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市和鄉村間流浪數十載,年年歸鄉,蹲在田頭,把一塊塊泥坷垃捏碎,原野上飄來的麥香灌滿心懷。在不同的季節里,撒下種子,企盼天上的雨水和浩蕩季風給心中的田野帶來豐收的喜訊。
我的尚在村里守著幾畝地的老母親,雙手早已老如樹根,掌紋被年年如斯的黑土生生割斷,找不到一條完整的紋路,從四十歲起半頭的白發,到如今八十歲滿頭的蒼蒼白發,經年的風霜把她的臉雕刻成一枚干枯的老樹葉,猶如枯萎的胡蘿卜。除了在文字中入骨入髓的感慨外,這些年親眼目睹一群群人在欣喜著,憂傷著,焦慮中背井離鄉正在進行時,不得不承認再堅挺的文字也難以改變時代變遷的進程,只能站在田岸邊悲欣交集。
有人告訴我說,總需有一部分人做出犧牲,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價,人口與土地之間的矛盾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所有的善與惡從土地開始。村里人經常說句老話:天大的事也大不過房產和土地,什么都能忍讓,但地不能讓、房不能讓,為了土地問題,村干部哪怕有一次的處事不公,鄉鄰們也會怒氣沖天,大打出手,以命相搏。許多惡因造成的惡果,不斷循環,形成慣性。
在我國人均土地0.79畝,與法國的人均20畝、美國的人均100畝無法相比,我國的區區18億畝耕地真的少得可憐。國土資源部規定,不僅要守住這18億畝耕地的硬性規定不能破,還要充分發揮利用好這18億畝耕地。農村耕地空置、鄉村空巢、產業空心所造成的資源浪費和城市的擁擠已形成極難調和的矛盾。城市的建設用地越來越少,為了節約集約利用土地,建成大面積連片的高標準農田,優化區域土地利用布局,實現農地集中、居住集聚、用地集約“三集中”,效益集顯的一項系列工程。打破城鄉二元格局,遵循“耕地面積不減少、建設用地不增加、農民利益不受損、國土規章不違背”的四項原則。采用增減掛鉤法(減少農村建設用地,增加城市建設用地)以緩解城市用地矛盾。
愿望是美好的,但在現實中,拆難,歸還難,資金難,項目落戶難,土地流轉遇到大難,一些地方新的違規用地出現,城鎮建設占用的土地有些是肥力高的優質耕地,通過整理農村建設用地補充的耕地有些是土壤條件差的劣質土地,補充的土地質量低下,無法產出,加大了復墾的巨額成本,有些地方大片的土地陷入岑寂狀態。
大地不僅僅屬于人類,但人類屬于大地。
萬物之母的土地,關乎國民存亡,土地不能承受之重的是荒蕪、饑饉與污染。我相信,土地有記憶,樹有靈魂,神就住在村莊里的小河里,良知的花開在春天的麥田里。現在與未來所謂的現代化,把村莊夷為平地,把樹砍去,城市再美,也總是土地身上的一塊胎記,榮辱與共。猶太作家以撒·辛格說“就人類對其他生物的行為而言,人人都是納粹”。我想,這不包括那些摯愛土地的種田人。
為我們國家的農耕地祈福!是為心言。
水根的雨季
“農業只有勝利/戰爭只有失敗”“雙手勞動/慰藉心靈”“第一個犧牲的/應該是我們自己”。
認識水根緣于他的一本鄉土小說集,潛意識中覺得他作為一個從土地上走出來的作家,一定對土地有獨到的認識,一定有許多話說。
我和水根之間對于土地的交流,是從一次聊天開始的。水根的父親早逝,水根很早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擔,高考落榜未能跳出農門,娶妻生女,窩在鄉村的一方天地,后在一家鄉辦化工廠謀一份差事,半工半農。母親年事漸高且血壓也高,他是大孝子,什么好的都省給母親、老婆孩子。老婆在紡織廠三班倒,累得面黃肌瘦,孩子上學要送,家里的那幾畝田像雞肋,種又不劃算,丟又舍不得,但還是種著。
水根從小喜歡讀書,《三國演義》、《三俠五義》、《水滸傳》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骨子里也因此多了點俠義,當他看到鄉里許多不平的事,都是不出五服一脈相傳的親戚們,沒得說頭。這些年他把這些內心的“不服氣”寫進虛構的小說,把心中的塊壘吐進小說中的人物身上,讓他們來代替自己說,心是平靜了許多,但總有隔靴搔癢之感。
城市在不斷地膨脹,人們在有限的生存空間里越發壓抑,惡性病的增多,氣候的惡劣,物候的改變。種菜的把賣的菜死打藥水,自己家吃的不肯打。地下的先人們遠比現代的人更聰慧,更崇尚農業。古人按職位高低的等級來排:士農工商,土在首位,農在第二位,而商人是排在最后。在他們眼中商人即小人,商人只看眼前的利益,小人始終逐利?,F代社會式的睡眠都建構在高樓之上,而古人的安眠與大地聯系在一起,接到地氣才能睡得踏實。而高層建筑電閃雷鳴,高處不勝寒。水,本來拜上天所賜,現在成了人收費的資源。而自然界中的水被污染得差不多了,以前在田里曬得口干了,河塘里的水捧起來就可以直接喝;有山的地方,被開采得差不多了,上天給的藥草幾乎被連根挖走。眼下城市包圍農村,發展的空間越來越逼仄,新農村建設勢在必行,像江陰華西村就是典范,或者莊園化,成立互助小組。且不說大批的拆遷,勞命傷財不說,農民的社會保障出現問題,倒霉的永遠是弱勢群體。有著可疑身份的轉基因,讓以后的孩子想看到光天化日下接受陽光雨露自然生長的黃瓜、西紅柿、土豆最原始的樣子,恐怕只能在文學作品或博物館里觀看。
水根說到自己,高考幾分之差沒能進大學門,只能在農村臉朝黃土背朝天修地球,窩在村里的這些年,一家人汗一把雨一把泡在幾畝田里,糊了個嘴。隨著上輩人的年紀大了,家里已沒有勞力,外面掙錢的機會太多了,死守著幾畝地,實在不劃算。征用一畝地補貼一千到一千二,算算一畝田一季麥一季稻的收成最多兩千,還得指望好年景。這些年寫小說好不容易寫出點小名堂,作為人才引進有幸進了政府部門(盡管沒有編制),算不上鐵飯碗,這瓷飯碗捧在手里也得小心,指不定說碎就碎,但總算苦盡甘來,誰愿意再去吃那份死苦?
我問水根,對目前大量外來承包土地者,把土地上的利益最大化,農業逐步資本化的格局下,他們是不是對土地負責任的人,是怎么想的?水根說,不清楚,也不感興趣,反正自己不需要在土里刨食了,有了工資收入,誰愿意去捱那個死苦。百無一用是書生,許多事情一個文人的呼喊還抵不上一個孩子真誠地哭幾聲。村里也有被征用的土地,包家莊那邊有個村每家只剩下幾分地,被人承包了一百多畝挖成魚塘養螃蟹、蝦子、地花魚,養這些東西比起種田利潤要翻幾十倍,反正什么賺錢什么賣得貴就養什么。所有的投資者只會看到鼻子尖上的利益,不會把土地的生命力放在首位。那些高新技術帶來的轉基因產業化到底是什么樣的后果,短時間內沒法驗證,也許需要幾代人才能知道到底是對還是錯。現在村里每畝一年補貼800,錢一到手,跟著扣掉義務工費、清掃垃圾費、除草費、農業保險費雜七雜八的費用,剩不了無文。就說農保吧,只有住院才能報70%,許多自費藥一分不報,本地醫院只有衛生院,看不了什么大病,如果轉到外地醫院,只能報20%。村里的芳才四十出頭得了膠質性腦癌,這么重的病必須去最權威的上海,住在腫瘤醫院一周花去六萬多,回來只報銷了1萬1千,加上后續的化療治療,把家底全掏空了,欠下一屁股的債,兩個月后人還是走了。
就拿村里原來多年種植的藕塘和大面積的水稻田來講,藕在市場上能值幾文?稻子撐死了一塊五一斤,可是養毛腳螃蟹和地花魚就不一樣了,地花魚市價三十八一斤,一只螃蟹的價格是稻子的多少倍,連小孩子都會算這筆賬。這些養殖都是人工喂養,地花魚和螃蟹跟速生豬、肉雞一樣吃的是加過添加劑的化學飼料,肉質是虛松的,難怪現在的孩子早熟,才幾歲的小毛人,個子就能串出老高,都跟吃這些有關。這種養殖過魚、藕的塘如果重新栽水稻,塘底的泥質被改變過,已不適應農作物的生長。萬一哪天承包者撤資,那些池塘只長草不長苗。
村里的麥田七零八落的不規整,各家的田埂也浪費了不少好地。水根經常想,自己到底算什么人,人在公家做事,身份仍在村里,每個農忙的季節,仍然要回家搶收搶種,累得跟條土狗似的。當忙完田里的事情,再回到城里有空調的辦公室里,感覺一腳踏進了另一個世界,城市和鄉村在他的腦子里拉鋸。
“麥田被道路切割
麥田把村莊環繞
居住在麥田之內
便是居住在貧窮之外”
人類的初始生活,理應從一粒原野上的種子開始。當大地還有生靈遭難,種籽又怎能幸福。
“全世界的兄弟們
要在麥田里擁抱
東方、南方、北方和西方,好兄弟
回顧往昔
背誦各自的詩歌
要在麥地里擁抱
麥地
別人看見你
覺得溫暖,美麗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
被你灼傷”
水根說自己本是大地上的一粒麥子。他的小說題材直逼泥土的真相,鋒芒畢露,他的心尖上同樣長著一根尖銳的鋒芒,隱遁在麥地的邊緣。
水根說不知道幾十年后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樣子,下一代人正遠離土地,與土地從心理上就拉開了很大的距離,游戲與網絡充填他們的空間,他們不知道食物的終端,更不知道向大自然學習。對于食物,陽光雨露下成長出來的才是品質最優良的,大自然才是最好的加工廠。對于土地上的道德,已經低到塵土里,法律的背后往往是利益的驅使,與道義不相符。
水根作為一個鄉村作家,從來沒有離開過那片生養自己的土地,年近七十歲的老母還在田間收割、治蟲、除草、澆灌、整枝,她百年之后,真不知道誰來接下母親的田繼續種下去。
我問水根文學對他的意義是什么時?他說,文學對當代人來說更多的是風花雪月,獵奇,有多少人通過文字去鐵肩擔道義,辣手做文章?就是文豪魯迅當年棄醫從文,也不能救國民于水深火熱之中,還不如操手術刀治病救人痛快。一個文人很難有搬起石頭去砸天的勇氣與膽氣。更多的時候文字成為制造公文的機器,成為謀生的一塊跳板,能跳過去就不能夠再想太多了。純粹的文學只是文學,與廟堂有關,與生存無關,這些事應該是焦點訪談關心的話題,與寫文章的人無關。
我問水根,鄉村是你的根,是你創作的源泉,對于越來越多的土地權的改變,你內心怎么想?
為什么都要千人一面,沒必要強調大家都一樣,不要用道德的高度來要求別人。就拿村里做泥瓦匠、木匠的手藝人來說,出去一年閉著眼睛也能掙個幾萬,勞務輸出到國外掙得更多,如果困在幾畝田里折騰,縱然每一粒種子都能開花結果,也掙不到幾萬,再說還不能遇上災年,一場龍卷風,幾場暴雨,或者糧價大跌,收成就泡湯。逢到旱年,一個月不見雨星子,大河小溝都干,總不能用自己的口水去澆地,拼死拼活挑點水去澆園圃,扁擔綁在肩膀上,汗濕的衣服貼在肉上,磨上幾十個回合,連皮帶肉火辣辣的疼得鉆心,只有那些爛事無用的人才自愿守著幾畝田,這輩子也無法靠地翻身。
作為水根的鄉黨,我把正在寫的有關土地上發生的事情給他看,希望他能提點建議。沒想到他說,你寫的那些根本沒用,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你做的是無用功,浮皮蹭癢的,再說,你作為一個女性書寫者,不適合做這個。原因一:你見識不夠;二,你沒親身感受;三,你知識素養不夠??坎稍L只能寫點新聞,肯定不行。想寫這類題材的文章,僅靠自己在田間走走,注定是白費力氣。以村莊過客的身份去看待問題,對鄉村的肌理、情感無法定位,村里人對土地的情感是繁復的,糾結的,不是幾句大道理就能扯得清楚的。采訪來的那點東西還真的不如我知道的多,更沒我深刻。我在鄉里半輩子,什么事沒經歷過?什么人沒見過?
我反省自己筆力不逮達不到水根要求的高度,但,一次次審視自己的內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舉動的宗旨:不為回避,過濾事實,只為了真相與真理,而,一切真相給人帶來的巨大傷害是無法用所有高深學養的詞語來描述的,于是,大眾被迫學會了用悲憫之心冷眼相看。還能怎樣?也許忽略真相才是最好的真相。當走過一段曲曲折折的路途后,條條道路都通透。也知道水根對于土地有一肚子話想說,但他搜索相反的話和我進行討論,設身處地為他想想,他內心其實很苦。身在機關,每天要面對公文與小說的寫作,在現實與理想中行走,水根更多的是隱忍不發與冷眼相看。世界呈流線形發展,就很不錯了,人從來無好壞極惡,真相與真理不是萬能,更何況一個小小文人是管不了國事的,國事要真讓文人管就完蛋了。自古書生誤國事。唐后主李煜是文人,結果誤國了,光緒帝重感情,結果感情用事,造成革命人的失敗,宋徽宗也是文人……
水根越說越激動,思想開始跳脫。在很誠懇地問到他如何來書寫時,我問:你會怎么寫,著力點在哪?是支持,還是反對,或者兩可之間?你認為的高素養是指?你的家人目前還在責任田里耕種,大忙的時候,哪怕辦公室的事忙得頭要掉下來,你還是會回家幫助母親和妻子打理好幾畝地,為什么不干脆拋荒不種,或讓給別人種?
