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在吳仁寶去世后的第四年,華西村“天下第一村”的村口大招牌下站著幾個正在尋路的散客,清明過后的江陰淫雨不斷,那天好不容易天陰。孫城(化名)的電動突突車大概是這條進村的雙橋路上最低端的交通工具,1.4公里開到村中最標志性的五星級酒店,即“新農村增地大樓”的要價是15元。這價格絕對符合這里的消費水平,“你找村里的旅行社,導游加講解費是200塊,我們只要100塊”。
初來的散客一定會納悶這村里的旅游經濟,儼然已經分為村集體的旅行社和外地“兼職導游”的二重世界,后者“蠶食”著前者的市場。然而這也是華西村獨有的生態鏈,在龐大到近3萬人的集體經濟大機器上,有數不清的外來闖入者盼望著滾到它的精密齒輪上去,在這個富甲一方的所在分得一杯富余的羹湯。

華西村黨委書記、華西集團董事長吳協恩在家中。哄逗小孫女,給他帶來天倫之樂
即使如此,外界對華西村的噓聲和質疑沒有停過,這個傲然挺立了近50年的集體經濟產物,這幾年頻頻爆出資金鏈緊張、融資步伐激進、負債率高企。最近,有媒體在深交所網站上找到華西集團一份債券說明書,截至去年一季度,該集團總負債389億元,資產負債率68.78%。華西村負債近400億元的消息在網上發酵,更使人們堅信“華西模式無可復制,但也不可持續”的一貫說法。
孫城25年前從駐馬店來到華西村,“應該說我和我的老鄉是第一批從外地來到華西的。”他很自豪地說。柴油發動機的馬達聲飄過紅頂綠樹掩映的“天下農民小區”別墅群,雖然跟這戶均700平方米的歐式別墅相比,他住在40平方米的廠區平房里,但100元月租也是華西村對這些外來者的優待之一。華西村民家家住別墅的理想圖景在他們耳里早就不新鮮,90年代初村民開始分批搬進別墅,那些選公寓房的村民后來都后悔了,“住公寓的只能討外地媳婦,他們急著轉手買別墅……”這個令人興奮的故事濃縮著他對本村富裕程度的遐想。
開黑車、做無證導游是這位華西鋼鐵有限公司鍋爐房職工的兼職,也是很多外來者會選擇的賺外快方式。說起負債的傳聞,他說“華西村穩定得很,不知道為什么,外面總有人造謠”。他承認2015年是全國鋼鐵行情最差的一年,華西南鋼、北鋼和博豐三家鋼廠都虧損,網上對于華西村鋼鐵規模小、轉型無路的揣測開始升溫,直至去年3月開始,行情有了起色。華西集團從2003年便開始構思產業結構轉型,但熱議度往往比不上虧損和負債的傳聞。2014年,集團發行25億元銀行間短期融資券,引來一片驚嘆。

在華西村龍希大酒店高層俯看村全貌
華西村的“三重世界”早已不新鮮,華西本村人、并20個村后的“大華西”周邊村人和外來工構成了一個待遇有別的階層社會。在孫城和別墅里的本村村民之間,還隔著3萬周邊村村民,他既不享受本村人的福利和紅利,又不像周邊村人可以花52萬元低價購買華西幫建的378平方米中式別墅……但孫城遠沒那種相對剝奪感,而對吳仁寶有種別樣的感情。“新書記在人脈和號召力上的確和老書記有差距。”這時,他的語氣如同村集體的一員,“新書記也是有眼光,把新增產業都挪到外地”。金塔、世界公園、民族宮、微縮版長城、天安門已凝結在吳仁寶時代的意識形態中,這些舊標記在如今漸漸磁場退去。
吳家四子吳協恩治下的華西村再也不復人頭攢動的盛況,曾經足球場大小的龍希廣場上的“觀光車多得都開不進來”,客流量達日均萬名。現在,散客多在節假日才會攀升,“兼職導游”收入減半——雖然政府考察團的大巴如故,但他們是華西村自家導游的“菜”。廣場上一溜私家轎車停著候客,孫城的突突車把我放下,一名戴著繡有“華西村”字樣草帽的導游上來搭生意。“我們都是兼職導游,華西村導游是坐在辦公室里的。”他的草帽差點讓我誤解他是旅行社的。他開一輛黑色帕薩特,帶你花一小時轉遍35平方公里大華西的要價是200元,“最遠得開到13公里外呢”。
