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陽,曬得柏油路面就快流油了,七條躲在樹陰底下,心想這一票要速戰速決。邪門得緊,一絲風都沒有,光聽頭頂上知了吱哇個沒完沒了,愈發叫得人心煩意亂。
天氣預報說今天三十五度,可這會子路面上的溫度應該已經能攤雞蛋了,七條踅摸著口袋里那顆蛋砸出去的時候會有怎樣一條華麗的拋物線。它也許會開出炫目的花,隨著明脆的“啪”聲亮出最后輝煌的姿態,或者只是死魚一樣被甩在干涸的露出猙獰底色的現場,畢竟它是一顆壞蛋。但話又說回來,誰會在意一顆壞蛋呢?不知什么時候讓蒼蠅叮過,叮過也就叮過了,偏偏還產了卵,鬼曉得什么時候就會孵出蛆來。那白膩膩的軟體,在眼皮子底下蠕動,永遠帶著某種自得其樂的肉顛顛的快感,讓人惡心,卻不自知。只有七條作為它的主人明銳地洞悉了一切,他得讓它消滅在萌芽狀態。這樣就清凈了,沒有赤裸的嫌惡,也沒有虛偽的憐憫,一切都是造物咎由自取的圓滿。他的仁慈旁人一般不會懂得。
要是換作昨天或者前天,他手上的就是一袋嘔吐物。現在做鹵菜生意的小販越來越無良了,他只吃了一頓鹵水撈豬頭肉,就上吐下瀉整整兩天兩夜。俗話說好漢抵不過三泡稀,何況他不是什么好漢。他腿軟,原本走路就耳水不平衡的樣子,現在更像是喝醉了的三腳貓。說是貓不確切,他沒貓那么柔軟輕盈,走哪兒都帶著顧盼自如的驕傲。在銀屏街,七條怎么看都更像是一條狗,邋遢,無賴,讓人犯膩歪。出了這條街,沒人認識他,他也就不大出街去逛。好像全天下就這條街似的,他死也死在這條街上。當然不是為了有人厚葬他,能有人說一聲“呀,七條死了!”而不是“嚯,怎么死個人?”也就算死得其所了。再把話頭拉回到壞蛋上。好不容易,今兒早上,七條拉稀的毛病止住了,謝天謝地,誰想到碗櫥里存著的這顆蛋壞了。也難怪,連續的高溫天氣,什么都發酵,腐敗,變質,一顆蛋蛻變成一顆壞蛋并不是什么難事。七條嘬著牙花心疼了三十秒鐘,然后決定把它當做武器投擲出去。有一瞬他想到去買一臺冰箱,細想想實在劃不來,他一個光棍,能存多少吃的喝的?為一顆蛋買一臺冰箱,這想法未免太過瘋狂。那么就讓它壞吧,壞得更徹底一點又何妨?
此刻他攥著那顆蛋的手已經汗涔涔的了,掌心一片濕熱,如果蛋里確實有某種生命,想必透過薄脆的蛋皮也能感覺到他惡貫滿盈的善意。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但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成功,他對自己的工作有九成的把握。有時遇到個把失敗的案例,他會進一步總結經驗,下一次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所以現在他的命中率已經提高到了99%。
還剩下那1%,他不會去苛求自己。在我們的文化里,“百里挑一”是很了不起的,那么百里挑一的失誤呢?他自嘲地笑了笑,弧度有些夸張,彎曲的手指戳中了眼角一粒溢出的分泌物。黏稠的眵目糊無處安放,被他隨手抹在皺巴巴的褲腿上。對他來說,洗臉不是必備的日常項目,反正也沒人愿意看他那張嚴重變形的臉。他們害怕他的扭曲對他們造成傷害似的,盡量把他篩出視線之外,但他們從來不在乎他們對他的傷害。露骨地罵,走開,你這丑八怪!或者皺眉掩鼻地疾步而過,好像他殘疾的身體里有天然的異味和病菌,他們避之不及。其實他每個禮拜都洗澡,母親去世前常常夸他干凈,在她眼里他從來都是香噴噴的小鮮肉,像每個孩子一樣,是母親的寶貝。可惜,母親死后他就再也沒有受到過贊美。在命運的書寫里,他本身就是那百里挑一的殘次品。
