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堂
韓國人對自己的外在形象非常在意,無論是清純少女還是半老徐娘抑或龍鐘老太,對自己的容飾無不精益求精。韓國人把廁所稱作“化妝室”,化妝對他(她)們來說就是生活本身的內容,是需要隨時隨地盡意為之的,所以韓國多鏡子,無論是在學校、公司的門口還是地鐵的車廂里、公寓的電梯里,到處都能看到,甚至鑰匙扣、錢包、名片夾、手機殼等小物件也被裝上了各式各樣的鏡子。這種對容飾的重視在男人中也同樣突出。除了經典的“西裝革履”“油頭粉面”,韓國男人正致力于在不同的層面引領世界男人形象的新風尚:美容早已不是女人和演藝明星們的專利,香水、口紅甚至眼線筆成為越來越多的男人們的必需品,“鏡子不離手,牙刷不離口,常去美容店里走”成為年輕一代的新時髦。

與中國的男人相比,韓國的男人更關注自己的角色認同和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因為他們生活在更狹小的群體圈子里,更嚴格的等級秩序里,更表面的儀式性氛圍里。在韓國生活時間長的中國人都抱怨很難同韓國人結成傾心相與的朋友。其實,韓國人之間的交往也都是比較表面的。中國江湖社會中生死兄弟的金蘭結義,以及君子名士之間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韓國的男人是理解不了的,社會形態的高度同質化決定了他們行為方式的趨同性:對群體的依賴和由此而生的對權威的自愿服從以及同伴之間的爭強斗勝。韓國男人喜歡喝酒,并且凡喝必醉,有時候醉酒似乎成了目的本身,拿起酒杯便直奔這個目標而去,這是因為他們把喝酒儀式化了:只有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才會不拘小節,袒露原形,我醉了,說明我對這個集體是忠誠的,沒有任何保留。每天生活在這種刻意營造的氛圍里,把儀式化了的生活當做真實的需要,想必是很累人的,因此韓國男人有了表達個人意志的機會往往不會放過。有人這樣描述日本人、韓國人和中國人的區別:假設一個十人以上的旅游團,剛從飛機場出來。如果有一個人在講,其他人一邊側耳傾聽,一邊不時地點頭哈腰地附和一下,那肯定是日本人;如果一個人在講,其他人吵吵嚷嚷地爭相發表自己的意見,那一定是韓國人;一個人在講,只有一部分人在聽,其他人則在一旁溜溜達達,左顧右盼,必是中國人無疑。在還沒有人出來一錘定音的情況下,韓國人樂于表現一下他們的才能和魄力。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充滿了爭吵和沖突,但也遵守著嚴格的等級秩序;發表意見時聲響很大,一旦接受了現實又能歸心俯首。就是說,韓國男人的情緒表達有時候是很激烈的,在群情相激的情況下容易走向極端,但那往往帶有做給別人看的表演的成分,所以平息起來并不難。舉一個例子:當年為了拒絕進口美國牛肉,有人切指,有人自焚,大有與美國牛肉不共戴天之勢,但等到美國牛肉真的進來了,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再說一下韓國的女人。韓國的女人比較精致耐看,這固然是因為靈山秀水加上健康的飲食習慣使她們擁有了比較優秀的身體條件,更重要的是因為從小她們就在長輩的督導下按照社會給予的角色定位和角色期待用心地修飾和打磨自己。韓國的女人是被制造和加工出來的。據說現在的女孩子在升大學之前,都要由家長帶領去美容院進行一番系統的改造和包裝,以求將來在婚姻市場上“賣”個好價錢——她們從小就為將來嫁人做準備。