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東嶺
在現代社會中學習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于是有了“知識就是力量”的格言,有了“活到老學到老”的俗語。但是如果深究的話,人生的學習是可以分成許多階段的,而每一階段的學習均有各自不同的重點與特點。如果從學校教育的角度出發,則受教育者獲取知識的途徑主要是通過教師講授與自我閱讀這兩種方式來實現的。大學之前的教育方式主要是通過教師的講授使學生獲得知識,并輔之以課外閱讀以擴大視野。大學以后的高等教育盡管也需要課堂的講授甚至是高水平教授的課堂講授,但自我閱讀在學習中所占的比重無疑越來越大。因此能否掌握正確的閱讀方法以獲得理想的學習效果,是高等教育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本文要探討的是大學本科階段的閱讀與研究生階段的閱讀究竟有何不同的問題。從大學生到研究生,會發生許多明顯的轉變,比如從人生目標的多樣選擇轉向某個具體的學術領域,從集體學習的方式轉向個別培養的方式,從閉卷的課堂考試轉向開卷的撰寫論文或課程作業等等。以上所有這些其實都是圍繞著培養目標的轉變而展開的,具體講也就是大學本科教育主要是以培養社會各部門各領域的實用型人才為主要目標,此類人才需要扎實的專業基礎與較為寬擴的知識面,所以其培養內容主要是專業知識的學習與基本技能的訓練,盡管不排除有許多人將來也會得到進一步的深造從而成為專業研究人才,但卻不以研究能力的培養為目標。研究生的培養目標則主要是學術規范的訓練與研究能力的提高,盡管現在也有工商、法律及教育等應用型的學歷教育,許多碩士研究生畢業后也會從事中學教育、文化事業乃至政府機關的非專業研究的工作,但是無論如何碩士研究生依然應以研究能力的提高作為其培養目標,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畢竟將來要從事專業研究或攻讀博士學位,如果沒有嚴格的學術規范的訓練與相當的研究能力,他們是無法有效勝任其工作的。正是由于培養目標的不同,也就相應帶來了大學本科生與研究生閱讀方式的差異。這種差異從總體上講可以概括為知識型閱讀與研究閱讀這樣兩種不同的模式。簡單地講,知識型閱讀的重點在記憶,而研究型閱讀的重點在辨析。如果展開來講,我以為知識型閱讀與研究型閱讀的差別主要體現在下列三個方面。需要說明的是,我講的這三個方面的差別主要是針對文科,尤其是我所從事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而言的。
研究型閱讀方式之一:疑問式閱讀。在知識型閱讀階段,讀者往往將自己所閱讀的著作視為權威的看法與正確的結論,很少對它們提出質疑,尤其是對于經典的作品與權威人士的著作就更是如此。但是在研究型閱讀中就大不相同,懷疑是讀者面對所有著作所應持有的態度。無論你所閱讀著作的作者地位有多高,名氣有多大,均不應被置于疑問的眼光之外。我們要時時質疑,他這樣說有道理嗎?他的結論有根據嗎?他所采用的論據可靠嗎?他所運用的推理合乎邏輯嗎?等等。一旦發現問題就應該窮追不舍,一問到底,直到水落石出為止。
比如說《西游記》的作者,我們在中學與大學本科的學習中都被告知是吳承恩,我們必須將其作為一個知識點來加以記憶,并在考試時毫不遲疑地寫上它。但是在研究型閱讀中就不能如此輕信,因為現存的明代百回本《西游記》均不題撰人,直到清初刊刻《西游證道書》時,才說是元代道士丘處機所作。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經胡適、魯迅等學者的考證,才認定是明代中期的吳承恩所作,由于胡適與魯迅這兩位先生是現代學術史上中國小說史研究的開創者與奠基人,人們都很信任他們的學術實力與學術結論,后來他們的看法遂幾乎成為學術界的定論。但如果認真追究起來,其中是存在漏洞的,因為胡、魯二先生所依據的最直接材料是明代天啟年間撰修的《淮安府志》,其中在卷十九《藝文志一》說:“吳承恩《射陽集》四冊□卷,《春秋列傳序》,《西游記》。”后來清代乾隆年間的吳玉搢在《山陽志遺》中,根據天啟《淮安府志》的記載與小說中所使用的淮安方言,提出吳承恩為《西游記》的作者,并得到了其鄉人阮葵生、丁晏等人的響應。