水根說,沒想這些,暫時不寫這種東西,寫了也無處發表,也不會寫。一沒興趣,第二沒感覺,第三煩那些亂七八糟的理論。我認為的高素養是學識素養,如果寫這類文章,缺乏學識支撐注定死路一條,更談不上思想。我寫了近二十年,自然不缺學術性的東西,但反感所謂的理論,一個人可以不掉書袋,但一定要懂得書里的道理。
對于水根的每句話,反觀自己的內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版圖,種田的人也一樣,土地離開了誰都能活,哪怕長青草,長什么都能長,而人一旦離了土地,能活嗎?沒有一粒種子會像人那樣會喊疼,但它理應有自己的版圖。
收到水根出版的小說集的時候,正是秋天,小說里的每一字都散發著泥土清香。水根說,他只能寫村里的人和事,他的父親在水稻田里打了一輩子藥水,親眼看見過一些人打藥水中毒英年早逝,所以他最終選擇走出土地。水根三十出頭時頭發就花白,他說是因為想寫出一鳴驚人的小說苦思的結果,更是在辦公室與水稻田間磨出來的,還有高中在讀的孩子,希望她考個好大學,從此離開村莊,不再回來。
流淌在村口的河流給他帶來了泥土溫馨的氣息,心靈上感受不一樣的景象,是在城里窮極一生也無法看得到的,無論什么時候到河邊,哪怕內心滴滿苦汁,臉上也會微笑。可是,只要一站到水深火熱的秧田里打農藥,寫作的靈感頓無,多少天都進入不了寫作的狀態,為此水根傷透了心。
常年坐辦公室的水根,不曬太陽不淋雨,享受四季如春的空調,盯著電腦寫材料,編輯一個雜志,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時候也與一幫談得來的文友們推杯換盞,只是頸椎病、腎結石、高血壓爬到他身上作祟,每年機關例行體檢,他腎臟上的石頭越來越多。想想一直在鄉里的稻田里背著藥水筒子打藥水,頭皮被白花花的太陽曬得發麻,藥水筒子大山一樣壓在背上,汗水從眼縫里鉆進去,腌得兩眼紅腫,腳板被田里漚得發綠的臟水煮得發紅,兩腳的糞痾腳丫子都爛得多深,紅肉直泛,哪年不是疼得呲牙咧嘴的。打一回藥水回家從頭到腳洗兩遍,身上還是感覺有藥水味,端起飯碗胃就作嘔。水根現在還是要到田里捱這種死苦,在辦公室卻又有了另一種苦。如他小說中所說:真是入鬼了,享福也能全身害病。
大忙的時候,水根不得不撂下機關宣傳科案頭上待寫的一堆公文,奔赴田間背上幾十斤重的藥水筒子,幫母親打藥水是兒子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實在擔心母親的高血壓,如果她在田里有三長兩短的話,他的腸子要悔青了。
水根的女兒在鎮上讀高中,他們一家三口租了人家一套房子,妻子現在到了服裝廠打工,兩人輪流照顧孩子,農忙抽空回家幫母親收種,也不耽誤掙錢養家。姑娘遲早是人家的人,也沒打算在城里買房子。他們在鄉里花三十幾萬建了幢小洋樓,要多氣派有多氣派。如果三十萬在城里買房子,只能買個比雞窩大點的地方。他們家的小洋樓住得要多愜意有多愜意,門前屋后種點菜,栽點花花草草,這樣的宮殿永遠是全家人最踏實的港灣,等到老了退休回去住,蠻好的。
水根盡管一千個不情愿當農民,只是聽到村里拆遷的風聲,不由得擔心起自家的小洋樓的命運。他在案頭勞作之余,就讀詩?!稗r業只有勝利/戰爭只有失敗”,“雙手勞動/慰藉心靈”,“第一個犧牲的/應該是我們自己”,“這些箴言圣歌式高貴的詩句,是大自然在心臟中所講,它通過這個詩人之口傳授給我們,使我們聽了戰栗”。在葦岸《大地上的事情》一書中讀到這樣的詩句,足可以讓每一個握筆人的手顫抖。
陽春三月,水根接到上級的指示,放下案頭的工作,臨時調進拆遷辦去幫忙,白天黑夜上門去做拆遷戶的思想工作,爭取把左一個村右一個村順利拿下,完成上級交待的任務,多少個日夜睡不好覺,拆遷的機械聲聲聲入耳,把他的神經弄得很是疼痛,眼睛紅得像被人追趕著奔跑了三天三夜的野狼,只顧著一路狂奔,連一口水都顧不上喝,更別說吃頓飽飯。對于土地,養活了我們,傷害了我們,救贖了我們,真不知道是該愛它,還是該恨它?對于土地,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適用于它,都沒有資格對它指手畫腳,它永遠坐在我們之上,之下,充滿了神性,所有的生靈都要向它跪拜!為什么現在的鄉村過年過節時,拜土地神的香火越來越旺,而對于某些公文條例卻本能地抵制或對抗,村里人說,土地廟代表土地上的道德、良心和正義,永遠沒有對抗。
春天里,萬物生長,土地死亡。
阿軍的困惑
只要地球還在轉動,土地上的硝煙就不會熄滅。
阿軍在機關工作,是一名參與土地流轉的建設者,雖說不上日理萬機,但整天走鄉串村忙著下基層了解情況、觀察田野,忙得像上足發條的鬧鐘。他要面對的是一項 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整區整村搬遷的龐大工程,涉及到若干條口、各行業,關系錯綜復雜,有時候想做的事只能摸著石頭過河,爛泥蘿卜,洗一段切一段,到哪算哪。如果實施得當,這項工程注定成為歷史性的大轉折,因此使命感油然而生。根據上級指示,完成增減掛鉤(城鎮增加,農村減少,耕地增加,建設用地減少),這個大工程是一個大城池,關系到千家萬戶,千頭萬緒亂如麻。
在電話里聽到阿軍洪亮的聲音,能感覺出他的焦慮。對于這項工程,他說自己心里有個難解的結,這個結如同千年的老樹根,又像一件華麗的斗篷,翻開里子,里面爬滿了虱子,這件斗篷穿上身,外面風光,骨子里卻連皮帶肉,錐心蝕骨地疼和癢,一千只手都撓不過來。抓破的皮膚結痂,再抓,再破,體無完膚后,內心的尊嚴坍塌。
阿軍不僅是農業政策的研究者,還是一位對農民有著悲憫情懷的專欄作家。他認為:“沒有農民,誰能活在天地間?!r’問題成為中國的‘世紀難題’并不是危言聳聽?!?/p>
隨著越來越多的村莊空心化,耕地荒廢率的增加,對于土地流轉的初衷來說是必然、是理想,從理論設計上講沒有任何問題,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遠遠不是照著書面條文就能順利執行那么簡單,甚至成了少部分地方政府官員和鄉村邪惡勢力掠奪農民的新手段,在執行文件規定上,實際操作難免成為變色龍。
阿軍說,祖祖輩輩種田的人沒有信息渠道,更不是哲學家,別說他們對當下中國三農問題的復雜性沒有預見,就是哲學家也難用一雙慧眼把這一切去看透。復雜的事導致了人在不同事件中成為不同利益的主體,自然有不同的觀點。不可能每個人都保持獨立思路,依據事實與邏輯確定自己的立場,尤其是面對這樣一個公眾的事情,如果去除立場,去除一些模糊公眾視線的表象,去除情緒與偏見,事情遠沒有那么復雜。各種跟風是人類的通病,周旋于不同結果的愚見疊加在一起形成不同的勢與力,五成的人有主見,五成的人認同,九成的人是墻頭草,正是這九成的墻頭草會影響整個時代的發展,或者他們可能心里未必是墻頭草,但是他們追求平衡的思維,讓他們表現得像個十足的墻頭草,特別是經過動蕩歲月的那些人。人往往是環境的產物,如果自身沒有堅定的信仰,最后難以走向自己的祭壇。外部經驗通常粗糙膚淺,往往和時代合謀,所以當然受歡迎。內部的體驗相對更嚴峻,一般人無法承受此重壓。當外部的經驗戰勝了內部的體驗,有些擺在臺面的理論無法站得住腳跟。人們沒有這種耐心沉到海底去探索豐富的內部經驗,任由諸多真相隨波逐流,一去而不復返。心靈的疆界可以大過世界的疆界。對于糧食取得的十連增,主要得益于科學家引進的轉基因以及農機、農技的貢獻,央視報道稱科技貢獻率達54%。如果農民全靠單打獨斗包括免去的農業稅,加上國家現在增加的補貼那塊外,再扣除多種成本,絕大多數種田人很難從土地增加收益。
而面對新的土地改革,發動者是什么樣的境界,就會有什么樣的結果,他們的心路歷程決定了國家和民族的整體利益、人民的整體利益,如果把這兩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國家和民族就有福了。
單純的農民只知道好天下田,雨天呆家里頭,實在沒人說話,對著貓狗雞鴨亂說一通,也不管它們是否聽得懂,對于現代化進程似懂非懂。
有人說100畝地拆遷成本需1800萬,100畝只能賣到1100萬,每100畝白虧700萬,政府這無本的買賣真的是賣血的買賣。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個人敢做能做這么大的虧血本買賣,拆遷只會把政府的元氣耗盡。于是,各懷心思的承包大戶狼群一樣火速占領土地,大量土地資源很快流轉到富人手中,也就是說,農村的財富就會迅速地集向大批新大地主之手。棄田進城的人最先成為城市的陌生人和邊緣人。
又有人說,政府不可能做賠本的買賣。農民的宅基地和糧食田全部征收,成本每畝僅1萬,而每畝土地實地出讓成本上升為32萬,隨著土地價格的浮動,往后甚至更高。開發商開發出來的房子再高價賣給進城打工的農二代、農三代,本地的城市人早早享受過單位的福利分房和房改房,還有單位的住房公積金等各種房補,高價房與他們無關。農一代的農民起碼有70%的不愿意放棄農業戶口和責任田,他們大多沒有養老金,盡管2013年專門成立了農民工工作領導小組,農保從100-500元不等分了幾個檔次,農民還是擔心如果沒有田和宅基地墊底,病倒了看不起不必說,真的哪天翹辮子了,連個停棺材的地方都沒處找。他們在城市里賣苦力,掄得起大錘,扛得住鋼筋,熬得住時間,像候鳥一樣在城市的邊緣飛行。據媒體報導過的打工村,300人僅有1人有養老金,超過60歲不能再打工,包工頭怕出事,讓他們染黑頭發,他們也愿意趁著還干得動,多掙點錢給兒女成家立業,留幾個做自己的棺材本。有人來檢查時,就讓他們避一下風頭,人走了他們再進工地。在這些純個體工程隊中打工的農民工,單位買一份集體保險完事。
城市的建設面積越來越大,空房囤積率越來越高,城市每年要消化掉這些空房,避免閑置率升高。空房白天還看不出來,一到晚上,樓群里的窗戶黑咕隆咚一片,沒有一盞燈,像黑森林。有居民說,再過二十到三十年,這些房子得閑著養老鼠,而拆遷的過程中寧愿給拆遷戶發放騰倉費,超過兩年騰倉費加一倍給,何苦呢?部分地方農村新增的土地有不少變成度假村,果園,魚塘,真正種糧用的地反減少。全國的案件中因土地受賄的案件占4%。拆遷中的那些古村古鎮,古遺址被毀的比比皆是。遠的不說,就說近處的丹東鄉——吳文化的發源地,有著帝王之氣被皇帝令囚徒鑿斷山脈的曲山,清代古民居的雕花門樓在新農村建設的大拆大建過程中被盜。幾個雕花門樓、幾座祠堂,和土地置換的巨額利益,怎能去比?因為征用土地,村民們都覺得到嘴的大肥肉不吃白不吃,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來了,過了這村沒那店,腦袋削尖了想鉆政策的空子,許多人家在院子里用便宜的材料搭了些房子,因為樹木值錢,他們在田里插了些樹枝,盡管活過來的并不多。
再復雜的問題總會有真相,所謂真相,就是真話,有位國學大師曾說過:真話少說,假話不說??墒怯袝r候不說出真話,等于撒謊,照樣面紅心跳。有時候可以學會去咬緊牙齒不讓舌頭跳出來興風作浪,可是舌頭連著心,牙齒再怎樣的堅硬都無法鎖住舌下的心。
一個小小的鄉,拆遷后的四千多畝建設用地復墾須投資兩個多億,很多地方正進入經濟發展的快速時期,用地需求越來越大,用地指標幾乎用完,用地的矛盾日漸突出。凡事都有兩面性,不是對,就是錯,或者對錯各半開,有時候對和錯的界限真難以界定,而提供一種社會的可能性展示才是最重要的。比如,啟發性的思維無所謂對錯。比如拆遷,看到那些租房子住在外面糾結的村民,這件事就是大錯特錯,為什么就不能把安置房建好了再拆遷呢?但是看到空心村的資源浪費,對于拆遷復墾還田刻不容緩。而鄉鎮新區征用土地后的接軌仍需大量的資金,人均補貼需5萬,集中居住的農民再就業更是大難題。建設用地市區劃120平方公里,集鎮284平方公里。對于置換農民的宅基地,本來應該是雙置換,經濟發達地區如上海與蘇州實行得不錯,以農民的宅基地入股,欠發達地區暫時還行不通。事實上就是單置換,紙上描繪的前景真正落實到行動上,等于是句空話,最后只能讓耕地拋荒岑寂下去。
在阿軍的口中才知道一些關于土地上的流行術語,它們是為土地量身定做的專用術語。阿軍說自己作為一個參與者,以自己的方式去看存在的問題,但不可以讓自己成為上帝,審判別人是法官的事件。他說:“這世上,我寧愿相信從來就沒有一個壞人,但是不排除欲望在一些人的骨髓里作法自斃;我寧愿讓自己的文字溫暖再溫暖些,把希望帶給讀者。文學的意義是向讀者展示思考,而不是結論,新的土地改革是社會所需的經濟行為,它承擔的是時代的大問題,不能用是與否來判斷,這是經濟學家的責任。在推進土地改革的進程中,能不能少走彎路,不走彎路,政府不僅僅作為政績的考核面對,而是用為民造福的初心去面對,如果這兩者結合在一起,會更好。希望看到的問題不要片面化,對一些尚待考證,尚沒有結果的事情且慢發言,須驗證,并學會去接受存在的事實。許多事情的發生要用客觀的眼光去看問題,別指望有結論。”
阿軍說,對于土地上的是是非非,無論站在任何立場,土地本身受難之感比任何人要來得真實厚重,修復人心遠比修復土地更重要。在土地上我們可能一無所有,我們也可能盆滿缽滿,我們可以上天堂,也會下地獄,仰望頭頂上的星空,反觀內心的道德法則,希望與絕望同在。
上半年中央派出150人進駐全省開始審計土地局等各部門,從財務往來賬中查起,某省已查出百人違規審批土地許多起,牟取暴利,將征收土地獲得的利益、本應發放到農民手中的拆遷費劃入單位的賬戶獲利,上億的補償款作為本單位的福利(吃國家的回扣)。有些拿到拆遷款的家庭,感覺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夜暴富后買豪車的人家一下多出幾十戶,幾個有賭博惡習的村民,沒多久就把拆遷款揮霍一空。全國失地農民遠遠超出征地農民。對于失地農民獲得的補貼極少,國家規定被征地農民的補償方法包括社會養老保險,每月有固定的收入等。正是這樣,失地農民遠遠多于征地農民的許多倍,而這并不是國家制定政策時的初衷,下面執行的人在鉆政策的空子,巧立名目,弄虛作假,嚴重侵害了農民的利益,還有在土地流轉的承包過程中,操作不規范,沒有剛性的壓縮機制。那些承包土地的商人,套用政府的補助后很快就宣布破產,導致土地一次次拋荒,讓土地陷入險境,而這些都不是政策實施進程中的本意。從審查組進駐各省市起,停止了“青山綠水,退城進區”項目,停止工業園區的盲目擴張??墒?,那些大片荒蕪的土地依舊荒蕪。
我們在說到城里與鄉下的老人時,城里的老人退休后在跳廣場舞,鄉下的老人佝僂著身子在田里。農村4億農民他們是被城市忽略的群體,城里沒有他們的醫保,打工的隊伍越來越龐大,他們的保險是臨時性質,工程一結束就停止交保險,許多只有在打工期間交工傷保險。
多少年后,當城市的物質文明徹底壓倒鄉村土地道德的文明后,農民的歸屬又在哪里?
