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荒野

一

那天晚上七點(diǎn)多鐘，我和劉嘉明從徐山地家出來。我們邊走邊說，還為我們討論過的話題興奮不已。其實(shí)，也就是三個理想主義者的瘋話，不值一提。劉嘉明提議去附近的小飯館再喝一杯。我拒絕了。我說，家里還有幾本書等著我去看完。那時，因?yàn)閷ν菍W(xué)院里的一些事情看不慣，甚至是厭惡，我辭職了。劉嘉明說，那么用功干什么？我說，也不是用功，是習(xí)慣。劉嘉明說，好吧。他搖晃著醉醺醺的身體，對著路邊一棵柳樹撒尿。可以聞到一股尿騷味。我說，那我走了。劉嘉明說，撫琴又不在家，你除了看書不會家里藏著女人吧？我說，去你的。劉嘉明說，最近學(xué)院里還在議論你辭職的事呢。我說，哦。有什么好議論的，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只是不想誤人子弟而已。我現(xiàn)在看看書，寫一些專欄，還是勉強(qiáng)可以活著的。對了，我最近又寫詩了。劉嘉明邊提褲子邊說，看不出來，你又把詩歌撿起來了啊？我說，是啊。劉嘉明說，你真不想去再喝一杯嗎？我說，不了。劉嘉明說，那好吧，我打車回家。劉嘉明攔了輛出租車，上車，沖我揮了揮手，說，有時間，你再勸勸徐山地，我看他還沉浸在對小白逝去的悲慟之中，不能自拔。喝酒的時候，我看他鏡片后面的眼圈是紅的。我心一緊，說，好的。劉嘉明說，其實(shí)，你太認(rèn)真了，現(xiàn)在的學(xué)院和一些大學(xué)其實(shí)就是托兒所，讓孩子們在走向社會之前，在這兒托管一下，至于學(xué)不學(xué)得到知識，不重要。如果你肯寫一封道歉信，我?guī)湍憬唤o院長，你還是可以回去上班的。我說，不。劉嘉明扔了句，犟驢一頭，你們知識分子我搞不明白。我說，誰知識分子？你別罵我。劉嘉明搖了搖頭，走了。我想醒醒酒，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坐在那里，我還真有些擔(dān)心起徐山地來。我給徐山地打了個電話，問，你干嘛呢？徐山地接了電話說，看電視。我說，哦。沒事吧？徐山地說，沒事。你們到家了嗎？我說，喝得有些多了，坐在路邊歇歇。徐山地說，好，哪天再一起喝點(diǎn)兒。我說，對了，你那個廠里的師傅還在溫泉寺嗎？那里的環(huán)境不錯，哪天我們?nèi)ゴ魩滋旌脝幔啃焐降卣f，還在溫泉寺，聽說得了半身不遂，臥床不起。我說，哦。那再說吧。我撂了電話。空氣里有些潮，舊年的腿疾，又隱隱作痛。我用拳頭敲打著膝蓋。那還是剛分配到吊車車間的時候，跟著師傅爬到小車上檢查，下來的時候，我往下蹦，這一蹦不要緊，沒站住，而是跪在了走橋的鐵板上，膝蓋骨碎了。因?yàn)檫@，我在醫(yī)院里呆了三個月。傷筋動骨一百天吶。影響我出徒，少掙了幾個月的獎金。那之后，每到陰天下雨的時候，那個地方就會疼，比天氣預(yù)報都準(zhǔn)。我要趕在下雨之前回到家里。

我站起來，看到一條白色的小狗蹲坐在距離我一米遠(yuǎn)的地方。那可是馬路中央。我喊著，喂，喂，不要命啦？一會兒來車撞了你。那狗搖晃著尾巴，看著我，它好像沒聽到我在跟它說話。我做了一個撿東西要打它的姿勢，恐嚇?biāo)Ｋ€是在對我搖晃著尾巴。我向它走去，它抬起屁股站起來，看著我。我說，回家去，是不是迷路找不到家了？還是害怕走夜路……你知道家在哪兒嗎？我送你。小狗搖著尾巴，好像在說，知道知道。我說，那你在前面帶路。小狗在前面走著，我在后面跟著，看上去，就好像是我養(yǎng)的狗似的。對于狗，我好感不多。小時候，我被狗咬過三次，至今，屁股上還遺留著被狗咬過的疤痕。喜歡上狗是認(rèn)識撫琴之后。我們結(jié)婚時，那狗是撫琴的陪嫁。小狗的名字叫般若。有一天，般若突然不吃不喝，把撫琴急壞了，去了動物醫(yī)院，醫(yī)生說，準(zhǔn)備后事吧，是中毒。撫琴聽了眼淚唰地一下就流出來了，說，也沒吃啥啊？我想起來說，前幾天，小區(qū)里不是通知投放鼠藥嗎？般若一定是吃了死老鼠。撫琴說，不可能，我遛狗的時候看得緊緊的，沒看見它吃什么。我看著情緒激動的撫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撫琴眼淚汪汪地盯著我問，怎么辦？我說，我剛剛征求獸醫(yī)意見，獸醫(yī)說安樂死吧，省得人和狗都痛苦。我看著撫琴。撫琴懷抱著般若，慢慢地把般若遞給我。撫琴說，我去外面，我受不了。等獸醫(yī)給般若打了一針后，問我，要不要小棺槨？依我的意思，不要。但我做不了主。我出去，看見撫琴蹲在醫(yī)院的門口抽泣著。我說了醫(yī)生的意思，撫琴說，要。我要厚葬般若。我說，好的。等我抱著盛裝著般若尸體的小棺槨從動物醫(yī)院出來，我對撫琴說，你去附近的五金店買把鐵鍬，埋什么地方呢？還是先拿回家？撫琴說，就埋小區(qū)后面山上吧，想的時候我可以去看看它。我說好，那我先帶著般若到小區(qū)后面山上等你。那是一個長兩尺，寬一尺半，厚一尺的小棺槨，上面涂了紅色油漆。形狀跟人的棺槨一模一樣。我抱著它，路人都好奇地看著我。我抱著小棺槨來到平時我們遛狗的山上，把小棺槨放到地上，等著撫琴。過了一會兒，撫琴拿著一把嶄新的鐵鍬回來。我問，埋哪兒？撫琴選了一個半山腰的地方，撫琴站在那個盛裝著般若尸體的小棺槨，突然，想起什么，說，你先挖坑，我回去一趟。等撫琴抱著般若的衣服和玩具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挖了一個一米見方的坑，我問，撫琴，可以嗎？我和撫琴輕輕地抬著般若的棺槨，把它放到墓坑里，還有那些般若的衣服和玩具。我說，填土嗎？撫琴說，我再想想，看看還落下什么沒有。我說，好。我坐在一邊抽煙。撫琴說，般若吃東西的碗，還沒拿來，你等著，我再回去一趟。我說，好。這次，撫琴不光拿回來般若吃東西的碗，還有它藏在角落里的玩具。我說，這次可以填土了吧？撫琴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站在旁邊，情緒失控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那段時間，撫琴沉浸在失去般若的悲慟之中。我們都不敢去后山上散步，撫琴也不出屋，怕看到之前一起遛狗的人。我建議再買一條跟般若一樣品種的小狗，撫琴拒絕了。再后來，撫琴忙著考研出國，般若帶給她的悲傷才淡下來。

小狗在前面領(lǐng)著我，偶爾會對空洞的黑夜吠叫幾聲。我不知道它將領(lǐng)我去什么地方。但我不想拒絕。哪怕是地獄。我必須承認(rèn)，因?yàn)樾」返耐蝗怀霈F(xiàn)，我有些想念遠(yuǎn)在加拿大的撫琴了。那種精神和肉體的想。

二

我和徐山地原來都是軋鋼廠里的工人，他是鉗工，我是開吊車的。后來通過自考獲得了某大學(xué)的文憑，正趕上望城學(xué)院招人，經(jīng)人引薦，我們?nèi)ネ菍W(xué)院教書，也告別了倒班的艱苦生活。徐山地教機(jī)械制圖。我教語文。劉嘉明是望城學(xué)院的元老，我和徐山地到望城學(xué)院后，彼此說得來，就常常一起喝酒。徐山地和他妻子小白就是在自考班上認(rèn)識的。徐山地追求小白可謂辛苦，這其中，我當(dāng)了很多次說客。徐山地第一次給小白的情書就是我?guī)兔懙摹Ｋ麄兘Y(jié)婚后，有一次吃飯，我也在場，小白還埋怨徐山地說，都是因?yàn)槟悖易钥嫉奈膽{都沒拿到。徐山地笑著說，我拿到就可以了，寶貝兒。小白鼻子里發(fā)出“哼”的一聲。小白在望城一所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徐山地連忙給小白夾菜說，媳婦，吃菜。我在一邊說，你們兩口子這是幾個意思？是讓我當(dāng)燈泡嗎？難道你們認(rèn)為我當(dāng)了這么多年燈泡還不夠嗎？小白連忙給我夾菜說，林溈，你吃菜。我說，這就要堵我的嘴啊？徐山地說，媳婦，你那天領(lǐng)到家里來的學(xué)妹撫琴不是還沒男朋友嗎？你給林溈介紹介紹。小白說，好呀，好呀。要不要我現(xiàn)在就給撫琴打電話？徐山地說，約哪天，鄭重一點(diǎn)兒。徐山地看眼我問，你說呢？我說，隨你們。那段時間，我剛跟軋鋼廠里的女友分手。分手的原因很世俗，我窮，不能達(dá)到對方所要彩禮的要求。我只好退出。貧窮總是讓窮人更加自卑。徐山地還安慰我說，不就是軋鋼廠配電房的一個女工嗎？現(xiàn)在，你是望城學(xué)院的老師了，什么樣的找不到。我沒有反駁他。

