇迎合大眾口味的文章,題為《幸福的家庭》,在他的想象之中幸福的家庭的模式是一對自由民主的新式的夫妻,吃著“最進步,最好吃,最合于衛生”的“龍虎斗”(鱔魚),讀著優美高尚的《理想之良人》……為什么要吃“龍虎斗”?因為“滑溜里脊,蝦子海參,實在太凡庸”。但在現實生活中,他的妻子正忙著與買柴的小販討價還價,他不知道《理想之良人》言之何物,他們的食物也只有書架旁邊的白菜堆。幻想與現實的對比就將主人公窘迫的境遇不動聲色地呈現了出來,“最進步,最好吃,最合于衛生的龍虎斗”體現了主人公對他們的日常飲食最大的希冀,而“三最”的標準對應的食物意象竟然是鱔魚,這就足以體現魚意象在知識分子物質幻想中的角色擔當了。弗洛伊德認為:“一個幸福的人從來不會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難以滿足的人才去幻想。幻想的動力是尚未滿足的愿望……”由此可見,魚意象是知識分子對豐厚物質生活的美好向往,而這種向往本身就指向了知識分子物質資源的極度匱乏。在《孤獨者》《在酒樓上》中魚意象作為一種“可獲得”型食物意象更將知識分子精神的苦悶推向了更為縱深的層面。魏連殳為了求生存賣掉了他珍貴的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隱》,“我”詫異其窘迫的生活狀況“決意訪問連殳去,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熏魚頭”這種腌制的魚意象恰恰隱喻了知識分子干癟的戰斗精神,枯槁的生命力。就像魏連殳死前在信中提到的:“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知識分子在啟蒙失敗的困境中掙扎過,最終失敗了。窘迫的經濟狀況讓他們只好向現實投降,向庸常投降,但是投降之后難掩內心的苦悶,他們的精神困苦愈發深重了。所以說,魚作為一種比較高級的食物意象,在魯迅的小說中不僅充當著知識分子物質幻想的對象,更書寫著知識分子革命失敗后的精神困境。
最后,魚意象蘊含著深刻的批判和諷刺意味。《阿Q正傳》中魯迅借魚意象諷刺農民無產者阿Q的片段饒有趣味。阿Q是一個生存在未莊最底層的體力勞動者,他的日常食物是饅頭和小酒館里廉價的黃酒,沒有短工做的時候還得去尼姑庵偷老蘿卜。但當他見到城里的煎魚和未莊做法不同時,他充滿了“見多識廣”的優越感:“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人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里的煎魚!”蔥葉和蔥絲的微小區別就足夠讓阿Q擁有了鄙薄未莊人的自負心,可見阿Q的無知和淺薄。作為一名農民無產者,他以嘲笑的姿態去攻擊有產者,用一種不屑的態度去面對他所匱乏的物質生活。但是恰恰他才是吃不起魚的人,他才是被社會、被他人踐踏的小人物。可見,阿Q的悲劇不在于他鬧“革命”被斬首示眾,而在于他至死都沒有找準自己的身份定位,沒有找到自己積貧積弱的主觀原因。魯迅借由煎魚使得阿Q的無知和淺薄一覽無余地顯現出來,阿Q在嘲笑未莊人的同時,殊不知自己也在被讀者嘲笑。魯迅對阿Q的批判諷刺是顯而易見的,但是魯迅諷刺的卻又不僅僅是阿Q,而是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國民劣根性。
魯迅為何會在其小說創作中大量使用魚意象?在筆者看來,有三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因為魯迅先生受到飲食文化的深重影響。魯迅在紹興度過了童年和青年時代,外出求學和工作期間,又多次回紹興,他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時間在紹興生活。這使他能夠廣泛地接觸紹興城鄉的風土人情,以及更深層次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飲食文化是地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紹興素被稱為魚米之鄉,其飲食文化更是源遠流長。民國5年(1916),沖齋居士根據紹興民間飲食,整理編寫了《越鄉中饋錄》,全書把傳統飲食分為飯菜、腌臘、飯食、造釀4大類252個品種。據《紹興民間傳統菜譜》載,紹興菜肴的烹飪方法有漬、酥、霉、醬、腌、燉、曬等32種。紹興人的日常飲食以清淡為主,比如素炒各類時鮮蔬菜,筍與干菜作為湯類佐料,葷菜以淡水魚與海產品為主,魚類的做法以清、蒸、鹽、漬為主或者紅燒一下,油不太多用;主食是米飯,紹興人還愛喝酒,白酒喝得人比較少,以黃酒為主。由此觀之,魯迅小說中的茴香豆、鹽煮筍、黃酒(《孔乙己》)、鹽漬藜菜干(《非攻》)、清 魚翅(《祝福》)、滑溜里脊(《幸福的家庭》)、熏魚頭(《孤獨者》)、青魚干(《在酒樓上》)等都是極富紹興地域特色的食物。所以魯迅在其小說中寫不同種類的魚,形式多樣的烹魚方法是受紹興水鄉獨特的飲食文化影響,魯迅從小在這片物產豐富的地方成長,其作品中的食物意象當然也沾染了紹興的氣質,具有了區別其他作家的識別度。