這片土地上,老書記的構想是“西南建工貿錢莊,東北建六畜糧倉,中間建人間天堂”。錢莊以掌握經濟命脈的服務業、旅游業為主,328米高的龍希大酒店是華西村的“總行”,它以三足鼎、火箭發射塔般的式樣直插天空,的確高得讓人掉帽子。吳仁寶將它取名為“增地空中新農村大樓”,是有種新農村發展中土地有限,故“向天借地”的壯志。大樓與9座中式塔群建筑相輝映,實在不似傳統村莊的一統圖景,而有種城市角落才有的割裂感。這也是出自老書記的轉換術,他怕來賓怪大樓太洋氣,所以讓它們“不土不洋、不城不鄉”形成對照。
大樓的參觀券已從開業時的260元降為100元,金、木、水、火、土五個“匯所”每隔12個樓層依次下降,老書記的觀念符號滲透了這幢樓的無數實體。三根桶柱形的大樓代表“體制、機制、班子”,12個樓層一個匯所代表一甲子,金、銀、銅、鐵、錫打制的五牛代表五行……2011年,1噸散金被運到60層,現場打成74個金塊,用無縫對接技術造了座金牛。“當時從師傅衣服上抖落下來的金子就有五六公斤。”講解小姐帶我在“金匯所”里游覽。金牛曾是闊綽的華西村的象征,當年游客新奇地爬上去“刮金子”,村里才設了圍欄。

華西村主管宣傳工作的孫海燕
這位小姐講到老書記當年為子女取名“東、德、平、恩”的典故:“取到平的時候,有人勸說該換成‘彪,因為當時鄧小平沒有起色,老書記堅持不改,現在看來,不知道是巧合還是遠見。”在村里,人們都玩笑道:“老書記的頭發絲就像天線,直接連著中央。”
如今的金匯所聽得到腳步的回響,微縮版頤和園里,小方格的金箔地磚覆著有機玻璃,回廊的木扶欄鍍著金箔,烘托著一個口寬1.8米的景泰藍聚寶盆,人工瀑布的水聲孤獨地喧嘩著……這座五星級酒店寄托了太多時代寓意和恒定不變的農村觀念及審美,而在后吳仁寶時代,這些東西顯然已不那么重要了。
其實,酒店也沒有農村人說的那么洋,而鋼筋混凝土的塔群也沒有那么土,但這么一對絕無僅有的組合曾經引來質疑無數。造價30億元的樓在外人眼里不乏怪誕,反過來說,吳仁寶精神中的“理想國”也只有其中3萬村民才能理解。它即是一個無可厚非的“共同富裕”的象征,又代表一種強人政治下的“利維坦”,而不管怎么評價,新書記吳協恩都不怎么愿意對外解釋。“只能說現在集體經濟越來越少了,華西村的富裕就變成一個異類了。”吳協恩對我說。
在這個1平方公里都不到的本村,吳協恩碰到村民都會點點頭,無事可忙時說兩句江陰本地話,在富麗堂皇的樓群間,只有這種場景還昭示著農村社會的特點。他敞開著西裝,著布鞋在龍希大酒店里不張不揚地走進一個個會議室,訪者包括中國市長聯盟的各地一把手、農業部組織的村干部考察團、某地過來開IPO招商會的副市長……當然,還有記者。他早晨7點半會來到塔群2號樓的底樓集團辦公室,在那個灰色水門汀主調的集體辦公間里占有一張桌子,集團下轄的200家企業的情況會有人一一匯報,這時,他更像一名坐診專家。但他更遺傳了老書記“五加二、白加黑”的勁頭,沒有固定辦公場所。
村班子中主管宣傳的孫海燕掌握著他的議程,他在老書記時代就嶄露頭角,這位早年從鹽城投奔華西的“新村民”杰出代表曾在2011年華西村建村50周年慶典上一手組織了400名中外記者報道。“應該說新書記相比老書記低調很多,很多事情他不愿去回應,碰到老書記是不行的,他沒有的事要出來弄清爽的(吳語方言,指弄清楚)。”他說。
應該說,老書記時代留下的人脈資源仍然延續著,只是關注度已不再外顯,吳協恩跟他有著強人、號召者之稱的父親不同,他看上去更按部就班,是個技術型的村企一把手。外界對吳協恩的身世傳聞集中在他是一個“倒插門”女婿,當年一位孫姓農民的獨子在勞作中溺水而亡,老書記出于同情,一意將10歲的“阿四”過繼給他,后來他娶了孫家的女兒。有意思的是,華西村的招婿傳統在過去是因為家家窮得顧不上面子,在現在是有女之家經濟實力的表現,招外地女婿非常盛行。

華西村老村民上世紀90年代初就住上了中式別墅,現在年輕一代更愿意買歐式別墅
吳協恩的婚事由父親說了算,他向我坦言,過去是不理解父親的強勢,直至他去世后才體會到“他是真的愛村民、為村民,有誰跑到他這里訴苦他就心疼得不得了”。1986年吳協恩的長子出生,他作為一名鋁制品廠的供銷員,開始在蘇滬兩地跑單。受益于在上海的這三年,讓他具備了和村人不一樣的眼界。上世紀80年代是華西村“農轉工”的白熱化階段,在集體模式式微、集體資產私有化的時代背景下,華西村逆“分田到戶”潮流,關起門來造廠房。