跟撫琴第一次見面竟然安排在望溪公園的紀(jì)念碑下面。那天是星期天，小白很早就給我打電話說今天安排我和撫琴見面。因?yàn)橐估锟磿镜胶芡恚疫€沒起床。其實(shí)，我對女人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小白，問，幾點(diǎn)鐘？為什么是紀(jì)念碑下面？好像我們是革命青年似的。小白說，撫琴家就在望溪公園附近，她每天早上都在公園里遛狗，就選了那個地方。我說，哦，倒是很特別的地方。我說，好吧。你也去嗎？小白說，我和徐山地都去，你們見面后，我們就撤。我說，好。我掙扎著從被窩里起來，洗臉?biāo)⒀溃┮孪聵恰Ｔ跇窍碌脑绮偷瓿粤艘豢冢辛溯v車直奔望溪公園而去。一口氣爬到紀(jì)念碑下，我留心了一下腳下的臺階，563級。紀(jì)念碑下面除了有兩個老頭在鍛煉身體，沒看到小白和徐山地，更沒有什么年輕的女人。我點(diǎn)了支煙，也許是條件反射，看著那搖頭扭腰的老頭，我也下意識跟著動作起來。面對著紀(jì)念碑，我看到“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幾個大字，是朱德題寫的。站在這里可以遙望到這座城市海拔最高的山——平頂山。很久沒來望溪公園了，那還是和配電房女工處對象的時候，下夜班，兩個人跑到公園的樹林里接吻。有一次，我們兩個正在樹林里親吻，身體里小小的野獸躁動著，突然，有人喊我們，我們嚇了一跳，問，干什么？那人是公園的保安。他說，夜晚不要留在公園里，前幾天這里發(fā)生了一起強(qiáng)奸案。被強(qiáng)奸的女人的男朋友也被歹徒暴力，導(dǎo)致腦部嚴(yán)重受傷。那一刻，我們突然覺得樹林里陰風(fēng)陣陣，女友拉著我說，走吧。我逃也似的出了望溪公園。從那以后，我們就沒在望溪公園里約會過，改為太子河邊。今天，又來到這里，我不禁想起之前，黯然感傷。我晃動著腰部，開吊車這些年來，總是坐著，腰部得不到活動，肚子因此都變得臃腫了，再加上倒班熬夜，整個人都是虛胖的。剛才一口氣爬到紀(jì)念碑的時候，整個人已經(jīng)氣喘吁吁，近乎虛脫了。山頂有風(fēng)，吹冷了身上的汗，冷。我找了一個避風(fēng)的地方，等著徐山地和小白。我看了看時間，八點(diǎn)十三分。我突然感到空落落的，才想起來，以往出門總是隨身攜帶一個背包，包里放一本自己喜歡的書。今天因?yàn)榛琶Τ鲩T，把這事給忘記了。我陷入莫名其妙的虛空之中。我又點(diǎn)了支煙。這時，從紀(jì)念碑的另一面，跑過來一只小狗，白色的，頭部帶著一些卷毛。它四處嗅著，不時抬起右后腿，對著草叢、石頭撒尿。它走向我，突然，對我吠起來。“汪……汪……汪……”我心里是憤怒的，但我看它渺小的體積，我沒有恐懼感。如果它撲上來咬我的話，我完全可以一腳踢死它。以前被狗咬，都是因?yàn)檫^分相信它們，才被它們從背后狠狠地把牙齒鑲嵌到我的肉里。如果，我有警惕的話，也許……其實(shí)，有些狗很會掩飾自己兇狠的一面。紀(jì)念碑那邊有女人的聲音喊著，般若，般若，不許叫。小狗乖乖地往回跑去。我無法看到小狗的主人。我想走過去，想想，還是算了。再等一會兒，小白和徐山地還不來，我就回去了。我看著紀(jì)念碑下面蔥蔥郁郁的樹木，那綠色綠得過分沉重，令人生畏。再看面前的紀(jì)念碑，我處于陰影之中，不禁森然。我轉(zhuǎn)到另一面，那里有陽光。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軋鋼廠，煙囪林立，更遠(yuǎn)處是騰起的煙霧籠罩著城市上空。軋鋼廠是望城主要的污染源。盡管經(jīng)過整治，也是敷衍，上面來檢查了，就好幾天，不來檢查就呼呼排放。軋鋼廠是望城的主要經(jīng)濟(jì)支柱，市里面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這時候，手機(jī)響了，是徐山地，問我，你到了嗎？我說，到了。徐山地說，我和小白馬上就到。我說，好的。我蹲下來，抽煙。那只小狗又跑過來，對著我吠叫。我沒有憤怒，而是友好地逗它，怎么？看我不順眼嗎？那女孩走過來，喊著，般若，你干什么？小狗乖乖地回到女孩身邊。我看著女孩，她對我說，對不起，也不知道怎么了，這狗。我說，沒事。可能是我討狗嫌吧。女孩撲哧笑了，說，你真逗。女孩穿著一條七分牛仔褲，裸露著小腿，一雙粉色耐克旅游鞋，上身是一件白色T恤。她一米六五左右，短發(fā)，圓臉，眼睛不大，但整個人看上去很精神。我好奇地問，你的狗叫什么名字？我聽你喊……女孩說，般若（bōrě）。我說，怎么感覺跟佛教有關(guān)似的。女孩說，我媽信佛，就起了這么一個名字，具體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我說，哦。女孩問，你信嗎？我說，不信。女孩說，我也不信。你說，是不是沒有信仰是可怕的？你看現(xiàn)在的人，渾渾噩噩的，無頭蒼蠅似的……我沒想到這丫頭竟然有些忿忿的。我說，只要內(nèi)心足夠強(qiáng)大，就可以，否則，人的內(nèi)心總還是要有一個依托的。女孩說，你說得對。你叫什么？你不會是小白介紹來相親的吧？我說，是啊，我叫林溈。三滴水加個為什么的“為”字的溈。女孩說，靠。我就是那個撫琴。其實(shí)，我已經(jīng)猜到了，但我沒說。我看著她說，你好。撫琴問，你看我行嗎？我尷尬地看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心想，哪有這么直白的呢？我反問道，你看我行嗎？女孩說，行啊？我媽說，只要我領(lǐng)回去一個公的就行。我說，靠。那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想那樣，我不想我們的未來只局限于交配。撫琴哈哈笑了，說，好，這句話說得我中意。可我媽好像就是這個意思。撫琴說，你是一個好玩的人。我說，是嗎？其實(shí)好玩的時候不多，那要看遇見誰，更多時候我是一個沉默的人。撫琴說，哦，你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嗎？我說，算是吧。撫琴說，看著像。我笑了笑。撫琴問，那你也喜歡王小波嘍？我說，更喜歡他的小說。撫琴說，我也是，他的小說比他的隨筆或者所謂的雜文更加令我著迷。這時候，徐山地和小白從下面爬上來了。小白看我和撫琴聊得興致盎然，說，要知道這樣，我和徐山地就不上來了，累得我都喘不上氣來。徐山地滿頭大汗，坐在旁邊喘著氣。小白問，怎么？不用我介紹了吧？你們已經(jīng)……那就繼續(xù)吧……我和徐山地歇會兒，就下去了。小白還埋怨撫琴，咋這么迫不及待了呢。撫琴說，哪的話。我在一邊笑，不吭聲。徐山地坐著，一邊瞟著撫琴，被小白看見了，問，咋的？你還有意思啊？徐山地笑笑說，我是替林溈把把關(guān)。小白對我說，撫琴就交給你了……我說，好，放心吧。徐山地對撫琴說，林溈就交給你了，我最好的兄弟……但我要聲明一下，這家伙以前在工廠里是被人稱作神經(jīng)病的，不善交際，除了看書寫作，都是獨(dú)來獨(dú)往。撫琴抿嘴笑說，我喜歡特立獨(dú)行的人。

我和撫琴處了一年多，結(jié)婚。那年她28歲，我31歲。

兩年后，撫琴出國，去加拿大。說等她穩(wěn)定下來，把我也辦出去。她說，我們要移民。其中的原因，也許只有我能理解。那就是為了我們的下一代……有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這也是我們婚后一直沒要孩子的重要原因。

撫琴出國那年，正好是加拿大的女作家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三

小白狗在前面跑著，偶爾還撒歡，停下來等我。我的酒勁兒已經(jīng)過了，我是清醒的。我懷疑這條小狗就是撫琴的那只般若，但般若已經(jīng)死了。那么，這只能是另一只。它要干什么？我問，你要帶我去哪兒？小狗不吭聲。在前面跑。頭頂?shù)奶炜丈希酗w機(jī)轟隆隆飛過，可以看到一閃一閃的燈光。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馬路上不時有車輛經(jīng)過，我跟小狗說，靠路邊走，別被車撞了。它聽懂了我的話，沿著路邊走著。看上去很乖的樣子。就這樣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片荒野。是的，荒野。野草瘋長，連著野草的是灌木，灌木延伸到樹林邊緣。在一塊空地上，有一把椅子栽倒在地上。我也確實(shí)走累了，扶起那把椅子坐上去。小白狗蹲坐在我的身邊，從這里可以看到遠(yuǎn)處高樓大廈的燈光。一種遠(yuǎn)離人間的荒涼感侵襲了我。我顫然地坐在那里，感受著荒野的寂靜。那寂靜包裹著我的身體，我竟然有些冷。我問，為什么帶我來這里呢？難道這荒野就是你的家嗎？你是一只流浪狗嗎？小狗蹲在那里看著遠(yuǎn)方，沉靜得像一個哲學(xué)家。我呼吸著草木的氣息，整個人都變得清爽起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深深地呼吸著，一種凈化的力量遍布全身。我又坐下來，像一個審判者，又像一個被荒野審判的人。這樣怪誕的想法，讓我吃驚。當(dāng)我從椅子上站立起來的時候，我仿佛聽到那些野草的嘩然，它們想豎起耳朵聽我演說。可是，我站在那里面對著黑暗中的野草，我不知道說什么，我是喑啞的。在它們簌簌晃動的聲響中，我是它們的一份子。我靈魂出竅，撲入到它們的懷抱之中，而那只小狗仍蹲在那里守護(hù)著我的肉身，等我的靈魂從野草中回來，我跟著那些野草一起歡笑，嬉鬧，我感覺到在它們中間，我才是自由的。遠(yuǎn)處，更遠(yuǎn)處的高樓看上去更像是城市的墓碑，矗立在那里，威嚴(yán)、肅穆、冷漠。橫穿荒野之上的電線鐵絲發(fā)出嗚嗚的呻吟聲。小狗汪汪地叫起來，我從野草叢中回來，看見幾個黑影潛入到樹林深處。我聽到砍伐的聲音。夜深了，野草的身上落滿露珠，猶如它們哭泣的眼淚。我感受著來自它們內(nèi)心深處的嗚咽。就這樣，在椅子上，我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夜涼。樹林里，夜鳥泣鳴。我說，我要回去了。你跟我去嗎？我背對著荒野，開始往回走。小狗跟在我的身后，我說，我命名你般若吧，你喜歡這個名字嗎？跟我和撫琴以前養(yǎng)的一只小狗同名。小狗搖晃著尾巴。我說，那就是你同意啦。我喊著，般若，般若。小狗親切地在我的腳踝邊摩挲著，我抱它在懷里，直到我們一起回到家。剛到家，外面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我先是給新的家庭成員，也是新的般若洗澡。只是簡單洗洗，第二天，我想帶它去動物醫(yī)院檢查一下，然后，再好好洗個澡消毒一下，打個疫苗之類的。它是那么乖巧，任我給它洗。忙完了它，我自己也沖了個澡，從浴室出來，穿著睡衣，多少有些疲憊，畢竟喝過酒后，又步行了那么長時間。從望城學(xué)院辭職后，我?guī)缀跽诩依铩Ｎ易跁坷铮闳粢宦暡豢缘嘏吭诘匕迳稀Ｎ尹c(diǎn)了支煙，倚靠在藤椅上，拿起那本契訶夫的《薩哈林旅行記》，找到之前折頁的記號，開始繼續(xù)閱讀。看了幾頁，我突然覺得該給撫琴寫信了。也許因?yàn)槠踉X夫書中的內(nèi)容影響到我的情緒，我想平復(fù)一下那種沉重的，撕裂內(nèi)心的情緒，我要給撫琴寫電子郵件。我看了看趴在地板上的般若，它是那么安靜，好像睡著了。我打開電腦，開始寫信。