對于土地流轉,阿軍說了許多,失望在前,而希望往往是在最絕望的時候出現。在執行土地流轉上,一些地方政府的好高騖遠,急于求成,一些官員求政績心切而損害了農民的利益,全國范圍內強拆事情屢屢發生。土地改革本來是件好事,在一些地方,最后卻變成了壞事。
百度一下才知道“流轉”這個詞的含義:農村土地流轉是指農村家庭承包的土地通過合法的形式,保留承包權,將經營權轉讓給其他農戶或其他經濟組織的行為。農村土地流轉是農村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通過土地流轉,可以開展規?;?、集約化、現代化的農業經營模式。農村土地流轉其實指的是土地使用權流轉,土地使用權流轉的含義,是指擁有土地承包經營權的農戶將土地經營權(使用權)轉讓給其他農戶或經濟組織,即保留承包權,轉讓使用權。
越是龐大的城市,用地越是緊張,和阿軍談起一次文學采風活動,在那個縣級市第一次聽說“典地”,即在本地區沒有指標的情況下,向別的地區買指標或從異地典地,等有地的時候再償還。
還記得第一次從阿軍口中知道關于土地的一些新名詞,比如“移地農民、征地農民”,“增減掛鉤”等,還有對于土地的“總量控制、封閉運行、定期考核、到期歸還”。掛鉤運行模式由“先建后拆”轉為“先墾后建”等等原則,這些名詞即將被載入史冊。
“移”就是連根拔起或斬根拔起,搬到另一個未知的地方。
“流轉”這個詞也許會要幾十年時光出現在公眾的視野里,它本身的含義具有漂泊的況味,有滄桑之感。
在電話里聽阿軍有力的聲音,就知道他是個一心想把事件做到實處的人。認為近幾年推行的這項工作很有必要。蘇南也好,蘇中也好,乃至全國范圍內,農民上樓是必須的。對政策中堅持“依法、自愿、有償”的原則,拆遷政策做到“三個不變”,一是土地權屬關系不變;二堅持“依法自愿”不變,三是“有償”的原則不變。人口向城鎮集中,居住向社區集中,是工業化城市的必然方向。阿軍又擔憂農民像羊一樣進了城市,城市真的有這么多草供養他們嗎?當羊找不到草果腹的時候,羊有可能變成狼群,在城市中橫沖直撞,阻礙城市的公共秩序。阿軍說,現實的泥潭冰凍已久,非一日之寒, 許多提議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一旦啟動后,就沒有辦法在中間任何時刻制止。對于一些社會現實短期內無法得到改變,但自我觀念的改變可以從現在開始。
再次約見阿軍是一年后的事,他下班后從城市的最西邊開車往城市的最東邊,正逢下班的高峰期,城市的主干道車流洶涌,如螞蟻挪窩。不得已繞道從江邊行進,一路殺到城東已經一個多小時。等到他在地下停車場泊好車出來已經不早,找了個小餐館坐定,邊填飽肚子邊談論土地的事情,不知不覺九點。阿軍說,真誠的朋友相聚,就像土地與農民相見一樣,無需任何儀式,只要是真心實意的,吃什么并不重要,能解開心中的結比什么都重要。從他的作家專欄文章中得知他小時候經歷得太多,整個七十年代對他來說,都是關于糧食、關于溫飽的碎片。阿軍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苦孩子,從部隊到地方,生活在城里多年,思維像山鷹一樣敏銳,對新事物的發展有自己獨特的理性見解。
我們吃飯的地方以東在十年前還是城市的郊區羊角鄉,北邊的長江蘆灘現在是大型住宅小區濱江花苑,沿江東北是三江名洲,一直連到名山的名山世紀城,再往東去,圍墻圈起來的荒地有些停工,有些還在開發。以前這里的房子每平方米才幾百,現在節節攀升到萬元。夜晚,華燈初上,通向雨山路的大道邊高樓林立,整幢大樓里亮燈的地方屈指可數,從前的萬頃良田,到現在的大半空城。這片土地拆遷時,鄉鎮村個別領導聯手把違章建筑納入村集體資產評估并給予補償,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而鋃鐺入獄。
年關將至,眼看著城里打工的鄉親們還在等待結算一年的工資,政府工程的盤子鋪得太大太大,負債累累,工程老板結不到工資,只能讓工人們耗著,集團公司的大門被堵幾次也沒得到解決。
阿軍說,有時候你看得見的東西不一定是真的,而看不見的東西不一定是假的,不能說出來的事物在內心研磨成碎片后,孳生出沉重的欲望。個中的真假,利弊,是非曲直都要依靠時間去驗證。比如文件上的政策,有誰能預見其背后的東西。對于中央一號文件的解讀“兩塊天花板”(分別指國內的主要農產品價格超過了進口價,繼續提價遭遇了“天花板”)和“一塊地板”(農業生產的成本不斷上升)的矛盾已經難以調和了?,F在國內的農作物許多是進口,特別是豆類,進口的價格比國內的價格反便宜。對于中國的糧倉,許多人說是滿滿的,如果一旦國外停止向國內進口,中國十三億人口的嘴怎么辦?很多已經流轉的土地被有實力的有錢人和與政府掛鉤的銷售渠道壟斷,資本只集中在少部分人手上。
對于糧食的恩情和記憶,阿軍說在我們的下代人的身上已出現斷層。他們心中已經無糧食這一概念,更別說傳統的農業耕種模式。
資料顯示:“ 世界主流機構普遍預測世界人口將在2050年達到大約85-90億,也就是說增長30%。顯然,人類的耕地資源已不可能增長這么多。但這種預測模型可能忽略了三種可能,即極端災害引起大饑荒、爭奪資源引發戰爭、食物或生態變異引發瘟疫。這就是‘馬爾薩斯人口增長抑制’,很悲慘,理論上和歷史中均無法逃脫?!保ā吨袊Z食報告》)
阿軍說到六七十年代在生產隊的時候,能吃得飽穿得暖的人家并不多,那年月到生產隊的田里偷竊不再是丟人的事,連牲畜都沒好日子過。母親去世后,妹妹兩歲,他才九歲。家不像家,要幫兩歲的妹妹梳小辮,在妹妹想媽媽的時候要哄著。在大集體中上工的父親越是上的工多,越是窮,年終還是分不到錢和糧。父親偷著倒賣了一點木材,還被村干部捉住關起來割了資本主義的尾巴,在人前人后抬不起頭來。母親就是全家人心中的一塊好地,她在的時候再窮也有吃有喝有穿,母親一走他和妹妹餓得直哭,褲子不夠長,餓得像條瘋狗,瘦得腰帶捆不往,褲子都快往下掉。天天吃紅苕,吃得胃里直冒酸水,吃得讓人絕望,為了活命還得吃。那個時候狗日的糧食那么金貴,想吃飽飯簡直是做白日夢,過日子連兩分錢的鹽都想扣緊用。從大山里走出來的阿軍,對于曾經的苦難,選擇了回避,他說現在日子太好過了,都不敢回望在土地里刨食為生的年月。但他知道越是有血污的地方,越能呈現純良的尊貴。對于土地上發生的事情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忠實于自己的眼睛,我們弄文字的就是這回事,死了要對得起那片墳地。
資料:據四川和湖南的草根調研:60歲以上老人占據部分地區80%以上勞動力。而老齡化和城市化在不斷增加糧食需求。中國用全球7%的土地,養活了全球1/5的人口,但代價是消耗了全球35%的氮肥和70%左右可用的水資源,2-3倍歐美的花費和農藥使用量,數倍于傳統種子的工業種子。
傳統的種子已無法適應現在被復合肥、除草劑及品目繁多的農藥無數次浸染過的泥土,被轉基因種子取而代之。復合肥的價格一袋達一百多塊,商家為了利益最大化,推銷復合肥。即使是被化學肥料喂出來的轉基因種子,在種植進土地前首先得用藥粉或藥水浸泡透才下地,以防止害蟲的侵害。那些玫瑰紅的藥粉把花生種子、黃豆種子染得嬌艷無比,種田的人本來就辛苦,誰都輸不起,寧可錯過,也不放過,讓種子帶毒而生,每一個成長過程都在不斷地用農藥化肥強行喂養已成慣例。
現代化的農業種植顛覆了傳統的農業種植法則,無疑給人類的健康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F代化的進程中,制造了所謂的現代文明,也導致了土地道德的無序。別看那些長出來的嫩芽美得如天使,一個個有翠玉般的通透,其實都是走向人腹中的毒瘤。而我們家的這種花生種子已連續種植了15年之久,種在同一片田里,產量也不低??诟屑毮?,品質非常好。母親堅決不使用農藥化肥,只用雞灰肥和青草漚出來的糞肥。
這足夠證明,古老的種子是有效的,關鍵是現在的土壤性質改變了,用復合肥和農藥太多太多。表哥開了個雜貨店,一年可以掙30萬,主要賣復合肥和農藥,一袋復合肥的價格是120,他一袋就賺20—40塊,瘋了。
和阿軍說起在廣闊的良田上行走了幾年,越走越害怕,越走越擔憂……
城市的擁擠,讓人想到2015年的上海,這個國際化的大都市,聳入云天的摩天大樓,街上,如蟻的人日夜川流不息。盡管如此,外地人只要一提到上海,豪華氣派,流光溢彩,購物的天堂,每扇窗戶里都有一個美好的故事,讓人向往。外灘的踩踏事件。新年伊始,夜晚,潮水般的人們瘋了一樣擠向外灘,把所有積蓄的熱量全部拿出來,拼了命往前擠,能夠在這座城市生活,是他們的榮耀。新年的夜晚,為了去觀禮臺看一場盛大的活動,沒有人想到外灘無法承受之重。災難在十七節臺階處悄悄降臨,無數的肢體擠成一團,無法前進,無法后退,在十七級臺階上旋轉,后面的力量排山倒海壓向旋轉起來的人們,呼喊聲被淹沒,被施了魔法一樣,無法停止……
面對慘劇,人們自發吶喊:后退,后退,后退,后退……但后面的人并不知道17級臺階前發生的事,還在往前擠。國民習慣了前進,前進,再前進,生怕晚一步就見不著這個多彩的世界。不進則退的道理自古就有,有時候后退就意味著挨打,意味著恥辱。國人習慣了前進,不知道自省,而有時候后退就是保命。
本來是趕赴一場煙火的喜悅,卻成為人與人在水泥空間中的肉搏戰,成為自相踐踏的介質,不可避免地踐踏讓另一個個體成為逃生的跳板,這絕不是偶然事情,長久以往成為城市的一種常態。一場喜慶的災難上演,年輕的軀體橫陳。這一夜,尖叫布滿上海的夜空,疼痛過后,呼吸成為永恒。
是的,全人類被施了魔法,而城市成了鄉村角逐的競技場。
阿軍說,隨著農村的人口老齡化,勞動力越來越少,集中居住是必經之路,重要的是怎樣上樓,怎樣做到不侵犯農民的利益,怎樣把農民的社會保障和城市接軌亟待解決。有些事也不能過于尊重農民的意見,一是農民的意見不一定一致,觀點不一;二是社會發展到今天,中國人均土地0.79畝的情況下,我們已經沒有發展的空間,對農民土地的調整,是時代的需要,順應時代的發展。我們讓農民犧牲了土地,但是不能犧牲農民的利益,所以讓農民上樓是正確的,前提是保證農民的權益。
國務院〔2010〕47號《關于嚴格規范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切實做好農村土地整治工作的通知》要求,特別是重點強調的四條硬性規定是否嚴格執行:開展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必須獲得試點批準、增減掛鉤的建設用地置換只能在縣域之內進行、利用農村集約建設用地必須納入國家當年批準的建設用地指標、農村建設用地增值部分必須全部返還給農民等。
為解決地少人多的局面,在劃定的區域內進行村莊整理(拆遷)。戶均占地一畝(事實上不到一畝,包括谷場、道路),集中居住可以讓這些空地還原成耕地。對于拆遷有90%的農民愿意,極少人很不愿意。試想,現在的農民種一畝田收入也就1000元至1200元。被征地農民田畝補貼850元(還看地區差),解決養老保險;對移地農民做得還不到位,社會保障無法解決。阿軍說土地流轉面臨三大問題:一是集中居住的農民,就業難,用人單位對技術的限制,年齡的限制將他們拒之門外;拆遷后的農民社會保障是大問題,許多家庭因病致窮,債臺高筑;流轉出來的土地難以找到項目,耕地拋荒,土地進入岑寂期。作為全省試點,新區拆遷的5.59萬畝是全省規模最大的工程,這么大的工程如何置換?幾十億的資金缺口如何解決?蘇南片區雙置換做得比較好的上海和蘇州,以農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置換股權,規模化經營,比如張家港的永聯村把永南、永豐、東華、東勝四個村聯系在一起,10.5平方公里的永聯村在管理上松緊有度, 245戶人家800畝地利用到極致。
