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
1540年到1773年的兩個多世紀,歐洲經歷了巨大的轉變,由培根、笛卡爾提倡科學方法論始,在自然科學方面的進步和成就一日千里。地理大發現、殖民擴張、宗教傳播以及文藝復興,為歐洲廣泛地認識不同于中世紀惟一的“語法語言”——拉丁語之外的其他各種語言類型提供了必要的條件。人們發現了很多新語言,需要對這些豐富的語言材料進行概括、歸納和驗證;歐洲大陸也逐步形成民族文學書面語言,在印刷術的推動下,教育、文化、科學得到了進步和發展。當時歐洲的語文學家和哲學家已有一定條件入手研究語言問題,對語法、語音、詞匯等現象加以調查分析,對大量的語言材料分類整理,試圖解決語言起源和發展的問題,并著手編寫“普遍”“唯理”的語法及各民族語言的規范語法和詞典。
歐洲的對外擴張有強烈的宗教意義,西班牙、葡萄牙君主對基督教的海外傳教提供了支持,包括經濟支持和旅行便利。在這一時期,耶穌會起著主導作用,多明我會和方濟各會緊隨其后。這些修會在世界各地建立了傳教基地。16世紀初,葡萄牙占領馬來半島,進而占據澳門,由此打開了進入東方的大門。從歐洲語言學的角度來看,正是在古典拉丁語法傳統和普遍唯理語法的共同背景下,以耶穌會士為代表的傳教士遠渡重洋,來到東亞,從而開啟了西方人正式學習和研究漢語的歷史。
在中歐互識與了解的時代,中國語言與西方語言也開始了接觸與交流。晚明來華傳教士進入中國內地后,為完成傳教使命,將學習中國語言、了解中國文化視為首要任務。為學習便利,傳教士嘗試用本國語言的字母為漢字注音、拼讀和撰寫;同時借用拉丁語法的概念、范疇、框架來描寫、歸納漢語的語法規則,草擬出框架性的語法體系,從而在客觀上推動了歐洲語言與中國語言的正面相遇,相互產生了滲透和影響,開啟了中國語言文字西傳的重要階段。
一、明清之際西人初識漢語
西方對漢語漢字的最早記載,可見于地理大發現時代的西文文獻,包括在遠東地區活動的商人、使節、傳教士、旅行家所著的游記、書信、日記、報告等。這些記載中有關于中國語言文字的只言片語,但不能算作是真正經過語言接觸后對一種全新語言的了解與認知。
葡萄牙傳教士圣方濟各·沙勿略(St. Francois Xavier)是耶穌會的創始人之一,最早進入日本傳教,通過學日語進而對日語和漢語的關聯性有了一定認識,1552年他寫給耶穌會創始人羅耀拉(Ignacio de Loyola)的信中說:“中國的漢字有許多種類,每一個文字意為一個事物。……雖然是同一個文字,日本人讀此字時用日本語,中國人就用中國語來讀。因此雖然說話時不能互通,但在書寫的時候僅憑文字就能相互理解。他們的口頭語言不同,但文字意義相通,雙方都能理解。”①他認為掌握當地語言是東方傳教的有力工具,萌生了歸化中華的宏愿。由于晚明嚴厲的海禁政策,沙勿略最終倒在了離澳門只有一步之遙的上川島。
語言障礙成為耶穌會入華的第一個攔路虎。16世紀后半葉,由于無法和當地政府交流,沙勿略及其后繼者試圖進入廣州的努力均宣告失敗。1579年,耶穌會遠東視察員范禮安(Alessandro Valignano)到達澳門,他認識到只有精通中國的語言,學習中國的禮儀和文化,才能說服明政府同意讓外國人居留內地,進而有機會傳播天主教。于是確定了在華傳教的策略,“委派幾個人學習中國語言和文字,并作好準備利用可能出現的時機把福音傳入這個新的世界”。②自此,來華耶穌會士正式將學習漢語列為了重要功課。
在范禮安的安排之下,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利瑪竇(Matteo Ricci)遵循指示開始學習漢語。羅明堅逐漸能以漢語與中國人交往,甚至能寫作漢詩,取得了明朝官吏的信任,獲準居留廣東肇慶,成為天主教進入中國內地第一人。1582年利瑪竇的到來,進一步推動了天主教在華的傳播事業。利瑪竇提出了“合儒辟佛”的傳教路線和“文化適應”的傳教策略,提倡尊重儒家文化和中國習俗;制定了掌握官話、書面語及儒家經典的三個學習原則,積極推動了耶穌會士對漢語的系統學習和對中國文化的深入研究,形成了中西文化交流史上西方人學習漢語的第一個高潮。
二、清中前期來華傳教士的漢語研習
在研習漢語的過程中,耶穌會士起到了核心作用,面對未知的語音、詞匯和句法,發揮了他們的集體智慧,不僅發明和改進了以羅馬字母為漢語注音的方案,并且還貢獻了多部字典、文法、詞匯手冊、教材等。到了17世紀后半葉,在中國大陸的其他修會才開始追隨耶穌會的步伐,編撰了一些字典和文法。
順治朝到康熙統治前40年間,傳教士學漢語,習滿語,出入宮廷,結交權貴,傳教事業得到較大發展,在華耶穌會士前后多達近百人。他們通過多種途徑加強學習,努力提高漢語水平,“蓋其心欲深究中國之文物制度,風化習尚,同而化之,以達到其榮主救靈之宗旨。有此懷抱,故不怕辛苦,埋頭伏案,必欲深通中國之典籍而后快。是以出而應世,與吾國士大夫交,即能折服人心,而令人欽仰”。③