親愛的琴：

契訶夫的《薩哈林旅行記》再一次讓我陷入悲觀之中。上次的信中，我好像說過，你安慰我說，寶貝兒，不要悲觀，等我申請的獎學(xué)金下來，就把你弄過來。但這種悲觀是那么的頑固。記得以前，我就說過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哎，不說悲觀了。會影響到你的情緒。說說今天吧。我和劉嘉明，去徐山地家里吃飯了。今天是小白的忌日。徐山地表面上看不出悲傷，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悲慟。吃過飯，從徐山地家里出來，在路邊歇著的時候，有一只小狗蹲在那里。奇怪的是那只小狗竟然領(lǐng)我去了城市邊緣的一片荒野。我奇跡般，靈魂出竅般融入到那些野草叢中，就好像我也是那歡騰的野草似的。那條小狗真的像我們以前的般若，我很喜歡，就帶它回家了，給它命名般若。現(xiàn)在，它就趴在屋子的地板上，好像睡著了。本來，我不想把它帶回家的，但想到它在大街上流浪，隨時都可能被人凌辱、欺負(fù)，甚至可能被那些兇蠻的人送去狗肉館，我就領(lǐng)它回來了。也好，這下，我一個人可以不那么孤單了。你還好嗎？學(xué)習(xí)和申請獎學(xué)金的事情如何了？我想你了。你離開前說過，我如果有身體需要的話，可以去找女人，但我想，那不是我，我不想讓我的身體沾染別的女人的氣息，我只屬于你。這么說是不是有些矯情了，不是的，這是我真實(shí)的想法。如果真的需要解決的話，我自己安慰自己好了。你不要就這件事情，放心不下我。還有文字的通道可以讓我找到我自己呢。既然，你如此寬容我，那么如果你有身體需要的話，我同樣允許你……盡管想起來，我心痛，但……我愛你……

……我真的很喜歡，今天小狗帶我去的那片荒野，我想，以后，我會常去那里面坐一會兒……那里讓我感覺到自由……

不說了。

愛你的溈

2015年5月29日

我又看了一遍，點(diǎn)擊發(fā)送。

我離開電腦，去了趟衛(wèi)生間，般若仍安靜地趴在地板上。那安靜就像死亡似的，我叫了聲，般若。它睜開眼睛看著我，好像在問我，干嘛？人家睡覺呢。我說，睡吧，沒事。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又閱讀了一會兒《薩哈林旅行記》，睡了。

四

有一天，路過舊物市場的時候，我突發(fā)奇想竟然買了電動輪椅。坐在上面，很多人看著我，那些目光里都是好奇。為什么我一個好端端的人要買一個輪椅呢？除了精神病，還能是什么？可我不在乎，我開動著電動輪椅，疾馳在馬路上。在那些陌生人的目光中，那種同情和憐憫，我儼然就是一個殘疾人了。每當(dāng)遇到那樣的目光時，我會突然停下來，從輪子上站起來，對他們擺擺手。他們開始變得驚愕、憤怒，甚至還有恐懼，用眼睛看著我，嘴里面嘟嘟囔囔的，就好像我戲弄了他們似的。有一個暴躁的中年男人還伸出腳來，要踢我的輪椅，我避開，逃走。“他媽的，”他罵著，還追趕了我?guī)撞健Ｎ乙呀?jīng)驅(qū)動輪椅跑出很遠(yuǎn)。我突然很喜歡從這個高度看人。一些人的中部和下半身看上去是那么清晰，哈哈。回到家的時候，般若看到我坐在輪椅上，嚇壞了，吭嘰吭嘰地叫著，我猛地站起來，把它嚇了一跳，撲過來，撒歡。我說，般若，是不好玩？我又坐到輪椅上，喊著，般若上來。般若跳到我的懷里，我摟著它，開動輪椅在屋子里轉(zhuǎn)圈。

從那以后，輪椅成了我的代步工具。在輪椅上坐累了，我就會下來，推著輪椅走幾步，活動活動近乎僵硬的雙腿。那雙腿的僵硬、麻木總是會讓我想起這么多年來我開吊車時的那種感覺。那時候，一個班八小時，一天幾乎在車上呆六七個小時，下班的時候，從車上下來，雙腿木頭般，失去了直覺似的。也是從那時候起，我喜歡把雙腿翹起來。在吊車上把雙腿蹺在欄桿上。在家里把雙腿蹺在桌子上。其實(shí)，那是很不雅的姿勢，但已經(jīng)成習(xí)慣，就很難改掉，仿佛那成了一種身體需要。

我辭職了，但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處理完。那天，劉嘉明通知我去學(xué)院里取住房公積金。我問，多少錢？你就給我?guī)н^來，我請你喝酒。劉嘉明說，人家要你本人簽字，我代領(lǐng)不了。我說，好吧。我必須承認(rèn)，有了輪椅之后，我變得懶惰很多，有時候，連出去買菜的時候，我都坐著輪椅去。

我坐著輪椅去了學(xué)院，到門口的時候，門衛(wèi)看了看，是我，給我打開電子欄桿。門衛(wèi)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從門房里跑出來，彎著腰，問，林老師，你這是咋了？才幾天沒見你，怎么？我平時對門衛(wèi)老頭不錯，有一次，因?yàn)樗染七`反了勞動紀(jì)律，我找劉嘉明說情，才免除對他的扣款。門衛(wèi)老頭的聲音近乎哽咽。我說，老張啊，近來怎么樣？再沒上班喝酒吧？再喝酒，我可說不了情了。老張點(diǎn)頭說，沒喝……沒喝……我駕駛著輪椅進(jìn)到學(xué)院院子里。我給劉嘉明打電話說，你跟財(cái)務(wù)說說，能不能讓管住房公積金的人下來，我簽個字。劉嘉明氣憤地說，你怎么擺這么大的譜，連上樓都不能了嗎？我說，你媽的，你下來背我上去吧？劉嘉明問，你咋了？殘廢了嗎？我說，差不多，不信，你開窗戶看看。只見劉嘉明打開窗戶，探出身子看見我坐在輪椅上對著辦公樓。我看見劉嘉明臉上一陣驚愕，他的身體向窗臺外探了一下，好像要從樓上跳下來似的。劉嘉明問，這是啥時候的事情啊？咋沒聽你說啊？那天去徐山地家喝酒不還是好好的嗎？這時候，劉嘉明辦公室里的其他人也探出頭看我。我在學(xué)院里性格耿直倔強(qiáng)是出了名的，他們也都認(rèn)識我，再加上我辭職的事情。在學(xué)院里我是個名人了。劉嘉明說，林溈啊，你等等，我去財(cái)務(wù)給你溝通一下。我說，你他媽的就不能下來背我上去嗎？你是不是怕丟你的臉啊？劉嘉明說，如果財(cái)務(wù)那邊不行，我就下去背你。聽了劉嘉明的話，我心里面暖暖的。我坐在輪椅上點(diǎn)了支煙，那一刻，我覺得我應(yīng)該叼一個煙斗更適合。一個女人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一定是輪椅上的我讓她好奇。我也看了她一眼，是王伊琍，之前我們在一個語文組。王伊琍瞪大眼睛說，林溈，你怎么了？怎么坐在輪椅上了，她向我走過來。黑絲襪，紅色連衣裙，兩條白皙的胳膊。她靠近的時候，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是那么熟悉。之前，我問過她，是從法國帶回來的。她只用這一個牌子的香水。王伊琍看著我，竟然眼淚汪汪的。她大眼睛上下打量著我，同情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王伊琍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你才辭職幾天，就……我笑了笑說，命啊！我假戲真做。王伊琍說，我聽說你媳婦出國了，你這樣，怎么照顧自己啊？我說，還可以。你看。我轉(zhuǎn)動著輪椅表演起來。王伊琍說，你還笑。我說，難道哭嗎？王伊琍問，你來干什么？我說，說讓來領(lǐng)住房公積金。王伊琍說，哦。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給我打電話。我說，謝謝。王伊琍曖昧地笑了一下，說，還跟我客氣了。那語氣好像我們曾經(jīng)男男女女過似的。王伊琍離婚多年。她丈夫因?yàn)樨澪郾蛔ミM(jìn)去幾年了。王伊琍盯著我，說，我上午還有課，我上去了。我說，你忙。王伊琍走后，我抬頭看著教學(xué)樓，又有幾個窗戶里探出幾個腦袋，在看我。我索性就讓他們看個夠，等一會兒，我讓你們都傻眼。我在輪椅上表演起來，盡管有些笨拙，但還算流暢。整個一個輪椅上的藝術(shù)家。有人在樓上竟然鼓起掌來。隨著一個掌聲，接著是一片掌聲。靠。我的表演驚艷了他們，我想。如果這時候，我拿出一個禮帽，翻過來，他們一定會往里面扔錢的。嘩嘩的金錢雨從半空而落。但我沒有乞討的禮帽。沒有。有人起哄說，再來一個。我說，去你媽的。那人聽見我罵他，說，你怎么罵人呢？你個殘疾。我說，操你媽。操你媽。那人說，看你是一個殘疾人的份上不跟你一般見識。我說，操你媽。他只好把頭縮回去。