吳協恩開著貨車將村里生產的公交車鋁制板面、電風扇葉片、鍋子盆子押運到上海,在上海福州路的一家國營旅社里包了個床鋪。城里的國營單位9點半才上班,讓這個20歲出頭的農村人養成了睡懶覺的習慣,也開始跟上海人學打兩毛錢的麻將,花8塊錢買溫州人的“紙皮鞋”。“那時候覺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花一塊錢買盤三黃雞。”為了每周吃一次,他從每天的伙食補貼里扣兩毛錢下來。
那個年代,個體經營風在“長三角”猛刮,在短暫的“投機倒把罪”打擊后,民間的辦廠熱情更是高漲。吳協恩的村莊幾乎沒有一個人脫離集體,禁止“一家兩制”(指一個家庭中,有成員在集體外做事)是村規民約里最嚴厲的規定,也是外界最為詬病的“強權”印記之一,雖然如今看來,在當年有防止集體資產流失的權宜特征。吳協恩在兩個世界中來往,應該說是村集體中較早有市場經濟眼光的人。
“那時我還鼓動老書記在上海川沙買地,我覺得上海這個地方第一步就是建廠,最后肯定不是工廠那么簡單。兜了一圈,滿眼都是農田啊,最后老書記跟我說,咱們還是回去吧,身邊的才看得見摸得著。朱镕基做上海市市長時搞出租車大整頓,旗忠村都批了500輛出租車,看得我羨慕死了,當時已經跟上海公交公司擬好合作書了,但我家老頭子不肯……”
80年代末,他已頗有膽識,當年住房制度改革還未問世,他已鼓動身邊的上海人去買那些出國定居人士的房子,“我說未來十年你們應該除了買房還是買房”。但三年自由后,他還是回到華西村做了廠長,離開上海前放了句狠話,“我遲早要殺回上海的”。1993年,吳協恩實施品牌合作,推出“華西村牌”香煙,后來他又與五糧液聯合出品“華西村酒”,善于品牌運作,被說成是老書記傳位于他的原因。“我喜歡四兩撥千斤。”他說。
“我想來想去,改革的話不到那個階段,你還真不能去碰,3萬人的村子不是我今天改明天就改成。我喜歡和風細雨,用時間換空間嘛。”吳協恩說話時有個明顯不同于他父親的特點,語風平實,帶著一絲熟慮和穩健,吳語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讓人想起90年代時在蘇南大批出現的鄉鎮企業老板。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特點,他父親就是典型的毛澤東時代對共產主義、集體主義抱有堅定信仰的人,是天才的口令大師,完美的意識形態和實際的焊接人。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攜著670人的第十七大隊成立華西村,赤著腳銳意改革,所做的一切都為了填飽肚子,吳協恩認為外界對老書記“一言堂”的指摘是并不了解他的出發點。然而,他也知道那種平均主義分配制、大鍋飯理想應該說有革命時期的特殊性,“我現在就是要把游擊隊變成正規軍”。
改革的種子萌生于2003年,當年吳協恩剛接班做村支書,抽空去“北上廣”調研。時任上海市市長韓正接待了他,建言讓華西村承接從上海退出去的工業,吳協恩馬上意識到那種工業大撤退的苗頭出現了,“華西村怎能承接落后產能”,那年,華西集團的產值已達100億元。華西本來只有軋鋼廠,原料來自上游的寶鋼,但當年上鋼一廠到十廠的改制合并導致原料不再外供,為了配套軋鋼產能,集團在村里和唐山上了兩家煉鋼廠。
但吳協恩的本意并不在辦廠子,他自稱在上海開過眼界后,對傳統工業、體力活了無興趣。當時,“珠三角”的用工荒、勞動力成本、環境容量等矛盾已經出現苗頭,考察一圈后,吳協恩說他的“神經就吊起來了”。雖然21世紀初那幾年的鋼鐵形勢一片大好,甚至有“產出來的鋼就是錢”的說法,但他那時的想法是在金融服務業和高科技道路上選一個作為轉型方向,中關村的考察經驗告訴他,華西的人才結構遠沒達到可以搞高科技企業的條件,“中關村都是大學教授、研究員在創業啊”,所以,他選擇了前者。

入夜后,華西村民在龍希廣場上跳廣場舞 2016年開張的村文體中心配有太極館、瑜伽教室等設施