阿軍在電話里的聲音鏗鏘有力,激越。雖然看不見他的面部表情,但能想象到他因為敘述的激情,此刻他的眼前就是他曾經走過的300個村莊的田野,農舍,溝渠,這個曾經是農家子弟的建設者,內心充滿了對土地的熱情。在農家的小院,他不止一次撫摸村民們用過的鋤把,并把對一把鋤把的農具之情寫成文字,他在村民的小院中久久留連,忘情于那里的山山水水。
阿軍說,集中整理出來的土地,引進項目困難,生地需要熟化,地力不足,需要五到十年的時間去慢慢熟化。水土就像人的皮膚,江河如人的心臟,紅塵萬物,有哪個不在皮上安身立命,家國本為一體,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土地與江河如果提前老化,要想讓它返老還童的話,談何容易。
政府的投入巨大,土地閑置的原因是開發商的資金鏈變化,他們更注重土地上獲得的利益,如果沒有利益,就撤資,導致土地閑置,土壤長久沙化得不到解決,形成惡性循環。還有一部分投資商圈地等待升值。
當阿軍講完這些后,我和他沉默了很久,都不敢去問對方內心對土地上發生的這一切的感受,唯有靜觀其變,希望能改變這一切。阿軍后來說我的走訪活動讓自己的內心陷入困境,他趕快把話題轉移到山水文化上來。
和阿軍的兩次的短暫交流,他詳細的講解與大量的舉例句句肺腑之言,我在各個鄉村行走時,當遇到不懂的問題時,必定向他討教,他百忙中打來電話不厭其煩解答。開始聯系他時,雖然我們素不相識,通過短短的連線去感知對方的心聲,實屬不易。
這是一個建設者的聲音。許多人看到的只是一系列的數據,數據的背后,看不到的是農民不同的表情和他們的日常生活細節。盡管所有的細節都通向結果。每一個種田人臉上刻下的皺紋里都有泥土的皺褶。那些閑置的泥土已無法讓更多的種子發芽茁壯。
回城后多次約見阿軍,因忙于公務抽不出空,為不使我誤解建設的初衷,阿軍答應再次抽空詳談他眼中的對于土地的真實感受。
記得在六年前與一位老鄉坐在城市茶樓談土地,把自己在土地上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聽說給他聽。老鄉說,不出五年,農村的土地面臨拋荒,政府巨資搭建的大棚會報廢。隨后老鄉去了臺灣六年。等他回到家鄉時,這片他曾經生活過的土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離開家鄉在江南的一個縣拿下一個村莊閑置的四百畝地立項辦敬老院,實則是農莊。隨著人口老年化,敬老院成為國家重點扶持項目,享受政府補貼。老鄉的妻女幾年前移民加拿大,女兒于去年從加拿大考取哈佛,師從獲諾貝爾獎的導師研究生物與醫學專業。老鄉的孩子學成后不會再回到家鄉的土地。對于從故鄉的土地上走出去的老鄉,他說不再愿意回到這樣被沙漠化的土地,處處景象看著揪心。事實上許多從土地上得不到溫飽出走的農民,他們背井離鄉在城市的邊緣掙扎,包攬了所有城市人不愿意做的苦力,來換取自己微不足道的供養,在城市的樹蔭下黯然神傷。無論走到哪里,他們的血管里永遠流淌著泥土的氣息。
和阿軍的土地訪談后,心無端被抽空,對土地的情感和那么多的村莊一起荒蕪。
田邊,誰主沉浮
一路向北,田邊低飛的雨燕,滿田的麥茬地,丟一?;鹦?,就能燃燒。
母親的生日是農歷四月二十八,正趕上三夏大忙。母親長這么大沒做過一次生日,全家人商量一定要給母親做壽,更重要的事,是幫她把一畝田的花生種下地,田埂、水渠里的雜草要薅干凈,否則稻田放水的時候連路都難走,更別說讓水流進秧田。
從泥塘鎮下車時已是中午,到親戚家取來電瓶車就往二十里外的家騎,一路上經過幾條橫向的大河,所有的村莊沿河而建,房前屋后綠樹環繞,一路過許夫子橋、召莊橋、馬場門口西邊的星星橋,從縣道拐彎進入草垛地界的許夫子村,那邊的五百多畝地折騰六年多的時間,并沒長出多少苗來。這里曾養過牛,栽過秧,種過西紅柿和西瓜等,斷斷續續荒了許多年,今年破天荒栽上了核桃樹苗,從春節時墾荒到現在幾個月的時間,核桃樹苗死了一大半,沒死的也瘦瘦巴巴的,無精打采地貼在田壟上,核桃樹田壟中間夾種著冬瓜,整個田壟全部被荒草壟斷。
太陽的持續暴曬,土硬得像石頭,錛砸上去,錛頭一蹦多高,虎口被硬土的力量震得發麻。核桃田里,四五個老婦在日頭里薅草,從早到晚,工錢一天30元。她們像田野里移動的草,這三百畝地的草單單靠她們幾個人的力量,想天法也難薅得干凈。盛夏雨多,草接到雨,長得更兇,苗反而被淹得半死半活。前腳才薅干凈的田壟,后腳跟著長。打除草劑的本錢太大了,弄不好草打不死反會將核桃、冬瓜苗打死。在橋口遇到許夫子村的村民,他們說,這五百多畝田好不容易承包幾年,本地人和外地人承包過多少次,全做了虧本的買賣,終卷鋪蓋走人。左一回右一回被復墾,土壤的氣息已奄奄,換一個人來承包好不容易才讓土還點魂回來,過不多久又人走地荒,再換人來包時,一切從頭再開始。每換一次承包人,就得動用大型機械挖土平整田,僅復墾的費用算筆賬,運一車土的費用是200元。如果平整的費用算公家的還好辦,算私人頭上,非折本折癱了,所以很少有人做這冤大頭。幾百畝核桃栽下去,起碼五年才能掛果。冬瓜在盛夏的時候六角一斤,最便宜的時候一角還不到。承包人這五年須不斷地投入,卻沒有一分錢進賬,能否堅持承包到五年之后,很難說。村民們說,這是本村的四個人合伙承包,為了地不荒著太難看,每畝1500元的承包的費用非得要上面認賬,他們哪有這個能力包這么大的地,發給村民的田畝補貼卻一分也不能少,否則得把天鬧黃了。一年不到的時間,核桃林全軍覆沒,這片大地上,無一棵活著的核桃樹,那些枯枝再次被鋪天蓋地的野草淹沒。因為荒蕪,新添了好些墳園,更顯荒涼。村里人說這么好的地荒著,可惜了。
車到六營村河北,已看不到麥子,各家以不同的方式在種秧、插秧、拋秧。我們村分布在河東和河西,河東一排住宅區,河西兩排,總共二十九戶人家,其中有幾家老人去世后已絕戶,老屋剩下四面墻。宅基地或荒著,或被別的人家種菜長糧,每戶留在家里的人不超過兩個,或一個人在家,兩人一家的通常是婆媳倆。婆婆在家養豬喂雞,薅草,打藥,一年還要養兩季蠶,沒日沒夜,媳婦更不肯兩手閑著,除了協助婆婆完成大忙時的收割,大部分時間跟在工程隊后面拎石灰桶,搬磚頭,能干的也下工地扎鋼筋籠,一天掙一到兩百塊是靠得住的,打工成了正業,種地只能是副業。
經過河北強哥家門口,朝東開的大鐵門緊鎖,拴在院子里的小黑狗一改平日的兇相,瘦得皮包骨頭。強哥前腳剛送走了老娘,后腳背著媳婦去了鎮衛生院輸液。強哥跟工程隊去內蒙古打工多年,開始扎鋼筋籠、立模板,這兩個工種掙錢最多。后來因為一次小中風留下了永久性的后遺癥,眼睛和面部肌肉不停抽動,他不能再做扎鋼筋、立模板這樣的高空作業,改做水電安裝和室內裝修,一年能掙三五萬不成問題。在工地食堂吃一頓飯扣10塊,大鍋菜跟豬食差不多,為了再節省點,強哥買菜自己燒,晚上喝二兩劣質燒酒,迷迷糊糊睡到天亮就得開工。這些年也掙了不少錢,花了四十萬把家里翻建了氣派的樓房,唯一的女兒在縣城工作。強哥說,工地上年年有事故,遇難的工友都是家里的頂梁柱,出事時老板直接把鄉干部請去好吃好喝招待,私下先塞幾萬給村干部,村干部再用好言好語勸遇難家屬,花點錢一次性打發干凈。強哥說,死去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倒是活著的孤兒寡母被村干部幾句好話就打發走了,實在可憐。
強哥說,一年最多只能出工200天,做一天算一天,最害怕的事是生病,躺下來不僅掙不了錢,還得花錢治病。出來就是為錢苦的,一天不做滿16個小時工,別想拿到老板的工資。在內蒙古十幾年,每年只有春節回家一次,過完正月十五就走。強哥的父親在剛分田到戶不久患癌走了,母親聽人說話只能看嘴型,童年時就聾了,現在越老越聾得厲害。媳婦早出晚歸在工地上做鋼筋工,一百塊一天,薅草、打藥、養蠶全成了婆婆的事情,還有服侍剛生過小豬的老母豬和壯豬。老人怕媳婦回來廢話,整天泡在田里,熱得中暑昏倒在田里,被人發現拖回來請赤腳醫生上門打幾針,精神稍微好些,很快就下田。有天腿疼得實在動不了,田里的活沒來得及做,媳婦回來給婆婆甩臉色,婆婆氣性大,一口氣喝下半瓶農藥。等媳婦晚上進家門,滿院子的農藥味,婆婆已死去多時。
強哥接到家里的兇信,火速從打工的城市回到家,恨得抓起媳婦的頭發往墻上撞,罵她,你怎么不下田做事,讓七八十歲的人下田,還算人嗎?你怎么不先死的,讓媽喝藥水?強哥打過媳婦又后悔得抱著媳婦痛哭,在母親下葬的那天最后一次跪求,請母親能原諒媳婦,到那個世界不要找媳婦的麻煩,媳婦在家又當男人,又當女人,苦得跟狗似的,他不在家的這些年等于在守“活寡”。可是現在日子好過了,有存款有小洋樓,現代化家具與電器樣樣全堂,家里裝修得并不比城里人差,就她們婆媳倆住,城里人有的他們家全都有,城里人沒有的他們家也有,多愜意的日子!這些年苦的錢給女兒女婿在縣城買了商品房和小汽車,外孫子都會走路了,平時婆媳倆在家省吃儉用已成習慣,婆婆炒菜往鍋里多倒點油,媳婦都會不高興,由冷戰到在鄉鄰們面前謾罵,再怎樣不和,到晚上婆媳倆還得一個屋檐下睡覺。強哥說,以前打工是為了過好日子,現在打工是為了過比以前還要好的日子,不知道到什么時候是個頭,要掙多少錢才稱心如意。如果自己在家不出去打工,這些事不可能發生??墒?,他沒辦法呆在家里照顧她們,村里只要是好手好腳的男人全進了工程隊,他要在家會被人指著鼻子笑話窩囊廢。強哥安葬了母親又上路了,把幾畝田和幾欄豬扔給媳婦一個人,媳婦哭得昏死過去,后悔不應該和婆婆斗嘴,婆婆在的時候好歹能幫她撐起大半個家,現在好了,婆婆撒手西去,不再種田,留下她和幾畝地,進進出出就一個人,連個斗嘴的人都沒了。強哥料理完母親的喪事才走半個月又回村,媳婦得了腦膜炎,工地是不能去了,連田里也去不了,住院花了一萬多,農村保險報銷少得很。強哥想,等媳婦病好轉后不再讓她去扎鋼筋,要么帶著她一起去內蒙,把幾畝田扔了,或者讓她在家能種多少是多少,只要不荒著就成。商量來商量去,媳婦說,城里的樓房總有建完不再建的時候,到那時他們又能到哪去打工,要是回家了,田又沒了,這日子怎么過?不如讓強哥一個人在外面混著,自己守住家。媳婦最終還是舍不得扔田,現在不交農業稅,種田國家還有田畝補貼,今年補貼聽說又漲高了。以前哪個朝代都收農業稅,唯獨現在不收,這是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要是真累死田里,也不后悔,農村人種好田天經地義,沒人喊一聲冤。媳婦在家休息沒幾天,忙完田里的事在家閑得手癢,屁股一拍又到縣里的工程隊去扎鋼筋籠。
村里像她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一個個想發財的心比天高,家家攀比哪家存錢多,哪家的后代最有出息,誰家房子蓋得寬大闊氣,這樣臉上才有光。強哥怎么也做不通媳婦的思想工作,反正她就是一根筋,犟到底,苦到死的人。死活都是她自己的命,隨她去。強哥說自己反正不想回鄉種田,就是回來了,也懶得再種田。哪怕在城里拾荒也比種地強,種田哪樣好?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可是同樣在工地上苦,收入比種田高多少倍?呆子都會算這筆賬。何苦難為自己?
強哥每年臘月底回家過年,才進家的頭幾天里,瓷磚亮晶晶的,粉得雪白的墻,院子里的曬場像足球場,與自己在工地上住的 “狗窩” 工棚有天壤之別,所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不慣,睡不著,總覺得自己不是這個家里的主人。媳婦說他命賤,住慣了工棚,倒睡不慣自家的大床。等到他剛適應大床,正月半就得上路,再不走,媳婦在家就甩臉色給他看,拍桌子打板凳非弄出點大動靜,年年如此。在家能掙幾個?在工地上一天就是幾百的,生怕去晚了比人家少掙。
這些年,不管是離家,還是回家,強哥都覺得魂不在自己身上。以前每年離家,半聾的老娘都獨自到去世了三十多年的老伴墳上燒紙,邊燒邊禱告,讓地底下的死鬼一定要保佑兒子,出門在外不管掙多少,一定要平平安安。如今老娘不在世了,誰還會來替自己禱告禱告?