這一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夠自食其力。母親說,七條,你以后得自己照顧自己,要是媽不在了……剩下的話他沒讓母親說下去,母親也就哽咽地順從了兒子。光陰里有那么多沉甸甸的東西,透過那天傍晚一輪殘墮的夕陽投下的稀軟光線,峻烈地打在他的臉上,使他未老先衰的臉迅速垮塌下去,兩道法令紋深如刀刻。他握住母親的手,像是握住宇宙里全部的蒼涼和溫暖。母親對他艱難地笑了一笑,她曉得他很能干,她的兒子一點不比別人家的孩子差,雖然他命不好,一生下來就腦癱,面斜口歪的,品相堪憂,四肢也短了一截筋,總也捋不直。
一輛車頭貼有四個圓圈標志的轎車近了,近了,在前街和后街的夾角處車速漸緩。七條打起精神,繃緊了全身萎縮的肌肉和神經,猥瑣的目光也被剎那間點燃般亢奮,充血的眼球陡然暴突出來。他的手摸向兜里那顆壞得非常有生命力的蛋。
銀屏街在這里拐了個鈍角的彎,街面像是被粗暴的手一把掐住的小蠻腰,突然收緊了,路經的車輛必須降到20碼以下才能安全通過。況且這里是三不管地帶,前街歸銀屏街道,后街卻歸望月橋派出所,那些隨便擺攤兒的,總是這邊抓就往那邊跑,那邊抓就往這邊跑,唯一的一臺監控,被皮孩子拿自制彈弓當作瞄準對象打得稀爛之后,再沒誰愿意給自己攬事兒去換個新的探頭。七條之所以蹲守在這里,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并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是個腦子壞掉的癱子。
二十米,十米,五米,四米,三米,二米,一米……七條手心里的汗漬結成了堿塊,又被新的汗水融化。總是這樣,他身體里的閥門也跟常人不太一樣,一出一出的,大熱天兒,也并不是一直淌汗,要么突如其來的一陣寒意,讓他如墮冰窟;要么全身流油,像一座爆發巖漿的火山,這一切與外界的環境溫度又好像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七條媽也一度覺得匪夷所思。她一個人帶著這倒霉孩子,跑了多少家醫院,尋醫問藥的,都沒個結果。到最后醫生們總是拿著厚厚的化驗單,無可無不可地對她說,查不出什么其他病理問題,估計就是因為他腦癱。這個結論真他媽無賴,好像因為他腦癱,他的一切毛病就都是因為腦癱似的。
“四個圈”開到七條面前時,七條決定放棄。黑亮的車身擦著他眵目糊一樣黏稠的目光,轉過彎,提速,消失在視野,那顆蛋又妥帖地收進了他的口袋。
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樹陰下那雙角度刁鉆的眼睛,在這二十米的距離里閃爍成像,剔除了各種無關的嘈雜背景,譬如修鞋匠老趙和一個婦女討價還價的無聊爭議、做冷飲生意的刁老板歪著頭收聽FM908時那種瀕死般的怪異神態,以及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的姓冼的桀驁少年留下的充滿鄙夷的一瞥……經過重重過濾后七條收獲的重要信息只有一條,目測司機個頭超過一米八,臉有橫肉,不好相與。
七條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很快引來一群螞蟻。這很奇怪,他又沒有糖尿病。但誰知道呢,人生就是這么奇怪,螻蟻的一生也如此,進退往往沒有什么理由和余地,不知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七條想反正已經等到現在,不在乎多等一會兒,注意安全總沒有壞處。
下一輛車果然很快就來了。紅色,車頭的標志是圓圈里帶個W。又是彎道減速,二十米的距離,七條看得很清楚,中年女性司機,扣一頂假發似的波波頭,墨鏡下是一張猩紅的嘴唇。按說車型款式、司機對象都相宜,可七條還是沒下手。他記得這輛車來過,后街四號樓院子里停了不止一回,好像是銀屏街小學語文老師呂曉蘭的閨蜜。熟人不好下手的,萬一呂曉蘭知道了,當面說他缺德缺心眼缺造血干細胞,他還真擔不起她文學造詣頗高的優雅謾罵。都是老街坊,雖然他們和他并不捏帖,到底還要相見。
