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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中篇小說)

2017-05-10 09:41:23孫未
北京文學 2017年5期

我們的本意是來此隱居的。這個小島以曾經定居于此的哥特蘭人命名,離瑞典本土將近90公里,像是母船沉沒前被拋到無邊海域中任其漂浮的一條救生艇。國際寫作營位于島嶼中央一片森林的背后,毗鄰圣約瑟夫大教堂。這座教堂在13世紀之后就廢棄了,如今只剩下恢宏的骨架,熾烈的陽光穿過消失了幾百年的穹頂在廢墟上畫出優美的圓弧,烏鴉在瘋長的青草中啄食。即便回到13世紀,這座大教堂依然是荒僻之地的標志。圣人約瑟夫是一位志愿照看麻風病人的修道士。他與病人被勒令遠離人煙,在此建起避難所。之后死神又帶領他們逐一離開此地,去往更遠的所在。

還記得這一年6月,寫作營總共來了十六名小說家。我是唯一來自亞洲的。我們輪流到廚房煮咖啡,關在各自的書房里苦苦煎熬,相約在第四周的仲夏那一日聚談閉關所得,看誰寫出了最好的故事。這個季節的北歐竟日竟夜天空通明,幾乎覺察不到每一天的更替。我們雙眼疼痛,毫無睡意,一心想要寫出幾行能讓自己驚喜的文字。

這種近乎靜止的隱居生活在第二周就解體了。來自匈牙利的大叔提出,他得動身去一趟斯德哥爾摩,見見他小說的瑞典語翻譯。接著是希臘的胖婦人,據說她約到了某諾獎評委共進晚餐。斯洛文尼亞的蒼白女孩也將如愿晉見瑞典文學期刊的編輯。第三周,長途跋涉去碼頭買船票的是來自英國、拉脫維亞和克羅地亞的那幾位。他們抱怨寫作營選址太偏僻,不方便作家們與瑞典文學界進行廣泛交流。第四周,寫作營只剩下最后六位還在寫故事的人。我們一同去超市買腌鯡魚、面包和酒,準備仲夏的小聚。然后就在仲夏前一天,挪威大嬸的閨蜜來訪,說起距離此地兩小時車程的克魯姆城堡里有位莊士敦太太,是遠近聞名的占卜師,只需要八十克朗便可向你昭示未來。若是有興趣,她愿意驅車載大家去。

于是仲夏那天,寫作營里只剩下了最后三個。杰姆斯年過五十,禿頂,體型壯碩,生于美國俄亥俄州,在紐約做過多年文學編輯,那會兒他寫天主教家庭的解體,寫祖父,寫小鎮生活,混得就差給評論家擦皮鞋了,他自己這么說。直到他某天開始寫犯罪小說,寫強奸分尸爆炸恐怖襲擊血肉橫飛。如今他定居瑞士,雪國豪宅。伊娃是一位中國裔的瑞典人,她未滿兩歲就被斯德哥爾摩的一對夫婦領養,對中國沒有任何記憶,也不會漢語。二十九歲出版處女作,自傳體小說,引起瑞典媒體關于領養道德問題的大討論,此后她的小說再沒受到過同等的重視。至于我,半生都在苦惱如何寫與他人相似的小說,不得不承認,世間一切皆有主流標準,連創作也不能例外。

用畢晚餐,我們打算找個地方喝酒,烈日高懸的夜晚非常適合白蘇維翁的清香,布拉凱多起泡酒的甘冽,或者黑皮諾的生動跳脫。杰姆斯說,反正這棟房子里只剩我們三個了,在哪兒喝都不算過分,干脆我們每人去敬那面鏡子一杯酒吧。

杰姆斯提及的鏡子是老房子走廊里的陳列物,擺放在十一幅油畫之間。油畫全是珍品。如鏡子左側那幅,《德謨克利特冥想萬物之盡頭》,出自意大利畫家薩爾瓦多·羅薩的手筆,創作年代應該是在1651年。這本是一組畫,我在哥本哈根的丹麥國家畫廊曾經欣賞過另一幅——《第歐根尼丟棄酒杯》,尺幅與成色完全一致。你可以想象剛走過德謨克利特的身畔,凝視他沉思的額頭,膝邊成堆的骷髏白骨中掩埋的書本、頭盔和畫筆,隨即就看見自己變形的影像出現在下一個鏡框中嗎?這是為什么起初我們都建議主任把鏡子挪走。主任是一位瘦小的瑞典老婦人,滿頭金發近乎銀色,眸子湛藍,皺紋豐盛。當日她笑瞇瞇地說,這鏡框是好東西,識貨的人能看出來,它比這些油畫差不到哪里去。接下來的一番話才是我們徹底迷上這面鏡子的原因。她說,這個傳說也作不得準,我的前任告訴我的,誰能在這個鏡框上認出凱撒的頭像,誰就能寫出傳世之作。很多作家沒申請到我們的寫作計劃,單為了這鏡子,還特地搭飛機輪船地過來。

這以后,我仔細察看了鏡框的雕刻,推斷這很可能是1750年《群龍之鏡》中的一面。史傳鏡子共有四面,是當年為彌爾頓伯爵一世定制,曾經與戈雅和魯本斯的畫作一同陳列在羅斯波拉別墅。我在都柏林的愛爾蘭國家藝術博物館看到過其中一面。英語導覽牌上的介紹為,此鏡框以中國頭像和東方佛塔為裝飾,更塑有一對龍、一只鴿子、自然主義的多種花卉,環繞以洛可可風格的水藻紋理,并按照愛爾蘭風俗整體鍍金。錯綜復雜的細節使得我們與其將它稱作一件雕刻家具,不如將它列入雕塑藝術品之列。

我沒有看出那些頭像有任何中國人的特征,就像我也無法從這面鏡子的頭像中找到羅馬人的確切憑據。他們只是眾多五官模糊的面孔浮沉在繁冗的花紋中,頭發彼此纏繞,倒像是海難中的犧牲者。有好幾個凌晨,我窺見伊娃捧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各種畫冊,用微型手電筒細細對比鏡框上每一副眉眼。我倒是覺得更有效的方法是了解這位雕刻者的一貫風格,從而推測出他創作這組鏡框的意圖,就很容易找到凱撒的位置。

我打電話到愛爾蘭國家藝術博物館。電話那頭的女士帶著笑音說,要是能確認作者是誰,你以為我們還會愿意讓那塊導覽牌空著嗎?她告訴我,關于鏡子的作者,百多年來有好幾種猜想。托馬斯·齊彭代爾,眾所周知的歐洲家具之父。馬提亞斯·洛克,18世紀倫敦著名的家具設計師。托馬斯·約翰遜,愛爾蘭雕塑藝術家。近年最新的證據指向約翰·霍頓,當年都柏林煉金小巷里一個被歷史忽視的手工匠人。拍賣會上出現他署名的幾件遺作,具有類似的中國元素,工藝也與鏡子極為相近。專家從史料中挖出他少得可憐的生平,據說他沉迷于神秘宗教,自年輕時就深居簡出。他制作的玻璃煙囪盒曾讓房屋主人一家看到過幻象。怎么說呢,我更愿意相信他就是鏡子的作者。

圍坐到鏡子前,我們還是先聊了會兒這個迷信的話題。說真的,這種無謂的努力把我們都折磨壞了。鏡子里映出三張面孔,又貪婪又失望。這讓我們差點忘記了它原本是多么有趣的一件古董。

杰姆斯提議,擁酒入懷,雅器為伴,不如我們每人為這面鏡子講個故事,權當向繆斯的祈禱。于是伊娃與我慫恿他第一個開始。他并不推辭,斟滿酒對著鏡子說,鏡子啊鏡子,這一杯我敬你,我贊美你!在這個世上,相信自己能在鏡中看見凱撒的何止萬千,你卻忍心把小丑展示給他們看。

他又扭頭向我們聲明,西諺云,小說乃展示真相之謊言。今夜的游戲規則是,故事必須是虛構的。正如我即將開始的這個故事,主人公只是借用了我的名字。

第一個故事 小丑

1

在古羅馬斗獸場通往君士坦丁凱旋門的路上,賣冰激凌的推車、舉著旅游圖冊攬客的導游、提著各色各樣紀念品的小販一刻都歇不下來。游客太多了,一年到頭從世界各個角落涌向這個沒落的古代帝國。

這是羅馬的7月,陽光仿佛把皮膚上的汗水都炙烤得嗞嗞作響,游客的人流在緩慢而焦灼地涌動。旅游團的領隊們把高舉的小旗子揮舞得像牧羊人的枝條,各自的羔羊卻被困在眾人遲滯的腳步中??諝庵袕浡淤|的香料、汗水,和兩千年后帝國廢墟上塵土的氣味。

如果這時候有哪個斯巴達人的幽靈,正好站在環形廢墟的頂上俯視這個街區,他會發現在所有躁動如海浪洶涌的頭頂之間,還點綴著一些不慌不忙的人。他們分散在路邊。有的身上套著個細長窄小的布袋,裝扮成埃及木乃伊,筆直矗立在殘垣斷墻前,腳下擺了一頂裝著幾個鋼镚的破舊禮帽。有的周身刷滿了金色的油漆,包括頭發、嘴唇、眼簾,甚至連睫毛都沒有忽略,這讓他看上去像一尊雕像。有的應景地扮作古羅馬將士,披掛甲胄,頂著頭盔,火紅的戰袍搭在肩上,流著汗低聲問走過的人要不要合影。

杰姆斯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他并不否認這一點??墒撬砸詾楹退麄儾灰粯?,他確信自己絕對是他們中間最好的。他之所以好,是因為他早已明白了這個游戲該怎么玩,他們卻兀自懵懂。

此刻他正推著一輛破舊的手推車慢吞吞地沿著路邊挪動,然后選了一塊離冰激凌車20米遠的空地停了下來。手推車的木板上嵌著鋼箍,車斗很深,上面蒙著塊油布,沒有人能看見里面究竟裝了些什么。

杰姆斯把頭埋進油布里,少頃,從里面取出一根將近一人高的金屬桿、一個黝黑的鑄鐵底座和一根拴著絲帶的胡蘿卜。他找了塊空地,把底座擺在地中央,插上金屬桿,胡蘿卜就系在桿子的頂端。然后就像對付一頂不能再普通的折疊傘似的,他把金屬桿的伸縮部分一尺一尺往上拔,銀晃晃的桿子漸漸向天空的方向伸展著,像一支桅桿,桅桿頂端那根胡蘿卜也隨之越升越高。

