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立宇
男女之事,既是人類繁衍生息之必然,也是人類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既然如此,也會程度不一地反映在文學作品中。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以中國古典文學而言,描寫市井生活的《金瓶梅》中不乏此類筆墨,大旨談情的《紅樓夢》中對此也有所涉及。不僅如此,就連通常被歸為“神魔小說”的《西游記》里面也不能完全免俗,與情色相關的文字時有出現。對此浦安迪在《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曾經明確提到,《西游記》里面的一些名字“不乏影射情欲的例子”,“在不少片段里,作者本人也耽于性的影射”。需要指出的是,盡管《西游記》中不乏關涉情色的筆墨,但其中有真有假,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亦假。讀者在品讀的時候稍不留意,便可能產生誤讀;譯者在翻譯的時候倘若粗心,便有可能產生誤譯。關于《西游記》中的情色問題,劉雨過《〈西游記〉的情色之趣》《論〈西游記〉的情色敘事》、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有過一些探討,特別是李小龍發表在《讀書》二○一五年第二期上的文章《〈西游記〉的真假情色》一文,提出“葷面素底”和“素面葷底”的說法來區分小說中情色內容的真與假,并依托考據學的成果分析了部分真假情色的案例,給讀者啟發不少。而關于《西游記》中情色內容的翻譯,亦可以分為“葷面素底”“素面葷底”與“葷面葷底”。
所謂“葷面素底”者,是指《西游記》中的一些內容表面上看似乎和情色有關,可事實上卻與之無涉。這中間有些時候會涉及中國文學傳統中語言層面的問題,而在另外一些時候,則和中國傳統文化中三教九流的諸多因子相關聯。不論讀者抑或譯者,如果疏于考證,僅僅望文生義了事,往往會產生誤讀與誤解。
《西游記》里面這類例子頗多。如:“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這段引文出自《西游記》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孫行者智降妖怪”。是孫悟空對百花羞的言辭。其中“種火心空”與“頂門腰軟”很容易讓讀者朝向情色方面去理解。事實上,“種火”二字在《漢語大詞典》中也確有“欲火”的解釋。此外,再考慮到《金瓶梅》中李瓶兒罵蔣竹山“你本蝦鱔,腰里無力”的互文,讀者對于“種火”二字的情色解讀似乎得以坐實。然而,蔣宗許先生對于“種火”的考證似乎更有說服力。他認為上面的這八個字實際是說“做燒火棍嫌心空不耐燒,做頂門杠又過于軟,不牢靠”。結合此處語境來考慮,此解當屬無疑。
關于“種火心空”,已故芝加哥大學教授、《西游記》英文全譯本譯者余國藩(Anthony C. Yu)將其譯為“be big as a mountain”,從“燒火棍”到“大山”可以說是相去甚遠,很明顯余氏未能識破此處“種火”的玄機。與之相應,余譯本中“頂門”被譯為“touch door”,同樣反映出譯者未能了解中國古代閂門的獨特方式,即用一根木棍將門在里面頂住,防止外人在不被允許的情況下進入。可以說,原文獨特的隱喻意象在譯文中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然而,盡管如此,余譯文雖然未能再現原文的隱喻形象,但整體來說,還是通過自己的解讀以明喻的方式傳達了原文最基本的意思。
對照之下,《西游記》另外一種英文全譯本的譯者詹納爾(W. J. F. Jenner)將“種火心空”譯作“they are hollow inside”,本來可以看作是舍棄了原文隱喻意象、保留深層意思的意譯,但后半部分“like fire in a stove”則完全暴露出譯者對“種火”的不得其解。如同余國藩譯本,詹納爾譯本中原文的隱喻意象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另外一處,“頂門”在詹納爾譯本中干脆舍去不譯,也說明譯者在此處的不明就里。整體而言,盡管詹納爾譯本未能將原文的隱喻意象予以如實再現,但意義的傳達仍稱得上是可圈可點。特別是“like fire in a stove”這一明喻結構的設計,“像爐中之火一樣”的“中空”,讓人耳目一新,堪稱“歪打正著”式的創意型成功翻譯的經典案例。