說起來他記性超好的,遠遠超出一個地球人的平均智力水平。他記得銀屏街上所有住戶的門牌號碼,要是哪個男人大清早從哪個不屬于他的門洞里出來,他就知道這人昨晚上泡別人家的老婆去了。為此有好幾個“隔壁老王”請他抽十塊錢一包的中南海,好堵上他的嘴。他呢,這點眼色還是有的,況且嚼舌根子又不能換錢,倒把中南海給斷了,下回見到老王,老王不但不給他煙抽,反倒要抽他。街上流行私家車以后,他不知不覺就記住了所有的車牌號,只要是這條街上的,或是來過這條街兩次以上的,他一準兒記得清清楚楚。別問為什么,一個打小腦癱的家伙,各處機能都他媽受損到不招人待見的地步,哪有什么為什么?閑得發慌,他還記過路車的次數,有些車一天來去好幾趟,還總是同一個時間段兒,他就知道銀屏街是車主上下班的必經之處。像這樣的主兒,做過一回活兒,就不能再有第二次。
四周暑氣蒸騰,陽光穿透不了繁密的樹葉,就掠過懸鈴木厚重的華蓋,化作逼人的高溫,從四面八方流瀉到樹陰底下,溫度越來越烤人,七條感到呼吸都困難了。但七條繼續堅忍地在樹下蹲守著,他在等待他的獵物。路邊這排高大的懸鈴木還是建國那會兒栽下的,歲數比七條大得多,甚至比七條死去的媽還要年長。它們看著七條長大,蹣跚學步,牙牙學語,背著小書包去上學,笑笑,哭哭,被同齡孩子欺負,七條媽找老師告狀,不了了之,下一次又被欺負,七條媽拖著七條,哭哭啼啼去告狀,同學挨了罵,更兇狠地欺負他,再告狀,懲罰升級,受了罰的孩子對他的霸凌也再升級,再告狀,再升級……先是忍,還是忍,再忍忍吧,不忍不行,忍無可忍,七條拿自己的腦袋撞墻,要不然怎么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委屈?一個腦子不好使的殘疾孩子……就是這樣,只能這樣,好不容易念到三年級,七條說什么也不愿意去學校了。這時候父親已經出了事,母親只好愁苦地長嘆一聲,不再執意送他去念書。她到底認了命。
對面樹陰底下的老趙準備收攤了,這鬼天氣,要出人命的,得躲躲。遇到夏天,老趙一般上午七點鐘出攤,到十點鐘就回家歇著,下午五點以后再出來。做生意也是為了討生活,如果活得不舒服,做生意干什么呢?老趙把屁股底下的小板凳拎在手里的時候,看了一眼七條。隔著一條馬路,七條能感覺到老趙的酒糟鼻子閃閃發光,夾著紅鼻頭的目光也因此格外閃爍,可以想見,其中必暗布潮濕而曖昧的水分子,一分同情,一分鄙夷,剩下八分是見慣風霜的麻木和眼不見為凈的自欺。七條媽和老趙是初中同學,那會子她生兒子老趙還去賀過,現在想起來真是諷刺,他是去賀她造了這么大一個孽嗎?想當初,老趙和七條媽在同一張課桌上共度了一年零九個月的豆蔻年華,青春的小心靈難免像活蹦亂跳的小白兔,要說他一點沒動過心思那是假的,后來七條媽轉學去城南,他還失落了好一陣子。老趙又回頭看一眼,七條抖抖身子,打了個尿噤似的,目送老趙蹣跚離去。
刁老板早把貼了防曬膜的玻璃門拉上了,室外空調機的嗡嗡聲震耳欲聾,七條知道此刻那間臨街鋪子里的冷氣一定很足,就像刁老板的為人和他賣的冷飲一樣讓人透心涼。七條握了握自己的手心,滾燙,卻不出汗了。他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重新把手塞進口袋。那顆壞了的蛋靜臥在兜底,像是沉在暗黑汪洋里的一枚深水炸彈。
最近一次干這活兒是兩天前,那時他還沒倒霉摧的吃后街上無良小販賣給他的鹵豬頭肉,腿腳雖不利索,踩步倒不發飄。今兒不成了,哆嗦得厲害,好像那兩根麻秸稈似的細腿兒不大支得住他的羅鍋身子。其實小時候他不羅鍋的,越往后走,越抬不起頭,背自然就隨行就市地彎下來。這姿勢適合撿錢,只是沒臉。他真就撿過幾回鈔票,最多的一次得了六百,新嶄嶄的一個卷兒,從一個打車的主兒后屁股褲兜里掉出來。那主兒急匆匆地,也不知奔喪還是投胎,一頭扎進車里,砰一聲關上門,說聲“快!”,出租車就歘一下躥出去了。他彎腰撿起那個錢卷兒,心里樂滋滋的,覺得老天待他不薄。就這,夠他樂呵幾日,因為好幾天不用干活了。他是個挺容易滿足的人,并不特別看不慣這世界,反比刁老板更看得開些。譬如蹺起二郎腿叼著煙卷喝著釅茶指著報紙上類似油價上調延遲退休的新聞罵娘這些事兒,七條是做不來的。