這時候，同學(xué)們下課了，滿操場都是，像一群從教室里放出來的動物。有的同學(xué)認(rèn)識我，跑過來，跟我打招呼。他們同樣表示驚訝。我對一個同學(xué)說，推我到操場上去走走。那同學(xué)推著我到了塑膠的操場上。有學(xué)生在玩籃球，我說，給我一個，那學(xué)生把籃球扔過來，我一下子就接住了，轉(zhuǎn)動著輪椅，遠(yuǎn)遠(yuǎn)來一個三分球，嗖地一聲，只見那球飛到籃筐里，在籃圈內(nèi)呼呼轉(zhuǎn)動，好像在氣我似的，就是不落下來，直到最后，累了，才落下來了。完美。有學(xué)生說，身手不錯啊，要不要再來一個？我擺擺手說，算了，見好就收。我在操場上轉(zhuǎn)了一會兒，很多學(xué)生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終于體驗(yàn)到什么叫眾目睽睽了。但那目光里好像除了好奇剩下的就只是空洞。是的，空洞。

我從操場回到教學(xué)樓前。

我看到財(cái)務(wù)李萍和劉嘉明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四處找我。

李萍是一個我厭惡的中年女人，四十四五歲。一頭焗紅的頭發(fā)，像火雞。臉上的皮膚很白是那種經(jīng)過各種化妝品的白。她個子不高，一米五左右，穿著一雙細(xì)高跟鞋，跟有一寸半。緊身的黑色打底褲，里面的肉都要漲出來似的，陰部在褲子內(nèi)凸現(xiàn)著，像里面有一個張開的蚌。我為什么會厭惡這個女人呢？她原來也是下面廠礦的工人，好像是食堂的，三十多歲不知道怎么姘上了副院長陳志高。陳志高是一個大色鬼，掌管著學(xué)院里的畢業(yè)分配大權(quán)。望城學(xué)院其實(shí)不是每年畢業(yè)都有分配名額的，隔著幾年會有一批。那些前幾屆畢業(yè)還在家里閑逛的學(xué)生家長就托門子，拉關(guān)系，使錢，拼命讓孩子有個工作。李萍和陳志高姘上后，這些事情就都由李萍出面。至于背后的交易，只有他們兩個知道。這幾年，李萍明顯感覺到自己老了，拼命地去美容院，但陳志高已經(jīng)對她失去了肉趣。畢竟李萍手里有他們蛇鼠一窩的勾當(dāng)，不好冷落李萍。李萍是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她開始通過手段控制著陳志高。她的手段就是把那些要畢業(yè)分配的女孩子送到陳志高的床上。到望城學(xué)院后，我聽說了太多，也管不了。但有一天，我的一個女學(xué)生，找到我。那是一個很喜歡看書的女孩子，學(xué)習(xí)也很優(yōu)秀，平時還寫小說。對于有文學(xué)天賦的學(xué)生，我總是偏愛的。她來自郊區(qū)，長得一般，黑燦燦的，看上去有幾分倔強(qiáng)。沒想到這樣一個學(xué)生也被李萍盯上了。那學(xué)生找到我說她的苦惱，問我怎么辦？我當(dāng)時聽了，就火了。我說，我要去跟副院長理論。學(xué)生眼淚汪汪地勸我，不要，不要……老師。如果真鬧翻，我的畢業(yè)分配可能就泡湯了，我家里還等著我工作養(yǎng)家呢。我爸幾年前煤礦出事癱瘓?jiān)诖病€有我弟才上中學(xué)……她抽泣著，說，其實(shí)，也沒什么，不就是睡一覺嗎？這個破肉身相對于未來的重要不值一提。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坐在那里抽煙。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力量是那么渺小。我沒想到，這些學(xué)生拼死拼活學(xué)習(xí)，考到學(xué)院，最后還要付出身體。學(xué)生說，老師，你不要瞧不起我，現(xiàn)實(shí)就是這么殘酷，世界就是這么爛，但你要相信，我是干凈的，即使我付出身體。我悶頭坐在椅子上，無言以對。后來，她站起來說，那我走了，老師。那樣子就好像她臨上刑場似的，是凜然的。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了劊子手的刑場。我說，保重。等她從教研室出去，關(guān)上門的那一霎那，我好想哭，是的，哭，做這個世界的哭靈人。我坐在那里腳蹺在桌子上，狠狠地抽煙。那天，回家后，我把這事跟撫琴說了，撫琴也火了。從那以后，我上課都不敢去看那個學(xué)生。直到有一天，撫琴出國，我也從學(xué)院辭職了。我曾從劉嘉明嘴里打聽這個學(xué)生。劉嘉明說，好像得了抑郁癥，在家休養(yǎng)。我問過劉嘉明知不知道陳志高和李萍的事情。劉嘉明是聰明人打馬虎眼說，知道，全校都知道啊！李萍是陳志高的姘頭。我說，不是這件事，是……劉嘉明開始搖頭說，不知道。我罵了句，去你媽的。

五

劉嘉明看到我回來，目光落在我的腿上，像一個醫(yī)生在“望”，說，財(cái)務(wù)的李姐我給你帶下來了，你們辦理吧。李萍笑著說，林老師，不好意思，要知道你這樣本應(yīng)該給你送到家里的。既然，你來了，你簽個字。我在一個收據(jù)上簽字后，李萍從包里拿出兩萬多塊錢遞給我。我問，沒事了吧？李萍說，好了。她還假惺惺說，你要保重。我沒吭聲。李萍轉(zhuǎn)身進(jìn)了教學(xué)樓。劉嘉明遞給我一支煙問，怎么回事啊？這才幾天不見……我說，靠，不怎么回事，我喜歡。劉嘉明說，有喜歡殘疾的嗎？我說，你媽，你才殘疾呢？劉嘉明說，那你……

這時候，上課的鈴聲響了，很多同學(xué)從我身邊經(jīng)過進(jìn)入到教學(xué)樓里。我突然從輪椅上站起來，把輪椅推到一邊。經(jīng)過的同學(xué)還有劉嘉明都目瞪口呆。我說，看看……看看……我聽見劉嘉明罵了我一句，說，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你他媽的真殘疾了呢？我沒理他，哈哈大笑，推著輪椅朝校門走去。我能感覺到背后那些學(xué)生還有其它的觀看者的目光是憤怒的。讓他們憤怒去吧。老子，走了。我坐上輪椅，來了一個旋轉(zhuǎn)，再來一個旋轉(zhuǎn)，出了校門。我懷里揣著兩萬多塊錢，想，我要帶著般若到荒野去，要在荒野野餐。回到家里，般若就撲上來，它在家呆了半天了。我說，般若，我們?nèi)ネ妗Ｎ規(guī)Я四潜尽端_哈林旅行記》，抱著般若，駕駛我的輪椅，我們先去了超市，買了它愛吃的香腸，還買了我吃的一些東西和幾瓶啤酒。我們出發(fā)了。走到一半的路，前面修路，一臺挖掘機(jī)在工作，塵土飛揚(yáng)。我們只好繞行，這下我迷路了。我說，般若，你還記得去荒野的路嗎？你帶路。般若跳到地上，開始在前面引路。差不多走了一個小時，我看見般若蹲在地上開始喘起來，我倒了水給它喝。我說，要不要上來休息一會兒。般若沒理我，喝過水之后，繼續(xù)在前面帶路。終于到了，先是聞到荒野上草的氣息，還有泥土的氣味。一條草叢中的路通向荒野。我說，到了，般若，你上來，我抱你一會兒。般若倔強(qiáng)地扭著頭，向荒野走去。輪椅刮著旁邊的野草，發(fā)出嘩然的聲音，好像它們在歡迎我們到來。

之前的那把椅子不見了，空地上堆積很多垃圾。有的已經(jīng)散發(fā)出腐爛的臭味。我們離開空地，離開那腐爛的臭味，向前又走了一段路，在荒地和樹林邊緣停下來。我透過樹木看到樹林中有幾座墳冢。回頭看那塊空地，就像是一塊荒野的癬疾。我把輪椅上的吃食拿下來，放到身邊一塊巨石上。般若跑到樹林里撒了泡屎，它拉屎的時候，要先找一個平坦的地方，然后，開始轉(zhuǎn)圈，好像要把自己轉(zhuǎn)迷糊了，才開始排便。它結(jié)束排便，驚恐地跑回來。我問，怎么了般若？它依偎在我的腳邊，對著樹林，好像樹林里面有什么恐怖之物。我說，般若不怕，有我呢。我看見那墳冢前豎著幾塊墓碑。我說，不怕，人都是要死的。我撫摸著般若，它才變得安靜下來。我把它愛吃的香腸掰成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喂給它吃。它不時沖著樹林深處叫，我說，叫什么？樹林里什么都沒有。她吃飽了，趴在地上，眼睛注視著樹林里的風(fēng)吹草動。我用牙齒咬開啤酒瓶蓋，喝了一口，這一口喝急了，嗆得我咳嗽起來。般若把目光轉(zhuǎn)過來盯著我看。我說，沒事，喝嗆了。我緩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拿出香腸、雞腿、鹵蛋、花生米、面包。我躺在石頭上，邊喝啤酒邊看著天空。幾朵白云讓天空顯得那么干凈。但它們在移動，移動，過了一會兒，彌散開來，絲絲縷縷都看不見了，天空真的只剩下一個“空”了。

我想起以前寫過這樣的句子：“天空是大地之碑，我無法涂抹，也無法寫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將隨肉身，消失，殆盡。灰飛，煙滅。這茫茫天空，我的寫碑之心，已死。”

