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君
杏花雨
王升君

每每提及秦腔,一種不能言說的暗流在心頭顫粟。一片片粉嫩雪白的杏花細雨般飄落,涌起一個深深的疼痛。
我本家嬸嬸賈桂蘭,是縣劇團秦腔演員。那年劇團解散,她和叔叔回到莊子上。從小唱戲的嬸嬸已經不習慣在莊家地里干活,大多時候不到隊里出工,只做家務。墻灣里喧謊總有人嘰咕她是吃閑飯的。叔叔原是唱武生的,體力還好,努力適應了農活。僅靠叔叔一個人掙工分,日子緊巴。她的兩個孩子榮哥和毛毛姐還小,隨后嬸嬸也漸漸開始和年老的女人一起在生產隊干些打土塊、翻糞的零活,一天只掙8分工。
嬸嬸住的是爺爺流傳下來的老莊子。門前一排杏樹,杏花開的時候,大地還未返青,一嘟嚕一嘟嚕的杏花高過院墻。湛藍的天空襯出妖艷的美來,黃土塬上平添一片紅粉杏白來。嬸嬸常站在杏花下出神,那樣子簡潔、優雅、神韻,杏花襯著像站在畫里。嬸嬸的衣服像是有魂兒的,那件藍底白花的小襟褂子(是嬸嬸出師時師傅送她的),分外勾出身體的凸凹。扭動的細腰肢里像藏著謎(不像隊里那些粗腰大屁股的女人,走路都能扇起風來)。嬸嬸總是燦燦地笑,哼著曲兒走過,留下一股香香的味兒(一定是雪花膏的味兒。那時我最多見姐姐用過的棒棒油,一棒棒一毛六分錢),或許是杏花的香味兒,我的猜想無端而又有趣,總是把美好的東西和嬸嬸聯系在一起。嬸嬸似乎從沒有過艱辛生活的態度,引得莊子上有女人說她是妖精。也有女娃子、小媳婦暗中模仿。我先是被一種親切感染,從嬸嬸的笑里似乎得到某種滿足,心里雀躍,但卻不敢和嬸嬸的眼神對視,總是慌亂地躲開她的眼神。現在想來這完全處于一種鄉村式的促狹、齷齪的自卑,經不住嬸嬸坦蕩洞穿的笑。
嬸嬸身上有一種和莊子上其她女人不一樣的氣息,這氣息既是鄉村的又好像不屬于鄉下人。樸素里跳躍著一種鄉村還不來不及接受的妖艷,多少年來我一直迷戀于這種氣息。
戲是嬸嬸的魂。每天早上上學路過嬸嬸家,都會聽到嬸嬸“啊……哦……”靚麗婉轉的嗓音從高墻里飄出來。后來聽母親說才知道她在練嗓子。上工路過的人不由自主的在墻外停下來聽一會,尤其那些男人,明明地在西邊,卻繞個彎兒朝東多走一段路,從嬸嬸家墻根下經過。杏花開的時候,裝作看杏花一會才走。就有女人背后罵“妖精”“閑了撐的”“唱得再好能填飽肚子嗎?”那時大多人都吃不飽肚子,對于這樣的唱腔大大超出了莊子上人的精神范疇,可嬸嬸就是拿它當飯吃呢。聽母親說,戲是嬸嬸的魂,嬸嬸說她要是一天不練練嗓子就沒魂了。后來人都漸漸的習慣了,閑話就少了。
鄉村的冬夜那么長,整個莊子沉寂著,沒點兒生氣。偶爾幾聲貓頭鷹凄厲的叫聲,證明這個莊子還活著。那時候還有沒電視,一家人圍著一個昏暗的小煤油燈,坐在熱炕上。母親、哥哥、姐姐挨個講外面聽來的故事、笑話,來打發漫長寂寞的夜晚。母親怕熬燈費油,燈捻子剪得一丁點兒(后來看書才知道什么叫燈焰如豆)。有時候干脆吹了燈聽故事。在故事里神游,夜就短了。年老的人湊到嬸嬸家喧謊,時間長了有人提出請嬸嬸唱一段戲聽聽。這么一來二去成自然了,莊子上的人斷斷續續圍到嬸嬸家,請嬸嬸唱幾段戲文,嬸嬸也答應得爽快。
“只恨狼煙紛紛起,
錦繡河山又戰火朦朧。
恨遼兵九龍峪擺下天門陣,
楊元帥難破此陣憂心忡忡。
我若能疆場得馳騁,
定要將入侵遼虜一掃空。”
嬸嬸把《穆桂英掛帥》唱得高亢入云。那唱腔氣韻把穆桂英掛帥征戰沙場的巾幗英氣渲染得淋漓酣暢,聽得人熱血潮涌。
“誰料他無情無義把臉翻,
患難的夫妻弱兒幼女全不念!”