并不是沒有人在看他。當他把那根掛著胡蘿卜的金屬桿插在底座上時,路人們就開始意識到他不是個撿破爛的流浪漢,他顯然是打算在這塊空地上表演些什么。雖然他看上去真是像極了一個流浪漢,工裝褲太寬也太長了,在舊皮靴上足足卷起了兩道,紅色的短袖恤衫外面套著一件皺巴巴的西裝背心,這一身行頭就像是從不同的地方撿來的。他是一個出奇瘦小的中年男人,栗色的短發亂糟糟地豎在頭頂,臉上掛著慌張的神情,動作哆哆嗦嗦,仿佛急著想把這場演出張羅得盡量得體,又不知如何是好似的。

每一分鐘都有人在他面前停下來看一會兒。有人是因為手上攥著個冰激凌蛋筒,與其弄了滿手,不如站下來把它吃完。有人是因為被旅行團的長龍暫時阻了腳步。人們看著他擺弄那根桿子,把那根胡蘿卜一尺一尺送往高處,送到將近三層樓的高度才停下來。

他開始繞著這桅桿轉來轉去,跳起來想要夠著那根胡蘿卜。他徒勞地蹦跳著,很顯然,胡蘿卜離他實在太遠了,他摔在地上,爬起來,揉著臀部一臉痛苦。周圍的人笑了兩聲就要走開,冰激凌已經吃完了。這時候他著急了,作勢追趕正在離去的幾個觀眾,招手讓他們回去。他匆忙而趔趄地沖到他的手推車邊,從油布底下抱出了一張桌子。這是一張類似于老式電視柜式樣的矮桌,或者說只是漆黑的一塊厚木板和三條半腿。一條桌腿斷了,參差的木頭斷口露在外面。比之杰姆斯的身材,這張桌子是過于大了些,也似乎頗有分量,這個矮小的男人抱著桌子走得搖搖晃晃,一路歪斜地走回了桅桿邊上。

他試圖把桌子擺在地上,三條腿的桌子立刻就翻倒在地。人群中再次傳來笑聲。他有些驚惶地環視四周,因為剛才正要走開的幾個觀眾又回過身來,更多的觀眾正聚攏過來,幾乎圍成了一個松松垮垮的半圈。驀然增多的觀眾顯然讓他愈發緊張了。他抱著桌子,哆哆嗦嗦地向觀眾鞠躬致意,然后他更努力地想要讓桌子爭氣地站在地上。有一次,桌子真的站住了,用桌子的一角和兩條腿歪在地上,另一條腳可憐地支在半空中,像一只正在撒尿的狗。他試圖站到桌子的最高點上,伸手去摘那根胡蘿卜。幾乎是一陣笑浪把他從桌子上掀下來的,摔得在地上打了個滾。于是發出笑聲的人們就更加來勁了,故意用更粗魯的大笑來嚇唬他。這么一來,遠處的游客也循著笑聲而來,在胡蘿卜底下聚集起來。

這個穿著大褲子的矮小男人終于生氣了,當然是對著他的桌子。他把桌子狠狠砸在地上,湊巧的是,桌子這一回用最穩定的姿態站在地上了。桌面朝下,三腳朝天。他高高興興地一只腳踏在其中的一條桌腿上,踮起腳尖去夠那根胡蘿卜。桌子穩穩支撐著他,可是光憑這張桌子的高度怎么夠呢?

他匆匆忙忙往他的推車奔去,很快提著一口大皮箱跑回來。他把大皮箱平放在三條桌腿上,這樣擺倒是很穩妥,可是增加的高度實在太有限了。他左看右看,顯然也意識到這么擺放于事無補,于是他干脆把皮箱豎了起來,這就意味著只有兩條桌腿支撐著這個箱子。他站到皮箱頂上的時候,人群中有個孩子驚叫了一聲。他晃動著身體,扭過頭來在頭頂中找尋那個孩子,他對著孩子笑了笑,并沒有掉下來。他想,他是為了那個孩子才沒有故意摔下來。

他跳下皮箱,這一回,在手推車的油布底下掏出了一把椅子。皮箱頂上最多只能放下椅子的兩條腿,于是這個滑稽的男人又爬上了這把搖搖欲墜的椅子,稍后,甚至在觀眾的慫恿下站上了椅子的靠背頂端??墒鞘种讣怆x胡蘿卜還足足有五六米呢。

他深知表演的要訣在于不能停下來,這個世界忽然間就不再能容忍任何靜止的東西了。時鐘飛快地往前走,每個人都竭力地奔向各個目的地,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螞蟻,任何緩慢都被認為是罪惡的,更不用說是靜止了。如果你扮作一尊雕像,從頭到腳刷滿金色或銀色的油漆站在路邊,那么游客們就會真的把你當作一尊雕像,任憑你拼命地眨眼睛,他們甚至不會意識到你的存在。想一想吧,在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隨處都是古老的飲水池和雕像,也許你剛經過的那處就是公元五六百年間的古董,甚至是公元前后的珍品,可是哪個游客朝它們多看過一眼呢?

椅子上又摞起一把側放的單人沙發、一個細長的花架,接著是一柄打開的雨傘,它們以最不穩固的方式一個壓著一個疊起了一座高塔。這座塔還在繼續升高著,用最荒唐的方式,眼看已經快要堆到桅桿一半的距離了。這個時候,人群才真正地簇擁過來,像夏日陣雨前飛速匯聚在天邊的墨色云團,像在池塘里投下魚餌靜止幾秒后忽然蜂擁而至的魚群。他們踩著彼此的腳,嚷嚷著,拼命想要擠到前面去看個究竟。冰激凌掉在地上,流了遍地五顏六色的糖水,又被無數鞋子踩過。團團圍起的人墻一時阻塞了街道。

現在每個人都關心著這個男人下一步會從手推車里取出什么來,這個為了摘到高處的胡蘿卜已經無所不用其極的男人。于是杰姆斯反而故意放慢了動作。他把頭鉆進油布里,看上去就像是碩大的手推車正要將他吞噬。他在黑暗里不緊不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聽見外面忽然間鴉雀無聲,擠滿了大半條街道的觀眾為他屏息靜氣。他猛地把頭從油布里拔出來,歡呼聲又瞬間掀起了一個高潮。

隨之抱出來的是一臺70年代的舊電視機,然后竟然是一架立式的舊電風扇。你可以想象在剛才那柄雨傘的傘頂上又壘起了一臺帶天線的電視機,電視機上再疊起一架電風扇嗎?已經兩層半樓的高度了,僅僅還差最后一手臂的距離。他聽到人群為他歡呼了一次又一次,又為了他噤聲等待了一次又一次。他就像一支最為龐大的交響樂團的指揮,他的每一個動作和停頓決定了腳下整個街區的聲浪。觀眾啊,他曾夢想擁有的那些為他歡笑和流淚的觀眾,這如果是在過去,紐約的舞臺上,他夢寐以求的觀眾席也未必會比此刻更熱烈,更受他的掌控。可是不知怎的,這會兒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反反復復爬上那堆破爛摞起的高塔,用手指嘗試胡蘿卜的高度。他時常在爬到一半的時候掉下來,摔得四腳朝天。他憤怒地抓自己的頭發,看上去又是懊喪,又是害怕。觀眾也樂此不疲,不過這僅僅是為了增加結局的懸念。最后,在再一次催促他登高的掌聲和呼喊聲中,這個貌似已然近乎絕望的男人從油布底下掏出了一把豎琴。他背著豎琴,哆哆嗦嗦地爬上高塔的頂端。他把豎琴架在電風扇上,豎琴搖晃了幾下,差一點帶著他一起掉下來。那個孩子已經不再為他驚叫,他知道這是騙人的玩意兒??墒谴笕藗儽纫酝魏螘r候都興致勃勃,他們拼命鼓掌,甚至有人高聲叫道,摔下來!摔??!

這個有著孩子般矮小身材的男人把豎琴橫過來,再次固定在電風扇上。他用右手在胸前裝模作樣地畫了一個十字,故意更大幅度地顫抖著兩條腿,隨后再次踏上豎琴,穩住腳跟,很慢很慢地直起腰桿,伸長手臂,緩緩踮起腳尖,再次伸長手臂。終于,他把那根胡蘿卜抓在了手中。人群齊聲發出一聲嘆息,倒好像是為了那根被摘下的胡蘿卜。

現在杰姆斯已經穩穩地站在豎琴上,一只手提著胡蘿卜,另一只手從后褲兜里掏出一團黑布,啪地一拍,張開成了一頂禮帽。天知道他居然還準備了這個。他把禮帽頗為隆重地戴在頭上,還正了正帽檐,然后他左手把胡蘿卜高舉過頭頂,右手按著胸口,露出極為感動的神態,就好像他手中舉著的是奧斯卡小金人似的。他就是以這副姿態站在將近10米的高空,站在一堆奇跡般保持著平衡的破爛上,面帶微笑,俯首向左側、右側和正中方向的觀眾分別鞠躬致意。

沒有轟轟烈烈的歡呼,他的腳下,剛才的熱烈場面已然不再了。只有零星的幾下掌聲,聽到沒有人跟隨,那幾聲也戛然而止,人們茫然地仰望著如今戴著禮帽的這個男人。杰姆斯俯視這一場景,暗自發笑,這就是人類的正常反應嘛,他再清楚不過了。他以前認識幾個專門扮演天使的美人兒和帥小伙子,他們穿著純白的袍子,背上裝著翅膀,金發上箍著花環,有人還在花環上特地安上一個看上去懸空的天使光環呢。他們正是青春美麗的好時候,身材勻稱,容貌柔美,像真正的天使似的。他們有一陣總是在圣彼得堡大教堂前的廣場出沒,他們喜歡站在玉白的臺階高處??墒墙Y果怎么樣呢?他們一個歐元都沒賺到。對那些看上去比自己了不起的家伙,有誰會愿意掏口袋呢?他們甚至連好臉色都不會給你呢。人們喜歡可憐蟲,那些比自己更拙劣、更惡俗、更倒霉的人。只有如此,他們才會不吝惜他們的贊美和錢包,這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

就在人群躁動著開始尋找散去的路徑時,杰姆斯飛快地從豎琴的機關中彈出一條軟梯,充氣的長墊垂到地上。在他喉嚨中駭人的驚叫聲還沒有結束的時候,身軀已經像一只壞掉的玩具似的順著墊子滑落下來。著地的片刻,他好像摔得不輕,在骯臟的地面上翻滾了幾下,最后俯身趴在一攤還沒干透的冰激凌水漬邊,帽子也掉在了一邊。人群歡叫起來,看見這一幕的拉扯著已經背過身去的。所有人重新圍攏過來,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加興奮地往前擠。他一截一截支撐起身體,分外痛苦的樣子。這時候,響徹整條街道的掌聲,怕是要把斗獸場地下室的那些幽靈都驚醒了。