我不知道為什么以前我就是如此絕望和悲慟。

我坐起來，繼續(xù)喝酒。樹影移過來，斑斑點(diǎn)點(diǎn)地落在我身上，也落在般若身上，有一種千瘡百孔的幻覺。我拿著酒瓶子的手顫抖了一下，又回到現(xiàn)實(shí)之中。幾瓶酒下肚，頭有些暈，我躺在石頭上，閉著眼睛，四周一片黑暗。目光深處有一條明亮的道路，我看不到盡頭，就像我看不到樹林的盡頭一樣。我使勁閉著眼睛，企圖讓那條道路更長地延伸開去，但總有什么東西在阻隔著那道路的延伸。后來，般若出現(xiàn)在那道路上，但我看到它地上的影子，看不到它的身體。我恐懼起來，嘴里突然喊了聲，般若。睜開眼睛，看到般若趴在我的身邊，一動不動，我又喊了一聲般若，它好像從夢中驚醒，睜著慵懶的眼睛看著我。我說，沒事。我坐起來，又喝了瓶啤酒，去樹林里澆了泡尿，看了眼那幾座墳冢，其中有一座是新墳，還可以聞到泥土的芬芳。新墳。新死。墳上面的花圈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淋，已經(jīng)褪色，蒼白很多，但在那個環(huán)境里看，對應(yīng)四周的野草來看，仍舊鮮艷刺目，透著陰森。般若對著我叫了幾聲，我從樹林回到她身邊。我問，你叫什么？看到什么了嗎？般若不吭聲，趴在那里。偶爾，可以聽到樹上枯枝凋落的聲音。我從石頭上爬下來，闖進(jìn)樹林，恍惚有什么閃過。我站在那里，解開褲子，看著那幾座墳?zāi)躬q如樹林的乳房，我動作著，撫摸著自己，直到……白色流淌在綠色的草葉上。再次回到石頭上，我渾身有些疲憊，躺在石頭上睡著了。

六

荒草叢中，那些黑暗中的影子晃動著，掙扎著，向我靠攏過來。我看不清它們真實(shí)的面孔。它們是一群鬼魂嗎？我站立在那石頭上，像一座孤島。它們向我靠攏過來，我沒有恐懼。它們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聲，伴著樹林里的風(fēng)聲，來臨。一只烏鴉，騰空飛起，呱噪著。黑暗中，烏鴉是明亮的，像光明中的圖騰。我不能定義那些影子，干脆稱呼它們是“荒野之鬼”吧。它們嘴里的嗚咽聲，在荒野之上回蕩。它們靠近我，是的，靠近我，它們開始吞吃那些我吃剩的食物。一群饑餓的荒野之鬼。我分辯著它們，它們披散著長發(fā)，遮擋著臉孔，我看不清楚。有的還搖晃著我喝剩的酒瓶子，把僅存的幾滴酒倒進(jìn)嘴里。我坐下來，呆在那里一動不動。突然，其中的兩個為了爭奪一個雞腿打起來了。旁邊的一個過來相勸，它們才分開。看著它們饑餓的樣子，我后悔沒有多買些東西來。這時候，樹林里好像有召喚它們的聲音，但它們沒有回去，仍舊在那里，望了眼樹林的方向，坐在地上，像一群反叛之鬼。盡管沒吃飽，但它們看上去很滿足了。它們開始談?wù)撝恍┠涿畹氖虑椤Ｆ渲幸粋€撩起了長發(fā)，只是一瞬間，我驚恐地睜大雙眼，是小白，是小白。徐山地的妻子小白。我問，是小白？沒有回答我。我又追問著，是小白？終于回答我說，小白已經(jīng)不存在了。現(xiàn)在，我是我。我說，徐山地不是在軋鋼廠公墓給你選了墓地嗎？你怎么跑到這荒野中來了？問，徐山地是誰？我說，你丈夫啊？說，我丈夫嗎？我怎么會有丈夫呢？樹林里又有召喚的聲音。那個說，我們回去吧？其他幾個說，回去干嘛？回去忍受樹林之王的強(qiáng)暴嗎？說，不回去，去哪兒？我們總要有個歸宿吧？其他幾個沉沒地嘆息著，說，是啊，去哪兒？哪兒才是我們的歸宿呢？除了這荒野……像我們這種本來就生在這荒野之中的還好，像你們這幾個從公墓里逃出來……要是被抓回去……你們將會受到懲罰……公墓等級森嚴(yán)……沒抓回去之前，快活一會兒是一會兒……我還沒吃飽，你們看到那只小狗了嗎？我們可以把它殺了，烤著吃了。我憤怒起來說，不行。那是我的狗，不允許你們動它一根毫毛。那個說，算了，我們吃了他不少東西，就不要動他的狗了。還記得上次你們對那對在草叢中交媾的男女下手了嗎？你們是那么殘忍，最后連他們的骨頭你們都……你們會遭到報應(yīng)的……都他媽的是鬼了，還管那么多呢？那個說，總要有敬畏的……這個爛世界，有什么敬畏的呢？你這個從公墓里逃出來的……你沒有權(quán)利指責(zé)我們……有能耐回樹林后，你去告我們的密好了……那個不吭聲。我聽到樹林里召喚的聲音變得憤怒起來。它們一個個都面帶懼色，灰溜溜地往樹林深處走去。那個回頭看了看我。我又喊了聲，小白。那個說，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小白了。作為小白的那個人已經(jīng)被人類戕害致死……我已經(jīng)不是人類，所以我不是小白了。我告別了那個丑陋的世界……你也不要再來這里了……這荒野……同樣不是烏托邦……它們消失了。樹林內(nèi)恢復(fù)寂靜。它們消失在哪了呢？也許樹林更是一種遮蔽，總有我看不到的東西存在。

坐在石頭上，莫名悲慟。

我站起來，開始收拾地上那些狼藉，把垃圾裝到一個塑料袋里，一會兒離開的時候，帶走。般若還趴在那里，看上去睡著了。好像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它都不知曉。剛才的一切是夢嗎？收拾完垃圾，我的鼻子敏感地聞到一股腥臭味。但我找不到氣味的來源，好像是風(fēng)帶過來的，來自荒野遠(yuǎn)處的城市。我躺在石頭上，翻出那本《薩哈林旅行記》。我沉浸在契訶夫所描述的文字之中，猶如在夢中。那苦役犯的薩哈林。那苦難的薩哈林。那流放的薩哈林。我想到我現(xiàn)在的生活，這是自我的放逐嗎？還是……我陷入思考之中。為什么般若當(dāng)初要帶我來到這荒野之地呢？這種莫名其妙的引領(lǐng)到底為什么呢？

一只烏鴉從頭上飛過，我望著遠(yuǎn)處的城市，已陷入末日的危機(jī)之中。那輪椅空落著，上面什么都沒有，缺席者是誰？我？還是上帝？

七

劉嘉明打來電話，我剛剛把書裝起來，打算回去了。我又坐下來，石頭的溫度已經(jīng)明顯涼了很多。我把裝書的背包墊在屁股下面，抵抗著那涼。我才接聽劉嘉明的電話，問，什么事？我在外面呢？劉嘉明說，是不是剛領(lǐng)了錢，瀟灑去了……我說，瀟灑個屁，我在城郊的荒野呢。你到底有什么事？劉嘉明說，徐山地出事了？我說，別磨嘰了，到底怎么了？劉嘉明說，徐山地離家出走了。我的頭部像遭受電擊似的，嗡地一聲。我說，你他媽的別騙我，到底真的假的？劉嘉明說，真的。我剛剛接到一個快遞，是他給我的一封信。里面還提到了你，說他那些書都留給你，還有小白的一個雕像。至于他學(xué)校的事情讓我?guī)兔μ幚恚€有他和小白的房子也讓我?guī)兔u了，錢留給小白的父母，還讓我們不要去找他。我怔在那里，出神了一會兒說，他不會自殺吧？劉嘉明說，看樣子不會吧。我說，那他能去哪兒呢？劉嘉明說，我怎么知道。我問，你打他電話了嗎？劉嘉明說，打了，沒人接，而且說是空號。我說，哦。劉嘉明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我陪你去處理那些書。我猶豫了一下，說，我現(xiàn)在還不想去處理，等我想了，再打電話給你。劉嘉明說，好的，別太長時間，我已經(jīng)把那房子出賣的消息掛在網(wǎng)上了。我說，好。撂了電話，我抹了把臉上，濕漉漉的，我何時流下的眼淚呢？我想，為什么徐山地沒有把他離開后的事情交給我，而是交給了劉嘉明。我想不明白。此刻，我內(nèi)心生長著荒寂和森涼。那身體里的血管森林，瞬間被砍伐似的，疼。我點(diǎn)了支煙，望著林中的那幾座墳冢，手指間燃著煙，裊裊的。那幾座墳冢繁殖般變得多起來，而且繁殖的速度很快，一會兒，整個樹林里就都是墳冢，占領(lǐng)整座樹林。那些樹木都變得七扭八歪的了。徐山地到底能去哪呢？這個世界還有他的容身之地嗎？我希望有。我還記得小白出事的那些天，徐山地整個人都要瘋了。小白是跟同事去歌廳唱歌。她同事的生日。沒想到的是，她們被當(dāng)成賣淫女給抓起來了。小白不服，遭到了拷打。她的同事們都作證說小白賣淫了。等徐山地得到消息的時候，小白已經(jīng)死了。派出所說是自殺。徐山地打官司，上訪都無果。后來，只好按自殺處理小白的遺體。葬禮上，沒有什么人，小白的父母哭昏厥過去了。我摟著徐山地，對葬禮司儀說，你處理吧。我們站在那里看著葬禮司儀和雇來的幾個人，把小白的骨灰下到一個水泥的槽子里，還在里面放了一魚缸活蹦亂跳的魚。那些魚好像知道要陪葬似的，從魚缸里蹦出來。其中一個雇來的人，連土帶魚一起抓起來放回魚缸內(nèi)，直到開始掩埋，直到隆起一個巨大的土包。看上去就像是大地的腫瘤。一晃兩年了。徐山地都活在郁郁寡歡之中。整個人從一百八十多斤，一下子瘦了八十斤。