但其中的疑點是,在封建社會官方所修方志中,是歷來不收通俗小說的,《淮安府志》是否是個例外,這必須加以說明,何況志中并沒有直接指出此《西游記》乃是章回小說。而且在清初黃虞稷所撰的《千頃堂書目》卷八史部地理類中,曾有如下的著錄:“唐鶴征《南游記》三卷,吳承恩《西游記》,沈明臣《四明山游籍》一卷。”這顯然是將吳氏的《西游記》作為地理類的游記加以著錄的。從這些情況看,胡、魯二先生所使用的證據是有問題的,這些問題一天得不到解決,就不能相信他們結論的正確。因此,自章培恒先生提出此一疑問后,得到了國內外學術界越來越多學者的呼應。盡管目前在沒有更有力材料出現的情況下,依然可以將吳承恩作為本書的作者來使用,但必須清楚此一說法是有爭議的。疑問式閱讀對于學者研究能力的培養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所有的學術研究無非是由發現問題與解決問題這兩個環節構成的,而發現問題又是解決問題的前提,而有無提出質疑的眼光與能力又是發現問題的前提。可以說提出疑問是所有人在學術上取得進展的基礎,大疑則大進,小疑則小進,不疑則不進。在此需要注意的是,懷疑是一種嚴肅認真的學術態度,而不是輕率地否定一切,因此懷疑又是與存疑緊密相連的。比如近些年來有人提出對《二十四詩品》的作者司空圖著作權的質疑,本來是很有意義的話題,因為這其中的確存在疑點,正像許多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自唐末到明代中期從未有任何一家書目著錄過《二十四詩品》,這合乎偽書鑒別的一條重要標準,當然對此是可以質疑的。但其中還有一些問題需要認真研究,如明代人認為《二十四詩品》乃司空圖所作的重要依據之一,是宋人蘇軾曾經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一文中提到過司空圖的“二十四韻”,認為這“二十四韻”就是指《二十四詩品》。對此目前學術界也還是有爭議的,所以質疑司空圖的著作權是可以的,但否定其著作權就有些輕率。后來有些學者就頗為遺憾地采取了輕率的態度。輕率的第一步是不僅斷然否定《二十四詩品》的作者為司空圖,并進一步否定它是明代之前的著作;輕率的第二步是又很肯定地斷言該書作者為明代中期人懷悅。但對此馬上就有學者寫文章指出,早于懷悅七十余年的明初人趙
謙在《學范》中就引用過《二十四詩品》,則懷悅所作的說法也就不攻自破。同時在如何理解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中的“二十四韻”的問題上也展開了激烈的爭議。其實學術研究是有階段性的,許多問題都不是可以一次性解決的。有了疑問就等于提出了學術問題,其本身就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如果能夠將提出的問題解決當然更好,如果一時解決不了,就不必勉強解決,最好的做法就是先將疑問存起來,等遇到堅實的證據時再解決它。腦子中有一批問題儲存著,這本身就是一筆巨大的學術財富,所以說質疑與存疑是同等重要的,都屬于疑問式閱讀中應該留意的問題。
研究型閱讀方式之二:對比式閱讀。在知識型閱讀階段,由于要追求知識的準確性與可靠性,就必須精心挑選閱讀的對象,并將其作為權威的說法加以記憶,從而構成自己穩定的知識譜系。但是這種閱讀習慣也容易形成盲從的缺陷,比如有許多本科學生甚至碩士研究生在進行某論題的研究時,常常會找來一些專家的著作或文章作為參考,當他們一家一家地讀完后,覺得都講得頭頭是道,卻又不能肯定哪一家是最有道理的。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固然有很多,但沒有養成對比式的閱讀習慣肯定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其實我們在認識事物時,經常都是在對比中進行的,這就是所謂的“有比較才能鑒別”的道理,只是在許多時候沒有明確地意識到而已。許多觀點與見解單看起來好像很有道理,可一旦將不同專家的同類文章放在一起加以比較,往往會發現它們之間會存在許多不一致甚至相互矛盾的地方。