10年來,華西村對傳統工業投入11億元技改資金,“應該說凡是無法技改的就關了。”孫海燕說。傳統冶金、發電、化工板塊關了9家廠,鋼鐵部分去產能123萬噸,相當于原有產能的三分之一。“華西村最高峰時鋼鐵部分對利潤的貢獻率在90%以上,2003年,新書記提出10年內實現傳統工業和服務業利潤五五開,去年,我們已經實現65%的利潤來自‘三產,今后的目標在70%左右。”孫海燕說。2007年,華西鋼鐵板塊營收達267.48億元,利潤貢獻率達66.31%。應該說一個十載后,這個格局發生倒轉。
然而,2003年時的吳協恩是非常難受的,村里的行政智慧告訴他要“難得糊涂”,但這位做供銷員起家、自由慣了的新書記一開始認為做經濟工作怎能難得糊涂。哪怕村企分開后,村與企業的邊界也有模糊性和流動性,集體經濟的性質決定了行政命令與經濟計劃往往來自一個大腦,這是取得高效的一種經驗型的傳承,在書記與董事長間切換是基本功。產業結構的調整中,不理解他的下有企業老總、上有江陰市官員,有生死一線中的老板前來質疑,鋼鐵還在賺錢怎么就要關?吳協恩開始明白,在華西村搞改革并不是完全自由的,他必須顧及1萬產業工人的生計。華西村的社會功能一直處在爭議焦點,使它甚至比一些國有鋼企轉制來得復雜。
“我們的鋼鐵是國家在供給側改革前就在去產能了,可以說2002年上了兩家煉鋼廠后,1噸鋼都沒有再增加。”在位于華西五村的華西鋼鐵有限公司,總經理楊永昌這樣自信道。這位華西村的杰出新村民代表在很多報道中是個傳奇人物,他望向窗外華西五村幾幢疏落的農房,這地方在并村前叫朱蔣巷村,他就是當地的楊家基人。1997年,還是個體戶的他來到華西村開了個金屬軟管廠,本想蹭點品牌效應,卻在5年后主動入股華西集團,成為“反向轉制”的典型。
因為個體經營在村里太異類了,嗅覺告訴他,華西這個地方適合搞集體經濟,“因為村民從觀念里認,特別有集體榮譽感”。所以,他想與其每年賺個200萬元利潤還得還東家西家的債,不如小魚歸海,與集體一起搞。楊永昌最難忘的是2009年國家“4萬億”刺激生產,全國上鋼鐵,但其實2004年時國家已經出臺限制鋼鐵盲目擴張的文件,風向一直沒有改變,新報批的國有鋼鐵項目都沒獲批。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有個鄰市前來請華西村去那里搞一個,吳協恩沒有去。
“應該說當時真沒一家鋼企像華西村那么‘聽話講政治,少賺不少,當時的沙鋼、中天(中天鋼鐵)都沒有我們大。”2009年之后,省內的兄弟企業漫天擴張,讓楊永昌有那么一絲艷羨。2004年至今,全國新增鋼鐵產能9億噸,華西的三座鋼廠紋絲不動,還在減能。“還關了兩家電廠,都是盈利的,一年利潤就5000萬元。一家是向江陰華士鎮花8000萬元買的,一家是90年代村里的,就為了降低21萬噸標煤消耗量。”楊永昌也為華西的眼光稱道,在他的介紹里,看得出華西不缺錢,也并不很看重錢。
他說的第二家電廠,本位于如今龍希大酒店的位置。在龍希廣場東邊,有一座去年剛落成的占地3萬平方米的文體中心,這座流線體后工業設計的扁平狀建筑是村里新一代的地標,與龍希大酒店一匐一聳地兩相對照。這里的前身是一座年產50萬噸的熱帶廠,如今,你已很難在0.96平方公里的原始村找到重工業的影子。
華西村的每次“升級”都引來周邊無數瞻仰和沾光。據說去年7月文體中心開張時,里面的健身房是免費的,但不想周邊村村民都來“乘涼”,甚至把運動器械都弄壞了。村里無法管理每日上千的客流,推出了年卡制。它的來歷也頗有意思,老書記去世后,村里例行的“聯戶小組會議”提上來說村民覺得還缺個健身練操的地方,于是吳協恩說建就建,總共花了2.5億元。
說到最近的負債率傳聞,楊永昌這位鋼鐵公司老總照樣解釋得很專業。“華西的資產講的是原值,在外的土地、礦山增值部分都沒有評估,評估的話可能是現價的10倍、20倍。老書記講固定資產不借債,流動資金對半開,適度負債率是正常的,不然你就失去了機會。”孫海燕告訴我,如果將土地和資產溢價部分放進去,負債率不超過50%。“負債率過低也不健康,說明你的企業動力不足。”