他趕緊撿起禮帽,一瘸一拐地向人群走來,把帽口伸到他們面前。那孩子率先跑過來,在帽子里放了一張五歐元。隨后三分之一的人開始掏口袋,一歐兩歐的硬幣,或是倒出錢包里剩下的角子。三分之一的人若無其事地笑鬧著散去。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指指點點,顯然是對依然豎在路邊的那一堆道具非常感興趣。

杰姆斯收完了第一批錢,回到他的舞臺那一端,把帽子里的錢倒進手推車里。然后他向人群招招手,示意他們走近前來看,不會擔心這座高塔會忽然倒下來砸了他們的腦袋。他自己先走過去,使勁推了推這些壘得看上去一觸即潰的破爛,它們紋絲不動。于是人們陸續靠攏過來,將信將疑,先是小心翼翼地觸摸,然后在其中一兩個人的帶領下,他們開始肆無忌憚地敲打、搖撼,甚至用腳踢這些道具。這果然是假的啊!他們得意洋洋地對同伴宣稱,好像他們早就知道這是一個騙局。

杰姆斯記得,就在扮演木乃伊的那幾個人邊上,曾經來過兩個印度的瑜伽僧。他們穿著黃燦燦的寬大僧袍,神態肅然,口中念念有詞。一個人高舉著左手,另一個人看上去像是坐在他托舉的手掌上打坐。這種神功還真的招來了個別路人的佇足。他們繞著兩個僧人前后左右轉了一圈,斷言是騙人的,又看不出任何端倪,于是悻悻離開,也沒留下半毛錢。每群人都如此。直到兩個印度人顆粒無收的第三天,一對情侶圍著他們琢磨究竟的時候,忽然間一陣大風吹開了僧袍的一側。那個韓國男人用英語叫了起來,那是一根鐵桿上架了一塊木板啊,他坐在那塊木板上呢!頓時印度人的周圍就圍起了一大堆游客,半個小時之內,他們就賺到了上千歐。憑著杰姆斯對他們缽盂里被塞進的票子目測,至少有這么些。

可惜那兩個印度人面子薄,被拆穿后的當天夜里,他們就消失不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其實穿幫有什么不好的呢?世上哪個人不希望自己是個聰明人?你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聰明人,他們自然就會高高興興地掏腰包。你已經賣了自己的皮囊在這大街上讓眾人觀賞,賣了自己的尊嚴裝瘋賣傻逗人開心,為什么不能一并賣了自己的秘密換來更大把的歐元呢?反正這些游客壓根兒不會在你面前出現第二次,哪個游客會反反復復來同一個景點呢?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他們會帶著洞悉一切的表情,在人群中訕笑你的把戲。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再拒絕杰姆斯伸過來的禮帽了。這些聰明人終于對道具收回拳腳,訕訕地打開錢包,仿佛對這個可憐笨拙又被自己拆穿了把戲的男人心懷歉意。這一回,他們給的都是紙幣,五歐元的灰色紙幣,里面還夾雜了少許十歐的紅色票子。連剛才已經給過一次錢的觀眾,都又赧然地再次伸長手往帽子里放錢。

2

杰姆斯并不貪心,他一天只演兩場,白天和夜里。今天的夜場顯然比白天收入豐盛,也許是星空下漸漸散去的酷熱讓游客們心情大好的緣故吧。禮帽里的錢已經快要裝不下了,一些無處容身的票子從帽檐上飄起來,散落在地上,杰姆斯也懶得去撿,他心里正盤算著待會去哪兒喝一杯呢。

人群飛快地散去了,快得就像黍米啄盡后轟然散盡的鳥群,留下遍地的糖紙果殼和冰激凌的殘漬。只剩下一個亞洲面孔的人弓著身子在地上撿錢,他跑出一段路,追著一張被吹得挺遠的紙幣,姿態有點滑稽。接著他捉起沿路的三四張回到杰姆斯面前,把錢堆到禮帽上,隨后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張鈔票,笑了笑,深深塞進杰姆斯抱著的禮帽里。

嘿,老兄,這已經是我第五次看你的表演啦!他對杰姆斯說話的口吻像個老朋友似的,英語里帶著明顯的中國口音。杰姆斯忽然感覺到自己臉上一片火辣辣的熱。他有些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早點撤退,何必要等到這最后一個觀眾的錢呢。這個人該不會是特地留到最后等著羞辱他的吧?你的表演其實棒極了。中國男人接著說?!鞍魳O了”是指他在道具上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手腳嗎?“其實”又是否在諷刺他過分夸張的裝腔作勢?杰姆斯嘴唇間含混地咕噥了一句套話,謝謝夸獎,小可受寵若驚。他覺得自己不像是個正在向觀眾致謝的演員,倒像是個被抓了現行的賊。

可能連這個陌生的中國人都意識到了杰姆斯的不自在。他趕緊解釋道,我不是說你逗弄觀眾的那些表演,我是指,那堆道具從下面是推不倒的,但是不等于人站在上面的時候不會倒下來啊。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一堆摞起來的桌椅沙發、電視機和豎琴什么的,實際上是另一根金屬桅桿吧?放在最下面的那個桌子的桌面就是底座,其中的一根桌腿是金屬桿的第一節。每一個道具的其他部分都是假的,除了中間埋著的一節金屬桿,還有和另一節金屬桿相連的機關。你每疊一件道具上去,就等于把金屬桿加長了一節。事實上最后你是站在一根10米高的金屬桿頂端是吧?在高空這么小的一個支點上保持平衡,可不是一件平平常常事情呢!我這個人就是有這個毛病,看見有人做空中平衡這種高難度的表演,我就總是看不夠!

說到這里,陌生人的眼睛閃閃發亮起來,他手舞足蹈地比畫著,大家都以為,站在高處的一個支點上和站在低處同樣大小的一個支點上,比拼的只是心理素質,只要不怕高,站在再高的地方也是一樣的。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低處的平衡考的是靜止,而高空的平衡訓練的是一個人飛翔的技巧,雖然看上去那個人是一動不動的,其實他在不停地飛。因為與他身軀接觸的每一寸外部物質都在不斷地盤旋晃動,周圍的氣流,任何一陣在地面上微不足道的清風,在高空都被放大了。腳下的支點也是,任憑再堅固的物質都不可能不傳導震動,就算是一個小小的冰激凌落地在高空都會是一場地震。

不止是這些實際的動蕩,額頭上陽光的變幻和星河的閃爍,云朵在天空中沒完沒了的漂流,讓你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和飛馳,這是很難克服的眩暈。更影響你的可能會是腳下觀眾的笑浪和尖叫,這一刻蜂擁而來,下一刻毫不留戀地棄你而去,還有遠處目力所及之處發生的任何躁動和地面上傳來的任何聲音,甚至忽然響起的音樂,都會干擾你的身體原本已經與外界融為一體的飛行節奏。所以我有一度覺得,最好的高空平衡者恐怕應該是聾子或者瞎子,有時候我真是恨不得塞住自己的耳朵,閉上眼睛……

千萬別琢磨這個!杰姆斯喝止對方講下去,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尖聲尖氣,極為怪異。這是因為腎上腺素正讓他喉嚨發干。我得說,你借給我幾個膽子我都不敢這么試,閉上眼睛是最容易掉下來的!說完這句,他頗為粗魯地揪住了陌生人的胳膊問,你一定做過跟高空平衡有關的什么工作吧?別告訴我你是一個吊車司機或者裝信號燈的,老兄,你不是!

他打量這個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中國人。這個家伙中等身材,可是比起杰姆斯還是足足高出了大半個頭,肩膀出奇地寬,兩個肩頭卻往里收攏著,一副低頭彎腰的樣子,這就讓他的一身西裝看起來不是體面,而有一種工作制服的感覺。他的四方臉上皺紋不多,剃了個光頭,頭皮上留著僅剩兩側的發根,看來他是因為謝頂才選擇了這個發型。杰姆斯覺得,他對亞洲人的年齡永遠毫無眼力,他看起來明明還沒到謝頂的年齡呢。

兩個人像認識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晃晃蕩蕩走出圍觀者的視線,一高一矮,很快沒入夜色里。他們倆先是在萬神殿前的廣場上找了個酒館喝了點威士忌,嫌游客吵鬧,干脆在附近商店里買了一瓶朗姆酒,一對杯子。杰姆斯特別喜歡這種海盜們鐘愛的烈酒。然后乘地鐵往梵蒂岡方向去,坐在圣彼得堡大教堂的臺階上,面向羅馬柱伸向廣闊得不可思議的地平線。月亮是牙黃色的,像一盤殘缺的石磨掛在天邊,它恐怕是這片景致中年代最久遠的古跡了。

中國人自我介紹姓姜,生在上海,年輕的時候在上海雜技團工作。曾經有好些年,劇場的觀眾席永遠是滿座的。他走鋼絲,在鋼絲上倒立,翻筋斗,把五六只彩色小球拋得跟走馬燈似的。他還能在鋼絲上騎獨輪自行車,頭上頂著一摞亮晶晶的碟子。他喜歡看見孩子們仰起一張張小臉,驚訝得把嘴都拉長了,然后使勁地為他鼓掌。

他每天站在高空卻沒有看見劇場之外的世界已經開始以一種奇異的加速度旋轉。從某一天起,劇場里的觀眾稀少了,孩子們要省下時間去做更有用的事情。團里的同事也陸續辭職,聽說很快就從別的行當賺到了大錢。有人回來探望老同事,還把新買的奔馳停到了劇場的門口。他看見那些孩子們圍著車子看熱鬧,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什么地方的鋼絲繩斷了。

他并不想離開劇團,至少他以為他是這么想的。他還記得那一天劇場里的觀眾特別少,音樂剛剛響起,他忽然間就從鋼絲上跌落下來,像一只猝死的鳥兒。之后他苦練了很長時間,甚至不惜像個初學者那樣從頭練起,可是他就是再也沒法在鋼絲上站住超過5分鐘的時間。不得已,他跟著那些發財的舊同事做起了生意。他很快就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再回憶當初在高空中的感覺,也沒空再想為什么自己忽然間失去了練了將近半輩子的功夫。有一度他掙到了不少錢,按照當時的物價水平,他覺得自己恐怕已經把這輩子需要的錢都賺夠了。有錢人在百無聊賴時總喜歡嘗試一些奇怪的事情,于是他又想起了曾經把他摔下來的高空中那根細細的鋼絲繩。

他把整棟樓的練功房都租了下來,為的是沒有任何干擾。那時候他依然保持著完美的身材,常年在健身教練的服務下保持鍛煉,他覺得自己的力量和狀態甚至比離開劇團前還要好。換上緊身衣的時候,他躊躇滿志。加上當時他財富傲人,手下員工數百,儼然小國之君,讓他感到世界上似乎已經沒有什么可以讓他覺得受挫折的事情了。走出練功房的時候,他什么人也沒有驚動,甚至沒有打電話讓等在停車場的司機來接他。這次愚蠢的嘗試,他打算讓它就此爛在肚子里,不跟任何人提起。

杰姆斯一邊猛灌朗姆酒,一邊不自覺地使勁地搖著頭,仿佛比主人公還要不甘心。不知從故事的哪一刻開始,有一種恐懼正在幽暗處慢慢抓住他的心。他忽然間開始懷疑,自己究竟還能不能如同往日那樣穩穩地站在高空的桅桿頂端,會不會早已在某個莫名其妙的瞬間,如同姜一般失去了這種神秘的能力卻還渾然不覺?事實上在每天兩場的表演中,他只是爬上那根桅桿,然后飛快地滑下來,前后不會超過3分鐘。如果節奏太慢,觀眾早就不耐煩地散開了,不是嗎?