那么究竟是誰犯了錯誤,是各方觀察問題的角度不同從而均有一定道理,還是因種種學術局限使該論題的研究還存在許多余地等等,總之通過對比會為你留下一堆疑問,從而引起進一步的深入思考。這種對比是很靈活的。它可以是同一研究對象的不同側面的對比,這可以使我們更真實全面地認識它,弄清其豐富復雜的內涵。比如歸隱還是出仕是明代初期士人關注的焦點問題,士人們做出或此或彼的選擇,體現著它們的人生價值追求以及對于新朝的態度,但要弄清每個人的態度又不是那么容易,需要在對比中做出判斷。其中的高啟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他在為徐賁(字幼文)作《蜀山書舍記》時,很是羨慕徐賁“不急進取”的隱居讀書生活,并發感嘆說:“而予也,北郭之野有土,東里之第有書,皆先人之遺也,日事奔走而不知返,宜有愧于幼文矣。”(《高青丘鳧藻集》卷一)可知他是很愿意像徐幼文那樣過隱居生涯的。可他在為晉陵的另一位徐姓文人作《野潛稿序》時,卻又不同意其歸隱的選擇,說:“今亂極將治,君懷負所學,可終潛于野哉?”(同上卷二)這其中何者才是作者的真實態度呢?這就需要認真進行比較,看兩位徐姓文人與作者關系的遠近。徐賁與高啟同為北郭十友成員,又與楊基、張羽一起被時人稱為“吳中四杰”,可以說高啟與徐賁有著長期的交往與很深的友情,而與晉陵的徐姓文人則屬于泛泛之交。再結合高啟自身的志趣,應該說向往歸隱才是其真正的人生態度。那么他又為何會在其他場合不贊成歸隱呢?這是因為征聘隱逸、鼓勵出仕是當時朝廷積極推行的政策,高啟在公開場合當然不能反對,所以對一般所交說一些面子話也就在所難免了。對比也可以在不同對象面對同一問題時而展開。比如《莊子》有許多注本和研究成果,但對于同一篇章、同一范疇乃至同一字句卻又有各自不同的解釋,將這些不同的看法放在一起進行比較,可以發現許多有趣的現象。《莊子》的第一篇是《逍遙游》,可對“逍遙”的解釋各家便有許多不同。晉人郭象認為適性就是逍遙,大鵬與小鳥之間“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它們擁有逍遙的原因在于“守分”,而只有“守分”才能“自適”。“茍足于其性,則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郭象:《莊子·逍遙游》注)在郭象眼中,大鵬和小鳥是沒有什么區別的。但東晉人支遁卻不同意郭象的說法,他說:“夫桀、跖以殘害為性,若適性為得者,彼亦逍遙矣。”這些暴君、強盜以殺人為快樂,難道也可以成為令人向往的逍遙境界嗎?支遁認為真正的逍遙是“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世說新語·文學》)。其實也就是《莊子》中所言的與道合一的“無待”境界。宋代人林希逸在注《莊子·逍遙游》時,認為逍遙就是“樂”,而樂的前提也是“乘天地之正”,只不過他將“正”解釋為“正理”,也就是達到了高尚的儒家道德境界,這就將逍遙的觀念與宋儒的存天理、滅人欲聯系起來了。通過三者的對比,我們發現支遁的逍遙解釋比較接近莊子的本意,而郭象與林希逸的解釋則深受魏晉玄學與宋代理學的影響,從而顯示出各家不同的特點與意義。一般地說來,在閱讀這類經典性古籍時,研究者很少只讀一種本子,而是選擇幾種重要的權威注本,同時進行細讀以便進行對比,從而發現問題,提出疑問。當然,還可以在古與今、中與外等不同層面對同一對象的不同理解進行對比,從而引出種種有價值的學術思考,在此限于篇幅就不再一一舉例說明了。
研究型閱讀方式之三:聯想式閱讀。在知識型閱讀中,由于記憶知識的需要,讀者常常將知識歸納成條條或要點,然后努力將其納入自己的頭腦中,至于此一點與彼一點之間,此本書與另一本書之間,該學科與他學科之間,究竟有何聯系與同異,一般是不在自己的考慮范圍之內的。可以說該階段讀書的目的還比較籠統,如果說有目的,那么增加知識便是其主要目的。研究型閱讀則不然,此時讀書的目的性較強,一個從事古代文學研究的學者不僅讀書時會常常想到自己的專業,更重要的是還會常常想到自己目前所研究的對象與問題。他在遇到一種新的理論、一個新的觀點、一條新的材料時,就應該想到這些對解決我所研究的課題有何用處與幫助,這就是我所說的聯想式閱讀。