華西的大佬們很明白,華西村倚賴了30年的冶金和紡織已不能再續,必須減的減,升級的升級。截至去年,華西集團下屬企業數量從吳仁寶去世前的100多家上升到208家,除傳統行業外,遍布旅游、商貿、航運、建材等,華西集團的轉型從2003年起逐步向倉儲物流、金融、遠洋、礦產、新能源、電競等鋪開,在美國投資激光芯片、在非洲莫桑比克開石礦、在馬來西亞建碼頭……“你要知道,有的時候做航運,一條船就得成立一家公司。”吳協恩對我說。
2013年至今,集團營業總收入逐年為266億、274億、215億、267億元,“雖然營收在下降,但凈利在上升,因為‘三產比重上去了”,孫海燕說。根據最新數據,2016年,華西實現的可用資金同比增加3.75%,上稅13.2億元,同比增19.68%。今年一季度,集團完成的可用資金比去年同期增11.9%。2015年是華西鋼鐵板塊陣痛的一年,三家鋼廠虧損近億元,用楊永昌的話說,就是“連辦法都沒有,鋼價跌到20年前水平”。但鋼價在去年一季度時回暖,去年一年又實現凈利1億元,“今年起每個月就能賺300萬元”。但華西村未來的指靠已不是冶金,多位高層表示,鋼廠里還有三四千個周邊村來的二線職工,這是并村時為“幫扶”而納入的,動了的話社會影響太大。
對于目前網上沸沸揚揚的負債率高達68%(未經審計)的消息,集團副董事長包麗君表示是網上算錯了。“實際上是66.97%,按目前企業規模,我們跟銀行反復探討過,負債率在70%以下都是正常的。一是我們沒有按一般的公允價值來核算,二是沒有將利息資本化。比如2005年以1塊錢買的東海證券股票,一直到去年處置時賺了9億元,但賬面價值就按1塊來算。”
包麗君是集團主管財務和金融投資板塊的一把手,也是村黨委8個副書記之一,她早年是銅材廠主辦會計出身。華西村的會計制度頗有意思,下屬各子公司的會計都在塔群2號樓里集體辦公,企業里只有結算中心,據說這么做是為了避免財務問題。
華西集團在上世紀90年代末就已在籌劃進入資本市場,并持有了華西股份保薦方華泰證券的股權,股份公司上市后,又將集團所持的證券公司股權與上市公司的輕紡資產做了置換。其實當時股份公司并不需要資金,但華西村意識到,要改變原來的集體色彩,一定得引入外部股份,以外促內。近年來,華西集團收益主要來源是手上的長期股權投資和金融資產,2013到2016年一季度,華西集團投資收益在利潤總額中占比分別為73%、80%、193%和11%。
相比于2003年之前,華西這10年間在金融資本市場上的步子無疑邁得有點大,有報道稱,近7年來華西集團共發起10次增資,2014年時發行的25億元銀行間無擔保短期融資券尤為引人關注。還有一個細節,2015年華西股份更換新掌門,原招商證券副總經理湯維清接替了孫云南(吳仁寶的孫女婿)任董事長,在吳協恩的設計中,華西股份的目標是一個金融平臺性公司,雖然它以毛紡化纖資產起家。“實際上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但是目標不變,最后希望能達到全牌照。如果今后一旦相關牌照拿到了,我們就得心應手上去了。”吳協恩在媒體采訪時曾這么說。
“2013年改革時,他(吳協恩)說要花10年時間把能拿的金融牌照都拿到,不能拿的就入股,所以我們入股了銀行、證券、期貨。那個時候還要多,這兩年相對少一點。今年增加了稠州銀行、聯儲證券,對外新增的投資,除了集團自有資金以外,配套部分是負債,只能靠利潤一年年滾上去,不像股份公司可以靠債轉股等募資。”包麗君說。

華西村多戶村民將吳仁寶的照片掛在家里
華西股份上市后,負債率一度只有16%,排江蘇上市企業倒數第二,吳協恩說,曾經被證監會“吃過批評”。“他們說你不用足杠桿,你上市干嗎?”于是2003年公司發了個可轉債,把負債率提高到30%。吳協恩想拿越來越多的金融牌照,去年他親自去銀監會找了副主席曹宇,詢問剛放開的民營銀行,結果知道集體性質的企業是不算在內的。“我才知道,原來我們夾在國有和民營之間,有個身份的問題。”吳協恩并不認同外界所說的,華西村吃盡改革紅利、政治資源、政策優惠,他覺得他仍得摸著石頭過河,就像他的父輩。