他在攢錢,每一次只需要目測帽子里的錢,他就能知道自己的銀行賬戶上又將增加多少數字。他想象著帶著足夠的錢回到紐約,買一間公寓,不需要曼哈頓中央公園或長島的海邊,皇后區就行了。剩下的錢存進養老基金的賬戶。然后他就可以擺脫這場街頭乞討的噩夢,無憂無慮地和真實舞者公社的老伙計們重新聚在一起,繼續在蘇荷區和百老匯街的那些小劇場里表演他的空中平衡。

曾經,他的表演只需要一支固定在舞臺上的黑色桅桿。黑色輕易沒入背景,在簡單的舞臺燈光下仿佛并不存在似的。他可以長時間地站在那些細小的枝杈上,先使用兩條腿,繼而單腿。他在眾人的屏息靜氣中一寸寸彎下腰,直到他的手可以觸摸到腰線以下的另一排枝杈,靠著另一條腿在桅桿側面的支撐,他一個翻身,輕巧地倒立起來,只憑著兩條手臂就穩穩停在桅桿頂端,甚至一條手臂都可以辦到。他安靜、輕盈,宛如一只凌空滑翔的鳥兒。這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難,他好像天生就能做到這些。當他還是一個孩子,他就喜歡住在那些廢棄的樹屋里,在高樹的枝丫間游走自如,練習這些游戲。

他記得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獨立評論人,在一家點擊率可憐的網站上點評道,這是紐約獨立舞蹈家近十年來最富有隱喻色彩和東方禪意的表演。其實在這條評論發表的時候,同樣的表演,他已經在紐約足足演出了二十一年了。不過他還是借了舞者公社辦公室里的彩色打印機,把這張網頁打印出來,小心翼翼地夾在透明文件袋里保存了起來?,F在這個文件袋恐怕也已經老舊發黃了吧?他還記得愛爾蘭鼎鼎大名的艾比劇院的藝術總監,至少他自稱是這個身份,那個長著一雙琥珀色眼睛的胖子曾經吐著酒氣對他說,很久沒看到過這么具有孩童般想象力的演出了!可是后來那位總監并沒有如他許諾的那樣,邀請他到那家劇院參加公演,似乎那一面之后,就徹底把他忘卻了,連他連篇累牘恭維之詞的郵件也沒有回復過一封,也許當時他只是喝了太多贊助的白可可酒罷了。

在那漫長、美好卻毫無起色的歲月里,他被稱為獨立表演者,或者舞蹈家。他印在名片和小冊子上的名字后面都跟著這個頭銜。他們這些人從世界的各個角度聚集在紐約這個大都會里,苦熬著等待出頭的日子。真實的舞者公社就是留在紐約時間最長的兩個人弄起來的,有贊助商或者免費場地的時候,就幫大家安排幾場演出,得了捐款就攢幾屆藝術節搞點宣傳。有好些年,他一直在公社里掛著行政助理的職務,經常過去幫忙做一點打雜的事情,賺一點車馬費。公社網站上招徠捐款的鏈接一年到頭醒目地閃動著,可是經費總是少得可憐。連行政總監凱倫,公社的創始人之一,也常年兼著兩家公司的會計工作,經常在小劇場的洗手間里匆匆忙忙擦掉戲妝,換上襯衣長裙,就抱著一大堆文件袋去銀行排隊了。

他在麥當勞當過店員,在賽百味也干過一陣。在超市做過收銀員,在酒吧的吧臺里打過雜,也去各種餐廳的后廚做過幫工。他總是打短工,這樣才不會誤了每年兩三回的演出季。只是等他重新開始找工作的時候,情形總會有些變化。比如說,快餐店和酒吧嫌他年紀太老了,他不可能總是有一張二十幾歲笑容陽光的面孔。超市經理說,顧客們更喜歡年輕美麗的女收銀員。西餐廳嫌他完全沒有受過正規的培訓,現在就算配菜的工作也有大把廚師在競爭呢。最后他不得不去中國餐廳打工,那兒每小時的薪水最低,可是不挑人,只要你愿意在唐人街后面濕漉漉的小巷子里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拼命洗碗,一間15平小屋子的租金還是能賺出來的。

公社的老伙計們湊在一起喝酒時,常常安慰他說,你只是時運不濟,等得比一般人久了一些而已。那個塞繆爾,抱怨了多少年說要洗手不干,回家養牛,現在還不是一舉成名,正在意大利、奧地利和德國巡回演出呢。那個嬌滴滴的奧菲利亞運氣就太好了,第一年就簽到經紀人,被弄去拉斯維加斯了。每當這個時候,凱倫總是逼著他吃一塊她親手做的甜得發膩的布朗尼,然后半真半假地說,等你出名了,我們得好好給你策劃幾個大作品。聽說泰山是中國最有名的高山,我們就去泰山頂上,在懸崖上給你豎起一個鐵架子,腳底下是萬丈深淵,當然事先得給你系上安全繩。這場表演可是一定會引起全世界轟動的呢!

你都把我搞糊涂了!杰姆斯氣呼呼質問眼前的中國人,一個人曾經能夠做到的動作怎么可能忽然間不行了呢?話一出口,他就真的開始懷疑這個家伙了。他那種習慣了含胸弓背的姿態,怎么看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還有表情愁苦的五官,提早的謝頂,他哪里像一個發了大財的人?不過他塞到禮帽里的那張票子倒是挺闊氣,一瞥之下他還以為那是一張藍色的二十歐,整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是一張綠色的一百歐元,這可是他擺攤以來收到過的最大值的票面了。

其實有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姜摸了摸他自己的光腦袋,忽然有些害羞地說,我指的不是練功房里那次失敗的嘗試,而是后來的又一次。到了2007年,我基本上已經不做任何實業了,我解散了公司,把錢都投進股票和期貨賬戶里,當時在這行賺錢比做什么都省心省力。那時候我已經不羞于把再也不能站上鋼絲的秘密告訴別人了,恰恰相反,我成天價把租下整棟練功房的大樓卻摔得四仰八叉的丑事當作笑話到處講。好像這么一來,就顯得我心里也確實不再介意這回事了。

我向大家吹噓,我已經改行在K線上走鋼絲了。原來在鋼絲上的沉穩大膽靈活機變能賺幾毛錢呢,飛來飛去的,完全是拿命在開玩笑嘛。如今只需要用十分之一在股票里,就足以讓我成為全上海數一數二的富人。當時我貸款、玩杠桿,以一賭十,賬戶上的數字奇跡般地增長。我以為我真的技術精湛,膽識了得,事實上僅僅因為市場大勢所致。2008年,趨勢陡轉。不夸張地說,就是在幾個月之內,我從富翁瞬間變成了一個窮光蛋,而且還欠了一大筆債務。

那年深秋時分,我獨自開著車去泰山。我記得這輛車當時也已經被法院做了財產保全,是抵債的一部分。到了泰山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我坐纜車上了山頂。管纜車的老伯提醒我,這個季節纜車停運的時間已經從下午5點半提早到了5點。要是錯過下山的纜車就慘了,這兩天這么冷,夜里山頂上可能還會下雪呢。我哼哼哈哈地點頭道謝,匆忙走開。接下來我在山上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看著陽光漸漸暗淡,夕陽西沉。后來我才意識到其實我只是在等待過了5點,不再有下山的退路。此時這1500米的高處已經人蹤俱滅,唯有風吹著枯枝敗葉發出的沙啞撕扯聲。我朝著山沿西側風景最開闊的一處懸崖走去,翻過“游人止步”的欄桿,徑直往前走,直到踏在與山體相連的最后一塊巖石上。

云正從腳下幽深的山谷中大朵大朵升起來,眼前是層疊的群山,晚霞像一片遼闊極了的玫瑰色的花海鋪展在地平線上。風拍打著我凍得通紅的面頰,揉亂我的頭發,像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那樣反反復復使勁推搡我,擁抱我。被掀起的落葉不斷敲擊著我的背脊,就從我的肩頭飛舞起來,如同無數翠金與嫣紅的彩蝶奇妙地翕動著翅膀,以各種姿態滑翔著消失在萬丈深處。這一刻,我忍不住想到,在臨死前能看到這么美麗的景色,這可真好。能死在這么美的風景里,這可真好。

你不是說過,閉上眼睛是最容易掉下來的嗎?你是行家!就算是一條腿站在平地上,閉上眼睛也是很難避免左右晃動的不是嗎?記得小時候剛開始練功的時候,師父就告誡我,千萬不要在高空閉上眼睛,哪怕幾秒鐘,除非是你想自殺!閉著眼睛的高空平衡,據說這只有一等一絕頂的高手才能做到,傳聞一旦到達這種境界,任何力量都不再能把他的腳掌從支點上撼動半分。還在雜技團的時候,年輕氣盛,我也曾經在不算太離譜的高度偷偷試過。每一次都是在眼簾遮住瞳孔的短短幾秒鐘后,我就覺得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搖晃,整個世界在眼瞼上旋轉起來,耳朵里充滿了莫名的轟鳴聲。不超過10秒,我就會繃不住跌落下去,一頭栽在保護墊上。