中國禮儀之爭后,傳教活動受到限制,教徒人數徘徊不前,少有士大夫入教,教徒多是下層民眾,對中國學術思想影響甚微。雍正嚴厲禁教,乾隆雖時寬時嚴,但態度已從寬松轉為查禁。鴉片戰爭前,傳教士已淪為宮廷技師,不能公開傳教。清廷只用其技藝,而禁其教務,這令他們相當苦惱,在無形中消磨了學習的熱情。乾隆后期,耶穌會士精通中國典籍的人數已大大減少。
盡管傳教士努力學習,但由于稟賦各異,導致漢語水平也參差不齊,有的長于寫作,有的精于口語,有的則兼而有之。第一代耶穌會士羅明堅、利瑪竇、郭居靜(Lazare Cattaneo)等人的首創之功不可磨滅,創制了最早的用羅馬字母給漢字注音的方案,編撰了最早的漢語與歐洲語言對照的詞典《葡漢詞典》。第二代耶穌會士像金尼閣(Nicolas Trigault)、衛匡國(Martini Martini)等人繼續推進學習與研究,在語音和文法方面均有突出貢獻,代表作有《西儒耳目資》《中國文法》等。第三代四代耶穌會士中,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劉應(Claude de Visdelou)、宋君榮(Antoine Gaubil)、錢德明(Joseph-Marie Amiot)等人的中文造詣很深,其中又以馬若瑟的《漢語札記》為漢語研究的扛鼎之作。
三、17-18世紀天主教傳教士語言學習的特點
來華傳教士對陌生的漢語充滿著矛盾和困惑的感情,在他們眼中,這是一種神秘和另類的語言,令人愛恨交加:恨它者,認為它如同天書,是世界上最復雜難學的語言;愛它者,覺得沒有哪種語言會比它更豐富和高雅。在這一階段,來華傳教士語言學習有這樣幾個特點:
1. 形成了修會獨有的學習傳統。天主教來華各修會的傳教對象有所差異,因此語言學習方法也不盡相同。耶穌會重視對士大夫階層的傳教,強調對官話的學習和對古代典籍的研究,重點在于譯介古典作品;多明我會、方濟各會等托缽修會長期在東南沿海的下層民眾中傳教,形成了重視地方方言和口語技能的傳統,開始編撰最早的閩南方言字典和語法書。
2. 建立了較穩定的教學機構。傳教士在東方傳教的大本營澳門和中國內地逐步建立了較為穩定的教學機構。1571年,澳門建立圣保祿公學;1594年,升格為圣保祿學院,成為遠東地區創辦最早的西式大學之一。學院為新來的傳教士教授漢語,羅明堅、利瑪竇等人即在此開始漢語學習之路。1619年中國副省教區成立后,耶穌會開始將教學逐步轉移到內地,包括韶州、南京、北京等耶穌會士聚集地,為新人提供持續的語言培訓。
3.編寫了早期的漢語教材。羅明堅初到澳門時沒有任何給外國人學習漢語的資料,于是借用了幼學啟蒙課本如《千字文》《三字經》等作為識字入門教材。隨著對中國文化的逐步了解,羅明堅和利瑪竇認識到孔子及其學說在中國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影響,開始把《四書》作為語言學習的材料,學習規范的文言文,了解儒學的基本精神。故耶穌會確定了學習儒家經典和通行官話的目標,并一直貫徹下去,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四書》的拉丁文和中文對照本經過不斷修訂,成為入華傳教士學習中國文化的標準教材。
4. 間接培養了漢語教師。師資的匱乏始終是困擾傳教士的難題。中國人有根深蒂固的“夷夏大防”的觀念,加之明政府將教授外國人漢語視為危害社會的大罪,中國人往往是冒著風險被動承擔教學。當時傳教士的漢語教師包括他們的翻譯、小書童,后來才有一些奉教文人參與進來。羅明堅當時在澳門找不到既懂葡語又懂官話的人,只好請了一位畫家當老師,“起初為找一位能教我中國官話的老師非常困難,但我為傳教非學官話不可,可老師如只會中國官話,而不會講葡萄牙話也是枉然,因為我聽不懂啊!后來我找到一位老師,只能借圖畫學習中文……”利瑪竇曾記載了當時官府嚴禁教授外國人學漢語的告示:“此輩舌人④教唆洋人,并泄露我國百姓情況。尤為嚴重者,現已確悉彼輩竟教唆某些外國教士學習中國語言,研究中國文字。……上項舌人倘不立即停止所述諸端活動,將嚴刑處死不貸。”后來神父們與士大夫階層結交,一些奉教文人包括徐光啟、李之藻、楊廷筠等著名學者都曾為傳教士的漢語老師。
四、晚清來華傳教士的漢語學習
1773年羅馬教廷解散耶穌會,1785年另派巴黎外方傳教會到京接管耶穌會教務。1838年,擁有一技之長的傳教士退出歷局,雍乾兩朝所確定的“節取技能而禁傳其學術”的政策被徹底拋棄。1840年,中英雙方兵刃相見,中西文化關系發生劇烈扭轉,西方人對漢語的學習也開始了新的階段。