其實,這么一個龐然存在的集體企業,在如今看來已經相當另類了。因為50年來在中國的經濟格局中獨樹一幟,如今更是沒有參照,所以褒貶之聲從來沒有消停過。孫海燕開玩笑說:“我們說我們是天下第一村,外界就要想了,你這個是什么東西,也沒聽說過有天下第二村嘛。”講到動情處,接著說:“都說我們造酒店造別墅搞形象工程,但這些是直接給老百姓的,又不接對政府。不管怎么說,也沒有傳出誰貪污受賄腐敗了。”
在經濟架構改革的同時,配套一起改的是人事制度和獎金分紅制度,可以說,這兩件事讓吳協恩這兩年來費盡心思,因為他動的幾乎是華西村的根本。華西村的黨委曾經被報道過有“三四十個副書記”,吳仁寶去世前,黨委還保留了19名正副書記,他們出沒在華西村各個慶典和對外活動中,使外界不解。華西村是國內唯一一個設黨委的村級組織,但村級干部的數量,一定程度上沒有說法。
很多副書記都是慢慢出現的,村里接待事務多,所以需要一些有頭銜的人來頂。“你說現在游客少了,我倒覺得是恢復常態了,‘八項規定后我感覺很痛快,以前各種考察團來村里,就怕被說架子大,實際是真忙不過來。”吳協恩說。前年,他革掉了一半人數,如今是一正八副。吳仁寶生前回應家族制一說的鏗鏘之詞似乎還在回蕩:“41個正副書記,有5個是我的子女……我這5個子女,為3萬人解決就業,有人比我們還富。”現在班子中,直系親屬是吳協恩和吳協東。
“你說沒有想法是不正常的,以前提拔上來可以的,不要了就拿下來了,碰到我我也有想法。我不是一定要往改革上靠,是要讓下面的人知道一個蘿卜一個坑,不要讓人搞不清楚。”吳協恩說。華西村在2001年進行了“一分五統”改革,即村企分開,經濟統一管理、勞動力在同等條件下統一安排、福利統一發放、村建統一規劃、干部統一使用。但受限于鄉鎮企業的特性,完全做到“黨政企”分開是困難的,“如果真的村歸村、企業歸企業,也許我這兒的副書記還要多”,吳協恩說,近兩年,他覺得是到了“村企分開”水到渠成的時候了。
薪資制度改革是真正傷筋動骨的。最具代表性的收入分配制度莫過于他們獨有的“二八分成”,也就是說每個下屬企業設定盈利目標,超額部分按照“一三三三”的配比分給廠長、管理層和職工,結余30%留在企業作為公共積累,其中每個人的獎金只能在年底兌現20%,其余的80%作為個人股金投入企業再生產。華西有“多提積累,少分配;少分現金,多參股”的口號。而這年年遞增的80%的股金,再以10%左右的紅利在第二年返還給每個人。
從今年開始,華西村取消了這個80%獎金留企業的做法,不再作為股金積累,這意味著個人股金由此剎車不動,而到手紅利不再遞增。這個做法討論了一年,吳協恩其實兩年前就在各種大會上“吹風”預警了,他認為集體股份這塊蛋糕不能再做肥。
“體量小的時候可以這么做,但無限制地滾下去,大鍋飯的成分更重,給集團增加的財務負擔是逐年上升的,我現在這么做就讓分紅固定體現,后遺癥就沒了。”這么做的醉翁之意是控制集體在企業中的股份占比,而為外部資本進村“讓路”。
曾經的“二八開”帶有一定的強制性,在企業發展之初,以個人記賬的方式入股被視作原始積累的一種方式,但后來所凸顯的負效應是整個村子當初沒有考慮到的。收入差距所導致的股金差距慢慢滾著雪球,而使理想中的“共同富裕”形成內部裂變和分化。根據復旦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周怡在2006年對華西村做的調研,“收入差異系數已遠大于0.4的國際基尼系數標準,獎金收入不平等系數為3.32”。
華西村在公眾視野中是個戶均存款過萬元的村莊,人均年收入為9萬元。在周怡的這本《華西村轉型經濟中的后集體主義》一書中,曾經寫到過村民的股金記賬存款,即股份差距為10倍。“股份差距一方面使村民的資本收益不同,另一方面這種差距又隨華西各企業經濟在高速不同的創利中被成倍拉大。”
在上世紀末,原始積累時期所展望的平均分配和共同富裕不得不被重新解釋,吳仁寶說,是“拉開層次的共同富裕”“在差序中求得統一”。華西村在合并周邊20個村莊之際,曾經有三批“入籍”運動,也就是人均花兩三萬元買到華西村“新村民”身份,便能享受村民同等的入股和分紅,“三重世界”就在那個時候萌芽,新老村民、周邊村村民、外來工的待遇“差序格局”被外界議論。“三農”專家溫鐵軍曾在2003年提出,華西的集體經濟不屬于集體公有制,而是集體的成員公有制,因為它排斥了數量10倍于村民的外來工分享村民紅利。
