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湘：反貪人必須是“不銹鋼”

文/圖_本刊記者 王義正 通訊員 吳敏（發自湖南株洲）

黃建湘：反貪人必須是“不銹鋼”

文/圖_本刊記者 王義正 通訊員 吳敏（發自湖南株洲）

黃建湘

從株洲火車站往西過湘江，再沿著湘江往南20分鐘車程就能看到建寧大橋，建寧大橋西側有一個高墻圍繞的院子叫橋頭堡。最近二十多天黃建湘都在這里，家雖然就在株洲，可他卻沒有回過家。這種在家門口出差的日子，他已經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確定會在什么時候結束，因為“反貪檢察官”本就是一份“不著家”的工作。

橋頭堡在株洲的知名度很高，連出租車司機都知道，那里是關貪官的地方。而黃建湘在株洲的知名度也不低，出租車司機也知道，“就是那個專門審貪官的。”

唯有“用心”二字

1994年，黃建湘考入了株洲市醴陵市人民檢察院，并定于1995年元月正式報到。1995年醴陵市人民檢察院決定成立反貪局， 黃建湘恰巧就被分到了新成立的反貪局。“當時一起新進去的有四個人，有的分到了公訴科，有的分到了偵監科，我和另一個同事則被分到了反貪局。”黃建湘回眸往事，覺得這其中確實有點命運的味道。

“于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黃建湘也沒有早一步或遲一步，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和反貪碰到了一起。

2017年3月，當黃建湘坐在本刊記者對面時，他已經是株洲市人民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湖南反貪系統審訊方面的一把利劍。但說起當年的自己，說起剛進入反貪局時，往事似乎都歷歷在目。

黃建湘辦理的第一個案子，是一個鄉鎮國土所長的貪污案，村民要修房子，所長收了村民的錢不入賬。“最后所長被抓，我們要走時，不少村民趕來送行。”黃建湘說，當時真的好有成就感和自豪感，簡直覺得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就跟文人們經世濟國的報負一樣，那時候我甚至有種要抓盡天下貪官的沖動，書生意氣有些上頭。”

然而，當時的黃建湘還只是一個初入反貪戰線的新兵，理想與現實碰撞時，初來乍到的無力感不言而喻。“那時候什么都不懂，連法律文書都不太會寫。”黃建湘說，一切都是從“學前班”開始，按照前輩們的做法“照葫蘆畫瓢”，然后不斷地積累、總結、思考，在模仿中超越。

這些年，黃建湘碰到過很多難纏的對手，但他始終保留著當年的那份“書生意氣”。雖早已明白那只是一廂情愿，可內心總在提醒他不要輕易放棄。

就是這份不放棄，使黃建湘逐漸成長為反貪戰線上的“急先鋒”。他參與辦理了郴州市市委原書記李大倫，郴州市市委原常委、宣傳部長樊甲生，湖南省農業廳原廳長程海波，湖南省交通廳黨組原書記陳明憲，湘潭市人大常委會原主任符詠梅等等一批有震動、有影響的大要案件。

黃建湘有時候也在想，審過這么多高官，查辦了這么多老虎，能不能總結出幾條經驗，可以方便別的新人“照葫蘆畫瓢”？結果思來想去，唯有“用心”二字才是關鍵。“這是一種源自內心的質樸情愫，是為了能讓老百姓少受貪官的禍害，不是單純為了辦案而辦案，更不是為了完成任務。”黃建湘說，只有用心，才能真的把案子辦好。

更熱衷“拍蒼蠅”

2014年，株洲市人民檢察院反貪局接到舉報稱，某企業改制過程中存在違規違法問題，后經核實舉報內容證據不足。當時黃建湘被湖南省紀委借調“荷花園”辦案剛回株洲，領導讓其把這個案子再跟進一下。

黃建湘并沒有把這個事當成“象征性工作”，而是認真按程序查了起來。

剛開始發現該企業存在行賄嫌疑，后來發現該企業是通過中介機構行賄的，再后來發現這個中介機構代理了一批企業幫其行賄。“從一個點，找到了一條線，最后挖出了一大串。”就是這個原本不起眼的案子，挖出了受賄官員十幾個，行賄受賄案件立案三十多件。