秦香蓮凄聲哭訴,聲聲砥礪心坎……聽戲的大媽、嬸嬸、姐姐們抹著眼淚。秦香蓮的命運情感全在悲憤幽怨的唱腔里控制我的情緒,嬸嬸的唱腔莊子上空繚繞,好似是夢。
漫長的冬日不再寂寞,莊子上的時光就在嬸嬸的唱腔里打發,難熬的夜晚短了。莊稼人寥寥干完一天雞零狗碎的活計,盼著天快些黑,好聚到一起聽戲。像是教徒的功課,人們那么虔誠,想著戲,心里蹲著一尊佛。
突然嬸嬸不唱戲了。莊子上來了工作組搞路線教育,領隊的說是蘭州某場的書記,姓楊,他找嬸嬸談話,說唱戲是牛鬼蛇神。在批判會上講了好多破舊立新的事。好多人家讓女人娃子頂會。到會的男人一個也不發言,頭耷拉到腿幫里。有幾個早就看不慣嬸嬸的女人,這回來了機會。說嬸嬸的心思就沒在干活上,唱戲是勾男人魂哩。也有幾個“二吊子”(莊子上對不務正業的人的稱謂)事前受了工作組的意,說嬸嬸不愛生產愛紅裝。熬了幾晚上發言的還就那么幾個人,批判會就再也沒有開下去。也有人在私下里嘀嘀咕咕地罵工作組的人“壞慫”。
莊子上的人一時間聽不到嬸嬸唱戲,就跟飯里沒鹽似的,像一股亂竄的風,撞在墻彎里沒有了方向。漫長的冬夜除了大人們拉著娃子到關系近一點的鄰居家串門子諞閑謊,夜晚死寂、沉悶,似乎莊子上空氣不流暢了。
那天傍晚,我在伺養室南墻根遇見嬸嬸,眼睛青青的一圈。她沒說話跩過墻角走了,焉耷耷的,真沒了魂。我木木地看著嬸嬸長長背影。我雖然不太懂大人的事,但多么想對嬸嬸說些啥,可是一個小娃子的話她會在意嗎?從此再也沒見嬸嬸穿過那件藍底白花的小襟褂子。
臨近過年,大隊突然要成立革命樣板戲演唱隊。首當人選是嬸嬸。嬸嬸唱戲的本領算是又派上了用場。她扮演李鐵梅、阿慶嫂、小常寶……扮唱那個角色都出彩,一片贊嘆。嬸嬸原來是唱秦腔的,唱樣板戲雖說不是行當,但與那些臨時拼湊的演員相比,真是天地之別。她的嗓音、身段、踮步、捻指……都成為一種吸引力。嬸嬸還兼排練指導,一時成了大隊的紅人,人人敬慕,見了她都親熱。嬸嬸也不矜持驕奢,認真指導他人入戲。演唱隊的人一天到晚圍著嬸嬸討教戲文。
嬸嬸一下子精神起來,又穿起了那件藍底白花小襟褂子,腰肢扭著,哼哼著曲兒,一定是她的魂又回來了。
樣板戲突然冷下來的那幾年,嬸嬸不再唱戲。除了搡碾子、推磨、吆雞、喂狗,每天早上在家里還練嗓子。
嬸嬸再次開始唱戲。完全是她拿手的秦腔。
包產到戶后,莊稼人日子過盈實了,心氣兒就往上竄。莊稼收拾完,整個冬天,人閑了,不再天天晚上開會,聽隊長結結巴巴地念報紙,開批斗會。沒事就聚到嬸嬸家里來,請嬸嬸唱一段。
開始來聽戲的都是本家的大媽、嬸嬸、嫂子……娃子們大都是來湊熱鬧的。有了聽眾嬸嬸自然高興,笑盈盈地招呼大家就坐。聽眾到來之前,嬸嬸忙前忙后,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灑上水,濕漉漉的,一片清爽。像家里接待貴重親戚一樣,備了茶水,有時還有葵花籽兒。晚飯后三三兩兩陸續到來。漸漸莊子上更多的人都圍到她家里來,來遲的就站在院子里聽。