其間，小白的一個女同事找徐山地。那天，徐山地還叫了我。那女的，看見我就不想說了。那女的埋怨著說，不是讓你一個人來嗎？徐山地說，我哥們，我們之間沒有秘密的。那女的看上去一臉陰郁，頭發(fā)凌亂，看上去像從精神病院里逃出來的。我們在一家咖啡館的角落里。女人問，有煙嗎？我遞給她一支煙。她很貪婪地吸著，像在吃。女人開始說，我必須說出來，否則，我半生都會不安的，我會被這種不安折磨致死的。徐山地說，那你說吧。女人說，那天小白就是給我過生日，喝了酒后去卡拉OK唱歌。我那時候剛離婚，心情不好。沒想到我們唱著唱著，闖進(jìn)來兩個男人，他們說是警察。包房里，有我、小白、還有兩個單位里的。他們在別的包房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就抓我們，說我們賣淫。無論我們怎么申辯，都沒用。他們說帶回去審問。我們就被押到車上帶到審訊處。那時候已經(jīng)快零點(diǎn)了。我和小白關(guān)在一個屋子里審問。小白跟審問的胖子吵起來。我們的手當(dāng)時都被銬上了。小白幾次從椅子上站起來，對那個胖子大罵著。胖子就把小白鎖在窗戶上面的暖氣管子上。腳尖點(diǎn)地，像懸掛在那里似的。我當(dāng)時確實(shí)喝多了，胖子開始用電棍電我，先是電我的膝蓋，然后隔著胸罩電我的乳頭，再電我的手指甲，我熬不住，只好承認(rèn)了，也摁了手印。等我摁完手印，我說可以放我走了嗎？那胖子舉著電棍對著我的眉心一觸，我就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絲襪已經(jīng)破爛，下面火燒火燎的疼。我大罵著那胖子畜生。但胖子已經(jīng)不見了，進(jìn)來的是審問另兩個同事的瘦子。其實(shí)，我們幾個數(shù)小白最漂亮，但小白反抗得最厲害，只好被吊起來。看瘦子的樣子，他在我其他兩個同事身上已經(jīng)得逞了。但他看我的眼神還是那種欲壑難填的模樣。他開始折磨小白，每電擊一下小白，我看見小白腳尖點(diǎn)在地上，渾身跟著抽搐。我緩過勁來，掙扎著要跑，被抓回來，一腳踹倒在地上，又拉起來，把我鎖在另一個暖氣管子上。你們看過肉聯(lián)廠殺豬嗎？把豬掛在鉤子上，我們就像。必須承認(rèn)我是軟弱的，我開始哀求了。但瘦子對我置之不理。他蹲在地上開始電擊小白的腳趾甲。小白開始還忍受著，后來叫起來。這叫聲更加刺激了瘦子，她開始撕扯著小白的衣服，直到脫光……瘦子開始電擊小白，小白還是不承認(rèn)自己賣淫了。直到我看見，瘦子把電棍插進(jìn)小白的下面……

女人泣不成聲地哭起來。

徐山地說，別說了。我不想聽了，但是讓你們作證的時候，你們都誣蔑小白……現(xiàn)在，我不想聽了，我不可能救贖你。如果，現(xiàn)在讓你翻供的話，你能出庭嗎？還有你那兩個同事……你們都是兇手……你們都將受到審判的……你們要為小白的死負(fù)責(zé)……

徐山地很激動。

那女人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

再沒回來。

徐山地多次在望城尋找這個女人。后來是在一家精神病院里找到的。那是一個冬天，我和徐山地看到那女人的時候，她正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堆著雪人。徐山地問她什么，她都不知道了，還對徐山地發(fā)出淫邪的挑逗，撩起裙子，裸露出大腿……

徐山地哭了。

拳打腳踢把女人堆的雪人打碎了。

……

看來這次，徐山地是真的下定決心離開了。

我想著這些，眼淚仍在臉上默默流淌著。荒野在目光中變得模糊起來，霧蒙蒙的，透著水汽。我聽見樹林深處有砍伐的聲音，是的，砍伐的聲音。我看不到砍伐者是誰。那砍伐聲每一下都像砍在骨頭上似的，吭吭……我悚然地顫栗著，心跟著抽搐和痙攣……

一架飛機(jī)從天空上飛過，轟隆隆的聲音。目光中的飛機(jī)變成了紅色，在天空的背景下，巧克力般融化了似的，流淌著，滴著血。我收拾了地上的垃圾，坐上輪椅，喊著般若，回家。般若躥到我懷里，跟我親昵著，我?guī)е闳赳{駛著我的輪椅迅速離開了荒野，就好像那樹林里的砍伐者隨時都會舉著斧頭從樹林里沖出來似的……茫茫的荒野，那些野草在風(fēng)中簌簌地戰(zhàn)栗不已……

回到家后，我站在窗前抽煙。我的腦子里竟然蹦出這些句子：

這荒野，注定讓發(fā)言的人失蹤

我懸于半空

看到火焰升起

那些野草在大地上

它們跟隨著大地一起顫抖

荒野，我回不去的荒野

之前的烏托邦幻想

不存在了，我拿起一根遺落在時間深處的針

開始縫補(bǔ)傷口，但縫補(bǔ)的只能是皮膚

我負(fù)重著這片土地的罪

開始我的流放……

八

給報紙專欄寫的幾篇文章都被斃了。編輯問我怎么辦。我說，沒辦法。最近，我的文字都是這個情緒，要不你就換人吧？編輯說，要不你再寫一篇，拜托了。我沒辦法從電腦里翻出以前的一篇給她。在翻找文章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些年我內(nèi)心的成長歷程。我突然很喜歡以前的那種幼稚，甚至是笨拙的，也可能是愚蠢的。但我回不去，回不去的。假如讓我回頭再活一次的話，我就一定能比現(xiàn)在活得更好嗎？不一定。這篇文字通過之后，我拒絕再寫了。編輯也很無奈。我撂了編輯的電話，還是說了句，對不起。編輯說，以后有機(jī)會再合作吧。我說，好。

從書房走出來，般若沖上來，我才想起來，從早上，我就沒帶它出去拉屎撒尿了。它撲在我的腿上，焦躁的樣子看上去是那么可憐。我說，走了，般若，帶你出去。般若愉悅地蹦跳著。剛到樓下，般若就沖到小區(qū)的灌木叢里。我透過低矮的灌木叢看見它找了個平坦的地方，聞了聞，開始轉(zhuǎn)圈，就像要咬自己尾巴似的。我知道它這是要拉屎了。我竟然無聊地?cái)?shù)著它轉(zhuǎn)的圈數(shù)。1234567……它終于停下來，身體僵硬了一下，四肢繃緊，從身體里排擠著糞便。前幾天，它拉稀了。現(xiàn)在看看，正常。我多少放心了。

我點(diǎn)了支煙，等般若從灌木叢中出來。我想起應(yīng)該給般若買些吃的，再說，我中午也沒吃飯呢。般若跟著我，我們出了小區(qū)。幾天前，給般若買的羊排，它很喜歡吃，我們向那家店鋪?zhàn)呷ァＤ抢锞嚯x我居住的小區(qū)坐輪椅大概要十幾分鐘，我才想起，我今天沒坐我的輪椅。那么步行大概要二十多分鐘。我?guī)О闳粞刂愤呑摺０闳艟拖袷且粋€偵探似的，到處嗅著氣味，在一些地方留下它的尿液。我的膝蓋又隱隱作痛，我抬頭看了看天空，仍舊炸晴。我對般若說，快走，要下雨了。我說完沒五分鐘，雨點(diǎn)兒就從天上落下來，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泛起灰土的腥味。我說，般若，要不今天不吃羊排了？改天吧。般若吭嘰了一聲，我聽出來它的不滿意，說，好吧，去吃羊排。般若搖晃著尾巴。雨滴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始終沒有形成高潮的氣勢，有些像男女的前戲了。但我知道，雨就在半空中。

雨終將到來。

一輛奔馳轎車在我身邊來了一個緊急剎車。我和般若都嚇了一跳。般若往我懷里撲。我極力控制自己沒發(fā)脾氣。我看了一眼司機(jī)是個女人。我安慰著般若說別怕。我們繼續(xù)走著。只聽有人喊我，林溈……林溈……女人剛才在車內(nèi)戴著墨鏡，我沒看清，這次，我看清了，是王伊琍。她已經(jīng)摘下墨鏡頭從車窗伸出來。王伊琍問，你干什么去？我說，帶著般若去吃點(diǎn)兒東西。王伊琍說，上車吧，我?guī)闳ァＮ艺f，帶著狗呢？不方便。王伊琍說，沒事。我又說，好嗎？王伊琍說，有什么不好的呢？我說，不遠(yuǎn)了，就在前面的韓國燒烤城。我說，一起吃吧？我請。王伊琍說，哦，我家就在韓國燒烤城后面的桃源小區(qū)。要不你等我，我先把車送回家，然后，燒烤城會合。我說，好的。王伊琍說，我請，要是你請的話，我就不去了。我說，靠。好吧。我不喜歡你這樣威脅的口吻。王伊琍笑了笑。我走的這條路兩邊都停滿了車。等我走到燒烤城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王伊琍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了。我問，車停好了嗎？王伊琍說，停在旁邊的4S店門口了。我說，哦。王伊琍下面是白色長裙，上身是一件網(wǎng)眼的黑色絲織半袖。兩條胳膊看上去是那么白。長裙下面裸露著的小腳盛裝在一雙水晶涼鞋里面，看上去猶如玉器，晶瑩透剔的。腳趾甲涂了紅色指甲油，顯得她腳上的皮膚更加白皙。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瑕疵，她右腳大腳趾指甲是殘缺的，半個，畸形，看上去像一塊紅色疤痕，鑲嵌在肉里。我們進(jìn)到燒烤城內(nèi)，找了座位。王伊琍問，吃什么？我說，先給般若來一個羊排，這家伙饞壞了。我點(diǎn)了烤牛肉、牡蠣、蒜香烤饅頭、叉燒烤蝦。我說，我就點(diǎn)這幾個，你要吃什么？你點(diǎn)。王伊琍看了看菜譜只點(diǎn)了兩個，一個是烤蘑菇，另一個是烤蕓豆。她說，減肥，近來，我只吃素。我打量她一眼說，也不胖啊！王伊琍說，胖。去年夏天的一些衣服，現(xiàn)在都不能穿了。我說，哦。我覺得挺好的。王伊琍臉色羞紅低著頭。王伊琍問，你什么時候出國啊？我說，還不知道，等撫琴那邊穩(wěn)定下來，再說。王伊琍說，哦。你一個人一天吃飯也是問題啊？我說，還可以，自己簡單做一口，有時候就外面吃。王伊琍說，我記得你上班的時候有胃病，要注意哦。我說，在軋鋼廠倒班時落下的病根，老病了，沒事。不倒班好很多。王伊琍說，那也要注意了，前不久我高中的一個同學(xué)就因?yàn)槲福吡恕Ｎ艺f，哦。這時候，烤羊排上來了，我一塊塊喂著般若。王伊琍看著，也夾了一塊，般若歡喜地吃著，牙齒把骨頭咬得咔咔響。一排烤羊排很快就被般若消滅掉了。它撲我的腿，我問，怎么了？渴了嗎？我出去買了瓶礦泉水，給般若喂水。王伊琍看著說，你對它真好，都讓人嫉妒了。我說，有時候，小狗比人通人性。王伊琍笑了笑說，我也養(yǎng)了一只。服務(wù)員端菜上來，我們邊吃邊聊，不時，我會給般若聞聞我吃的東西，要不它總是以為我吃了比羊排更好的東西。它聞聞，就沒興趣了。王伊琍問到那個輪椅是怎么回事？那天，在辦公室里，她看到了我的表演。我說，無聊而已。王伊琍說，你還真能惡搞。你知道學(xué)院里很多人背后怎么議論你嗎？我說，隨他們議論好了。王伊琍說，你還像在學(xué)院的時候那樣……脾氣還那樣……應(yīng)該改改了，否則會……我說，怎么？你擔(dān)心我碰壁嗎？王伊琍說，其實(shí)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你能逆轉(zhuǎn)？你不能。我說，我沒想改變什么，但我想改變我自己，即使四處碰壁，頭破血流。王伊琍板著臉，不說話，把烤好的牛肉夾給我，說，多吃點(diǎn)兒牛肉。有勁兒。我笑了笑，說，有勁兒干什么？王伊琍說，碰壁啊！我哈哈笑起來，牙齒在咀嚼著嘴里的牛肉。牛肉烤得稍微有些過火，有一點(diǎn)兒苦。王伊琍喊服務(wù)員換一個鐵簾子。一些肉沫掉進(jìn)炭火里，化成一小縷黑煙。我聽見排風(fēng)系統(tǒng)呼呼響著，把黑煙吸走了。