七條不貪心,出活的頻率不高,每天一次,每次一百。這價錢也是折算好了的,刨除吃喝、水電和必要的生活開支,還有就是遇上這兩天跑肚拉稀之類的意外,他的日子能過下去,就成。一百塊,出血的人不會太計較,畢竟一張老頭票在那些開小車的人看來不算太嚴重的損失,加箱油還得好幾百呢,他們是燒得起錢的。不愿出血的也有,言語沖突之后拉拉扯扯,多數還吵著要報警。七條是不怕他們拉扯的,他這一身值幾斤幾兩?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往他們車前臉兒上一撲,一副認打認罵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別看他長得抽抽,攤出來也是一大攤子,加上他軟體動物的體質,摸上去滑唧唧、黏嗒嗒的,比鼻涕蟲好不到哪里去,一般人還真不敢動他。要是個女的,他都不用她們來拉他,他稍一做出撲近她們的樣子,對方就唧哇亂叫起來,好像遇到了鬼。
他最喜歡趴在小汽車的前臉兒上,看女司機坐在擋風玻璃后頭驚慌失措的樣子,那時候的女司機在七條眼里都顯得特別溫順,待宰羔羊般的神情讓他時有高潮。女人,都那么高傲,讓他求之不得,這時候她們可得低聲下氣地求他了吧?求他行行好,放過她,一百塊錢,算什么呢?報警?盡管報就是,那是她的權利。可她在警察來之前的這十分鐘里可是度秒如年哪。他貪婪地看著她,像要把她狠狠吸進他身體里的猥褻目光讓她忍不住發抖,天,這個怪物就趴在她的眼面前兒,如此迫近,她怎么往后拼命仰著身子都拉不開那親密的距離,連焦黃眼底里蛛網一樣的血絲都清清楚楚!她就像是他布下的羅網里的一只幼蟲,越掙扎越使他莫名亢奮,好像她的反抗倒是迎合了他變態的欲望似的。她往往等不及警察的到來,就在下流的目光里徹底崩潰了,那可怕的眼睛不屬于人類,簡直是宇宙黑洞,她的衣服一件件被暗黑吸進去,嗖嗖有聲,她再怎么奮力抵抗都沒用,強大的吸力甚至把她的衣衫扯得粉碎,外套,襯衫,內衣,一件不留,寸寸不保,然后是全身赤裸的、羞辱致死的她。
等不了那么長時間,況且因為行政區劃的問題,有時候出警也沒那么及時,事發地點是在銀屏前街還是后街?望月橋南邊還是北邊?看到右首那排行道樹了沒有?從左數第幾棵位置?女司機已經完全糊涂了,她要是搞得清狀況早就趕緊掏一百塊錢走人。
一百塊呀,不是個大數兒,難道值得讓她在這個惡心倒胃的陌生男人面前脫衣服?女人往往掏出一張粉色的鈔票從車窗縫里扔出去,待七條抬起身子閃到一邊,便快速地一腳踩在油門上,一秒鐘都不要耽擱。
接下來七條會慢慢走到那張輕飄落地的鈔票前,俯身用雙手撿起,然后瞇起眼睛對著陽光張望,像是溫柔地對待一張秋天的落葉。是的,秋天的落葉,無論何時,七條撿錢的動作都那么詩情畫意,他用雙手捧起那張粉色的鈔票,而不是隨便彎腰用幾根指頭拈起。他覺得它粉嫩的顏色使他有理由溫柔以待。一個理由,僅僅一個理由就夠了。人們對待一樣東西乃至一個人,往往就是這樣,一個不充分的理由便能壓倒一切。眼下,如此輕薄的一片粉嫩隨風飄零,讓七條幾乎捧之而泣。當然他忍住了,捧錢的動作到底還是干澀的。
七條把一百塊錢裝進自己的口袋,這一天的活兒就算干完了。然后他去后街買吃食,或者轉到橋頭的象棋攤子打發時間。下棋的人不帶他玩兒,那也不耽誤他碎嘴地“出車”或者“拱卒”,喊兩嗓子總是快活的,哪怕引來一陣啐罵。也沒人當真罵他,都曉得他腦子不好,與他當真計較起來,倒顯得自己腦子也不好使。于是他就嘻嘻哈哈地跟著混時間,年年歲歲的,大家都習慣了,像是嵌在日子里,若少了他,下棋的那幾個還得問一句,今兒怎么不見七條?