在半道上偶遇強哥,才知道他們家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才五十四歲的強哥,在工地上苦熬了十幾年,頭發早花白。站在日頭心里說了半天話,感覺他快說不動話,像一條被捉到岸上的魚,嘴張得多大的,發不出聲來,我也感覺焦渴難耐,一看時間已近十二點,趕緊回家。
進家門時,蠶豆稈子鋪了滿滿一院子,等著曬干了把豆子打下來進倉。
鄰居華家的院墻有二十幾年了,給前兩天的一場暴雨推倒,鄰居說越是大忙越是忙,在外面打工百把塊一天,回來就缺工了??墒窃簤Φ沽瞬荒懿还埽迷谒麖男【妥瞿嗤呓?,這點事算小菜一碟,請假從西營打工的工地上回來砌墻。水泥和黃沙太貴,將就著買了一些石灰砌墻,也舍不得請人幫忙?,F在請村里的瓦匠,一百塊都難請到一個大工匠,還得派人在家專門燒飯。
沒有圍墻的院子裸露,我睡的房間窗戶正對著他家的圍墻。八十年代建房時,由于經濟條件有限沒多少人家舍得砌多少圍墻,泥墻容易塌,稍微講究的人家用蘆竹編個矮墻,擋擋雞鴨。開了門就能見到園圃,盛夏時,四面沒遮擋,風往家直竄,涼快得很,不像現在,離了空調和電風扇一刻也受不了?,F在的房子越來越大,住的人越來越少,空余的房間結了許多蜘蛛網。為安全起見,也不在乎多用點磚頭,每家建房時在交界的地方都砌起高高的圍墻,每家都如固若金湯的城堡。前門一開是圍墻,后窗一開還是圍墻,擋住的不僅僅是視線,風也擋住了,更要命的是鄰里間不再像從前那樣親近,萬一哪家有點突發事情,實墻實壁的想進去幫忙都困難。
我們家朝北面的房間里有兩個很大的窗戶,只是外面的風被擋住了,一點也透不進來,而聲音無法阻隔,鄰居家的狗耳朵特別靈,路上一有人走動,它就在我房間的窗戶下狂叫不停,害得我一整夜沒睡實,坐在床上開著電風扇,聽那只狗忽緊忽慢地吠叫,讀一本六百頁的厚小說,當曙光從窗外溜進房間,山墻外的路上就聽到電瓶車的聲音,鄰居早起的咳嗽吐痰的聲音,瓦刀敲磚頭聲,腳步聲紛沓而來,院子里的公雞開始叫頭遍,狗忠于職守一夜,叫聲明顯感覺氣短,聽到它打哈欠的聲音,然后平靜入睡,無聲。索性起床,裝上半簍筐花生米下田去種花生。空氣清新如洗,露水盈了一夜,村莊提前醒來。東方,天邊的朝霞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做好了準備,就要升起。
在湖桑田邊遇到嬸在給湖桑打藥水,記得從前養蠶,湖桑從不打藥,現在的湖桑從剪了枝到長大葉子,至少要打六次農藥。嬸在一家生產木屑子門的廠里上12小時班,一天工資90元,從來舍不得息工,田里的活只有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做點,多睡一分鐘,田里的事就少做。嬸在木屑廠上班時間長了,那種摻了工業膠水的木屑子有毒性,她全身皮膚過敏,臉上,頭發根子里,四肢上出紅疹子,癢到骨頭里,用開水燙止癢,越燙越癢,皮都抓爛了。聽人說去打什么針能止癢,但那針一打就犯瞌睡,嬸沒去打針,怕熬不住瞌睡,而耽誤了田里的事。嬸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出國勞務輸出十年賺了不少錢,又把老二帶出國,兄弟倆在國外又干六年,各掙了100萬,老大在工地上摔斷了兩根肋骨先回國,老二從腳手架上翻下來腦殼摔碎了,后來用不銹鋼把腦殼補上了,好歹撿了一條命。兄弟倆回來在縣城給孩子各買了一套商品房,一百萬剛好夠,裝修的費用還沒著落。兄弟倆出國是通過黑蛇偷渡去的,沒有勞工證,他們還算比較幸運,順順當當拿到工資回國,沒像福建的那個打工的被警察局抓進去,然后遣送回國,連工資都沒拿到。老大回來后在家專門收糧食,倒騰一下,一斤賺二分錢。這個麥場沒日沒夜挨家挨戶收購,天亮就送到鎮上的糧行。村里現在全是老弱病殘,鄉民說他可幫了大忙,稱上也公平,就算他賺五分錢一斤也愿意。老二在城里幫一個老板開車,錢是掙到,但老板頭一年就拖欠他四萬元的工資,都是空頭賬,什么時候給得看老板心情。叔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做建筑工有17年了,太遠,路費老板一年只報銷一個來回,所以大忙沒法回來幫嬸。兩個兒子們全在外面掙大錢,媳婦全天伺候兩個孫子,連飯都做不成,嬸下班到家天已黑,還得給媳婦和孫子做晚飯。
嬸在每個農忙季節瘦骨嶙峋,連做夢都想著把這幾畝田管好,千萬不能荒著!荒了,會給鄉里人說閑話。
每年三夏大忙,村莊里僅插秧的方式就花樣百出,隨心所欲。有傳統的人工插秧,有做秧盤往水田里扔秧的,也有機器插秧的。有些人家的田分散不集中,幾分地用機器栽秧,一是機器進不去,二是不劃算,只能忍苦手工插,家里沒勞力的,田很多的人家不得不機器插,但每畝增加了80元的費用。原來沒分田到戶時生產隊還有牛,分田到戶后牛早賣了,或殺了分肉?,F在沒法用牛來平整田,人代替了牛的工作。這幾年中實在沒勞力的家庭選擇了一種偷懶的方法:在收割機收小麥的時候,直接把稻種灑進麥田,然后用機器一耕,把稻種翻下去后就放水,稻種就在麥茬里發芽,等滿田有綠色時,頭忙掉下來也得開始打除草劑,否則草長出來,這一個夏天不吃不睡在秧田里薅草也難弄得干凈,能把半條命搭上去。這種種植方式雖然省去了一大半人工和開支,但風險也大,許多人家田里一粒芽都不發,不是干死,就是被悶死,每年都有幾戶人家要種兩次秧,這種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的種法得不償失,得花雙倍的時間與人工,最終還得機器來幫忙。
種在田里的花生種、灑在麥田里的稻種難免被各種鳥搶著吃去,那些鳥躲藏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只要一看見人離開田,它們就會撲進田里搶食。莊戶人不得不趕在鳥的前面下田,種好后再把地上的痕跡清理干凈,讓它們無從下口。一畝田花生種順利下地,地太干,在下種的時候,一鍬下去,虎口丫震得生疼。
母親米壽,她的侄子和侄女從外地趕來祝壽。記得十年前舅舅冬夜去逝時,母親打來電話說她成了孤兒時,我聽到她哽咽的聲音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母親后來說自己的父母與哥哥是幸運的,最后都能順利葬在自己家的責任田里,她以后就難說了。
一大桌人吃飯,父母上坐,至親們圍坐。這么多年來,只要親戚們相聚,所有的人都讓母親不要再種田,萬一累癱在田里,都沒人曉得,加上一個人守著這個家,萬一遇到惡時辰(遇到意外事情的時候),在城里的兒女們就算是插上翅膀往家飛,也來不及。母親銀白的頭發上夾著我用過的發卡,曾是大家閨秀的母親,端莊秀氣,端坐著長久沉默無語,母親太累,累得連一句話都不想說。我們都知道母親的沉默并不代表她妥協,她無數次說過,只要有一口氣在,也不會把田撂下不管。這些天,從收油菜到收麥秧,她每天凌晨三點半就起床下田,早飯不吃,一直忙到十點才回家躲一會太陽。下午三點又下田,一直忙到天黑通通才進家。母親吃得很少,像剛剛犁過田的牛一樣大口大口喝水,累得一點味覺都沒有了。以前我在家的時候每年都養兩季的蠶,那時候的蠶繭才幾塊錢一斤,但物價也便宜,自從我離家的第二年便不再讓母親養蠶和豬,每年只養了幾十只雞,專門供應我們三個孩子的小家庭吃雞蛋。
在我離開家門時,父親背著藥水筒子去給秧田打除草劑,母親背著籃子去田頭鏟雜草。臨出門時母親逼著我把家里最后的80只草雞蛋帶上,其中有7只雞蛋是剛從雞窩里拿出來的,抓在手上還熱乎乎的,這些蛋是母親攢了許多天,都沒讓父親嘗一只。今天上午九時,悶熱的天空往大地上灑了幾點雨,嚇得我和父親趕緊把水泥場上的小麥收回家,今年糧食全線跌價,幾千斤糧食全堆在家里,等待市場價格回暖時再賣,可是給翻曬帶來了巨大的困難,老鼠啃掉了不少糧。離家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父母親在田野里移動,小成一個逗號。
電瓶車拐彎上了公路,去二隊買了幾斤蕎麥面捎給城里的朋友,然后直奔姐姐家,才到半路上,下起了毛雨,身上很快淋濕了,沖到十五里外的大周鎮上買了件雨披,雨又歇了。都說六月的天是神鬼天,說變就變,與現在的農村變化無常一個樣子。
姐的手機沒帶身上,聯系不上,她在離家六里遠的田里種黃豆,不到天黑不會回來。姐夫丟下生意,特地從江南回來為母親祝壽,一大早就走了,幫不了姐姐一點忙。本想去幫姐姐把豆種下地,我為了趕在天黑前去看龍橋以北的萬頃良田,不得不離開。
才到萬頃良田十五里左右的地方,電瓶車一跳跳的走不動,一看后胎沒氣了。才想起剛經過龍橋口路過修車行時,車行的門口灑了許多鐵屑子,把后胎給扎破了。
推著笨重的電瓶車在萬頃良田上走得越遠,心墜落得越深,幾只低飛的燕子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萬頃良田上空盤旋,找不到回家的路,豆大的雨點砸向孤單的我和燕子們,恐懼砸向自己,周身的汗毛在瞬間倒立。已經是下午五點多,我的車壞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良田中央,如果找不到修車的人,我將獨自推著癟了胎的電瓶車步行到20里外的集鎮。烏黑的云就在頭頂上聚攏,低沉,頭越發的沉重不堪。
整個萬頃良田上看不見人,黃沙地,長得稀稀拉拉的苗圃里沒有鮮活的氣息,草比苗還高,一眼望不到邊的地布滿了麥茬。
在田壟步行了五里路才看到萬頃良田上有幾個人影在黃沙土上移動。她們八個人,被土地承包人雇來栽大椒,從早晨六點到天黑前收工,一天起碼12小時,彎12小時的腰,工錢50元,不管飯,喝水的時間都沒有。她們家離這邊還有幾里地,自己家都還有田,把自家的田忙完了才能出來給人做幫工。她們看到我的車壞在路上,七嘴八舌讓站在路邊的監工借電瓶車給我去鎮上找人來修車。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修車的人,又在田邊等了一小時。天快黑下來,黑云下的雨燕急急地飛,她們還在黃沙地上拉線,把大椒秧擺放在固定的位置上,齊刷刷地彎腰栽大椒,她們直起身拿大椒秧時,腳底下帶起的黃塵像北方的沙塵暴,把她們罩住,看不清她們的臉。這片地原來是村子里的宅基地平整出來的,多少年沒有種植過,拆遷時的磚頭瓦礫埋在泥沙里,承包人讓自己的岳父來當監工。
我在等修車人來的時候,和承包監工拉起家常。監工穿一件灰色中山裝,鴨舌帽,無名指上戴著碩大的黃金方戒指,黧黑的臉。戒指標明了他的身份,沒有一個種田的人戴戒指下田,但他一看就是地道的種田人。監工說自己不是本地人,是從玉果鄉來的,如果不是因為幫助女兒女婿,打死他也不愿意來這里做這種沒出路的活。女婿在這里做了許多工程,工程款沒拿到,甲方平整出來的田出租不掉,拿這樣的地抵押算工程款。承包這樣的地根本賺不到錢,連復合肥都用不起,一百多塊一袋,現在改用一種水劑的化學肥料,很便宜,大椒秧也是用這種化學藥水培植的。65歲的監工站在路邊一邊和我說話,眼睛時刻盯著被黃塵包裹著的八個女工,跟她們吆來喝去,不讓她們抬頭和我插話,怕影響栽大椒的速度。我問他,在這種沙漠一樣的土里栽大椒,沒有肥料,沒有水,平時無人管理,能有收成嗎?他嘴角抽了一下,倒吸一口氣,抬起鴨舌帽下的臉,望天不語,沉默片刻后說:也只能望天收啰,這些大椒苗能成活一半的話,就算燒了高香。他說從出娘胎起,沒見過像這種在沙子里種苗的事,沙土像地漏一樣,再多的水和肥料都存不住,別說收獲,租地的費用450元一畝,好在頭兩年有國家補貼,能收回一半本,后兩年再包就難說了。女婿在網上查過,看到今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中的一句話“新農村建設將會有巨額資金支持”,如果沒這句話給他墊底,恐怕他沒這個膽來承包這種投再多也血本無歸的沙子地。這片地從頭到尾有好幾百畝,一直分段承包著,但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這地租金算最低的,好地的租金得翻倍。我們的談話不斷被田里栽大椒的幾人打斷,她們哈著腰一整天了,腳下的沙土很軟,早把她們腿上的力氣吸光,好不容易看到有人說說話,只是想借著說話的功夫直直腰,其實并不是為了要說話。監工明顯很著急,沙地一直連到十里外的躍進橋,整個種植工程才剛開頭,說不定她們家里哪天有事,說請假,第二天就不來了,他這個當監工的到哪兒變人來栽種?明知道她們也不容易,累得跟狗似的,但是沒有辦法。
天已擦黑,她們八個人還在沙塵里跋涉,身后還有幾箱子大椒沒能栽完,如果今天栽不掉,過宿的大椒秧栽下田成活率更低。
幫我修車的師傅是本地人,他一邊修車一邊說,來這里包田的老板,多得海了去了,來了走,走了來,從來沒聽說過哪一個賺到錢了,都是雄心勃勃而來,垂頭喪氣而去,沒有一個本地人敢來包這里的地。車修好了,和監工告別時,監工補了一句話,不知道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像這種沙地還非得種植,年年種才能慢慢把土養熟,千萬不能放棄,如果荒上一年半載,到寸草不生的地步時,徹底沙漠化了,那更糟糕。看得出,這是位非常有種田經驗的老手。在沙漠上栽的大椒秧,真的不知道能活幾棵,但是在這片正茍延殘喘的大地上,如多些這樣的內行人來管理,根深葉茂之時指日可待。
一路向北,滿田的麥茬,丟一粒火星,就能燃燒。燕子逆風而行。路的盡頭,有一片更大的沙地,腳踩下去,我的鞋子被沙土埋進去一半,拔出來時兩鞋灌滿了沙子。沙地一直延伸到公路邊的大棚區。不銹鋼搭建的大棚里,多半是雜草,也有一個大棚里養了一群鵝鴨,有一個種火龍果的大棚,里面什么也沒長,全是荒草。
良田的盡頭是躍進橋,這里的土地尚未被征用,凡是有村莊的地方就有人家,湖桑田在風的吹動下,卷起陣陣綠浪,“沙沙”聲傳向四方,秧苗已種下地,大地上一層嫩楚楚的綠色,村民們在放水潤田,生機一片。