再如:
卻又教:“女童,將臥房收拾整齊,掌燭焚香,請唐御弟來,我與他交歡。”
引文出自《西游記》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琵琶洞蝎子精欲與唐僧成就夫妻,中間有如此一段話。其中的“交歡”二字很容易讓讀者解讀為情色內容。在《西游記》兩種全譯本中,余國藩、詹納爾兩位譯者似乎心有靈犀,不約而同地將這里的“交歡”二字做了情色方面的解讀,將之譯為“make love with him”。
事實上,“交歡”的意思有多種,并不限于性事。如《古今漢語詞典》中“交歡”詞條下面臚列了三個意思:(一)結交而取得對方歡心;(二)一同歡樂;(三)指男女歡會。《應用漢語詞典》中“交歡”詞條下列舉了兩個意思:(一)交相取得對方歡心;(二)友好。《現代漢語規范詞典》中對“交歡”的解釋仍包括兩種:(一)互相友好;(二)交媾。《漢英詞典》中將“交歡”一詞用英文解釋為:be on friendly terms,即友好和睦。由此可見,“交歡”二字雖有男女交合之意,但卻并非僅限于此。具體所指還要依靠上下文、語域分析等方面的綜合考量來做定奪。
這里的上下文為毒敵山琵琶洞女妖斗罷悟空等人,暫時放下兇惡之心,重整歡愉之色。待女童收拾臥房,掌燭焚香之后,遂令邀請唐僧。這里主人對女童的言辭之中雖飽含春意,但也絕不會把性事說得過于露骨。所以,此處“交歡”應當另作他解,似乎取“結交而取得對方歡心”“一同歡樂”之意更加合情合理。所以,兩個英譯本譯為“to make love with him”實在有些不妥。這種譯文一方面忽略了話語的語境、語域問題,另一方面也置中國傳統對于性事言說的諱莫如深于不顧。
所謂“素面葷底”,即文中的內容表面上看與情色相去甚遠,而實則另含深意,具有情色方面的指向。《西游記》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西游記》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觀音慈善縛紅孩”中提到兩個小妖名叫“興烘掀”“掀烘興”者,貌似與其他小妖名字如“云里霧”“霧里云”“急如火”“快如風”等沒什么明顯分別,不過是普通的妖怪名字。如果一定要指出它們的與眾不同之處,那最多也不過是這兩個名字在讀音方面頗有些戲謔之意而已。
實則不然。這兩個詞卻是大有來歷。根據李小龍的考證,這兩個詞先有其中一個,然后顛倒詞序從而派生出另外一個。其中“掀烘”至關重要。這個詞出自《蜃樓志》,在粵語中它的意思類似于《金瓶梅》中溫秀才“必古”二字之所隱。因此,“掀烘”加“興”,這兩個小妖的名字約略等同于“溫必古之雅興”,可謂是十足的“素面葷底”的情色內容。這兩個名字在《西游記》英譯本中被分別翻譯成“Burly-Hurly and Hurly-Burly”(余國藩譯)、“Heater and Cooker”(詹納爾譯)。
很明顯,余國藩注意到了原文中的這兩個名字的顛倒生成關系,所以也使用了顛倒生成的筆墨。“Hurly-Burly”指喧囂、騷亂,“Burly-Hurly”是由此派生而來。然而這只是原文的一個層次。如前所述,這兩個名字里有著情色方面的解讀,而譯文兩個詞的意思則與情色毫不相關。
另一家譯本,將原文中的這兩個名字翻譯成了“加熱設備”與“炊具”,很明顯,是對“掀烘”二字斷章取義的結果。“掀”者,炊具也;“烘”者,火爐也。如此翻譯,不僅沒有將原文中兩個名字顛倒生成的派生關系予以再現,而且距離原文所暗指的情色內涵更是相去甚遠。
再如,《西游記》小說中有多處使用“姹女”一詞來稱呼小說人物。如第八十回,“姹女育陽求配偶,心猿護主識妖邪”。第八十二回,“姹女求陽,元神護道”。第八十三回,“心猿識得丹頭,姹女還歸本性”。事實上,“姹女”一詞頗有講究。按照浦安迪的考證,“姹女”一詞見于丘處機道教內丹派的經典《邱祖全書》,這一措辭“與明末道家崇尚煉丹和房術的教派有聯系”,也屬于素面葷底的內容。