黃建湘說，這就像習主席所說的“最后一公里”問題，辦案子也是這樣，有時候答案就差那最后一步。

2016年10月份，黃建湘結束了湖南省人民檢察院的借調工作回到株洲。11月20日，反貪局接到舉報，有供貨商向某國有企業工作人員行賄。在初步核實案情后，反貪局決定“動手”。

“當時離年關已經很近，但有案子就必須及時查，哪怕不過年。”11月底，反貪局就一次性控制了8個對象，黃建湘主要負責審訊。

通過黃建湘和同事緊張仔細的工作，該案從一個產品的行賄問題，擴展到多個產品的行賄問題；從設備采購問題又延伸到基礎建設問題。截止發稿，該案仍在偵破當中。

“辦案子應該這樣，查某一個案子就應該把某個領域或者某個系統查透，要把這個領域的貪腐現象肅清，不能僅僅就案辦案。”在黃建湘看來，查案子的目的不只是抓貪官，而是為了形成一種不敢貪的氛圍、一種讓別有用心的人忌憚的震懾力。

黃建湘說，比起查辦那些高級別的官員，他覺得查處群眾身邊的腐敗“更過癮”。“抓一個貪污幾千萬的部級高官，可能老百姓的感觸不是很直接；但抓一個作惡的村支書，老百姓絕對會拍手叫好。”這并不是說“拍蒼蠅”比“打老虎”重要，而是黃建湘更希望看到老百姓以最直接的方式分享反腐紅利，更希望能多看到老百姓發自內心的歡喜。

“一個小老百姓到有關部門辦點事，結果公職人員中的個別敗類索拿卡要。這會讓人不勝其煩，嚴重影響到黨員干部隊伍形象。”在黃建湘看來，這些“蒼蠅”雖然涉案金額一般不大，但是造成的危害卻不見得比“老虎”小，“他們直接傷了老百姓的心。”

“抓一個高級干部，可能商人、老板們能感受到，貪官的同僚們能感受到，但沒有那么接地氣。”這些年來，黃建湘始終記得，當年初入反貪局查辦那個國土所長時，村民送別他們的場景。

小黃變成了老黃

黃建湘在湖南反貪系統以擅長審訊出名，他辦案子基本上都是跟貪官“近身肉搏”。黃建湘面對的犯罪嫌疑人，大部分擁有高智商、高學歷和高職位。到案后，一聲不吭抵抗到底、百般狡辯矢口否認都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審一位廳級干部，你不問案，他和你談笑風生；你一問案，他就閉口不談。”更有甚者絕食、裝病、裝傻，甚至隨地大小便，在地上打滾的都有。黃建湘說：“雖然表現出來的形式不一樣，但在我們眼里，都是一個本質，就是想對抗組織調查，掩蓋自己的犯罪事實。”

“這種時候，說不頭疼那是假的。”有時候案子遇到瓶頸，進展不順利，黃建湘也會焦慮甚至失眠。

有一次，查辦一起貪污案時，案子進入焦灼狀態，近一個月都在“原地踏步”。那天黃建湘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半夜突然大叫一聲“老實交代”，結果驚醒了身邊的妻子。妻子沒好氣地說：“你這人，做夢都在審案子。”

“這種時候，就需要與犯罪分子比耐心、比勇氣、比技巧、比激情。”黃建湘說，就像學生做題目一樣，一個很難的題目如果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最終解答出來，那會非常有成就感，但前提是你必須付出足夠的努力。

每次在審訊前，黃建湘都會做足功課。“除犯罪嫌疑人自己的基本信息外，他配偶的工作情況，有什么愛好；父母身體如何，他平時是否孝順父母；子女情況如何，甚至連孫輩的情況都要了解，都必須像錄入電腦一樣記在腦子里。”因為誰也不知道，會在哪個點上找到案件的突破口。