7月份,母親和姐姐分別打來電話說,種下去的豆子和花生先是田干旱不出芽,好不容易長到寸把高,幾場罕見的暴雨把新生的豆苗、花生苗全部淹死,補種了三次,每次都是發了芽,先太陽曬,后是雨水淹,全軍覆沒,現在已錯過種植時間,被迫拋荒。而每家秧田里的稗草除草劑都沒打死,迅速地搶占秧田,姐和母親每天趴在秧田里和稗草拼命,那些稗草纏繞在秧棵子上長,為了不傷到秧,她們把手指伸進污泥里去摳稗草的根,雙手浮腫,長時間臉朝下,汗灌進眼瞼,眼泡腫大,指甲都斷了,看見鮮紅的肉根。如果今年的稗草根不除盡,等到成熟結籽,散落一田一年都不爛,明年將卷土重來,將演化為秧田里空前的災難。
80歲高齡的母親和年過半百的姐說,這田現在越來越難伺候,以前種田不比現在輕松,但不覺得累,現在不知道何時是個頭,田像燙手的山芋,吃不得,丟不得,荒著心又疼。希望有本事的人早日接手這些田,也好讓苦了一輩子的農村人解脫出來,給她們和土地一個好的交待。母親算是村莊里最有血性的種田人,在這三次洪水淹沒豆苗的事實面前,終于低頭認輸,暫時決定讓這塊地荒幾日。只有我知道母親并沒有真正認輸。
在沒有合適的人來接管這片土地前,她和所有的村民一樣,就像一個永遠不停下手中的筆的書寫者,只要虔誠地寫下去,不信紙上開不出紅花來。母親準備再次向淹過無數次的田園挑戰,母親不問子女的責難與別人口中的對錯,對,正氣凜然;錯,也無怨無悔。
故 鄉
故鄉,吳文化的起源地。最鼎盛時,有七百多個村落。園子村,燈芯村;陳家,李家;雙子橋,大石橋;吳家舍,富村;廟里,岳村。一個個村名串聯起數不清的美好傳說。
故鄉民居的特色,最有味道的是門樓上的磚雕,其精致和生動,并不比徽州的西遞、宏村差。有的堪稱絕版。李家弄門樓上的二十四孝圖,越過百年,依舊那樣鮮活。但現在,都已是破敗殘缺荒蕪一片。李家的后人,因為怕文物販子的偷盜不顧鄉里有識之士的忠告,將雕刻低價賣給了西陽的收藏家。各家門樓上,刻得最多的是“耕讀傳家”。
還有1954年6月豐港一村民在山上耕地時發現青銅器十二件,這組銅器中,最有價值的一件底部有十二行銘文,計126字,能辨認出的有118字。1956年,經郭沫若、唐蘭等著名考古專家考證,那個出土西周時代青銅器的地方,就是吳國君主世孫周章的墓地。這里早在1992年已經成為一家臺資企業的屬地,許多本地人把墓葬在這里。
本土作家琴說:“我的故鄉沒有了,我的故鄉文化因此而沒有了承載。”近幾年,有一群熱心的市民自發組織走進鄉村,搜集整理了那些雕花門樓的老宅。
建軍節的前日與朋友相約重走丹東鄉。連續一周三十六七度的高溫,城里的花花草草耐不住高溫的煎熬,葉子打起了卷。昨天的熱風涼了一夜已收去火性,在身上拂過涼如水。六點整趕到站臺,只差半分鐘,20路公交車從面前呼嘯而去,半小時后另一輛20路駛來。車從城市的邊緣啟程,穿過城市心臟去另一個城鎮的心臟,一路上需要停靠46個站臺,魚里、王家灣、龍山、果園里、堡里、蔡家村……一路掠過許多的村莊,氣勢浩蕩的公路接通了城市與鄉村的筋脈。
去丹東鄉,不能繞開輝村,這片原來擁有3000多人口的村莊,現銳減2000多人,留在村里的老弱病殘有四百多人口。古村六十多處為清代建筑,清水磚,空斗墻,黑色小瓦,精致的瓦當,被輝村村委會保護的第七號門頭磚雕,還有一座古老的葛家祠堂,之前遭到破壞,現已修葺一新。村里現住人數屈指可數,更不見一個年輕人。
我們把車停在村口,步行進村。幾只狗瞪著警惕的目光,在我們的前面慢行,豎起警惕的耳朵,走幾步便回頭觀望,眼光粘在人身上似喜似怨。假如村莊少了這些狗,靜得比老井還深,它們的存在替代了一群翩翩少年。老宅的墻角下石灰刷出一塊巴掌大的白印,用黑漆寫著“買樹”二字和手機號。在老井邊洗衣服的老太說,輝村的大樹一棵都找不到了,賣的賣,砍的砍,除了古屋,能賣的差不多早賣了。一些早就沒人住的老宅,多年失修,屋頂裸露,荒草恣意生長。住在輝村的老農民已無農事可做,在城市的邊緣打發大把的時間,年輕人像村里的成熟的飛篷,早早地飄向遠方,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會開著車,拎著大包小包飛回輝村,初五一過,集體飛回城里。輝村的田都被征收,變成萬頃良田的一部分(朋友夫婦帶我去看的現代農業園)。村里的老人們覺得,田歸公減輕了老年人的負擔,在外打工的后輩人更加安心,好在村莊留下了。在田征收后不久,又有一天,輝村的村民在電視里看到新聞:“調集精兵強將,大干100天,完成輝村拆遷任務。”很快,拆遷的標語橫幅掛滿輝村的必經之路。輝村頓時像一鍋燒開的粥,沸騰起來。為了留住千年的輝村,留住村口宋代就有的井婆婆,省城的學者帶著學生來了,新華日報的記者來了,在外的游子回來了,坐在輝村的青石板臺階上,守在葛氏祠堂門口。盡管井婆婆前半張臉在“文革”時被無知者削去一半,只留下半個后腦勺,輝村人為了井婆婆的半張飽經滄桑的臉開始奔走。報社的記者連線輝村村民,村民們說,我們擁護拆遷,都是年紀越來越大的老人,巴不得把田交給有能力的人去種,但拆遷唯一的要求是要公開、公平依法拆遷,只要不用2003年的拆遷補償標準來代替現行的拆遷標準,村里人已感到很滿足。新舊政策的更新都是因時而變的,就算非要拆遷,也不能像拆遷到丹桂新城那邊的村民全是按2003年的補償標準執行,都過去十幾年時間了,房價在不斷上升。
聽輝村人說葛氏祠堂里曾有根木化石權杖,沒有人知道到底傳了多少代,只是每個人都知道杖在人在,人在杖在,輝村的后輩人見杖如見先人,木化石權杖擔當著葛氏家族族規的法器,多少年以來葛氏族人代代傳承至今。
輝村人是幸運的,在村里幾個智者的帶領下化解了不必要的矛盾,保住了井婆婆的半張臉面,更重要的是:村里的老人們從此無需在泥里刨食,還可以享受國家800元的田畝補貼款、進入社會保險,總算是老有所養,而不像有些千年古村被夷為平地。對流轉出去的良田,盡管與他們再無關聯,輝村人還是隔三差五去拆遷掉的家園看看,在荒草堆里尋找熟悉的莊稼,冒著被上面人發現罰款的風險,也偷偷摸摸去荒地里種點旱季農作物,那片土地曾經過他們幾代人的雙手一寸寸摸過,除非到化成灰的那一天為止,任何時候都忘不掉。
輝村還是原來的輝村,半個臉的井婆婆端坐在井邊,用一雙別人看不見的慧眼默默注視著村里白發蒼蒼的婆婆們在井臺上淘米洗衣,對每一個前來探訪輝村的外人微笑,悠閑淡定。
退休后住在輝村的老者引著我們去葛氏祠堂。祠堂青磚黛瓦,庭院深深,青石上厚厚的苔蘚,風雨的剝蝕,凹凸不平。從石縫中掙扎著冒出地面的野草,精神抖擻。走到最后的一個院子里,一方石碑靜默,這是在“文革”期間被毀墊豬圈的石碑,為乾隆年間的石碑,被后人搶救出來,碑上的字差不多被磨平,依稀看到幾個筆畫。另一塊光緒二十七年的木牌匾上書“植本堂”三個大字,屋內陳列著葛氏前賢們的生平簡介。正廳的廊檐下幾個老者聚精會神在打牌,悠閑地呷一口茶。
跨出祠堂高高的門檻,輝村的老者領著我們繞輝村轉了一圈,邊走邊講解輝村的歷史,每一個磚頭縫里都藏著一個故事,秋蟬正隱身在村莊的角落清唱同一首歌謠。在我們快要離開輝村的時候,狗們熱情地搖動尾巴和輝村人一直把我們送到村口。
從輝村走出去的人,大多不愿意再回來,在走訪一位輝村的老師時,他如實地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很多老宅已不適合居住,不拆掉就是浪費。有人說要保護一樣東西的時候,有時候會毀掉一些東西。老宅,現在只是產生懷舊的場所,觀看的人只是站在居高臨下的態度去看,年輕的一代已不愿意去修葺。讓政府去修,投入的財力太大。凡事都有其兩面性,古老的鄉村,已不適合于現代的發展。真正讓走出村莊的人再回到鄉村,沒多少人愿意。比如鄉村的油菜花,只會去欣賞,而不愿意成為種油菜的人,只為一種情懷的懷舊,這是卑鄙的欣賞,欣賞完了,就想逃離,只是矯情。在城里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再回到鄉村就沒有穩定的收入。集鎮上有個榨油坊,可以去打油吃,但真正去油坊工作,有多少人愿意?偶爾回到鄉下種地,時間久了,心里就覺得無邊的恐慌,包括收入,包括生病。那些來保護古村的人,反被村里人詬病。學者是保護住了古村,老村的條件很差,所有的觀察調查者,都不能代替他們的生活。從古村走出去的人,都是衣錦還鄉,帶著城里的老婆孩子回鄉,以居高臨下的面孔出現在村里。今年的糧食價格受進口糧食的沖擊再次下跌,坐在我面前的語文老師當場查閱了當天的報紙:國家對水稻的收購保護價是1.55元/斤,但這樣的價格沒人收,只有1.2元/斤。現在的整個經濟發展與以前不同,以前感覺不到貧富的大差別,大家都是平等的。那時每家的孩子都很多,上學只需幾塊錢,衣食簡單,一個莊子里只有個把人得隔氣病(癌),吃再簡單的飯食也不覺得痛苦,但很開心。現代人富了,更多的人反而覺得心理不平衡。對救助的宣傳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現代人對物質追求已沒有止境,對于這樣的結果,究竟還有多少人去由衷地贊美養活我們的土地?
丹東鄉,崗子鎮、趙橋鎮、三里鎮和豐港街道辦事處18個行政村,總面積5.59萬畝,18個行政村, 2.2萬農民,在短短數年變成新城的居民,從此告別農村戶口,遷入者尚有一部分村民還沒拿到丹桂新城的安置房,在集鎮的四周圍租房住。他們的模樣正在發生改變,衣角上沒了塵土,臉上少了太陽炙烤的痕跡,手腳不再粗糙。他們三五成群站在小區的樹蔭下乘涼,丹東鄉的吳語方言在熱風中飄蕩了幾千年沒有改變過。我們要拜訪的老鄧家住丹桂新城新茂苑,小區的樓房長著同樣的面孔,樓號被樹葉子遮住。停下來問路,樹蔭里的丹東鄉新居民熱情地為我們指示通往老鄧家的路。
70歲的老鄧夫婦住六樓頂層。前陣子暴雨,頂樓漏雨的斑還掛在墻上。樓梯口擺著幾盆從山溝里挖回來的草,叫不出名,花盆里的土干得快裂開,草萎靡不振。開門的是他的老伴,老鄧站在后面迎接。我們進門時想換鞋,但沒找到鞋換,兩口子齊聲說,都是鄉下人,沒有換鞋的習慣,只是簡單的裝修,沒那么多講究。老鄧皮膚黝黑,胳膊和臉上布滿了黑斑點,瘸著一條腿,一只手不自主抖動。因為掉了幾顆牙,說話關不住風,初聽他的俚語有些吃力??蛷d里只有一臺小臺扇刮點風,老兩口把我們讓進臥室。老伴說板凳太硬,坐久了腰疼,非要讓我們坐到鋪著涼席的床上,這樣舒服些。小女兒秀早早就打開了房間的空調,老伴切了一盆西瓜,端上還冒著熱氣的粘玉米。老伴說,這是開荒種出來的玉米,不是市場上那種打過呋喃丹藥水長出來的。咬兩口,那種久違了的谷子醇香在唇齒間長久流連。秀為我們泡上芽山上采的野山茶,他們三個用竹葉子泡了茶,在他們家這種野山茶是留著專門待客用。野山茶葉子尖尖的,紋理清晰,柔嫩,并沒有茶的形狀,杯中的茶泡開后變成一棵棵樹的形狀,抿一口,又沒有茶葉的味道,有一股大麥的香味。芽山腳下的村民年年上山采野茶,手工炒出來冷藏,留著待客用。
隨著碧綠的嫩葉片在杯中慢慢舒展,老鄧一家的故事也展開,山里的這種野生茶很奇怪,就像山里人一樣與眾不同,清淡,柔和,綿長,質樸中隱藏著剛強。這種有別于茶園的野山茶,冬天來臨時,所有的葉子落光,細枝條忍過嚴冬不死,到春天再發新芽,茶樹枝上錯落有致地長一片葉子,再長一根刺,采摘時須戴上手套。
老鄧說自己是標準的文盲,連一天正規的學都沒上過。記得小的時候游擊隊住在他們家,是游擊隊員抱大了他,半大的時候就開始幫游擊隊通風報信。解放后,在政府辦的掃盲班識了不少的字。因為識字的原因,老鄧的心上打開了一扇天窗,世界開始變得亮堂起來,在“文革”期間偷看《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水滸傳》等一些充滿俠義的書,還囫圇吞棗讀過《資本論》、《金剛經》。書讀多的好處有很多,頭腦不僅不會爆炸,反而越清醒,讀書讓老鄧明白一個道理:豬的尾巴為什么不會斷,孩子哭哭更健康,動物和植物都是一條命,人并不比它們高貴多少,山里有神,海里有仙,人在天和地面前永遠排在后面,對天地的尊重是每一個人的根本。他對50年代第一次土改,80年代的改革開放分田到戶,現如今的土地集中管理的高效農業,當了一輩子樹農和糧農的老鄧都認為合情合理,他越來越覺得農民悶頭種地總不是個事,苦力出得越多只會越窮,要學會發展多種經濟,一個不懂經濟發展觀,不關心國家大事的農民是無法種好田,是對土地的不負責任和褻瀆。他們家原來的華野村在芽山腳下,位于馬山北邊,周邊有良田萬畝,芽山地處馬山和觀山之間。一個行政村又有十幾個自然村。華野村在第一次土改時曾是社會主義示范村的一面鮮艷的旗幟。二十幾歲時就是生產隊突擊隊隊長的老鄧,一當就十幾年,他們隊連續多少年超產,到大躍進時,華野村拆廟,搞浮夸風,明明畝產很低,非要說畝產達3000斤。
芽山一帶屬丘陵地區,依山傍水,那種黃棕色的土含氮、磷、鉀,像金色的沙子。80年代初分田到戶,村里不少人不愿意要靠山腳下的地,這種死黃土里礫石多,難長糧食,老鄧夫婦把靠山腳下沒人要的田拾了二三十畝包下來,與生產隊簽訂了合同并取得公正手續,開始墾荒植樹,這一種就是幾十年。
老鄧說,萬物土中生,但受到污染的土壤就會污染其他物種,被污染的物類再污染到人類,形成新的病原體,變為公害。種田這活不懂科學只知道蠻干肯定是不行,要研究不同性質土壤與植物之間的關系,植被是影響土壤發育的重要因素,它對保持水土形成和成土過程起到積極作用,低山丘陵區的植被除保持水土,防止水土流失外,還能增加土壤有機質,促進土壤微生物活動。土壤的肥力決定了土壤營養條件與環境條件方面供應、協調作物生長的能力,是土壤的物理、化學、生物等性質的綜合反應,土壤還受地形條件和人為耕作活動的影響。要想高產,耕地的有機質含量要求高,對于不同性質的土壤養護方法不同,對鉀含量高的土壤除了施農家有機肥料,一般不需要補施鉀素化肥。在50、60年代肥料以有機肥為主,70年代初為七三開,80年代初為四六開到三七開,肥料結構不合理,比例嚴重失調,地力消耗越來越大。好在現在麥秸稈還田增加了土壤的通透性。土壤就像人一樣,保護不好,會提前早衰,一旦進入衰極期,花再大的代價都難救活。不同的土壤栽種不同的農作物,像粗骨土質,礫石含量高,土層薄,農業難以利用,多為山坡地,土壤呈酸性反應,在利用上,主要是封山育木,保持水土;對有些死黃土的地方,只能栽種茶樹,打破粘盤層,營造梯田,防止水土流失,套種綠肥養土。丹東鄉是長江大運河的交會點,50、60年代開挖的池塘星羅密布,方便利用水,調節氣候,維護生態平衡,池塘水是地下水,各種活性物質豐富,是灌溉良田的天然水。丘陵地帶引長江水困難,排水也難,容易發生干旱和水澇,幾十年來發生過大旱,水旱交錯,1954年發大水,受災58萬畝,1978年大旱,受災60余萬畝。國家投入巨資興修水利,開挖大小河道上百條,建水閘,修壙壩,大小水庫上百座,防洪排澇,引水灌溉,改良土壤。