這一回,我站在完全懸空的巖石上,石頭表面生著尖棱,硌著我的腳底??梢哉f我的鞋子接觸巖石的面積不會比站在一根鋼絲繩上更多。我想這恐怕是最好的方式了,完全不需要主動跳下去。于是我閉上了眼睛,在眼瞼暗紅色的帷幕后面默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耶穌基督啊,杰姆斯低聲在心里嘀咕道,照這樣數完的話,他早就是個死人了。難道他真的已經達到了那種境界,那真的可能嗎?杰姆斯屏息靜氣地等待下文,他此生從未體會過那種境界,他得聽聽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姜沒有繼續說下去。這個中國男人在圣彼得廣場上張開雙臂,像是有點喝醉了,輕輕吐著氣,陷入回憶。杰姆斯不耐煩地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嘿,老兄!姜睜開眼睛。興許是忘記自己講到哪里,興許是故意跳過了最重要的那一段,他換了種語調,這會兒倒像是故意在娛樂他唯一的聽眾似的,帶著幾分不自然的歡快說道,你知道人在自己的眼瞼后面是很難有正確的時間概念的,我當時以為10秒鐘還沒有到,也許在死亡之前,時間會被等待時的錯覺無限地拉長。直到感到雙腿酸痛,我睜開眼睛,才發現夕陽早已退去。那一刻,眼前是有生以來看到過的最宏偉的星空,像是正午時分大海中所有浪花上烈日的反光,像是太陽的每一道光芒都化作耀眼的雨點傾盆而下。后來回想起來,也許是因為我閉著眼睛太久,陡一睜開,才會對光亮如此敏感。從夕陽到滿天星斗,我究竟在這巖石上站了多久?。】墒悄且豢涛彝耆珱]有想到這些,在這樣的星空下,我連呼吸都要忘記了,只是繼續伸開著雙臂,伸開我已經凍得完全沒有知覺的手,在萬丈空曠中唯一的支點上,在翻卷的風中,在已然淹沒在黑暗中的世界上空,我覺得我的身體已經不復存在,而我的細小的靈魂正乘著一對輕盈的翅膀,就這樣,飛入無止無境的星河中去了。老兄,有機會你真該到我們中國的泰山來走一遭,像我們做過高空平衡這行的,不去那里會是個遺憾。

之前呢?杰姆斯幾乎是帶著惱怒打斷了姜,你睜開眼睛之前呢?你是怎么站穩在那個石棱上的?杰姆斯確信姜是故意岔開話題的,他轉到姜的正對面,為了看清這個中國人臉上的神情,他幾乎都要踮起腳尖來問了,你當時到底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姜擺擺手,大笑起來。杰姆斯這才意識到興許自己問得太急切了,興許別人并不愿意絕技外傳。他有些尷尬,像是被看破心事似的,又猶猶豫豫問了一句,你……現在還能閉上眼睛站在鋼絲繩上嗎?他忍不住再次打量姜,這個謝頂的男人骨骼和姿態已經明顯走樣,怎么看都不像是依然在保持形體訓練的舞者了。

姜不動聲色地撿起另一個話題,老兄,剛才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今天已經是我第五次看你的表演了?時間過得真快。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是在2009年秋天,威尼斯廣場。從2010年開始,我每年來羅馬兩次,我記得也是從那一年開始,你就換到羅馬斗獸場的空地上來了。說起來我幾乎年年遇到你的表演呢,雖然不是每一次都能遇上。

這本來只是一些顧左右而言他的廢話,可是杰姆斯一個激靈,就像是在酣熟的睡夢中聽見鬧鐘刺耳尖叫起來。已經四年了嗎?為什么自己總覺得在羅馬才待了幾個月?他也明明計劃,這樣的表演他只會做幾個月,連他出租屋里的餐桌,都還是在廢棄的浴缸上架一塊木板臨時將就的呢,他從來就沒打算在這個地方長住下去。

2008年,報紙上滿是華爾街的噩耗。公社的捐款驟減,連日常的贊助商也銷聲匿跡,原定的演出日程一拖再拖。這時候他意識到這已經是他在紐約的第二十八年,生活像巖壁堅硬無縫,連一個可以用手指攀住的縫隙都始終沒有給過他。他慢慢地消耗著極小的一點積蓄,等待溺亡。在只剩下一張機票錢的時候,他忽然想,與其餓死在租屋里,不如趁最后的時間去歐洲看一眼。

第一站就是羅馬。剛剛抵達這個城市的時候,他簡直失望到了極點。在這個游客嬉笑喧嚷,小販與塵埃鋪天蓋地的昨日之城,古老的神靈早已離去。店招飄揚的大街小巷,被欄桿圍成景點的城邦廢墟,殘缺的雕像,污損的建筑和巧言令色的導游,每個角落都散發著嘩眾取寵的味道。他可不愿意死在這種地方,可是他已經沒有盤纏繼續往別處走,得想想辦法。他在路邊躑躅,百無聊賴,觀察賣藝者和過路人的反應,這原本只是出于他職業上的偏好??墒呛鋈挥幸惶欤庾R到逗弄游客將會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憑他的舞臺經驗,只要愿意放下身段,他完全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原本他只是想賺點錢吃一頓好的,然后買一張火車票離開,去佛羅倫薩或者威尼斯,或者直接去巴黎。也許那些城市會在他臨死前給他些許安慰。收入比預計的好,他又思忖著,也許可以攢一筆錢回到紐約從頭再來。之后就像所有的時間軌道被什么一并擦掉了似的,他被魘住在一個循環往復的夢境里,就像唱片莫名其妙地滑了針,永遠在反復同一個音節。但是這絕不是因為貪心所致,他很肯定。一場至少幾百歐,一天兩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可以想象他的銀行賬戶上已經有了多么驚人的一個數字了嗎?一開始,他還每天盤算著如何分配現有的錢,買多大的公寓,買在哪條街上去食品超市最方便。到后來他連這個游戲都省下了,他麻木地數著這個數字就好像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氣象預報,而他被困在這里,似乎失去了離開的氣力。好笑的是,回到紐約竟然成了他不斷重復著眼下這種愚蠢生活的借口。

他不明白為什么在瀕臨絕境的時候,他竟然還有氣力離開生活了整整二十八年的紐約,來到全然陌生的羅馬。而在完全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他卻沒法邁開雙腿,從這個讓他倍覺羞辱的舞臺上走開。一個富得不可思議的舞蹈家,穿得像個流浪漢,每天在廢棄的浴缸和木板搭就的臨時餐桌上吃飯,然后推著一大堆破爛,到景點門口最粗俗的那片空地上賣藝乞討。

3

酒瓶底朝上的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哈欠。已經沒有地鐵了,他們穿過廣場,順著街道邁開步子打算一路走回去。反正羅馬是個不大的城市。經過圣天使堡,來到臺伯河畔的時候,杰姆斯忽然發覺自己已然不再身在羅馬了。

他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地方。這是一片異??諘缍臎龅牡仄骄€,幾個小時之前仿佛塞滿了整個世界的人一下子全不見了,就好像他們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就好像那個他所痛恨的衰敗之地已然在前一分鐘被墨色的洪水淹沒。寬闊的河流在夜空下閃著冷冽的光芒,映出了另一座城市陌生的輪廓線,仿佛那片曾經不可一世的古老城邦,正從時間的海洋中緩緩升起,白天看上去污損殘缺的建筑物和雕像,此刻有如神靈完美的身軀,在這大地上寂靜地游弋,沐浴著兩千年前殷紅的月光。

可惜沒酒了。姜說。是啊,居然沒酒了。杰姆斯恍恍惚惚地回答。他們就像醉了一樣忘記了原本行走的方向,開始信步走進這個夜晚的城市中,有如走入一片奇境。海神波塞冬小睡方醒,阿波羅彈奏著豎琴,雅典娜身披鎧甲斜倚長矛陷入憂思,高盧人手持匕首引頸自戮,拉奧孔被蟒蛇纏身,狩獵女神大步奔跑在月光下。拉皮斯人與半人馬正在肉搏,此時不遠處特洛伊也戰事正酣,阿克琉斯懷抱著垂死的亞馬遜女王。杰姆斯大張著嘴,他聽到自己心里有什么睡去很久的東西正在尖聲大叫。

凱倫喜歡窗戶的主題,她永遠把布景設計成巨大的拱形圓窗和被窗框切割的光影,她設計的舞姿總是以各種努力推開這扇窗戶最后無功而返。赫拉最天才的編舞是在2004年的獨立藝術節上,六個裸體的女人以獸的蒙昧在地上翻滾,嘗試像人一樣直立起來,她們愣是憑著雙腿和胯部的蠕動笨拙而艱難地把身體塞進了牛仔褲。這可真是蓋了!

杰姆斯拍著姜的肩膀說,老兄,不如你也來紐約跟我們在一塊兒吧?這話說得就好像他已經回到了紐約似的。關于他為什么一直沒能得到藝術評論界的重視,曾經有過一些風言風語。傳說有的評論家認為他的表演太注重技術了,能不能靠一條腿站在桅桿的頂上跟藝術的表現力沒關系。甚至有的演員對于跟他在同一個藝術節里演出感到不高興,說他把大家的演出都降低到了馬戲團的水準。

他曾經拜托凱倫幫他作個“診斷”,看看他這么多年出不了頭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凱倫總是特別愿意幫他,想來恐怕是母性十足的女人,總是偏愛最容易激發她們同情心的人吧。凱倫輾轉托請,幫他請到了經紀界中的大人物,還自己掏錢在墨西哥餐廳請了一頓飯。大人物說,你還記得去年排在你后面演出的那個彼得嗎?就是穿著緊身衣,拖著一根樹枝在臺上不停轉圈的那個。我一早就說他會紅,我的眼光錯得了嗎?這不,現在他已經大紅大紫了,今年還被邀請參加了塔爾特公司贊助的“人與自然”的全球環保巡演。你看他的道具跟你差不多,表演也不復雜,既沒有危險也沒有難度,你干嗎不抄個近道跟他學學呢?說完打出了一個大大的酒嗝。

本來杰姆斯一直很想問姜一個問題,泰山的六千多級臺階,那天深夜,他是如何獨自一級一級走下山去的?這么胡思亂想著,竟然就給忘了。不知不覺天色破曉,他們又回到了昨天夜里相遇的角斗場前。