“一刀切”固定股金直接傷害的是村集體企業創辦之初就入股的老村民,他們將失去的是坐享紅利慢慢滾大的優勢,就像孫海燕告訴我:“一些老村民以各種理由不上班了,享受著福利,等于工作的為不工作的打工。”除此之外,華西今年推行了“同工同酬制”,同一崗位的薪資不再因人而異,村民和外村人公平上崗。在去年一年的討論中,村民找到吳協恩,最多的還是擔心錢分少了,“反復來,反復去,最后統一思想,提高年終分紅比例”。
在利生利的驅動下,集團里很多高管的年終獎金是上千萬的,廠長級別的楊永昌告訴我,有一年因鋼材形勢大好,他年終可拿上億元,“但我從來不拿這部分錢”,他表示很多廠的一把手都是這么“做榜樣”的。在吳仁寶時代,村里的干部任命很大一部分是“老書記說了算的”。華西村不能擺脫人情社會的特點,而鄉鎮集體生產方式的高效和順利也與村中威權的集中化人事任免難舍難分。就因為如此,使得取消“二八開”更具公平意義。
一開始,華西村也不知“二八開”該如何定性,把它叫作“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資本分紅”,對外界來說也叫獎金。吳協恩坦言,這種制度在創立之初是為了留人,但因為沒有前例而造成一些理解上的困難。現在看來,他感到這留在企業里的80%實際上就是期股,“但當時不知道怎么稱,所以要為‘二八開正名,不要讓大家聽不懂”。
是期股,就意味著兌現是有條件的,在華西,“一家兩制”曾經是最不被容納的。就是說,一旦有家族成員離開村集體在外面做事,全家的入股分紅即告終止,這是村規民約上的一條嚴厲的紅線。這種情況下,“離開”華西村的人不超過5個。但這兩年,吳協恩把這個制度也取消了,人才流動也是華西村現代企業制改革的一步棋。
如今看來,對“一家兩制”的懲罰不免讓人費解,但當時,它避免了家庭內部的利益輸送、集體資產流失。華西村以村民待遇和集體榮譽感束縛著任何哪怕是形式上的脫離者,周怡教授在上述一書中認為,該村被“名村”符號化的過程,也是村莊聲譽從無到有再走向卓越的歷史。那種榮譽感,是村民對于本村富裕的由衷贊嘆。
2001年的并村幾乎是一呼百應的,在媒體報道中,這是華西村受制于發展中土地限制的單方面提議,但村委對我否認了這個說法。當時江陰市搞行政區劃拆并,華西村在周邊本來就有四個幫帶性質的“姐妹村”先合并了,“后來更多的村提出,要合并還不如跟華西合并,于是就紛紛來請求老書記,老書記說,并就并吧,發展到后來并了20個行政村。”曾經是西向村村委主任的張中祥對我說。如今他是“大華西管理委員會”的副主任,在他的回憶里,那絕對是高攀,“很多村民都向老書記跪下求合并”。
吳仁寶曾經教育村委,一村富不叫富,村村富才叫富。“絕大多數人是反對的,只是敢說不敢說的問題。”吳協恩這么說。村委的年輕一代都對并村不樂觀,共同富裕絕對不是來者不拒、內外無差,一個村子怎能履行政府的職能?生怕走在“共產主義大鍋飯”的老路上。實際上華西的并村一開始是幫扶周邊發展,到頭來被當作與村民同等待遇了,吳仁寶在逝世前陷于周邊村的雜務中脫不開身。“基本上就在處理那些事了,連別村的夫妻吵架都來找到他。”吳協恩說。
如今,針對并村后發生的一些對“三重世界”的非議,華西村會強調那“只是幫扶”。幫扶的直接體現是每年得交給周邊村9600萬元的開支,包括土地流轉費和村民年終福利。張建國所在的管委會就是發放這筆資金的負責單位。
一開始都是叫好的,后來漸漸不滿。張建國從周邊村的失地農民那里發現了“人心微妙”,“但其實華西利用他們的地只是很小一部分,還得高價轉為工業用地。憑借華西的品牌,去江陰、張家港,哪個開發區不希望它來拿地?”張認為,現在幾乎是純開支,做開發的土地很少。在曾經是貧困村的西向村,他看著自己和華西村慢慢拉開距離,1961年前兩者都屬第十七大隊,到處是高低坑洼的地,沒有一塊整田,當地人都知道“土地里撈食出不了頭”的。但華西村的社辦企業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有了起色,“抓住一次機會,以后就處處抓得住機會”,他這樣解釋華西的成功。