拆遷前,村里有一千多年歷史的房子,建筑墻磚用的水磨籮底方磚,用糯米汁、石灰、明礬、草木灰調蛋清勾縫,磚頭上雕刻著松鶴圖,曾有人拿了一塊磚去國外拍賣,一塊磚就值800塊。金絲楠木梁柱,文物估價一根能值180萬。老鄧為這些古董的磚木舉報過,但沒人理他。
老鄧在田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說起他種過的田如同說村里的女人們,他說一塊好地就像一個好姑娘,踏實,溫和松軟,所有好的品德都具備,如果為這樣的地、這樣的女人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為她出光力氣、為了她刀架在脖子上、槍口靠在胸膛上,眼都不會眨一下。地里長出的果實個個像自己瓷實的兒子和女兒,圍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日子再難過,都不能虧妻兒老?。荒切┨镆蚕褡约旱挠H娘老子,血肉相連,沒有親娘老子,怎么可能有他;沒有妻子,怎會有孩子來延續他們的生命。
想想自己的老娘,83歲時還幫他喂養30頭豬,種植管理10畝田玉米,豬糞拉到田里施肥。今年都85了,還舍不得丟下田。老娘說,只要不癱不瘸,手腳稍微能動,都得把田服侍好,如果對土地不忠不誠,就像對人不忠誠,死了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上不了天堂。
老鄧講起農業經頭頭是道,杯中的茶水沒喝一口,一分鐘也停不下來,微微顫抖的手半握著,感覺手中還握著一把鋤頭。
芽山的每塊地、每個池塘邊都有一個故事。那八分地里在戰爭年代曾掉落過飛行員,另一塊田曾經顯過靈,村口土地廟里的菩薩最神,一樁樁發生在過去和現在的事情,三天三夜都說不盡。饑餓的年代,一畝地就能保得住一群人的命,村子里號稱金三畝、銀四畝、祼體三畝的好地,現在連影子都找不到了。
包園林種樹的這些年,夫婦倆從黑發人熬到白發人,每天起早摸黑泡在田里,別人在家睡午覺,他們從來舍不得睡,刻刻在田里忙,修枝、嫁接;施肥、除草,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培育這些花樹果木。老鄧從小就喜歡盆景,只要有空就爬上芽山找吸水石做盆景,找枯樹根做成根雕,為每一個盆景題詩命名。30多年的披星戴月,汗流成河,投資培育了5600多棵名貴樹木。很多人知道他培植出來的盆景比房子還值錢。他們還栽了許多種樹,有蘋果樹、梨樹、桃樹、茶葉、黃連木、黃檀、山槐、石櫟、石楠、紫楠、紅楓、廣玉蘭、皂角樹、銀杏、小葉黃楊、板栗、合歡、杜仲、枸杞樹等幾十種樹。老鄧相信山旮旯石頭縫都能長的樹,山下的土地上一定也能長,加之有人的精心照料,會越長越好。老鄧從山上找到許多快絕種的藥材,有何首烏、太子參、明黨參、野枸杞、女貞、丹參、白芨、蒼術、百部、桔梗、貝母、天門冬等,山里的草叢里還有些治病的草藥,有香茅、百茅、黃背茅、結縷草、假儉草、野古草、豆科胡枝子、山豆花等,老鄧把這些寶貝挖回家嘗試著培育,學會了上網查閱各種資料,那種成就感好像自己擁有了一座金山銀礦,后來竟然培植180多個品種。老鄧不僅是植樹種田的好手,對建筑也頗精通,為建成心中的宮殿,老鄧花6個月時間手工繪圖,不知道熬了多少個通宵,修改無數遍,仿黃鶴樓建造風格設計,全部采用傳統工藝榫茆結構,二樓雕花鏤空花窗,三層木格窗嵌玻璃,在小院里建了一座純木結構的小樓,成為華野村標志性建筑物,老鄧和三個孩子一起在木樓上讀書學習,成為華野村的一道景觀,聰明的兒子大學畢業工作后被評上過“十佳青年”。樓前的小院里樹木早成林,盆景宜人,純木小樓掩映其中,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木閣樓散發出來的木香引來無數鳥雀。
木閣樓建造選用的木材,許多都是他和老伴三十年來培植的樹長成的,大梁和椽子用的是銀杏樹木,百年都不會腐朽。木閣樓全部用來藏書,孩子們和木樓一起成長,留下無數美好的回憶。老鄧說,如果他們家沒有這座木閣樓,沒有承包的二十多畝小樹林,他們家會像別的村民一樣在10天內簽字走人,老母親不會跟著他們受煎熬直到仙逝,是他這個不孝之子心性太強,非要在華野村獨樹一幟,給家庭帶來毀滅性的災難。無數次祈求母親在地底下一定要體諒他這個不孝之子,為了眼前的利益做出連自己都不敢想到的犧牲,拖著全家人逃難在外,將小女秀原本幸福小家毀了不說,還將老母一個人扔在醫院里不管。老母去世時他哭了,小樓倒的時候他哭了,那些破碎的青磚,斷裂的屋梁,每塊磚,每根椽條都是他身上的肌肉、骨骼、血脈、神經和呼吸。草木春秋,小樓是他耗盡一生的才華、財力建成,具有古典風格的小木樓被推土機鋼爪捏得粉碎,他的雄偉理想也隨之斷裂,再也無法愈合。在后來的日子里,小樓一直在眼面前搖晃,晃得他夜里從來都睜著眼睛睡覺,生怕一閉上眼睛小樓隨時從他眼眶里逃遁。眼睛因此落下了一世的病根,滿眼的血絲,看任何東西都是腥紅的,隔著一層紗。在他的內心,早已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小樓的價值。
2009年,拆遷從最初的風聲落實到最后的行動時,老鄧家玉樹臨風的三層木樓238平方米,外加正房、廂房、院子,總共有400多平方米,這樣的建筑在村里太顯眼,杵在別人的眼中,這道風景成為拆遷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老鄧說,想拆光這個村的600多戶人家,得先拆掉他們家的小樓,小樓不倒,村莊難倒。村里人相信老鄧思維敏捷,見多識廣,秉直剛毅,大家一致推選他為村民代表與上面的人談判,駐村拆遷隊第一個找老鄧談他們家的木樓,只要木樓倒了,全村的房子推倒的時刻指日可待。在拆遷木樓時,上面的人說他家是違章建筑,建這樣的藏書樓,不是圖書館,又不能創造經濟價值,有什么用,不如整體移走。如果能整體搬走他家的木樓,本無可厚非。那些人親口向老鄧發誓:用人格向他擔保小樓一定會安然無恙時,老鄧才同意簽訂了整體搬遷木樓的合同協議,雙方約定的違約金是60萬。相信他們等于相信自己,就這樣很痛快地把字簽了??墒?,他做夢也沒想到,寫下的協議只是緩兵之計。小樓被強行夷為平地。最后的答復是:誰叫你建這么精致的木樓?誰叫你種這么多樹的?誰讓你包田?問得他胸口直冒青煙,卻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是的,從來沒有人逼自己包田栽樹,種植中藥材,蓋木樓,村里那么多的房子沒有一家像他們家一樣,只能怪自己肚子里不應該有這么多的“花花腸子”,而今腸子都悔青了,也救不活自家的木樓,活該。老鄧在后來把那個要命的協議給弄丟了,一切都無從說起。
老鄧說,在拆遷隊駐村的那段日子,村里人看到村長家每天像辦酒一樣,村口賣熟菜的生意突然火爆,村長的老婆紅光滿面,進進出出,買菜燒飯,忙得像個陀螺。別的人家倒墻扒鍋灶,而從村長家飄出的油香、菜香在滿村里飄蕩,鐵鍋里噴香的油始終在快樂地沸騰著,村長老婆在廚房里炒菜時發出的尖叫聲,輕飄飄地擊垮了忙著搬家的鄉民們的神經。
芽山拆遷后,無錫的一位老板在這里做工程,工程款拖了很久沒法結賬,接下來的工程全是靠東拼西湊著借債過日子,后來甲方把一千畝地抵債給他算工程款,在這里立項建造一個“千畝莊園”,建休閑娛樂為一體的度假村,還要建座皇宮一樣的大酒店。老板想現在許多有錢沒處花的人,玩遍世界還嫌不夠。芽山是一個沒人發現的處女地,靈山秀水,自然風貌絕好,每一個來這里的人都會喜歡這里。無錫老板本來在城里好好的開著兩家飯店,不知道中了什么蠱,腦子搭錯了筋,非要到這里來趟這個渾水。無錫人聽人說老鄧很有能力,想請他幫助管理一千畝地的農莊,請他吃飯。老鄧說自己天生是個烏鴉嘴,不管對誰說真話的臭脾氣到死也改不掉,忍不住說了一大堆不好聽的大實話。他告訴無錫的老板說,這地你無法包,包到最后恐怕連老婆和城里的飯店都要飛了。無錫老板好歹也是名校的高材生,哪能相信文化程度不及他十分之一的農民口出狂言,信心滿滿地請來一個二畝田都種不好的生產隊長管理這一千畝田,準備大干一場,沒過多久血本無歸不說,連城里的飯店都虧得貼進去,后因詐騙,很快破產。老板的老婆果然跟美國人跑了。村里人說老鄧真是“神機妙算”,把人家算得破產進了牢房。
無錫的老板走后,芽山腳下的這片地繼續招商引資,信國公司的老總參觀日本的高爾夫球場后,對芽山這塊風水寶地一見鐘情,他發現芽山的地形很適合建高爾夫球場,比日本的高爾夫球場的地形還要好,一心要建成亞洲最大的球場,讓新區沖出亞洲,走向世界。一期工程以“綠色社園家園”為啟動杠桿,5000畝準備建高爾夫球場,不包括配套工程需20個億。規劃藍圖上的高爾夫球場占地4500畝左右,由三個不同風格的球場組成。其中一個偏重公共球場概念,另一個設計為國際錦標賽級的球場,最后一個設計為高端純會員球場。整個54洞使用一個會所,除了基本的營運功能外,還包括小規模的高檔酒店及會議功能。在整個項目中,新區將計劃投資3-5億元,別的資金采取招商引資。省體育局領導表示,這個綠色社園家園建成后,可以爭取一些非奧運項目的全國比賽來這舉行。
一期工程按部就班進行,一車車黃沙倒進良田,挖掘機轟隆隆進場,按規劃圖在原來的湖泊區域栽了楊樹作為景觀,水稻田邊的小坑塘填平,鋪設地下管網線,炮筒粗的管子深埋進地下,紅的綠的黑色的管子粗魯地伸進土層下面,原來長玉米的田,堆出人工沙丘,在沙丘上栽綠色草皮。
工程才開始不久,不知道什么人舉報違法用地,上面三令五申禁止建設娛樂場所,高爾夫球場的旗幟沒飛揚多久被迫半途夭折。當上面的人來檢查時,他們連夜把草皮上鋪上沙子,以阻止草的生長,又在沙子上面鋪上一層死黃泥,偽裝成原來的痕跡應付檢查,施工所用的大型挖掘機藏進樹林里,芽山腳下,沙丘連綿起伏,縱橫交錯。
老伴看到老鄧話越說越多,嘴角泛起白沫,就責怪他話多瞎操心,自己家的心都操不過來,還操上面的心,話說回頭,這些事怎么可能是百姓能操心得了的,只是說說而已,誰會來聽你胡扯這些國家大事?當我問老鄧以后有什么打算時,他沉默片刻說,自認倒霉,現在換了想法,天大的事都大不過能活著,為了利益爭來爭去一點意義都沒有。那么多紅楓樹長得有大碗口那么粗,這些年付出的勞動化為烏有,連拆遷的人都說了賠1000萬都不算多,但是不可能賠他,癡人說夢話而已,就是因此把自己的老命丟掉,也不會有人來同情他。人總得要向前看,說不定以后地球真的毀滅了,人類會移民到另一個星球上去,到那時,天上,地下,一統太平,再也沒有利益的紛爭。說到底,他還是感謝政府給他的公平公正,幸虧自己生在這個年代,如果在舊社會像他這么折騰法,怕是老早給他個槍子吃,或把他扔到牢里任其自生自滅,永世不見天日。國家的政策、程序切實可行,都是向著老百姓的,只是在執行的過程中被少數人鉆了空子,有些地方官員辦事急于求功,因此生出一堆的妖蛾子,加深了彼此間的誤會,形成了對立面。村里就那么點事,扒腳丫都能算得過來,如果都能攤到臺面上說開,除了少數的無賴漢外,大部分吃人飯長大的村民都能做到通情達理,積極配合執行。結果非要搞得滿村風雨,制造混亂,顛倒黑白,他們大多數都是有良知的好干部,說話做事很靠譜,將人心比自己心,句句在理,事事得人心,只是這些好人位卑權輕,說話不算數。說了真話,做了實事反干不長,就被那些有點歪門邪道的人擠走。老鄧說在最困難的時候,會時常想起這些好人為他奔走,他們能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和解決問題,自己打內心感激這樣的厚道善舉。
我向老鄧建議,現在的藥材前景這么好,為什么不去和上面談談包地種藥材呢?
老鄧說他很想做點事情,但經過這么多年的折騰,元氣大傷,空有一身種田武藝也不中用,好漢不提當年勇,認命吧。自從發生這件事后,才覺得這70年是白活了一場,還沒能厘清這世上諸多錯綜復雜的關系。關系像一張巨大的網,從生到死把每個人網在里面,有時候像遇上鬼打墻,進出都難。如果無法在關系中生存下去,就得在關系中滅亡。比如種100畝田與種1000畝的關系就是不同。種100畝田只需要有吃苦的精神就能種好,而種1000畝田,除了要吃苦,還必須要有指揮能力和凝聚力,靠一個人去單打獨斗不懂得管理一個團隊根本不可能實現。一個小生產隊長來幫無錫的老板管這1000畝地,他自己家種兩畝地都是荒草,根本不具備管理1000畝地的能力,讓他來管理1000畝田簡直是天大的笑話。老鄧說自己只有種100畝地的能力,如果種000畝地,必須得有政府的支持,比如機械的投資,道路、水路、電路必須暢通無阻,如果沒有政府的支持,種500畝田都沒這個能力。不僅如此,現在土壤的質地起碼倒退了十年,種糧食的風險太大,再想翻本,所付出的代價是任何一個種田人無法承受得起的。種田不懂科學,如同木匠不會拿斧頭,裁縫不會握剪刀。100斤化肥灑到田里,莊稼吸收一半都不到,其他的全部被土壤吸收,污染土壤。懂得種田的人會合理利用上天的資源,如果用雨水或用池塘水來灌溉,天然水利用的肥力相當于五公斤尿素,池塘水與機械化抽上來的水有本質的區別。能吃苦的種田人拔秧草,怕傷著秧根,用手指去摳秧草,摳得眼淚水直滴都不肯放棄,然后把摳出來的草挖坑埋進去當綠肥,這樣死心塌地去耕種,想不豐收都難。種田的人就要舍得吃這種苦,田才能種得好。可是,現在包田的人誰愿意吃這種死苦,就算是請原來種地的村民來打工,反正按天算工資,誰愿意賣苦力服侍好莊稼,把一天混過去拉倒,長得好不好與他們無關。這樣的形勢大多是望天收,如果再舍不得投入時間、肥料、精力,想天法也要把死土盤成熟土,而是等著吃落地的桃子,怎么可能?