姜看了看表,苦笑道,我看我也不用回去睡覺啦。再過一會兒,司機就該拉著那些大人物來了,我又該伺候他們了。杰姆斯說,那我也不回去睡覺了,干脆演個早場。反正他已經決定要回紐約去了,不管走不走運,他還是打算再試一次,興許采納那個令人反胃的主意,弄一根樹枝像掃地似的在臺上拖著轉來轉去也好。總之他拿定主意不再留在羅馬扮演這個小丑了。今天將是他最后一天的演出,明兒一早他就直奔機場,說什么也不會變卦了。于是他從角斗場對面租用的儲物間里拖出了他的手推車,停在他熟悉的那塊空地上。

沒有冰激凌車,沒有羊群般茫然而躁動的游客,沒有強打精神的導游和無孔不入的小販,世界還停留在大夢方醒的寧靜中,晨光干凈得仿佛一瓶方才開啟的莎當妮,陸續飛至的鳥雀像是它初初倒入杯中的叮咚聲響。這個陣勢讓杰姆斯有些不習慣。把頭埋入油布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最后只拿出了鑄鐵底座和那根金屬桿。

把桅桿固定在地面上以后,他對姜說,老兄,你得幫我在底下看著。要是我掉下來,你就幫我打個118;要是跌得不巧,直接打殯儀館的電話也成。姜的眉毛挑了挑,像是在說,得了吧,老兄。這個矮小的高加索人抓著桅桿上細小的枝杈往上爬,當他的手觸摸到桅桿的頂端時,他覺得自己真的就像一個赴死的戰士。他想,如果姜沒有跟他講過那個故事就好了,他就不會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失去了停留在桅桿頂端的能力,那種類似于飛翔的神秘能力。

數到第5秒,他從支點上緩緩挪開了一條腿,以一只火烈鳥的姿勢凌空站立在高處。他覺得這會兒他站得比這輩子任何時候都要穩,這可真是個奇跡。于是他彎下身軀,兩手抓緊另一個枝杈,他非常順利地倒立起來,姿勢近乎一個完美的芭蕾舞伸展。他看見初升的陽光將帕拉提諾山上的帝國廢墟染成一片金黃,優柔的塵埃彌漫在歐洲大地上,祈禱者在窗前唱誦他們的主,所有破碎的雕像依然在閃閃發光。

這個時候,各種車輛的剎車聲正在陸續帶來冰激凌車、小販和游客。人群像垃圾一樣逐漸玷污眼前的畫卷。有人在叫,看哪看哪,那是什么變態的玩意兒,他是打算把自己掛在那個衣帽架上嗎?這肯定是騙人的,有人嚷嚷著,還沒到梵蒂岡呢,就有人裝神弄鬼,真沒意思!刺耳的笑聲繞著他轉來轉去。過了好一會兒,杰姆斯才意識到原來他們說的是自己。那個他最厭惡的白天的羅馬再次占領了這片土地。杰姆斯想,如果這個時候他忽然聾了或者瞎了就好了。在這輩子所有的練習和表演中,他從來沒有干得像今天這樣漂亮,簡直像身處孩童時飛翔的夢境,他是多么希望能安靜地再享受一會兒這種感覺。

有個聲音在他心里說,閉上眼睛,世界就會被你關在眼簾外面。只要閉上眼睛,你就可以暫時不用身處那個可惡的城市。閉上眼睛,為什么不試一試呢?既然你今天的狀態出奇地好,也許以后都不會有這么好的時機了。杰姆斯記得,他并不是沒有想過要挑戰這個最高的境界,他一直沒有付諸實施并不僅僅是因為危險,更因為其實沒有觀眾能看見他究竟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的。這讓冒險本身看起來像是一種浪費??墒墙裉焖蛩銥樽约鹤饕淮螄L試,因為這個愈發喧嚷的城市正在磨斷他最后一根忍耐的神經。

于是他閉上眼睛。

羅馬城如愿以償地被他關在眼簾之外,連聲浪似乎也隨之消退下去了。

這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身體中發生的一切。他感覺到他的每一節脊椎骨正在一刻不停地各自伸縮,猶豫不決地尋找與相鄰兩節脊椎之間的受力點。他的千百束肌肉每秒鐘都在此消彼長地變換用力的方式,完全不受意志的管束?;馃岬难涸谒乃闹俸o止境地奔騰來去,不可控制地影響整個軀體的重心。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臟,它被無法控制的念頭牽引著,時而激奮地猛擊他的胸腔,一下緊似一下,時而又頹喪地只是無力擺動著。而他的軀殼就被這毫無規律的心跳從里面撞得搖擺不定,任是被狂風擺弄的枯葉,也比他這副軀殼受到的折騰要少得多呢。以前他總是以為會把他從高處掀落下來的是軀殼之外的什么變故,一陣風、一個落地的冰激凌、一聲訕笑或是一場地震。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其實都不是,所有墜落的高空平衡者,都死于那些外人看不見的颶風雷鳴。

隨后,他看見了眼瞼后面的世界,他自己心中的世界。那是一個甚至比正午的羅馬更喧嚷躁動十倍以上的城池。人們戴著彩色羽毛的花冠和奇異的面具,在他面前走馬燈般經過,有人在他耳邊甜言蜜語,有人對他怪笑,有人沖著他憤怒地尖叫,有人把雪茄的煙灰輕蔑地彈到他的臉上。他們用王冠和大鈔逗弄他,把他拋到高空,又看著他跌落在積著污水的大路邊。綠色的月亮掛在漆黑的天空中,地面上亮如白晝,閃爍的彩燈中人群像罐頭食品一樣塞滿了大街小巷,一刻不停地蠕動、低語,鋪天蓋地可疑的議論聲讓他頭痛欲裂,有一種想要立刻嘔吐的眩暈。他猛地睜開眼睛。

4

杰姆斯的故事講完了,我們靜默良久。喝過一輪,又加滿一輪酒。伊娃淺淺一笑,也向鏡子舉杯說道,鏡子啊鏡子,我敬你,我贊美你!你能照見天穹大海,人們卻只需要從你那里看見最近處的自己。

第二個故事 花園

1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長處在哪里。比如說,她的皮膚更容易接納和積累陽光的恩惠。在日照時間還沒有超過一天8個小時的春季里,只需要在難得一見的沒有雨雪的日子,在最暖和的正午,逃課,脫掉外衣,在教學樓后面的花園里伸開四肢,平躺一兩個小時,她的皮膚就會開始呈現金燦燦的小麥色。隨著白晝艱難地延長,陽光的顏色像成熟的麥穗滲入她的肌膚。直到有一天,夏季莽撞地倏然而至,她只需要若無其事地換上比基尼,踱到海邊,所有橫陳在沙灘上的身體都蒼白得發藍,像是剛從海里撈出來的梭魚,這讓她周身陽光的吻痕看上去像是一個奇跡。

她并不滿足于這淺淡的麥色,夏季終月無雨,一天長達20個小時的陽光照耀,還有中學暑假的大把時間。短短一個星期,她就可以變成紅棕色。那是大家公認最美麗的蜜糖般的顏色。這時候,她幾乎是帶著幸災樂禍的心情,觀察泰戈島上其他人的皮膚,這些金色頭發,或者淺褐色頭發的鄰居們,包括她的父母科曼夫婦。他們往往為了急于求成而曬得周身通紅,兩頰過敏,像一只只煮熟的對蝦。

于是每到這個季節,科曼太太總是滿心羨慕地對她的寶貝女兒說,哎呀呀,伊娃,你一定是來自中國的公主!然后科曼先生一定過來湊熱鬧,哎呀呀,我們用兩個夏天都曬不出你這么漂亮的膚色,我敢說,整個島上的紳士都在想著該怎么跟你搭訕呢!

現在的確有位紳士在和伊娃搭訕,但不是恭維,恰恰相反。你確定你要這么使勁地曬嗎?他問。你的皮膚確實比高加索人容易上色,這很好。只不過我得讓你知道,亞洲人從不認為曬成棕色是一種優點。東方有古諺,一白遮百丑。雪白的肌膚在亞洲反而是身份高貴的象征。這個審美觀來自古代,他們的貴族和文人不需要去戶外勞作,只有工匠、農民和奴隸的皮膚才是棕色的。

說這話的時候,伊娃正平躺在沙灘上,穿著熱褲,恤衫卷起到胸衣下緣,露出腹部的肌膚,這是人的身體上最不容易被曬黑的部位了。她原本并不是為了日光浴而來,只是參加聚會的成人們在花園里捉著酒杯聊得正歡,她樂得避開幾步,順便加工一下自己的膚色。

過來搭話的正是花園的男主人——西蒙,斯德哥爾摩大學的中文教授。聽說他是澳大利亞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怎的忽然去了中國,在當地生活了多年,后來又移居歐洲,娶了個波蘭的妻子,去年接受大學的聘書,決定在瑞典定居。

可惜這個傳奇人物的相貌就不如他的經歷那般惹人遐想了。他的個子高得驚人,也是出奇地瘦削,不知是因為身體羸弱,還是對自己怪異的身高不甚自信的緣故,他佝僂著背,后背那一彎儼然早已成形的弧度,像是空蕩蕩的外衣中生出的傘頂。他的頭發是亞麻色的,凌亂地貼著他瘦長的臉,早該修剪了。一雙藍灰色的小眼睛多數時候被他垂著的睫毛覆蓋著,這讓他總是顯出一副盯著自己腳尖看的模樣。令伊娃非常不服氣的是,剛才她明明看見他對任何人都充滿了一種彬彬有禮的熱忱??墒沁@會兒,他分明是故意在惹她不高興呢。你是在說我丑嗎?伊娃尖著嗓子問了半句,立刻下意識地把恤衫放下來遮蓋陽光,旋即又挑戰似的重新卷到胸前。

我只是想來和你說說話,你不要見怪。伊娃覺察到他藍色的小眼睛閃爍過一縷惡作劇的笑意。他禮貌地欠了欠身,轉過身去,故意避開伊娃漲得通紅的臉,慢吞吞地走回花園里。少頃,他端著兩盞白葡萄酒過來,彎下腰好聲好氣地把其中一盞遞給她,像對待一位成年的女士似的。伊娃猶豫了片刻,畢竟她還沒到法定可以飲酒的年齡,隨后還是接過了酒杯,賭氣的模樣,心里卻是得意的。

露天咖啡桌就擺在面朝大海的花園這一側,隔著桌子正好有兩把躺椅。兩個人就近坐下來,恰好分別坐在了一株橡樹和一株旱柳的樹陰底下,身后是橫著兩棟白色小木屋的環形花園,一片山毛櫸之間混著兩棵櫻桃樹。此刻咖啡桌的玻璃盞里裝著的就是這些櫻桃,果子黝黑細小。海面上陽光耀眼,水藍得剔透,沙灘是泥黃色的,坑坑洼洼。西蒙在酒杯里深深地啜了一口,扭頭問伊娃,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有一天要去見見你的親生父母?去弄清楚他們在你的血液里到底留下了什么,為什么他們要把你送走?