九

從王伊琍家回來，我感到疲憊，燒了熱水，在等水熱起來的時候，我對著窗外抽了支煙。其實(shí)，在王伊琍家我就抽了很多，現(xiàn)在嘴里還是苦的。一支接著一支。我不知道除了抽煙，我還能干什么。窗外下雨了，雨滴是肥碩的，滴落在玻璃上，淌著，漫漶著。那玻璃變成了鏡子，呈現(xiàn)出王伊琍的裸體，像一幅世界名畫。但她涂著紅色指甲油的大拇腳趾甲上那殘缺的指甲，在我心里咯了一下。我是一個完美的人嗎？不是。我想。尤其對于藝術(shù)和文學(xué)，我更喜歡那種不完美。完美會消解一部分力量。可我為什么對窺看到的王伊琍的腳趾甲不能忘懷呢？我扔掉手里的煙頭，伸手抹了一下窗玻璃，那王伊琍的裸體更加清晰了。四十多歲還能保持如此曼妙的身材，性感漂亮，不容易。尤其是一個婚姻不幸的女人。可見，王伊琍是一個在乎自己的人，除了自己身心的調(diào)節(jié)，還有護(hù)膚品的作用。那身體可謂尤物了，會讓很多男人想占有她，吞噬她。是什么讓我不能……我說不清楚。我還記得我?guī)е闳籼幼叩臅r候，王伊琍說了一句，你不是一個男人，你這樣是對我的瞧不起，是對我的羞辱，你真的是一個沒有欲望的人嗎？我心里想，那么我是什么？我擁有著男性的身體，可在她眼里我不是男人……這多少讓我有一絲挫敗感。這也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侮辱，像一根尖刺一樣，扎在我心上。但我還是笑了笑心里說，隨便她怎么說吧。難道此刻進(jìn)入到她的身體里，喂飽她饑餓的身體，就是男人了嗎？如果一個男人那樣的話，跟動物有什么區(qū)別。靠，這么說，好像我很高尚似的。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這我知道。

從韓國燒烤城出來，王伊琍說，去我家坐坐吧？我說，帶著狗呢？王伊琍說，正好讓它跟我的小狗玩玩。想想我們?nèi)祟愓娴暮軞埧幔习嗑桶压锋i在家里……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去坐一會兒。五分鐘就到她家里，就在韓國燒烤城的后面，十五樓。在電梯里，我看了她一眼，也許是喝過酒的原因，她臉色酡紅，透著幾分妖冶。我低下頭，她還是發(fā)現(xiàn)我看她了，問，老了。我沒接話。般若在電梯里有些躁動不安。我把它抱在懷里。王伊琍逗弄著般若說，就要見到你的小妹妹了。王伊琍突然尖叫著說，你的般若做了絕育手術(shù)吧？我一愣，從般若來到我身邊，還沒注意到，可見我是一個多么馬虎的人。我說，是嗎？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王伊琍指給我看，說，你看。我看了看，果然，睪丸那個地方是萎縮的。那一刻，我的下面跟著痙攣了一下。如果般若是我從小養(yǎng)大的，我絕對不會給它做絕育手術(shù)。我說，怪不得，般若的性情一直都很溫和。王伊琍說，我家的小妹也做了，要不太麻煩，總是要盯著，一眼看不到就可能……有一次，我跟人聊天，小妹跟別的狗跑到草叢里，一個月后，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所以……哎……王伊琍嘆了口氣。十五樓到了。王伊琍拿出鑰匙開門。開門的時候，就聽到門內(nèi)狗扒門的聲音。門打開，那小狗就撲上來。屋子里同時也撲出來一股香味。我把般若放到地上，兩條小狗先是陌生地試探著，一會兒就熟了。畢竟是女人的房間看上去是那么整潔。我說，屋子里真干凈。不像我的像個狗窩似的。王伊琍笑了笑說，要不要哪天我?guī)湍闶帐笆帐埃课艺f，算了。你看了，連腳都插不進(jìn)去，你會被嚇跑的。我還記得國外有個小說，說兄弟兩人撿破爛，直到堆滿了屋子，后來，在堆滿破爛的屋子里死了。我跟她說這個干什么呢？我問，可以抽煙嗎？王伊琍說，可以。她從衛(wèi)生間拿過來一個銀色的煙灰缸，是金屬的。有個把手是美杜莎之盾的圖案。王伊琍說，有時候，我也抽一支的。我問，要不要來一支？王伊琍說，等一會兒，剛才在燒烤店里，頭發(fā)上都是那些烤肉的味，我沖個澡兒。我坐在那里抽煙。般若和小妹趴在地板上，玩著小妹的玩具。我坐在沙發(fā)上四周看了看，那種干凈令人清爽。我側(cè)身倚靠在沙發(fā)上，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我伸手把一個一尺長，灰色的海豚玩具拿出來，上面還有電線插頭。我不懂這是干什么的，隨手放到一邊。在沙發(fā)的右側(cè)是一排書架，憑著我的視力，可以看到我喜歡的幾本書。《云圖》。《我的名字叫紅》。《罪與罰》。《2666》……我想站起來，過去看看，但頭重腳輕。我能感覺到酒精在身體里作祟。耳朵里聽著衛(wèi)生間里嘩嘩的水流聲音。我迷糊了一會兒，聽到衛(wèi)生間拉門響，我醒了。王伊琍問，喝點(diǎn)兒什么嗎？我說，隨意。王伊琍說，果汁怎么樣？芒果。我昨天從網(wǎng)上買的。我說，可以。王伊琍說，等我把頭發(fā)吹干。我坐起來，又點(diǎn)了支煙，盯著煙灰缸上那個美杜莎的圖案看著。電吹風(fēng)的聲音停止了，我聽見冰箱門打開的聲音，水流沖洗的聲音，榨汁機(jī)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王伊琍端著一杯淡黃色的芒果汁走過來。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真絲睡衣。我看到她膝蓋后面的腘，潔白，透著隱秘。她把芒果汁放在我的面前，說，你嘗嘗看看口味怎么樣？我喝了一口，微甜，透著芒果的清香味。我說，我喜歡。王伊琍笑了笑，在我旁邊坐下來，她伸手拿開那個灰色的海豚玩具。我看到她臉紅了一下，是尷尬的，就好像什么秘密被窺看了似的。她的身體因?yàn)閯倹_完澡，透著熱騰騰的氣息。兩條裸露在睡衣外面的大腿……但我還是下意識瞄了眼她的腳趾甲。她拿了我一支煙說，我可以抽一支嗎？我說，隨便。我又嘗了一口芒果汁，口感潤滑。她挨得我很近，我多少有些不舒服。她細(xì)長的手指夾著煙，看上去透著優(yōu)雅。她問，你辭職了，在家都干什么？我說，看看書，寫寫字。她說，哦。不合時宜的人。我笑了笑，沒搭話。她說，你媳婦出國也快三年了吧？我說，嗯。她在煙灰缸里按滅吸了一半的煙，身體依靠過來。我看到她真絲睡衣內(nèi)是光的。她伸手抓我的下面，我站了起來。她說，你不想要我嗎？我說，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我僵在那里，又點(diǎn)了支煙。她開始坐到我身上，我嘴里叼著的煙差點(diǎn)兒燙到她。她伸手把我嘴里的煙拿掉，扔到煙灰缸里。我能感到她的喘息了。我說，我要回去了。她輕聲，近乎哀求說，陪陪我，陪陪我。我說，不行。我還沒做好準(zhǔn)備。她說，我沒要你的愛，只要你的性。我怔住了。她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我把她抱起來，她雙臂摟著我的脖子。我把她放到沙發(fā)上站起來，她還糾纏著我。我離開沙發(fā)，喊著般若。她躺在沙發(fā)上哭了。是的，哭了。她說，你是不是把我想成那種隨便的女人了？

十

撫琴來電話的時候，我剛剛沖過澡，睡了。是電話聲把我驚醒。撫琴說，這些天都忙，沒給你回信，現(xiàn)在終于好了，我的獎學(xué)金申請下來了。你的學(xué)校我也給你聯(lián)系了，蒙特利爾大學(xué)，那個學(xué)校里有個中國移民過來的作家叫薛憶溈，跟你的“溈”字是一個字。這個作家我知道，我看過他好幾本書，我說。撫琴說，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很多手續(xù)要辦，三個月后，我給你發(fā)邀請函。我說，好。想你。撫琴說，我也想你。你要是熬不住就……我不介意的。我說，欲望對于我不會窒息，倒是氣氛讓我有窒息感。徐山地離開望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撫琴說，悲觀是暫時的，不久你就可以離開了……不要在意……

我和撫琴說了半個小時后，撫琴撂下電話。我起來，去衛(wèi)生間。回來后，躺在床上。我失眠了。我的身體就像當(dāng)年在吊車上似的，有一種懸于半空的幻覺。想想不久的將來，我離開這座城市，心臟的位置不禁隱隱作痛，是別離和不舍的那種撕扯的疼，是被迫的，是逃離的那種……是那種帶著恨的，恨什么？我也不清楚。突然，我聽到一個喘著粗氣的聲音問我，你為什么恨望城？恍惚中，我說，我不恨它。我不恨它。我想，我不恨它。我只是希望它更好，更適合人類的居住。那個聲音又問，那為什么逃離？我啞口無言，陷入沉默之中。為什么？我想。這個問題折磨我很長時間，直到凌晨三點(diǎn)多，我才迷糊了一會兒。