1807年,英國圣公會開始向中國派遣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sion)成為新教來華第一人。1829年,美國(公理會)海外傳道部也派裨治文(Elijah C. Bridgman)來華,由此拉開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新教對華傳教活動的序幕。
語言是異文化接觸與交流的基礎。“一個傳教士讓自己根植于一個民族中時,他最先做的應該是努力掌握這個民族的語言,而且不能只是膚淺的了解,必須徹底地掌握他們的語言……使自己不僅能在普通談話中應用,還可以用來查閱圖書館的藏書,閱讀書籍。”⑤基于這樣的認識,新教傳教士往往一到中國就展開漢語學習,盡可能提高漢語水平,注重融入當地文化,以學輔教,并在晚清時期開始辦報辦學,著書譯書,成就頗多。
和耶穌會士一樣,新教傳教士大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并對這個東方古國抱有強烈的興趣,中國再度成為傳教士研究和寫作的主題。明清之際耶穌會士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驅,在晚清時期新教傳教士則擔任了重要角色,形成了西方人學習漢語的第二個高潮。這次高潮同明清之際相比,廣度、深度、影響等都大大超過了前者。自馬禮遜之后,新教傳教士也陸續涌現出一批享有盛名的漢學家,英國有理雅各(James Legge)、麥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艾約瑟(Joseph Edkins)、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傅蘭雅(John Fryer)等人,美國以裨治文、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為代表。
與前兩個世紀天主教傳教士的語言學習相比較,19世紀新教傳教士的漢語學習與研究有這樣幾個特征:
首先,英語語法的影響逐漸增強。1815年,馬禮遜比照英語語法寫作《通用漢言之法》后,類似作品相繼出現,以英語國家為對象而寫的漢語語法逐漸增多,最終成為主流。
第二,注重口語的趨勢日益顯著。耶穌會傳教士以結交士大夫階層為要務,盡可能取得皇帝的信任,試圖用自上而下的方式在全國開展傳教事業。相較而言,新教是一種平民性質的教派,著眼于在百姓大眾中推廣教義。傳教方針的差異也給語言學習和研究帶來很大影響。耶穌會士大多用典雅的文言寫作中文書籍,而基督教新教教士們則重視口語和方言,取得了不少語言學方面的成就,至今仍有一定學術價值。
第三,學術色彩逐漸濃厚。傳教士的漢語研究中引進了歐洲最新的學術進展;傳教士紛紛加入歐洲各大專業學會,積極參與學術界的研討;還有的退休后到歐美大學任教。英國最早的中國通小斯當東向倫敦大學捐贈馬禮遜藏書推動了英國第一個漢學講座的開設,理雅各回國后在牛津擔任漢學教授;耶魯大學聘請了美國傳教士衛三畏作為漢學教授。英國和美國的漢學從此發展起來。
眾所周知,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蘊藏在中國的語言與文字中,任何外來文化想要真正融入中國社會首先需要跨越的就是漢語這道長城。當明清時期天主教與中國傳統文化相遇時,來華傳教士努力去掌握這門艱深的語言,翻經譯典,著書立說,以此作為溝通中西的橋梁與紐帶。盡管其根本目的是為傳教,但卻帶來一個無心插柳的結果,開啟了近代西人對漢語的學習與研究進程。四百余年來,他們留下了數百部漢外雙語字典、漢語語法、漢語教材和文選讀本等珍貴文獻。這些研究方法和成果,不僅豐富了世界漢語教育史的內容,而且對于近代以來漢語語法學、詞匯學和音韻學的本體研究也都有著重要的借鑒和參考意義。
「注釋」
①戚印平:《遠東耶穌會史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73頁。
②[意] 利瑪竇:《利瑪竇中國札記》(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2-144頁。
③徐宗澤:《明清間耶穌會士譯著提要》,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4頁。
④舌人就是當時的翻譯。
⑤轉引自林金水、吳巍巍:《傳教士·工具書·文化傳播——從〈英華萃林韻府〉看晚清“西學東漸”與“中學西傳”的交匯》,《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第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