大片良田現在租出去的只是少部分,承租人也不給上面租金,跟上面耍賴皮。以前的水、電、道路被破壞,水利工程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他們有理由耍賴。五六十年前的水利設施全破壞了,現在想在短期內恢復很難。本來畝產1000斤的田,現在可能收300斤。本來很好的耕作層,被破壞了,全是死黃土。原來的熟土耕作層能保水半個月,現在土松了,保不住水,土壤里的營養跟不上?,F在的干部常年坐在辦公室的電腦面前,以前所學的專業知識差不多荒廢了,真正懂田間管理的人才真不多,大多是外行人統領內行人。他們來包田,如果花同樣的工夫和本錢來種同一畝田,懂管理的人能收1000斤,不懂管理的人只能收500斤。
老鄧說完這些如釋重負,端起杯子喝一口涼茶繼續說下去。原來美國評論中國永遠都解決不了溫飽問題,就是這個土地承包法是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偉大創舉,中國為什么能從解決溫飽到小康水平,就是這億萬農民的勞動創造的,在國家最困難的時候,是農民撐起了這片天,城市的摩天大樓,街道公園哪一處不是出自農民工之手?有幾個城里人愿意吃這種苦。但現在的一些地方對土地承包法、土地管理亂了套。老鄧說自己是趕上了好時代,只是想自由自在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偏偏他想要的幾乎付出了血的代價,自己要那么多錢做什么用,還不是跟那些人爭個“理”字,人不欺自己,自己從來不愿意欺人,但是人若欺我,我必欺人,這可是偉人說過的真理。自己吃再大的苦不要緊,不能讓后代人跟著吃苦受累。老鄧望一眼倚在門邊的女兒,滿眼的愧疚。小女兒秀都是嫁出門的姑娘了,到頭來還跟著娘家人受連累,無家可歸。好在兒子有出息,前年被評為“十佳青年”。兒子生在好時代,比他強百倍。
丹桂新城規劃160萬平方,尚有大量的拆遷戶無法安置。當初跟他們說好三年安置,只是拆得太多,安置的房子雖說早建好了,開發商拿不到甲方的工程款,他們就不安裝水電及配套設施,拒絕交房子給甲方,就是這種沒完沒了的三角債把拆遷戶逼到死角。老鄧說,妹妹家拆遷三、四年了,在外面租了一間小房子,緊巴巴的。說實話上面給的安置費租房子是夠了,但租的房子條件差得很,不是自己家的房子舍不得裝修,那些臨時搭出來的簡易房子,空調都不好裝,夏熱冬寒,活受罪,哪像人過的日子。野在外面的鳥到天黑了,都需要一個家,何況是人呢?
老鄧說為了打官司,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每個過程都要等待好長時間,這個過程,算一筆經濟賬,十萬元朝外,維權的成本太大了,如今因為幾年的官司弄得全身是傷痛。自己從來沒想過要和誰對抗過,所有的傷害都是相互的,最終是勞命傷財,兩敗俱傷,幾年一層一級的上訪,歷盡千辛萬苦,但土地流轉對我們這輩快要入土的人來說,已到了非面對不可的地步,非得要支持政府舉措,隨著農村的空心化,土地集中管理必然成為主流。在開庭時,老鄧說,我和你們為了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我們本是一條船上的人,心要往一處使,我也想過上好日子,這只是利益之間的沖突。你們和我們之間的關系,好比父母與子女的關系,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不管社會如何發展,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情,誰都有犯錯誤的時候,包括在他不斷上訪期間,遇到不少幫鄉民們說話的好領導,這些有良知的好人,隨便翻下家譜,他們的祖宗三代都曾是農民的后代,他們把我當成親生父母一樣疼愛,理解并尊重他對家園和土地的情感。他們是現時代新鮮的血液,按照現代最時髦的話來說就叫做 “正能量”。這代人有正義感,有擔當和修養,他們都是明事理聽話的好孩子,孩子就是有天大的錯,百姓這個做父母就是原諒他們的上帝,普天之下,哪有父母與自己的孩子結仇怨的?對于土地的江湖,恩恩怨怨何時休,舌頭和牙齒還有打架的時候,再怎么苦大仇深,也結不了一世的仇怨,就算是冤家,宜解不宜結。相信政府里那些有過行為偏差的人,一定具有自我修正的能力。
不知道有誰說過:人類總是以危機和災難為老師,一次次糾正和調整自己。
對時下宣傳的“正能量”事實上不能帶有偏見,但正能量并非虛飾的“純正”得以釋放,而去否定通過“負能量”的揭示和卸載而展示出來,以修正“負能量”,還“正能量”一個清白之身,正負之間的過程可以轉變。
作為百姓只想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不管怎么說,也不能砸我的房子。老鄧說,有些人即便是死了,他還活著;有些人即便活著,可他卻是你的敵人,可你有一日不知不覺中,他的信仰卻成了你的信仰,留存在你的心頭、你的血脈里,并成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恨他,卻要祭奠他。比如,現在實行的土地流轉,你恨著它,卻不得不愛戴它,不問對錯,有理或無理都得去坦誠相待,這是歷史大勢。
村民們暫時上了樓,那么多的城里人一不懂地,二不懂管理,遲早還是要老百姓來種。在丹東鄉,荒地只是暫時的,丹東鄉的子民們不會扔下它們不管。
作為旁聽者,老鄧說的這些驚心動魄,可是老鄧敘說的時候語氣平緩,柔和,不急不躁,像在說別人家發生的故事。對于這么多的磨難,老鄧早已淡定,并妥協。
中午,老鄧全家人執意留飯,我們恭敬不如從命。他們說,在拆遷的那幾個月,輾轉各個鄉民家里吃飯,走到哪家吃到哪家,都不知道到底吃了別人家多少頓飯。這樣的情況要換在城市里,是不可能的。鄉下人的隨遇而安與樸實早已深入骨髓,不會因時光的流逝而消失。中午菜是一碗豆腐燒毛豆,水煮蝦,一碗紅燒肉,炒茄子,野生茭白,骨頭湯。老倆口昨天就知道我們要來,提前準備好今天的飯菜。老夫妻倆,女兒秀和外孫,六人圍坐一桌,老伴不停地為我們夾菜,一盆蝦子,他們自己幾乎沒動筷子,全分給了我們和外孫。聽了一上午他們家的真實故事,老鄧在吃中飯的時候接著話題繼續說,因手抖的原因,一塊紅燒肉沒夾住掉在桌底下,女兒秀撿起來放在桌角,老鄧吹一吹又填到嘴里,看到我盯著他望,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是多少年愛惜一飯一菜養成的習慣,舍不得浪費一絲一縷。老伴說他經常這樣,掉地上的東西撿起來照吃。老鄧說,吃食都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土不嫌人臟,哪有人嫌土臟的道理?現在住進樓房,一點地氣也接不到,看上去干凈體面了許多,一身的毛病,還不如在鄉下弄點地種,活動活動筋骨好。老伴心疼他道,都老得縮起來了,還想著田,難不成在一張老臉上撒一把菜籽,用洗臉水一澆也能發芽不成?老鄧說自己和土地的關系如同嬰兒與母親子宮、玉米與苞衣的關系,離開它如同骨肉分離。在鄉下,如果看到臉上有泥的人從對面走過來,得先讓他們過去,這些人才是最了不起的人,把種田當成做大事,舍得吃苦本分的人,更讓人敬重。老鄧看到我的心很沉重,吃飯也不香,反過來安慰我說,這世上可憐人太多了,每個人都難免遇到磨難,時間久了,也就淡忘了。天堂和地獄只一步之遙,善與惡隨時都在轉變,能活著,比什么都好,許多事是好事多磨,變則通,不變則不通,國家既然提倡良田建設一定有存在的道理,農村的空心化,老齡化,面對現實,已不得不把這件大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否則的話,遲早還是會拋荒,造成更大的土地資源浪費。
老鄧說自己是個特別愛學習的人,活到老學到老。對那些打擊、壓迫、刺激、欺負侮辱,使自己爬不起來的人,每一個細節都讓他刻骨銘心,開始心中還有恨,后來連一點恨也給時間磨平了,沒過多久那些人也得到了懲罰,已經有一兩個被關起來,失去自由,盡管他們曾口口聲聲對他說法律不能當飯吃,最終自己不還是被國法“請進去”。真是蒼天有眼,政府明鏡高懸。老鄧稱他們為自己的“逆行菩薩”,他們也是與自己有緣的人,不是自己的冤家,相反,自己的體能、智能、心力、毅力因為一場苦難得到提升。他們如干柴烈火,燃燒了自己,也算是照亮了他人,是他們的不善成全了他的善。如今這些“逆行菩薩”到政府的大牢里去修行,相信一定能修成正果,功德圓滿。
離開老鄧家,眼前總是晃動著老鄧在零下八度赤腳過河的場景,還有他現在佝僂的腰,一條瘸腿,走起來歪斜的身影。欣喜的是,老鄧這么多年懸在心頭的那把鋒利無比的刀,終于落下。他不再像五年前那樣鋒芒畢露,而是目光柔和,對那些傷害過他們全家的人忽略不計,說起他們那些作惡的事能夠慈言善語,內心通透。包括帶著兒子住在娘家的小女兒秀在慈父的引導下,也漸漸淡忘那一切,無論是美好的、苦澀的日子,都得一天天向前過。小女兒秀倚在房門上聽我們說話,也不肯坐下,時不時給我們添茶水,秀眼神清澈,讓人想起山間的一汪清泉,說話的聲音如叮咚的泉水,笑容很自然地在腮邊兩個酒窩里躍動,那笑容讓我想起山里的二月蘭,淡雅,芬芳。當我問到秀如果可以,愿不愿意種地時,秀說,打死她也不愿意種地,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勤勞未必能致富,種田只會越來越窮,除非是那些犧牲生態環境搞養殖、侵占集體公共資源、衣著光鮮能說會道,上騙政府,下騙百姓,甚至騙親戚父母的人種地才能發家致富。
老鄧說自己是標準的鄉下人,到死也做不了城里人。對于內心曾有過的仇恨,他覺得不是件壞事,有了仇恨,就要尋找出口,仇恨發泄干凈了,這世界才會安寧。
有大恨心必有大愛之心,精神世界得以舒展,怕就怕無恨無愛,這世界恐怕一片混沌不清,連想去說理的欲望都不復存在。他說感謝這個充滿愛恨的世界,接納一顆悸動的靈魂。芽山也許會從此因禍得福。
老鄧的話讓人想起馬克思的女兒燕妮問歷史學家維特克的話:“您能用最簡明的語言,把人類歷史濃縮在一本小冊子里嗎?”維特克說:“不必,只要四句德國諺語就夠了。”上天讓誰滅亡,總是先讓他膨脹;時間是篩子,最終會淘去一切沉渣;蜜蜂盜花,結果卻使花開茂盛;暗透了,更能看得見星光。
后 記
國慶回鄉時,秋蠶正四眠結束,最后的幾天蠶長得越來越快,一天一個變化,瘋吃,吃到吐絲的那一天為止。蠶農們一早一晚泡在湖桑田里采桑葉,以保證蠶房里二十四小時不脫桑葉。往年蠶繭沒今年貴,許多人家把湖桑樹挖掉種糧食,今年糧食跌價,才發現上了大當,準備明年趕緊補栽湖桑苗。
母親說,田里的這點事雖不算大,至于收成好不好,想來也是一朝君主一朝臣,玉米、豆子、稻子、湖桑這些農作物也不見得年年都是寵兒。這批秋蠶,各家有心靠它來翻糧食的本,誰知到最后出個妖蛾子。河東有幾戶人家的蠶吃足桑葉準備上山的前一夜,這些白胖胖的祖宗們開始搖頭晃腦口吐清水,直蹦直跳,不知道得了什么瘟病。平靜的村莊開始暗流洶涌,有的人家懷疑湖桑田里被人下了藥,有的懷疑蠶室門忘記上鎖,被人放了不干凈的東西,一股陰森森的風在村子里游蕩,各種流言塞得滿滿的……這種情形想天法也沒用。母親說,以前我們家養蠶從來沒出過這種事,現在經常出事的原因只有一種:湖桑樹藥水打得太勤了,一年總得要打五六回,不打藥桑樹全部生病死亡,別說湖桑要打藥水,連門前的韭菜都要打藥水,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兩種農作物會生蟲子。從播種開始起,就得用藥水浸泡種子,所有的莊稼開始帶毒而生。母親說,村里十個去世的,差不多有九個得的是癌癥,很早以前沒聽說過這些亂七八糟的怪病。
別人家花生都收上來曬干了,我家的還在田里等待我和父親回家挖。花生葉落得差不多。剛下過雨,田里爛得很,一腳下去鞋就被爛泥吃進去拔不上來。地勢低洼的地方挖出來的花生只有一把空藤,而土蟲特別多,把花生啃得一個洞一個洞的。別人家播種的時候拌藥下種子,那種叫丁硫克百威、吡蟲啉的藥粉子是專門拌花生、黃豆種子用的干藥粉,說明上寫:其殺蟲機制是干擾昆蟲神經系統,具有較強的內吸性,鳥類保護區禁用,桑林蠶室、魚塘稻田禁用,不得排入河塘水域。中素癥狀表現為頭昏、乏力惡心,瞳孔縮小,呼吸困難,眼結膜充血,癥狀出現,一般幾分鐘到一小時表現出來?;ㄉ陂_花的時候還要打呋喃丹,這種藥毒性更強,母親說,哪怕顆粒無收,我們家也絕對不用呋喃丹。母親說每發現土蟲一定要弄死它,否則明年繁殖起來不得了。當看著那些肉乎乎的土蟲在土里自由伸展,也是一條命,生命的存在無罪,竟不忍它們死在自己手里,看到的蟲子一個個捉了,裝進瓶子,帶回家去喂雞,讓它們的生命升華。這塊花生田原來在老莊時是個坑塘,是二爹爹一鍬一鍬填平的,一半高一半低,后來填平了做了隊里的養豬場,分田到戶時成了我們家的責任田。種田一個靠“水”,另一個靠“路”, 對每一塊田來說是命根子,外面的公路修得再好,田里沒有水和路,這塊田就完了。
2014年底有幸去省城參加一個學習班,遇到做過村支書的小麥,他說自己一個月前還在村里當支書,才考上體制內的文學院,從事專業創作。兩年多的駐村生活給他的小說創作帶來靈感,十多萬字的駐村日記不是用筆寫出來的,而是用腳寫出來的。
為了土地流轉,608戶人家,小麥都是夜里上門做工作,用盡各種方法,讓這家與那家關系好的去游說,確保拆遷的進度。把村里的財務公開,低保公示,只是覺得自己做事太吃力,許多事,必須去服從,土地流轉本來是惠民的好事,有些干部步子邁得太大,他們為了出成績,以插流動紅旗的方式讓各村干部去強制執行。像那些拆遷流轉出來的土地沒人來種真讓人心疼,老百姓把黃豆種到高速公路的路邊上。在農村的土地流轉問題上,現在是作家的村支書有自己的意見:對那些不良商人騙上面的補貼款,最后拍拍屁股走人;對那幫坐在電腦前想象著農民生活的人,一試點就成功,一推廣就失??;對那些下基層只是看看數據,聽聽匯報,坐坐飯店喝喝酒聽喜不聽憂的人,他肚子里有一百個想法也沒用。他們根本就不懂農民、農事、農田,調研得跟真的似的,其實只是走過場。而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歷史的車輪不可能為自己而停止。村支書說感謝黨給了自己這個機會,讓他從此靜心寫作。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是絕對的,總是相對的。許多事情,該怎樣,就怎樣。等待它順其自然的發生,結果會更好。可面對現實的時候,有誰又知道,事物本身該有的結果是什么樣子呢?止語才是最好的修行,最公正的公道,別以為自己就是公道,還是靜觀其變,順其自然吧。
(責編:王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