我這么問并沒有冒犯的意思。西蒙說,我小時候也是被領養的。我的養父母和我一樣都是高加索人。我頭發的顏色和養父非常相近,或者說,更像是養父和養母的發色混合之后的結果。我們在墨爾本的城郊有一座房子,房子的材質和構造乏善可陳,里外都陳舊得很,不過在房子后面有一個頗為寬敞的花園。與當時周圍新建的房子相比,這個花園的面積實在是非常奢侈的。我還記得,養父大部分周末的休息時間都花在料理這片土地上,花和樹的品種多極了。閑暇時候,漫長的白天,一家三口就在園子里曬日光浴,并排躺在野餐墊上。那時候鄰居過來寒暄,不知情的人常說,我們一家人長得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

據說每個人開始有記憶的年齡都不盡相同。我是兩歲半才被收養的,可是我對自己被收養的事實完全沒有印象了。如果沒有人告訴我,我將自然而然地默認撫養我長大的這對夫婦就是我的親生父母,不會有任何疑問??墒窃谖椅辶鶜q,也許更早的時候,我的養父母就告訴我,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是一個領養的孩子。后來我曾經問他們,你們何必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呢?

養父的解釋是,這是為了告訴我,我對于他們而言是多么珍貴的一件禮物。也是為了提醒他們自己,他們有多么幸運,可以得到像我這么優秀的孩子。這些話并不夸張,他們一直真心實意地以我為榮。他們總是向鄰居夸耀說,這孩子的房間收拾得比修女的禪房還要整潔呢。我沒有看過修女的禪房,然而我確實無法容忍房間里的一絲灰塵和一點點凌亂,哪怕是窗簾被風吹歪了,線條不再與地面垂直,哪怕是桌上的兩本書的書沿不是平行的,哪怕是正打開閱讀著的兩本書,我也要把它們擺齊整了心里才安定。到了后來,我開始抽空整理家里的車庫、貯藏間、客廳,這讓我的養母分外驚喜。在我心血來潮的勞動時間里,她還激動地招呼鄰居來觀摩。才念中學就這么懂事,這孩子長大了以后該會是多么有出息呢!她雙手合在心口,一遍遍地向不同的鄰居感慨。

養父還特別自豪地對鄰居說,這孩子毅力超群,你見過每天堅持跑步和俯臥撐,刮風下雨也不肯歇上一天的孩子嗎?事實上我曾經懷疑這是意志力過于薄弱的表現,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很難控制自己的行動。打個比方,從我有記憶起,所有的椅子里都會長出看不見的手臂,死死按住我,就像所有的房間都系著無影無形的繩子,纏住我的腳。有時候我想要到花園里去割一遍草,從清晨下定決心,一直到窗外夜幕落下,我依然還坐在原地,就像被噩夢魘住了似的,就是沒法走出門。跑步也是一樣,與其說我堅持跑步,不如說我沒法讓自己停下來。在我升入中學的第一年,養父曾經花了很大力氣每天早上帶我去跑步,說是為了培養我的健康習慣。起初我只是為了讓他高興,到后來情況發生了180度的逆轉,只要一天沒有跑完兩公里,做完三十個俯臥撐,我就坐立不安,吃飯的時候連叉子也拿不穩。但是如果把這反過來說成是一種驚人的意志力,也許這也就是了,誰知道別人說的毅力是不是感覺如此呢?

從那時候的種種征兆來看,幾乎所有人都認定,我天生就具備著能成為一個大人物的潛質,將來不是諾貝爾獎得主,就是部長或總理。我也一度深信不疑??尚Φ氖牵敃r我們認定的這些所謂天賦,從科學定義上而言無非是遺傳因子。但是所有人都忘記了去質疑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我的遺傳因子究竟來自誰?要說我是被一個諾貝爾獎得主,或者澳大利亞總理遺棄的孩子,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不可能如那些矯情的贊美之詞所言,是個流落他鄉的王子。恰恰相反,遺棄孩子的父母往往都是罪犯、妓女、酒鬼、賭徒、遺傳病患者,至少也是一對暫時沒有經濟能力撫養孩子的窮人夫婦,兩個失敗者。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我的親生父母建立什么生活中的聯系。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一對父母可以做得比我的養父母更好,更視我如珍寶。況且我活在一個與我親生父母毫無交集的世界里,恐怕連語言都不通呢??墒且蓡柧拖褚恢恍∠x子,每天在生活的保鮮膜上咬開一個小口子,漸漸地,千瘡百孔,變成了一個捂不住的大洞。我忍不住去想我的親生父母究竟是什么樣的人,長什么樣。

你有沒有覺察到過,有一個人,始終與你形影相隨,不論是你在人群中的時候,還是你獨處。你看不見她,聽不見她,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可是她時時刻刻把各種別人看不見的念頭塞進你的腦袋,在你思考之前就操縱你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在你耳畔喋喋不休,讓你總是在和旁人說話時走神。每一天,旁人在用各種形容詞概括你,把你定義成一個他們非常了解的人,你卻在私底下與那個人終日角力搏斗,討價還價,強迫她可以容你自在片刻?;蛘弑破人嘟o你一星半點的提示,讓你明白她究竟是誰。你心里清楚,那個人之所以如此難以捉摸是因為她就是你自己,是你注定看不見的一個影像。但是如今你知道了那個奇怪的生物事實上是有出處的。在這個世界上,有兩個陌生人在一次偶然的心血來潮中造就了她。如果你可以想辦法去看一看那兩個人,也許在看見他們的第一眼,你就瞬間明白了那個看不見的家伙究竟是怎樣的一張面孔。

那個看不見的家伙,說實話,我完全不信任他。即便是熟睡的時候,我依然擔心他會忽然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來。我得知道他究竟身負什么無法饒恕的罪孽,以至于被親生父母不容。得到這個答案之前,我覺得自己就像睡在一方火山口上,隨時可能在夢中被熔巖吞噬。而只要得到它,似乎我就能從此控制大局,從容地面對那個家伙。這是多么誘人的一個答案啊,只要是凡人,誰能抵御它的誘惑呢?說到這里,西蒙用他細瘦的手指拈起一枚玻璃盞里的櫻桃,放進嘴里,微微皺起眉頭,仿佛那果子很酸似的。他凝視著手指上留下的一斑殷紅,自嘲地笑了笑,補充說,盡管我們都知道,這果子是不能吃的。隨后他停下來,在海面反射的光芒中瞇縫著眼睛望向伊娃。她正在用一根樹枝抽打著地面。

伊娃想,她知道的可比西蒙那會兒多得多呢。她知道科曼夫婦是通過國際領養機構從中國把她抱回瑞典的。她知道她來自安徽的一個山村,親生父母不外乎農民。沒有具體的出生日期。那一批,總共有九對來自瑞典不同城市的夫婦領養到了九個中國孩子,清一色都是女孩,沒有男孩,只要多看看報紙新聞,遺棄的原因也顯而易見。

西蒙把果核遠遠地扔向沙灘,兀自說了下去?,F在回想起來,去見自己的親生父母實在是個非常愚蠢的主意,可是我還是見到了他們。說到這里,西蒙看見伊娃扔掉了樹枝,把臉轉了過來,用一只手托著腮。西蒙點點頭說,是的,我見到了他們,而且比預想還早。在我十七歲那年,養父母同時去世,一場車禍。西蒙對伊娃笑笑,像是反過來安慰她似的,因為她正不由自主地將手按在心口上,睫毛顫抖了幾下。

葬禮結束以后,未成年人保護機構的人來找我,當時我那樣的年紀,已經不適合再次被領養了,所以他們決定讓我的親生父母再次做回我的監護人。這就意味著,我必須要回到他們身邊,不見也得見。于是我按照工作人員給我的地址,從墨爾本坐火車到悉尼。此前的整整兩個晚上,我連一分鐘也睡不著,我害怕得要命,生平第一次寧愿這輩子都不要見到這兩個生我的人。那時候他們已經寫信給我,火車票也是他們買了寄來的。我讓他們一定不要到火車站來接我,我會自己去他們的房子。我覺得這樣,至少到了房子門口,我還有機會反悔。

想象中所有的場面都沒有發生。我們既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相互埋怨。他們看上去陌生極了,跟我想象中的任何一個版本都不一樣。你讓我怎么對著兩個陌生人大哭大叫呢?我的親生父親居然曾經是一個赫赫有名的作家,你可以想象嗎?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在一所大學教創意寫作已經很多年了。他大約有6英尺高,很瘦,駝背。戴著度數不低的近視眼鏡,嘴角的皺紋線條耷拉著,這讓他看上去總是一副撇著嘴挑剔人的模樣。那天他顯然是刻意收拾過,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穿著隨意,卻肯定是新換上的,襯衣的領子雪白挺括,牛仔褲的膝蓋上也沒什么折紋,這一身裝扮空空蕩蕩掛在他枯瘦的身材上。他居然伸出手來跟我握手,就好像我是新來的同事似的,干癟的指肚碰到我的手心就飛快地收回去了。

我的親生母親腰身圓滾滾的,在廚房里忙碌的身手倒是非常敏捷,腳步比一般人快??吹贸?,她是一個開朗熱情的好女人,就像我原先左鄰右舍那些愛嘮叨的胖主婦。不過那一天她的話可不多。她又是煮咖啡,又是烤餅干,只是最后幫我把咖啡端上來的時候,動作忽然慢了下來,胖手指小心翼翼地捉著托盤的邊緣,放在桌上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說真的,我完全覺察不到我和他們之間有任何血緣的聯系。書上說,即便是從未謀面的血親,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撞見了,彼此也會有某種神秘的親切感。我是真的一點沒覺得。他們甚至連頭發的顏色也跟我不一樣,父親的頭發是淺栗色的,母親竟然是一頭紅發。我打定主意,稍后無論如何也得跟領養機構確認一下資料有沒有弄錯。我相信當時他們肯定也是一樣的感覺。

我們在擺著神龕的客廳里坐了大約半個小時,大家都在努力找話題。一開始父親問我喜歡什么運動。幾句過后,又開始冷場。后來母親拿出了他們一家人的相冊,這下好了,照片自己可以說話。相冊上有父親年輕時候領獎的照片,簽售的照片。他的處女作讓他一舉成名,我先前還在中學同學那兒聽說過這本書,只是沒讀過。之后他被聘到大學任教,不久與當時還在大學做行政工作的母親結婚。相片上新婚的他們依偎在這座房子前,想必那一大筆版稅讓他年紀輕輕就過上了富裕的日子。在我之后,他和母親又生了三個孩子,一個比我小三歲的男孩,和一對比我小四歲的雙胞胎姐弟。也就是說,我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們都在父母親身邊正常長大,照片記錄著他們成長的每個階段。在花園里游戲,參加唱詩班,第一次游泳,第一次演出音樂劇,小學畢業典禮等等。那么他們有什么必要遺棄我呢?為什么偏偏是我被送走了?