《古代漢語詞典》對“姹女”給出兩種解釋:(一)少女;(二)道家煉丹稱水銀為姹女。潘建國在《道教房中文化與明清小說中的性描寫》一文中指出:“‘姹女‘嬰兒原為外丹物質‘汞‘鉛的別稱,后內丹派借指‘性與‘情。”并援引明代彭好古注五代崔希范《入藥鏡》中的內容加以佐證:“嬰兒者,金也,水也,情也;姹女者,木也,火也,情也。”后來,“道教房中派沿用此術語來描述房中景象”。左洪濤在《論金元道教詞中的“姹女”》一文中也印證了這一點,在道教外丹派中,“姹女”指煉丹用的汞,而在道教內丹派中,則指人之性。
對于“姹女”一詞,余國藩的譯法包括“the fair girl”“fair girl”等,詹納爾的譯本涉及“the young girl”“the girl”等。按照《西游記鑒賞辭典》的說法,“姹女的原意是少女,美女”。由是觀之,兩家譯本將之譯為“fair girl”本無問題。然而,結合“姹女”一詞在道教文化中的情色內涵考慮,如此翻譯還是把原文中的一些重要的文化信息丟掉了。
理論上來說,除了上述“葷面素底”與“素面葷底”的情色內容之外,還存在另外一種涉及情色的情況,即“葷面葷底”。事實上《西游記》中也確實包含著第三種情色內容,如第七十二回中的“腿襠”“羞處”“那話”等,第八十一回中的“躁根”“交歡”“配鸞儔”等。此外,第七十二回中“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吃也不夠一頓吃,要用也不夠兩日用”里面的“用”字也屬于此類。李卓吾在《西游記》評點本中也暗示了這一點,“如何用,思之”。總的來說,《西游記》中的情色描寫大多是十分含蓄的。這一類情色內容當然也會比較含蓄,但同時其“葷面葷底”的特征也十分明顯。一般說來,這類情色內容的翻譯相較于前面兩類相對容易處理。如:
三載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枕邊切切將言問,他說他老邁身衰事不興!
這首詩出自《西游記》第三十八回,“嬰兒問母知邪正,金木參玄見假真”。烏雞國太子從悟空處獲悉國王遇害,道士化身國王一事,將信將疑,回宮問詢母后。細問之下,娘娘道出了心曲。其中“事不興”三字盡管十分含蓄,但它在具體的上下文中的意思還是十分明顯,明眼人一目了然,其所指者當是房事之不興,屬于“葷面葷底”的情色內容。
余國藩將“事不興”譯為“make that something rise”。顯然他是看到了這里的情色涵義,同時也試圖把這層情色涵義通過委婉的方式在目的語中再現出來。只是他使用了“penis”的委婉語“something”來翻譯“房事”之“事”字,是明顯的以“物”代“事”。如此一來,盡管取得了意思上的對等,但是對于“something”的過分凸顯及其與“penis”的明顯指向關系使得譯文在含蓄程度上有了十分明顯的降低。這里有一個問題譯者不能忽略,即這部分內容的語域問題。考察原文,這部分內容是烏雞國王妃對自己孩子的心曲吐露,在不得不提及夫妻性事的時候,只是將之以委婉的方式道出。當然,以詩歌的形式表達本身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這部分內容的含蓄性。所以譯文在考慮到目的語中“make that something rise”這種表達的含蓄程度的同時,也要充分考慮到這種表達在母親對兒子的陳述中出現,在中國傳統文化對性事諱莫如深的語境中是否適合,甚至是否可能。
與之相較,詹納爾譯本使用了“urge”一詞。《英漢大詞典(第二版)》對它的解釋包括:(一)驅策力,驅動力;(二)驅策,激勵;(三)強烈的欲望,沖動,迫切的要求。《現代英漢雙解詞典》對它的定義包括:(一)an urging impulse or tendency;(二)a strong desire。可見,“urge”一詞可以指情欲,但又不限于此。所以這個詞的使用便成功切斷了其與“penis”的直接關聯,而以“強烈欲望”的含糊意思代替“事不興”之“事”,便顯得含蓄很多。當然,這個詞里面也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情色因子,但是也不妨將之做淡化情色含義的一般解讀,將之約略解讀為漢語中比較委婉的“恩愛”二字。如是觀之,此種譯法較之余國藩譯本要含蓄得多,同時從語言的語域角度進行分析也顯得更加妥帖、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