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馬里
在埃萊娜·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女人們的悲傷幾乎都被某種殘酷的律令所統治著——那些悲傷藏在各種秘密的器物里,無法形成文字。她們的悲傷在那些濕答答的內衣里,在每日單調地擦拭的平底鍋里,在全家人被迫每日共用的洗澡的銅盆里。主角莉拉被迫在16歲結婚,她把記錄自己所有雄心壯志的幾本筆記本交給了她最親密的好友埃萊娜,因為如果被老公發現后,免不了會遭到一頓打。后來,22歲的埃萊娜出于嫉妒,一怒之下將這些筆記丟進了河里。
“那不勒斯四部曲”里,只有一個女人的筆記本,對所有的人都有至高的威力。高利貸頭目的遺孀曼努埃拉·索拉拉的紅色筆記本,記錄了這個絕望的街區在50年里的大小債務(包括窮人借錢去置辦參加有錢人的婚禮的衣服)。這讓曼努埃拉成了整個街區最神秘的女人,雖然她也因為這本布滿罪惡的筆記本喪命。
似乎女人的筆記本中的秘密都像是一種詛咒,一定會打破社區的平靜。前年回家,父親說我們的女鄰居W被抓起來了。W是街區唯一的理發師,她是家中的獨女,入贅了一個修理工,婚后很快有了一個兒子。W木訥的父親多年經營家庭旅館,顧客主要是那些從安徽或者山東來我們蘇北小城做小生意的外鄉人。
W像一個法西斯一樣,多年以來用同一種發型統治著我們所有人的腦袋,那種比板寸長不了多少的短發,男女幾乎沒有分別(女人的劉海被粗暴地削短)。我從青春期開始,就一直抗拒再頂著那頭短發去上學,但直到后來去縣城讀高中,才有機會擺脫她粗暴的推子。
后來她逐漸成了我逐漸死去的故鄉的象征。一個女人守著多年來從未裝修的理發室,早上5點起床用大鍋燒水,裝好幾十個熱水瓶,一半給家庭旅館的住客,一半用來給理發的人洗頭。后來外鄉生意人逐漸匿跡,家庭旅館也像個空巢,十幾個房間只有他們一家四口住著。一些時髦的理發室出現了,街區的老年人也逐漸消失了。

“警察搜到了她的筆記本,清清楚楚地記錄了哪些人、哪一天和哪個‘小姐在哪個房間交易。”我父親在飯桌上平靜地說。她入獄的時候,大家才知道她從事這種丑陋的掮客生意已經有好幾年了,地址就在他們家那些布滿灰塵的旅館里。她每天在樓下的理發店,并非無所事事。
W入獄一年,她曾經患食道癌的父親也泄了最后一口氣,其家人去監獄找W要一撮頭發(蘇北地區親人入葬的風俗),她也并未起疑,只是逢人便抱怨,在監獄里受盡各種欺負。但監獄外的人其實都有點懼怕她,害怕她在背地里一筆一畫寫出來的幾大本筆記本,那些日期、電話、名字,才是真正的潘多拉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