在審訊某廳級干部時，正是在其幼子生日當天，黃建湘一句“今天是你小兒子生日”，讓該犯罪嫌疑人的精神防線瞬間瓦解。

隨著黃建湘和同事們打下一個又一個漂亮仗，黃建湘在反貪系統也越來越出名，甚至連貪官都知道，他是一個“不好惹”的對手。

一次審訊一位株洲本土的處級干部，幾番交手后，該處級干部竟然發出“怎么碰上你，我命真不好”的感嘆。

然而，黃建湘也有被“輕視”的時候。黃建湘剛三十出頭時，參與辦理了某正廳級干部受賄案件，而當時該干部已五十多歲，又曾高居市委書記要職，自然瞧不上坐在對面的這個年輕人。

黃建湘問該名干部當地關于招商引資有哪些政策，潛臺詞是想問他與哪些老板有交往。結果，他說：“小黃啊，我批個條子，你去找市委辦，讓他們給你提供一本。”

黃建湘明白，這時的“書記大人”還瞧不起他，覺得他沒資格做對手。然而，幾番交手后，黃建湘縝密的邏輯，老練的問話技巧，讓他覺得，對面這個年輕人不簡單。

一個星期以后，“書記”就不再稱黃建湘“小黃”，而是改口稱“老黃”了。

不負如來卻負卿

反貪檢察官是一份“不著家”的工作，黃建湘自然也是一樣。

“這幾年，我在株洲的時間不超過四分之一，而在家的時間是這個四分之一中的二分之一。”黃建湘覺得，自己有愧于家人，特別是妻子。

2016年，黃建湘正在參與最高檢交給湖南辦理的某副部級官員的案件，當時在外地出差。而他的父親卻因病住院，診斷為癌癥。

“我當時在外地，案子正進入關鍵期，根本走不開，醫院里都是靠妻子一個人忙。”等到案子告一段落后，黃建湘直奔父親的病床前，然而三天之后卻又不得不再次離開，忠孝難兩全。

在家中，黃建湘從來不談關于自己工作的事。黃建湘說，因為涉及保密問題。但他沒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不想讓這份本就使得家庭聚少離多的工作，給家人造成二次傷害。

“不著家”的黃建湘很難照顧家人，對朋友同學黃建湘有時也不得不“冷冰冰”。

有一次，黃建湘查辦的一個案件當事人正是一位同學親戚。該同學得知黃建湘在辦理這個案子后，找到黃建湘說情，希望他能“高抬貴手”，還送上了一個“信封”。

黃建湘明確拒絕了該同學的請求，并將信封退還。該同學生氣地離開后給黃建湘發來一條信息：“你怎么現在變得跟一塊鐵一樣，冷冰冰的？”黃建湘看完回道：“干我這行，不是鐵，而是鋼，還必須是不銹鋼。”最終，這位同學表示了對黃建湘的理解。

黃建湘加入同學組建的微信群，但常年都是“潛水”，有同學開玩笑問他為何“裝啞巴”，黃建湘只能發送一個苦笑的表情包，還好有別的同學替他解圍。

“不是我一個人，這是每一個反貪檢察官的基本生活寫照。”黃建湘說，目前橋頭堡辦案點里也有很多從縣級檢察院抽調來辦案的檢察官，他們雖然都是在株洲，但也是在“家門口出差”。

黃建湘有時候也想回家看看，畢竟從辦案點到家里也就幾十分鐘車程。但后頭看看身邊的同事，他們哪一個又不想回家呢？

“作為辦案小組的負責人，我宿舍的門一般都是開到晚上12點。”黃建湘說，白天他們會看材料、開會、審訊甚至去取證，一般有什么問題只有晚上才有時間商量解決，而他多年來一直堅持當天的事情當天辦。

辦案期間，黃建湘也想回家多陪陪即將高考的兒子，但確實因為工作繁忙，他很少回家。家的距離很近，但有時候卻又那么遠。環顧院子四周的高墻，困住的不光是那些貪官，反貪的檢察官們何嘗不是也被困在其中。

在接近下午4點時，黃建湘看了看墻上的值班表，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告訴本刊記者他4點鐘有一個審訊，說著起身走向下一個審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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