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點兒羨慕自己討厭的人

王路

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討厭穿牛仔褲，也許因為那個時代和今天不一樣。

我上學前班時，整個縣城都沒有人穿牛仔褲，大家穿的是滌綸褲、滌棉褲、滌卡褲，潮一點的人穿西褲、皮褲。小學二三年級時，縣城里衣服花樣開始翻新，慢慢地有女生穿喇叭褲、緊身褲。突然某天，開始有男生穿牛仔褲，最早是那幫翻墻頭去錄像廳的混混。我覺得，好學生是不穿牛仔褲的，大人也不穿。

這個認知很快被打破。一夜之間，全校三分之一男生穿了牛仔褲。大人穿牛仔褲的也越來越多。我還是固執地不穿。直到三五年后，上了高中我才穿——當時穿牛仔褲有點兒被逼無奈的感覺。因為每天要在班里坐14個小時以上，屁股在板凳上坐久了，起身時，褲子就像老太太的腦門，長滿了皺紋。

然后，開始討厭周杰倫，因為周杰倫很流行。我整個中學時代，反感一切流行的東西。凡是流行的東西，都是混混狂追的。

對周杰倫印象轉好，是在三四年后。有次，我填了首詞，某前輩看了，說有《菊花臺》的味道。當時，我不知道菊花臺是什么，以為是菊花茶或者像茅臺一樣的酒。上網一搜，才知道是周杰倫的新歌。聽了《菊花臺》和《千里之外》，居然覺得不錯。后來又聽到《煙花易冷》，和周杰倫作曲的《小小》，就再也不討厭周杰倫了。

時隔多年回頭看，我并不是討厭牛仔褲和周杰倫，也不討厭那些混混。實際上，我內心是有點兒羨慕那些混混的。必須得承認，他們身上有我不具備的甚至渴望的東西。

他們受女生的青睞。他們騎著單車載著女生滿街跑，我不能；他們把情書折成千紙鶴的形狀，寫上情話跟女生交流，我不懂。

不懂就學啊？不，我不屑學。在整個青春期，我都是這樣的姿態：“我學習這么好還沒女生追？天理何在！混混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抽煙喝酒打籃球嘛！女生真是沒眼光呀。”

現在知道，不是女生沒眼光，是我蠢。

但只盯著這些糟糕的結果看，你就難以捕捉到在你對他們的深深討厭之下，還埋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甚至嫉妒——他們畢竟擁有你不曾擁有卻又渴望的東西。譬如，對新事物的熱情，喜歡姑娘時的主動，對朋友的慷慨義氣——雖然這些未必會帶來好的結果。

實際上，我們需要從討厭的事物上，發現自己的匱乏。這并不容易，要抽絲剝繭，一層層剝開隱藏在行為背后的質素。若只是簡單模仿行為，就照貓畫虎了，就遺漏了最重要的地方，模仿了最不該模仿的地方。

曾有人問我：我覺得自己是怯懦的人，該怎樣改變呢？

我說，我更想提醒你的是，不要太著急去改變。一個人之所以是現在的樣子，是因為他一直被現在的樣子所保護。一個人察覺到自己的怯懦，想立刻變成勇敢的人，實際上是做不到的，因為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慢慢起作用的。

我們需要接納每一個時刻的自己。接納本身就意味著改變，更多的接納也指引我們向更好的方向改變。我們會越來越知道什么更適合自己，會讓自己變成更應該變成的樣子，而不是別人想要的樣子，甚至不是自己當初想要的樣子。

不得不承認，那些我們曾經討厭的、現在正在討厭的、未來將會討厭的人和事身上，蘊藏著我們渴望的東西、我們匱乏的東西、我們需要接納和彌補的東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