對于精致的生活趣味和淑女風范,她們因為訓練有素而有一種天然的敏感,因而不必像中國女人那樣只能靠了自己的努力在變幻不定的時尚中追尋適合自己的風格。在對自己身體的裝飾方面,韓國女人很懂得揚長避短:胸比較小,所以包得比較嚴實;腿比較細,因而盡可能露在外面??磥眄n國的女人對自己的美腿非常自豪,即使寒風刺骨的冬天也不愿遮起來,使人很為她們的膝關節擔心,不過炎炎夏日里美女成群,玉腿如林,于熙熙的人流中構成一道道亮麗的風景,卻也使人神清氣爽。因為下裝以短褲、短裙為主,倘若上面的著裝再過于緊湊難免精干有余而韻味不足,所以很多腿長的韓國女孩喜歡穿長大、寬松的上裝,于漫不經意間營造出一種出水荷蓋般婷婷裊裊的風致。有些女孩不懂得這個道理,不顧自己的體型情況盲目效顰,結果把自己包裹成一個頭重腳輕的大陀螺,慘不忍睹??偟恼f來,韓服那種劍走偏鋒的不對稱設計、近乎夸張的極端化造型(肥則肥極,瘦則瘦盡),只有穿在外冷內熱的韓國女孩兒身上,才會現出動人的韻味。
相比之下,韓國的民風還是有點質樸的。在商場里購物,一般不需要討價還價,即便討價還價,也很簡單,三兩個回合即可摸清對方的底線,不像在中國那樣需要旁敲側擊,斗智斗勇。農貿市場上很少用稱,一般都是論堆、論個賣,如水果、蔬菜等都提前裝在大小不一的小竹盤里,顧客問明價錢拿起來倒進購物袋里即可,這對言語不通的外國人來說非常方便;谷物及干果類則用一種斗型的小方盒度量,顯然是古代遺制。經常見有菜農將剛剛采摘的蔬菜置于人行道邊上,旁邊一個盛錢的小盒子,人卻不知在什么地方,對蔬菜感興趣的可以根據表明的價格把錢留下,拿菜走人。在中國,那些販賣水果、蔬菜的小販被稱為“耍秤桿”的,不會在秤上使手段就是不會做買賣,韓國人顯然沒有想到過也開發一下這樣的小機巧??偠灾?,韓國人顯得有點“笨”,然而,想一想國人在制造蘇丹紅咸鴨蛋、三氯氰胺牛奶中所表現出來的絕頂聰明,真不知道是應該感到自豪呢還是悲哀。

韓國人性格中最易被人詬病的,莫過于那種夜郎自大式的盲目與狹隘,這大概與他們民族生活的環境和成長的經歷有關吧。僻處東北亞半島,長期生活在中國的影子里,又時刻面臨著來于海上的日本民族的壓力,使韓國人形成了自卑與傲慢同構、激烈與馴順共存的矛盾性格。國勢強大后,出于心理補償的內在需要,這種民族性格上的矛盾結構向一端傾斜,使韓國人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很容易地發酵為白日夢式的自大狂:滿足于固陋,甚至無視事實,根據愿望或想象去認識世界,確認自我:“中國也有像63大廈那樣的摩天大樓嗎?”“中國也有地鐵嗎?”沒來過中國的韓國人經常會拋出這樣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傻瓜問題。在這個信息高度發達的社會,根深蒂固的傲慢和虛榮使他們寧愿閉視塞聽。他們也知道自己的許多觀點是經不住事實驗證的,他們采取的對策是不去驗證,于是,諸如“韓文是世界上最美麗、最科學的文字”“泡菜是最有味道、最富營養的腌制蔬菜”“蔚山巖是東洋最大的巖石群”“北漢山是世界上游客密度最大的風景區”“洛山寺海邊的觀音像是東洋最大的石造觀音像”之類幾乎是一廂情愿的結論被煞有介事地津津樂道。