整個冬天家家戶戶晚飯都吃得早了。婆婆催媳婦,男人催女人,就一個理由,早點吃了聽戲咯。
時間長了大家就覺得對不住嬸嬸,想聽戲又不忍心每天這樣到她家里嚷踏。家家戶戶開始挨著請嬸嬸到自己家里去唱。家家都把土炕煨燙燙的,不論男女屁股擠屁股,一個炕上坐二十多人。屁股烙得坐不穩當,不時地挪動,又舍不得騰開,有的撒尿回來,地方就被別人占了,還得嚷嚷。有的人家愛面子,炕中間擺了炕桌,擺上茶水、爪子,有的還擺上點心。能有資格靠炕桌坐的,是莊子上的長輩。但任何時候都會在炕桌旁給嬸嬸留一個位子。嬸嬸雖然比以前老了許多,但大多時候站在地上唱,蓮步乍移,蘭指輕捻,衣袖輕揚,動作和戲文配合得天衣無縫,揪人的心吶,聽到緊要處換一口氣都來不及。嬸嬸有時候累了就坐在炕沿上唱一陣,兩腿跨在炕沿打著節奏。
冬夜,莊子里到處彌漫著麥草燒炕后冒出的煙味。朦朧的月亮的照在莊子上,一片祥和,嬸嬸的唱腔在莊子上空高揚,有幾次聽到半浪里,我忍不住出去撒尿,看見月亮靜靜地不動,那么亮,是被嬸嬸唱醉了。
在莊子上嬸嬸唱了無數戲文,東家請,西家請,多少人曾陶醉在她的戲里,沒有人不稱贊。給鄉村驅走了多少個寂寞的夜晚,又給帶來了多少歡快啊。
春天樹葉兒纏頭的季節,嬸嬸門前的杏花,像一嘟嚕一嘟嚕翹著的尾巴。
人說樹葉兒纏頭,老人撒手,就嬸嬸去世了。莊子上里的人都來了,說是祖上有規矩,“戲子”進祖墳會毀了風水。平日嬸嬸的“粉絲”這會兒都站在嬸嬸的院子里,低著頭,青著臉,義不容辭地站在維護祖墳的隊伍里。悲凄的嗩吶聲,代替了曾經在這個院子里嬸嬸高揚低徊、婉轉流麗的唱腔。
嬸嬸突然被人說成“戲子”,我懵懵懂懂地站在捍衛的行列里,那祖墳到底維護著莊子上人怎樣的安寧?我不敢看嬸嬸的棺木一眼,我覺得她還對著我燦燦地笑。
有長者義正辭嚴地代表戶族宣布了先前老者們私下定好的決定。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他們只得另找地兒把嬸嬸埋了。
大紅棺木經過那片杏樹時,粉嫩的花瓣紛紛下落,棺木上落了幾朵粉白紅嫩,在我看來就是一場浩蕩的杏花雨。聽母親說按嬸嬸遺囑給她穿上了那件藍底白花的小襟褂子??柑Ч啄镜娜思贝掖业拇竽_跨過去,踩碎一地無情有思的杏花,我只有柔軟的淚水。
這幾年,隔三差五地都有秦腔自樂戲班子自發組織唱戲。唱戲的人才極缺,演員走的走了,老的唱不動了,沒幾個能拿得起角兒。
我想起嬸嬸,她要是活著,還會唱戲嗎?
王升君,曾在《中國散文家》《中國青年報》《甘肅日報》《甘肅農民報》《貴州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詩歌、散文百余篇。多次參加征文獲獎。有作品收入《中國詩歌大觀》《吐魯番文集.詩歌卷》《中國時代文藝家代表作典籍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