其次,魯迅喜歡寫魚與其童年的閱讀體驗和生活體驗息息相關。魯迅從小喜歡魚,不僅喜歡看玉田公公養的花鳥蟲魚,更喜歡抄錄一些帶有花鳥蟲魚的古書。周建人曾在《魯迅放學回來時做些什么》一文中回憶起魯迅早年抄書的情況:“還有一件課外工作,即書房以外的活動,是抄書。他也很喜歡看講草木蟲魚等的書,如《南方草木狀》《花鏡》《蘭蕙同心錄》等等,也占據了他的紅色皮箱里一部分位置。后來又得了一部《廣群芳譜》。抄的也是這一類,如《釋草小記》《釋蟲小記》等等。”由此可見魯迅對于魚的喜愛不是停留在淺層次的,而是作為童年生活的一項日常作業每天強化記憶。除了抄錄帶有魚意象的書,魯迅還喜歡看帶插圖的書。《山海經》是魯迅童年“最為心愛的一本寶書”,里面摘錄了多種異魚圖,比如“一首而十身”的何羅魚、“如魚而鳥翼”的文鰩魚、“魚身而犬首”的 魚、“其狀如豚而赤文”的飛魚、“其狀如牛,蛇尾,有翼,其羽在 下”的 魚、“其狀如鱉,其音如羊”的蚌魚等等,均開啟了魯迅童年的美好想象,為各類魚意象在魯迅小說中的出現提供了生發衍變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魯迅少年時期對魚還有一份特別的記憶。魯迅的祖父入獄之后,接二連三的災難讓這個原本富庶的臺門一落千丈,連日常開銷都捉襟見肘了。周建人在《魯迅故家的敗落》中回憶道:“我們家的開支已節約到極點了,每天掀開鍋,飯架上只有腌魚和咸菜,但是總還能吃飽飯,大家已很滿意了。”紹興雖是魚米之鄉,但是在那個積貧積弱的年代,能吃得起鮮魚海鮮的家庭還是為數不多的,特別是在家道中落以后,腌魚和咸菜就成了魯迅歷久銘心的記憶。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魯迅會將魚作為農民和知識分子物質幻想的對象,因為現實生活中不能獲得,所以便寄予美好的想象。也正因為魯迅童年的饑餓感和物質匱乏感,才導致了其小說中主人公的饑餓感和物質渴求感。
魚意象密集地出現在魯迅小說里的第三個原因與魯迅自覺吸收中華魚文化密切相關。聞一多在《說魚》一文中曾謂:“正如魚是匹配的隱喻,打魚、釣魚等行為是求偶的隱喻。”古人經常“以烹魚或吃魚喻合歡或結配”。前面我們提到,《阿Q正傳》中的“煎魚”代表了更高級別的社會地位和現實權利,但是細想就會發現“煎魚”所暗含的生殖隱喻:“煎魚”不僅體現了阿Q對魚這一食物意象的物質渴求,更體現了他無意識的性渴求。小尼姑罵他“斷子絕孫的阿Q”使他驚覺:“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雖然隱晦,但是不難看出小尼姑啟發了阿Q沉潛的性欲。阿Q表白吳媽從表面上看是為了死后有人供一碗飯,但是深層的含義是追求性欲的滿足,為了傳宗接代。《祝福》中“我”難以面對魯鎮封閉沉悶的氛圍決計明天要走,此時魯迅對“我”的心理刻畫是通過魚意象來闡釋的:“福興樓的清 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云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林方直在論《祝福》中的食色文化精神時講道:“到福興樓吃清燉魚翅,這不是實在行為的去就問題,而是一種隱喻,是思想意識的破立問題;此處不是寫實手法,而是象征寓意手法,其旨意不在明面,而在深層;不在能指符號,而在所指符意。即主張人們應該得到食欲和性欲的正當合理滿足。由此可見,魯迅小說中的魚意象并不是只有飲食表征含義,而是依不同的語境生發不同的文化內涵。
中華魚文化歷史悠久,陶思炎曾在《中華魚文化》一書中強調:“在山頂洞人時代,魚類已在初民社會中展現出文化的功能,它不僅作為人類食物的可靠來源,同時也構成人類精神世界的神秘意象。”我們解讀魯迅小說中具體的食物意象就是要找到農業社會的民族傳統旨趣和地方風格,并從中找到屬于魯迅個人特色的思維方式和話語構型方式。紹興獨特的飲食文化和魯迅童年的閱讀體驗及生活體驗使其小說中的魚意象具有了區別于其他作家的獨特性,解讀這種獨特性是魯迅研究進一步走向精細化、微觀化的必經之路。
{1}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全集(第4卷)》,長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428頁。
② 周建人:《略講關于魯迅的事情》,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第4-5頁。
{3}{4} 周建人口述,周曄整理:《魯迅故家的敗落》,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頁,第159頁。
{5}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1卷)》,三聯書店出版社1991年版,第126一135頁。
參考文獻:
[1] 周芾棠.鄉土憶錄——魯迅親友[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
[2]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 徐明華.魯迅與紹興民俗文化[J].紹興文理學院學報,2001(3).
[4] 林方直.《祝福》中的食色文化精神[J].內蒙古大學學報,2002(1).
[5] 陶思炎.魚文化[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8.
作 者:張 順,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