這種不可救藥的自大和虛榮使他們對自己的歷史和傳統文化采取了一種不光彩的主觀實用主義態度,即完全根據自己的需要來進行解釋和建構。現在的韓國人就像一個出身卑微卻又不安于現狀的野心勃勃的青年,在有所成就后急于獲得別人的關注與喝彩,卻忌諱向人談起在他自己看來并不光彩的來歷和出身。盡管傳統價值仍然是維系韓國社會的主要的結構性力量之一,但多數韓國人卻下定決心要割斷與歷史的聯系。一方面,通過徹底實行“去漢化”和全面推行西式教育,凸顯韓國的當前成就和文化獨特性,把“歷史”隱藏進“現在”的影子下;另一方面,通過刪減、填充、虛化、上色等系列技術手段對歷史真相進行整容,甚至通過簡單的邏輯關聯進行無限發揮,去建構一個合乎自己的意愿的“過去”——于是,傳說中的檀君時代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官方編纂的正史,孔子被“證明”帶有韓民族血統,東北及華北大部被“論證”為韓國曾經的領土,渾天儀和活字印刷術“成了”世宗大王的發明,韓醫則是與西醫并峙的東洋文明的偉大遺產(中醫是不存在的)……其論證之奇妙,結論之大膽,實在匪夷所思,令人瞠目。這與日本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日本人也許瞧不上現實的中國,對中國傳統文化還是懷有敬意的,也不忌諱曾經作為中國的學生這一基本史實;韓國人不同,對受于中國的文化之惠閉口不提,對曾經以“小中華”自負的經歷諱莫如深,大肆講述的都是英雄志士抗擊外族侵略的光輝業跡。這種自我灌水的歷史文化觀使得整個韓民族喪失了自己的文化坐標,不知道自己是誰,將要到哪里去。韓國的大部分歷史文獻是用漢字書寫的,幾乎所有文化古跡的額匾、題聯是用漢字寫的,但能夠釋讀漢字的國民卻少得可憐。章太炎先生有言:“欲滅其國者,必先滅其史?!睔v史意識是一個民族自我確認、自我成長的根本能力。對一個民族來說,最大的悲哀不在于她用外國文字記錄自己的語言,而在于她的歷史記錄成了極少數學者才能閱讀的專業研究資料,社會大眾被摒絕于歷史文化的源泉之外——而這正是韓國人正在面對的尷尬現實。

盡管長期以來浸潤在儒家文化傳統中,在處理具體事務的理念和方式上,當代韓國人完全西方化了,并且表現得像一個有點笨拙的“好”學生:死守條文,拒絕任何東方式的人際靈活性。筆者在首爾大學訪學時,住的是學校為國際交流學者建立的公寓,簡稱BK館,一同入住的共有30余位中國學者,當時大家都收到了一份規定詳盡的入住合同,附有室內設施和用品明細,公寓管理方要求我們逐項檢查,簽字確認。我們這些大大咧咧慣了的中國人都近乎隨意地把字簽了,根據我們自己的經驗,到時候只要不是太過分,對“國際友人”應當不會太計較的。然而,韓國人以實際行動給我們上了結結實實的一堂法制課:完全按合同辦事,沒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在退房時,至少有六七個人的冰箱內的制冰盒發現了裂紋,顯然是產品質量問題,卻被要求全價賠償;還有一位學者的衛生間門的背面上部發現了一個坑,他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結果被要求按照一扇新門的價值賠償。有的學者提出抗議,認為有失公平,對方的答復是:這樣的意見應該在簽合同時提出來,既然簽字認可了,就應當嚴格遵守。
最后,我想可以用幾種大眾小菜來描述中日韓三國人的性格特征:中國人如六必居的醬菜,說不上是咸還是甜,呈現一種年深月久的醬油色;日本人就像他們愛吃的納豆,因為腐敗而純粹,帶有一股外人難以接受的怪味道;韓國人自然就是泡菜了:看起來一層紅紅的辣椒粉令人望而生畏,吃起來不過輕酸微辣而已。半島形的地理環境構成了韓民族在夾縫中生存的宿命,貧乏的自然條件熔鑄了韓國人絕不輕言放棄的性格。與經歷千年醬缸腌漬的中國人相比,他們難免顯得有點生愣而浮躁,要承擔起自己期許的重任還需要經歷磨練,但他們在精神上是年輕的,對他們的愿望和野心,我們必須給予應有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