比如我在閱讀《王陽明全集》時,自然遇到了他哲學的核心理論良知說。這本來是個哲學范疇,但當我發現良知的主要特征是以人心先天即擁有性善為核心,同時具有自然與虛靈的特性時,我就想到了我正在從事的公安派性靈說的研究,性靈說的主要口號便是袁宏道所提倡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而他所說的性靈也具有自然與虛靈的鮮明特征。那么這種文學上的性靈說與王陽明哲學的良知說有無聯系呢?因為他們同處于明代的社會環境中,必然會面對許多大致相同的人生問題,因此性靈說有可能受到過良知說的影響。于是就進一步追蹤下去,發現它們之間果然有聯系,只不過不是完全直接的關聯,而是經過許多中間的環節,諸如經過王畿的自然良知說和李贄的童心說等,從而逐漸淡化了王陽明良知說的倫理色彩,而更加突出了其真實自然與虛明靈慧的特征,這也是公安派性靈說既與良知說有關聯而又不同于良知說的重要原因之一。通過此種聯想式的閱讀,就弄清楚了公安派性靈說的源流問題,從而對明代文學思想的發展過程有了一個更清晰的認識,這些看法后來就以《從良知到性靈》為題目發表了出來。要進行這種聯想式的閱讀,有兩個環節很重要。第一個環節是要建立自己的學術基點。學術基點是個很寬泛的概念,它或者是一個研究領域,或者是一個研究對象,或者是一種學術觀點,總而言之應該是自己相當熟悉、經常思考并試圖解決的東西。當研究者閱讀其他著作時,就會與自己所關注的學術基點產生學術性聯想,許多新見解就是在這種聯想中萌發的。第二個環節是要具有比較敏銳的觸類旁通的感覺與能力。就是通過聯想發現新現象與自己的學術基點的內在關聯,去體會它們在哪些方面是相通的,在哪些方面是相異的,其價值與意義何在等等。具備了上述兩點,經常進行這種聯想式的閱讀,就會有效地訓練自己眼光的敏銳性與思維的鮮活性,從而提高自身的思辨能力。聯想的能力當然不全是方法問題,它在許多時候被人們稱作“悟性”,而“悟性”的高低有時又常常被視為先天的素質。聯想式的閱讀盡管不太可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先天因素,但通過有意識的訓練,可以大大提高或最大限度地發揮自我的先天能力。
最后還有三點需要補充說明:第一是上述研究型閱讀的三種不同方式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互為依存、相輔相成的。對比式閱讀既可以發現問題、產生疑問,又可以萌發相互之間的聯想;聯想式閱讀本身就是對比的過程,只是這種對比不是在不同對象之間而是與自己原有的學術基點之間的對比而已。具體地說就是,對比式閱讀的對象是在同一范疇、同一問題之內展開的,聯想式閱讀則往往是在相異的要素之間進行的。或者說對比式閱讀的各對比項往往是同時出場的;而聯想式閱讀的某些對比項則往往是隱含著的;而疑問式的閱讀之所以能夠產生質疑,也是與自己原有的學術積累相聯系,并通過反復的對比而提出的。如果能把這三方面結合起來,將會取得相得益彰的積極效果。第二是知識型閱讀與研究型閱讀的階段與對象并不是固定不變的。在一些研究型大學里,在一些以培養研究型人才為目標的大學基地班里,在一些資質優良與基礎扎實的大學本科生里,都有可能在大學本科的高年級就提前進入研究型閱讀的階段。甚至不排除在個別成績優異、創造性極強的中學生里,也有可能進行研究型閱讀的嘗試。反之在一些以學歷與課程教育為目標的研究生里,如工商碩士、法律碩士與教育碩士等,也可能主要以知識型閱讀作為自己學習的主要方式。第三是在人的一生中知識型閱讀與研究型閱讀并不是相互排斥與替代的關系,而是相互結合、互為補充的關系。尤其是在進入研究型閱讀階段之后,并不意味著就可以完全放棄知識型的閱讀,因為隨著研究領域的擴大與研究內容的深入,人們總是需要不斷地補充新的知識,或了解新的學科以供交叉研究,或需要掌握新的理論以為研究工具,或學習新的語種以便進行學術交流,則知識型的閱讀就依然擁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人們需要弄清的是,哪些領域需要研究型閱讀而哪些領域又需要知識型閱讀,并處理好二者之間的關系,這才是至關緊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