自從有了般若后，每天早上五點(diǎn)多鐘它就會叫醒我，帶它出去。它跳到床上，我醒了。我看了看時間說，般若讓爸爸再睡一會兒。般若在那里吭嘰，我只好起來，帶著它下樓，去小區(qū)后面的山上遛它。它在遛它的路上，排尿或排便。從山上可以看到小區(qū)內(nèi)一輛挖掘機(jī)在工作。近來，小區(qū)內(nèi)的空地上要修建一座噴泉。我站在小山上，看挖掘機(jī)在工作，心想，大概我是看不到噴泉建成的那天了。遛完般若回來，我看到有劉嘉明的電話，我打過去問，有事嗎？劉嘉明說，徐山地的那些書你怎么處理？有人已經(jīng)看上那棟房子了。我說，好吧，今天我去處理。我從技校的時候就開始藏書，后來，竟然有一種恐懼感，那就是這些書在我死后怎么辦？所以，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的這些書的歸宿。我曾跟朋友探討過這個問題，有的人說，他要是死了，那些書就告訴親屬拉到墳前燒了，一本也不留給這個世界。這個想法相對極端一些，我還是希望我辛辛苦苦的藏書有個歸宿。后來認(rèn)識鬼金，他想在望城成立一個書院，就是為很多藏書的人最后那一天的時候讓書有個歸宿，同樣也可以服務(wù)社會，但這個計(jì)劃沒有得到政府部門支持。他也心灰意冷，他幫我聯(lián)系到望城監(jiān)獄圖書館的老詹。老詹說，到時候可以捐給監(jiān)獄圖書館。我從記事本上找到老詹的電話，打過去。老詹說，隨時歡迎。你的？還是？我說，朋友的，我的過幾個月再說。老詹說，如果需要派車的話，可以幫忙。我說，需要。我給了老詹徐山地家的地址。約在上午十點(diǎn)半見面。我?guī)е闳簦喴稳バ焐降丶摇０闳粼谖业膽牙锴榫w低沉。我想，它也許是感覺到什么。這讓我想到般若的歸宿，我將怎么處理呢？我安慰自己說，先不要考慮這些，等處理完徐山地的書再說。

我到徐山地家小區(qū)門口的時候，只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車下面抽煙。車上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四個犯人。車是那種“半截美”的卡車。我開動輪椅過去對抽煙的男人搭話，問，你就是老詹吧？那人說，我就是老詹，你……我說，我就是要捐書的那個，我叫林溈。老詹連忙掏出煙遞給我一支說，感謝啊，來抽支煙。我沒客氣，接過老詹的煙。老詹上來給我點(diǎn)燃。他同情的目光落在我腿上。我說，只要你們善待這些書，我就滿足了。老詹說，會的。我給劉嘉明打電話問，你到了嗎？劉嘉明說，樓上了，你上來吧？帶人來搬書了嗎？我說，帶了。我對老詹說，走吧。老詹喊著車上的四個犯人，說，下來，把東西帶著，走了。那四個犯人異口同聲地說，是的，政府。我看了看他們的面孔，歲數(shù)都不太大，有兩個，臉看上去是俊美的。但他們橘紅色的囚衣還有光頭，那囚衣上的編號，證明他們是有罪的人。他們拿著十幾個編織袋從車上跳下來，在老詹的身后站成一排。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好奇地看著輪椅上的我。老詹問，要不要他們幫你，把你抬到電梯里。我說，不用。我可以。我抱著般若，從輪椅上站起來。他們眼睛像是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似的，但什么也沒說。劉嘉明給我開門的時候看到我身后的老詹和四個犯人，猶疑了一下，問，你帶來的嗎？我說，是的。我說，我把徐山地的書捐給望城監(jiān)獄圖書館了。還有我的，將來也要捐過去。劉嘉明厭惡地看著老詹他們，說，既然徐山地把書留給你，我也不好說什么，好吧，進(jìn)來吧。其實(shí)，徐山地家里除了一些日常的家電，再就是書了。他更喜歡一些哲學(xué)理論的書籍，還有民主啟蒙的。看上去能有四千多冊。從老詹的目光里，我看出來他是一個喜歡書的人。他的目光看到書的時候是粘的，是甜的。我多少放心這些書和我的那些書的歸宿了。那四個犯人仍舊站成一排在那里。劉嘉明把我叫到一邊說，你怎么能捐給監(jiān)獄呢？我說，怎么？劉嘉明說，捐給學(xué)院不好嗎？我說，不。我捐給誰是我的權(quán)利。劉嘉明說，好。我不干涉。我回來，對老詹說，我開始挑，放在地上的你們就開始裝袋子里。老詹說，好。我為什么要挑？我怕書里面夾一些徐山地的其他私人物品。劉嘉明站在一邊抽煙，我看到窗臺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擺了一個白鋼的雕像，看上去像小白，但是一個受難的形象。我說，這個我要了，留作紀(jì)念。從工藝上看是徐山地的手筆，是他這個鉗工辛苦做出來的。劉嘉明說，隨你。那你們收拾你們的書，我學(xué)院里還有些事，收拾完，把門鎖好就行。我說，好的。

在收拾書的時候，我沒在書里面發(fā)現(xiàn)什么徐山地的私人物品。他的書看得很精心，書保存的都很好。我發(fā)現(xiàn)，徐山地的每一本書都有他的個人印章。看著一本本書被裝進(jìn)編織袋內(nèi)，我多少有些不舍。但能怎么樣？總比賣廢品強(qiáng)吧。一個多小時，那四個犯人就把書裝好了，十一個編織袋。老詹吩咐他們把書搬到電梯里，運(yùn)下去裝車。我悄聲問老詹，他們不會逃走嗎？老詹說，不會，這幾個都是我選出來的，罪不大，要是跑了抓回來再加刑，不合算，他們不傻。我說，哦。送走了老詹他們，我獨(dú)自呆在徐山地的房間里。沒了那些書，屋子一下空了很多。般若纏著我，情緒很不好。它竟然有一種莫名的落寞似的。我點(diǎn)了支煙，站在窗前，看著那尊小白的雕像，手工是那么細(xì)膩。可謂精雕細(xì)刻。徐山地在技校的時候可是班上的鉗工狀元，在全廠技術(shù)比武的時候拿過鉗工冠軍。小白就像是一個受難的天使，端坐在窗臺上。那時候，我，徐山地，小白，撫琴，在這個屋子里的一切又浮現(xiàn)在眼前。我的眼睛不禁模糊了。我懷抱著小白的雕像，喊著般若，下樓。看著街上的人群，我陷入茫然和彷徨之中。坐在輪椅上，我猶豫了一下，對般若說，走，去荒野。般若熱情不高，透著頹喪，好像末日即將來臨似的。

十一

日光溫暖，我躺在草地上，淹沒在野草之中。般若追趕著一只蝴蝶跑到樹林里去了。小白的雕像在我身邊豎立著。我想，我要把這個受難般的小白雕像帶出國。我躺在那里，感受著來自草的柔軟。我聽不遠(yuǎn)處有喧囂的聲音，我以為我又遭遇了上次的鬼魂。我豎起耳朵分辨了一會兒，我確定那是人。聽上去是好幾個人。他們在喝酒，還放著音樂。我傾聽著，是羅大佑的《亞細(xì)亞的孤兒》：

……

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

多少人在深夜里無奈地嘆息

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

親愛的母親這是什么道理

亞細(xì)亞的孤兒在風(fēng)中哭泣

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

西風(fēng)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

我在心里跟著哼唱起來。

那邊變成了合唱。歌聲飄蕩在樹梢、草尖兒之上……

令人心酸的歌聲讓我內(nèi)心變得沉重、感傷，我躺在草地上，整個人是那么孤獨(dú)。淚流滿面。我。我渴望身體荒蕪，在那一刻，成為野草的一部分。但我的肉身，還在那里。我失望、悵然地躺著，看著天空。

我呼喊著般若，般若……但般若悄無聲息。

一會兒它會回來的，我想。也許是昨晚沒睡好，我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聽見那些野草恐懼的簌簌顫栗的聲音，在耳邊回蕩。炙熱烘烤著我，我從睡眠中醒來，我看到火，是的，火，它們呼嘯著馬上就要撲到我身上了，我慌張地從草地上爬起來，向火海外面跑去……那火焰呼嘯著在我的身后追趕著我。等我倉皇地逃出來之后，突然想起般若……我呼喊著，般若……般若……你在哪兒……你在哪兒……般若……除了火焰的呼嘯聲，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之前，那些喝酒、唱歌的人也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離開的。荒野變成了火海，火浪在涌動著。我聽到那些野草凄慘的嚎叫聲……哭泣聲……它們掙扎著，但它們的根部緊緊地抓著它們，讓它們無處可逃……火焰蔓延到樹林邊緣，我看到幾座墳冢在火焰的烘烤下，隨時都可能爆裂開來……樹林開始燃燒起來……火焰迅速竄上樹梢，在張望著什么……之前我躺著的草地殘留著一片草木的灰燼……

我焦急地呼喚著般若，但沒有回應(yīng)。火焰開始吞噬著樹林……煙霧猶如魔鬼升上天空的一角……我呼喊的聲音變得喑啞。我預(yù)感般若不會回來了。它神秘地來，又神秘地去……但我還是感到失落和孤獨(dú)。我看到我的輪椅在火焰中，上面的缺席者是誰？我沒有去管它，任它在火焰的吞噬中，只剩下鋼管骨架，上面的鍍鉻已經(jīng)剝落，黑漆漆的。火焰涂抹過的荒野，很快變成了黑色……那還在燃燒著的樹林，在紅色中沸騰起來……

這時候，我聽到消防車的聲音，我悚然，最后看了一眼被火焰入侵的荒野……

我朝著城市的方向跑去……

那些草木的哀嚎和哭泣聲追趕著我，我奔跑……奔跑……想把它們甩在身后……直到我跑得筋疲力盡……停下來，回望那荒野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除了偶爾的煙霧繚繞著……其它什么都沒有了……那幾個墳冢還在……但看上去顯得那么空茫……

我突然想起小白的雕像還在焚燒過的荒地之中，我又折回去，但沒有找到，沒有……是火賦予了它靈魂，它重生了嗎？

也許。

（責(zé)編：王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