他抄著手東游西晃,遇見孕婦就問人懷的是兒子還是女兒,看見狗連蛋就蹲下來饒有興致地瞧上半天。他對那些沿街乞討者是很不屑的,哼,博同情,弱智,腦子壞掉了。他才不管他們是真是假呢,真的就是腦子真壞掉了;假的呢,則是把掙錢的希望寄予那些腦子壞掉的人。愚蠢的,或者邪惡的,這世上不過就這兩種人。
有一次他看見一個衣著體面的男人抱著個小孩兒坐在馬路牙子上,勾著頭,眉眼也耷拉著,面前支個紙牌子:
我有嚴重的腎病,為了治病家里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錢。孩子九個半月,母親跟人跑了。請好心人幫幫忙。
紙牌做工粗糙,可能是從哪個快遞包裝盒上撕下來后胡亂貼了張白紙草就而成。撕痕很嶙峋的樣子,不規則的豁牙邊兒支楞在燠熱的空氣里,像是一把把劣質的剃刀切割著呼吸。七條走到跟前,斜傾身子,對著紙板,一個字一個字大聲讀起來:
我——有——嚴——重——的——腎——病……
從他嘴里出來之后,每個字都涂抹著蝸牛原液似的,又腥又臭,讓人膩歪。男人厭惡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老婆什么時候跑路的?七條斜半拉身子抖摟著。
關你屁事。男人把硬紙牌挪了個地兒,側過身子換了個角度。
你不要錢么?七條繼續抖摟身子,跟隨男人的角度倒換了一下麻秸稈似的承重腿。
那你給錢不給?
要錢是你的事,給不給我說了算。
廢話。
怎么是廢話呢?你管我要錢,我還不能問個明白呀?
你腦子有病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男人一副嘔血而亡的表情,終于抬起屁股,抓著他那張紙牌子走開了。七條在后面喊,哎你怎么就走了呢?我八百年犯一回好心的毛病想幫幫你呢!男人沒回頭,仰脖子丟一句我操你媽!七條極認真地追上去說,我媽死了,你操得上我管你叫爹。男人活見鬼似的受到嚴重驚嚇,抱著孩子倉皇鼠竄。七條收住腳,想笑沒笑出來。他想著那孩子。從頭至尾,孩子一直睡著,長長的睫毛靜謐地覆蓋在眼瞼上,像另一個世界的玩物。
那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七條腦子里總有一疊串兒揮之不去的畫面,睡著的孩子,失蹤,致幻劑,因失去孩子而發狂的母親,人販子,乞丐集團,半只耳朵,斷掉的手指,眇目者,毒打和強暴……有些來自社會新聞,有些是他的胡亂猜測,電影和小說里的橋段也層出不窮。這個腦子有毛病的人有時清醒,有時糊涂,志得意滿的同時往往情緒低落。比如跟那個男人叫板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難得的好人,沒走幾步卻發現自己與別人一樣混蛋。此刻七條手里的蛋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體溫,再不投擲出去就得孵化了。況且連日來沒沾什么水米,身上到底虛弱,感覺肉身都快隨著高溫化掉了。他想這次不管遇上什么樣的主兒,一定要把這顆壞蛋砸掉。即使被暴打一頓也沒什么大不了,他皮糙肉厚的,挨拳頭和挨白眼基本算是同一重量級。只要不打壞,對方也下不了那么狠的手,畢竟是個殘疾人。他又不訛他十萬八萬的,不過是區區一百塊。警察也辦不了他,這片兒的警察都繞著他走,擔心他訛上他們,一條擱哪兒哪兒不自在的鼻涕蟲。
這樣想著,當一輛車頭鑲有斜十字標志的銀灰色轎車駛到面前的時候,那顆被蒼蠅叮過的蛋終于借七條之手做出了它短暫的存世史上最華麗的拋物運動,穩準狠地砸在車前擋風玻璃上。啪一個脆的,散了黃的蛋淚流滿面,玻璃板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尸體。按常理度之,這時候應該會聽到一聲尖銳刺耳的剎車聲,司機要是個女的,透過車窗玻璃還能聽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然后七條就穩穩地撲上去,把口眼歪斜、丑陋不堪的身體完全呈現給短時間內大腦短路的受害人。不,叫“受害人”是不準確的,誰傷害了誰呢?這世界根本沒有無辜者,除了孩子。
七條大意了,他還沒等那輛車停穩就撲了上去。也許是這一躍經歷了太長時間的守候,所以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他縱身的姿勢因為雷厲風行而有了迎面痛擊的快感。偏偏,女司機,是的,一位剛剛拿到駕照的女司機,在驚慌失措的當口毫不意外地錯把油門當成了剎車!