村里任何角度都能看見遠處龍希大酒店的金球標志
“90年代鼓勵轉制,多數村的集體企業都轉為私有,集體資產流失,村里只剩土地、廠房、設備租金,華西堅持一條路走到底,差距就拉大了。”60年代末華西村搞集體經濟,周邊是學它的,鎮上村辦企業有“四小龍”,西向村有兩條,但都是掛羊頭賣狗肉,本質上是民營的。1999年張建國當了村主任,村委財政收入僅二三萬元土地租金,這兩家企業破產,老板1978年跑路找不到了,追債的上村里來,“我還得給人家當被告”。
上世紀60年代,這個地區的地理風貌是“泥垛墻、茅草屋、田塊七高八低,最大相差1.2丈”。華西村有個兒歌世代流傳:“高田崗、高田崗,半月無雨苗枯黃;低田塘、低田塘,一場大雨白茫茫。”當村里在1969年偷辦第一家小五金廠時,周邊村是不知道的。留給周邊村的印象是,他們的“做煞大隊”(吳語,做死)、“鐵姑娘戰斗隊”、“老愚公戰斗隊”每天十幾個小時在田里勞作,是鎮上最早弄出格子田的……傍晚時大隊將1斤蔬菜堆在每戶人家的門前,而多數人還在廠里上班……這就是華西村的特點,即使70年代末分田到戶后,工業人口也沒有回到農業的路子上,是“悶氣吞聲搞工業化”,他們只是“責任到戶”,即每家要去集體的地里干活。周怡教授認為,1978到1992年,是華西村實現社區形態轉變的階段。
在華西村民的集體記憶里,他們共住了五代房子,而房子就是共同富裕最有力的表征。村委副主任翟全興是1966年在瞿行出生的,在如今幸福園的位置,那是一個個茅草蓋的小屋圍,他家后面就是吳家基,吳仁寶的祖屋在那兒。因為華西村是12個自然村合并的,都以一個個大姓命名。70年代初,村里規劃的第一批土房在龍希大酒店的位置誕生,1976年,土房換成兩層樓排屋,村里叫作“火車頭房子”,那房子像現在的農村宿舍樓。村里的第一代別墅建于90年代初,就是如今金塔前那40幢中式別墅……2001年,瞿全興搬進了現在所住的歐式別墅,那時村民的口味已經不滿足于那些“門廳三間用墻封掉”的老別墅了。
“老書記叫我們想想,哪種別墅式樣適合在村里蓋,最終我們學了杭州西湖邊上的獨棟別墅式樣,在村里翻了12幢,結果淘汰了6幢,農村人喜歡大臥室嘛,但歐式別墅的臥室都小。接下來所有別墅就按這6個式樣造。”瞿全興的客廳,全套紅木古典桌椅,玉器木雕隨處擺放,如同私人博物館,游人應接不暇。這500平方米的別墅當時定價150萬元,當然,沒人付過現金,都是從家家的股金里扣除的。他告訴我,這一批批不同年代的別墅,絕對不像如今的農村拆舊建新,占地強拆鬧矛盾,而是排著隊住進去的,“家家都有的”。
90年代的清晨,孩子們出來上學,總見到吳仁寶天沒亮就在一排排中式別墅間散步了,他們都問候“爺爺好”,老書記掏出一把糖分給他們。那時的吳仁寶寧愿住在幸福園后的火車頭房子里,沒有搬進別墅,興許那刻他心里掠過一絲一手成就華西村的喜悅。如今,這些長大的孩子們會偶然在現代化的村里撞見吳協恩,他沒有了老派作風,總是奔在一個個會談的路上。村里人結婚喜歡將酒席擺在龍希大酒店能容納百桌的宴會廳里,一開始有人請吳協恩去證婚,后來他怕人人都這么做,一碗水端不平,“但你們結婚我一定會來喝酒”。
吳協恩坦言,酒店的菜品他已經吃厭了,“我最怕陪客人去酒店吃,我又喝不來酒”。他家人從不給他留飯,他會讓他們炒兩個素菜,或者下一碗篤爛面。他的家離吳家宅基地不遠,一處環境清幽,有別于統一規劃的別墅的90年代自建房,兩層樓、火柴盒式,裝滿鋁窗的灰色樓房透著一種老舊失色的奢華,走幾步就是吳仁寶至去世都住著的火車頭房子。吳協恩對我說,他不需要住別墅。
確實,在家家住別墅的村子里,別墅已失去凸顯財富和身份的功能。吳家的旁邊是一條風雨廊,二樓的廊屋在90年代時是外村個體戶的小商品柜臺,現在已變成建村史展覽館。從來沒有村民在村里搞個體戶,被某種約定高度整合的村莊入夜后非常安寧,在“共同富裕”的圖景下,看起來什么都不缺,但吳協恩知道還是得革一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