迎風飄起來的時候,七條還沒完全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太激烈了,他以為痛就是快感的巔峰狀態。說起來也奇怪,剛剛明明沒有一絲風的。這會兒,突如其來的,風從哪里來?像張紙幣,他攤薄了自己的身體,比羽毛更輕,飛舞,旋轉,騰挪,游刃于太極,黑加白,或者白加黑,一片黑中的那點白,還是一片白中的那點黑?他努力讓自己更明白一些,然而不能,從來沒有明白過。
這時候他居然想到了父親,真是出奇地莫名其妙。那家伙在他八歲之前就消失了。據說是某個單位的小領導,位置不高,卻有些小權力。這個叫父親的家伙利用手中的小權力,隨行就市地撈了點小錢。不多,幾萬塊吧,合該倒霉,那陣子嚴打,為了區區幾萬塊就打了頭。七條的同學說,那叫槍斃。你爸被槍斃了。這六個字簡直是一把刀,把七條的八歲切割得支離破碎。從此七條的生活中就多了殺伐之氣,也不是刻意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日夜都是冷眼和腹誹。平白無故地,那些見了面要抱他一抱或者摸摸頭頂心的叔叔阿姨會冷漠地退避三舍,之前他還以為他們是喜歡他的,至少因為他與別的孩子略有不同而心生憐愛。事實上正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意識到自己不再無辜。
脊柱漸漸彎曲,面目逐日模糊,利用別人,也利用自己,必須木僵地面對所有的悲傷和喜悅,為人刻薄,無賴成性,否則怎樣度過那些邪惡的夜晚和曠漠的孤獨?街坊鄰里都紅口白牙地說這是報應。一個人造了孽,所以遭到天譴。但難道不是反過來嗎?他管他們說什么!七條媽在天有靈,看到兒子變丑的同時,也變強了。這就好,他還活著,自己幫襯自己,自己擔待自己,好像一棵長歪了脖子的樹,全部的力量就是為了扭曲地撐住地面,向上生長,與所有的樹一樣。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一部多么勵志的默片。
可,終究是意外斷片了,七條在空中飄零地想,他到底是不得善終,和他爸一樣遭了報應。他爸其實名聲不壞,被槍斃前,幾乎所有的叔叔阿姨都說他爸是個好人,他們從他爸這兒拿各種平價的香煙票和購貨券,千恩萬謝地只差磕頭拜他爸他媽為再造父母。轉個屁股,他爸被打了頭,他媽也就成了他們口中造孽的女人。
七條微微一笑,他的記性很好的,閃電一樣,所有的車牌號都在他腦子里過了個遍,沒有重樣兒的,這女司機他絕對沒見過。絕對的,他想,他不認識她。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輩子結束了,下輩子一定做個干凈孩子,全須全尾的,一個污點都沒有。沒有。白的。黑的。黑的。白的。轉著圈兒地不明白。這世界總是糊涂。嗤,說起來還是可笑,要是一黑到底兒,哪還能看到污點呢?他到底是失敗呀,連個壞蛋也做不好。七條給自己嘆了口氣。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