這時候父親問我,究竟是打算住在他們家里,還是由他們為我租一間公寓單獨???看得出,他是一個習慣了居高臨下說話的人,可是這句話問得戰戰兢兢,字斟句酌。仿佛生恐我選擇了他們不愿執行的方案。我還沒聽完就站起來,摔了門大步跑出去。我足足跑出了兩個街區以后才覺得能夠正常呼吸。陽光熾烈地照在我的頭頂上,我停下腳步,胃里熱辣辣地疼痛,滿心委屈。我彎下腰,喘息著,依然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從我的肩頭再次望向那個我努力逃開的地方。然后我注意到了那個花園,他們的房子后面有一片白色柵欄圍起來的花園。剛才從正門走進去的時候,我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花園美麗極了,即便從這么遠的距離,我依然能分辨出大部分熟悉的植物,橡樹、槭樹、山毛櫸,玫瑰、金合歡與馬蜂草。這一刻我忽然記起了這個地方,多么不可思議,我的記憶中竟然有這個花園!

說到這里,西蒙好像被酒嗆了一下,咳了起來,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好在很快他就克服了這個細小的麻煩,就像大海退潮,漲紅的臉再次變回青白色。他的嘴角彎出了一個譏誚的弧度,有些賭氣似的說,當時我干嗎要跑出來呢?我應該在跟他們見面的第一分鐘就問他們,當年為什么要把我送走,為什么是我?

2

伊娃在等他說下去,可是西蒙沉默著從玻璃盞里拈起櫻桃,一顆接一顆,并不吃,只是輕輕捏碎,弄了一手的汁水。伊娃干脆搶過玻璃盞,抱在胸口,用女孩子得天獨厚的任性態度沖他嚷嚷,你倒是說話呀,他們到底為什么把你送走?

西蒙將兩只手掌合在一起,深深吸了口氣,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想是思忖著應該如何友好地打發她,然后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我在悉尼的那段日子可真是把父親弄得手忙腳亂,他忙著阻止家里的三兄妹和我這個親生哥哥見面,是不是很有意思?這是二弟親口告訴我的,半年之后,他到底還是見到了我。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和父親第一次見面,他對我說,三兄妹都正好去姨媽家野餐了。事實是他特地讓母親開車把他們送到姨媽家,早在前一天夜里就送走了。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父親通宵達旦在花園里徘徊不止,一連數日。之后他聯系了城里幾乎所有的住讀中學,想要火速為三個孩子辦妥轉校。為此他讓助教整整代了兩個星期的課,自己每天在家里給中學的教務長寫信。后來他發現沒有學校能夠在一個學年還沒有結束之前,就接受插班生,除非那個學生愿意從前一年重新念起。所以父親又計劃說服我不要住在那座房子里,他準備了一大堆說辭,列出許諾給我的條件。在我到達之前,他為此擬就的草稿已經裝滿了兩個文件盒。要是那時候我真的給他機會發揮的話,沒準他能說上一天一夜呢。

把我安排到出租公寓住下以后,父親給三個孩子立了一大堆規矩,不許給我打電話,不許到出租公寓去找我,不許打聽有關我的任何事情,違反任何一條,當月的零用錢取消,并且罰去花園里割半年的草。你說這多可笑!如此興師動眾,就好像我被領養了以后,就成了一個有傳染病的人似的。

這可太奇怪了,這究竟是為什么呢?伊娃問,一邊把臉頰枕在那個裝櫻桃的玻璃盞上。西蒙揚了揚眉毛,不假思索地分析道,當然是因為他覺得很丟臉嘍。我是他遺棄的那一個,可是我遠遠比在他身邊長大的孩子要優秀。那時候我擅長籃球和澳式橄欖球,是中學里的運動健將,渾身的肌肉讓我看上去像座山似的。西蒙覺察到伊娃一臉古怪地瞪著他,努著嘴,像是馬上要大笑出來似的。于是西蒙舉起兩只手,努力解釋說,差點忘了,我現在的模樣的確變了一些,不過在我十七歲的時候,我真的壯得像一頭非洲的犀牛。伊娃心里說,何止變了一些呢,他現在看上去簡直像一只澳大利亞鴯鹋。

如果把我比作一頭犀牛,那么把我的兩個弟弟比作鴯鹋是再貼切不過的了。西蒙說。別忘了我看過那本相冊。我看到他們三個全都瘦弱得可憐,眼睛讓我聯想到受驚的小鳥,背也抻不直,完全是父親小一號的翻版。而我就像是一個觸目驚心的證據,證明了所有的問題在父親而不在我。于我而言,被遺棄反而成了一件最幸運的事情,讓我有機會按照自己心愿塑造一個理想中的我。我很理解我的親生父親有多么擔心,一旦他的另外三個孩子見到我,就會立刻明白,離開他的身邊才是最好的選擇。再說了,他那副德行又能攔住誰呢?二弟見到我以后不知道有多崇拜我呢!西蒙有些夸張地大笑起來,兩頰牽起了一大把的褶皺,像個初生的嬰兒似的。

這么說來,再回到中國去看一看也不錯。伊娃心想。她喜歡在人群中閃閃發光的感覺。然后她發現西蒙還在笑著,笑得把那顆細瘦的腦袋都埋到兩只胳膊里去了。她站起來推他,他伏在那里,不肯抬起頭來。她想,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花園那邊傳來持續不斷的歡聲笑語,仿佛這場聚會永遠不會結束。這時候她聽到西蒙沙啞的聲音,其實我沒說真話。這句話說得簡直像一句呻吟。

那天,我見到了我素未謀面的同胞手足。是我母親帶信,說挪亞無論如何都想見我一面。我應允之后,母親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她說,那孩子又病了,如果你這樣一個強壯優秀的哥哥愿意去探望他,陪他說說話,也許他就能很快振作起來。于是母親領著我再次回到那座房子。我們一起穿過那個花園,從邊門進入走廊,走上樓梯。趁著父親不在家的時候。西蒙的語調失去了之前那種帶著調侃的輕快勁兒,開始變得低沉而拖沓。伊娃有些害怕起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樓道里所有的門都關著,陰暗遲滯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久睡之后被褥的氣味??邕M房間的那一刻,我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似的。別擔心,我并沒有看見什么樣貌恐怖的病人。那個清瘦的男孩穿戴整齊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沒有太多病容,除了臉色有點蒼白之外。被褥墊好在床上,周遭的一切也非常整潔。問題是,過于整潔了。換洗的衣服疊成方塊放在床位,每個扣子都是扣起來的。門邊三雙鞋子之間空開的距離精確相等。書架上的書按寬窄分類,排列得宛如嚴格建造的堡壘。他面前書桌上正打開的兩本書用鎮紙壓著,書的邊沿擺放成平行線。他身邊打開的窗簾有著絕對垂直的線條,讓我忍不住想探知,究竟怎樣才能達到這么完美的效果。所以在他說話的時候,我難以控制地不住窺視那個角落。最后我終于發現,他是用釘子把窗簾的下擺固定在墻根上。那個細小的東西間或會在流動的光影中閃爍一下。我還注意到在那個小東西的邊上,有一串平行于窗臺的小黑點,橫亙了整個墻根。顯然無論窗簾拉開到什么位置,他都會不厭其煩地用釘子來保持窗簾的齊整。我的耳朵里充滿了各種金屬的巨響,呼吸漸漸困難,身邊的說話聲變得縹緲,像是一個夢境。

母親在一旁小聲告訴我,挪亞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時不時的,忽然之間就不能出門了。就得替他去向學校請假,把生活用品都送到他房間里來。連需要一支鋼筆都沒法自己出去買,得由她幫著買回來。母親的話不能算是一種指責,但是挪亞看上去很不喜歡旁人這么評論他。他撓了撓額頭上的碎發,有些猶豫地說,我覺得多半是這房子有問題,我總覺得有什么把我按在椅子里,或者拽著我的腿,不讓我走出去。我這么說,你們不會當我是瘋了吧?

我的指甲正在狠狠嵌進我的手心里,這是為了讓我自己不要失態地大叫起來。我看著挪亞仰頭望著我,小鳥般的眼睛里忽閃著歡喜的光芒,他問我有沒有去中國的夢想,因為他覺得我看上去像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物。他懇求我,如果將來我大學畢業了,要離開悉尼,請一定帶上他。他想走得越遠越好。

我努力讓自己在心里輕蔑地調侃他,多么愚蠢的家伙,他居然能天真到以為那個看不見的家伙只是這座房子里的鬼魅,只要他離開出生的地方,就能從此擺脫他的糾纏不休?但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也無法領受這份我最渴望的崇拜,居高臨下地擁抱他。我只覺得毛發直豎,仿佛他是一只惡心的毛毛蟲,正順著我的衣襟爬上來,讓我恨不得立刻把這軟體生物拍落到地上。

我搶著要去矮柜那邊倒一杯水給他,轉過身,走出四五步,好讓他蒼白的臉暫時離開我的視野。我緊緊捏著玻璃杯,這時候汗才從我的脖頸上汩汩流下來,冰冷的。我感到自己簡直要立刻昏厥過去了,我發誓一旦踏出這個房間,我要立刻用最徹底的方式從這個男孩身邊逃開,逃得越遠越好。那個時候,我猛然間明白了,原來父親大動干戈地把我和他們隔離開來,為的不是怕他們見到我。父親想要阻止的其實是,我見到他們。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果然還是我的親生父親,他預見到了我的反應,并竭盡全力想要避免這一刻的到來。

那個時候,我也忽然理解了當年改變我命運的那一刻,父親第一眼見到襁褓中的我,他當時的感受。伊娃問,改變命運,是不是指被送走的那回事?西蒙攤開手掌說,嗬,我倒希望不是呢!伊娃咬著指甲,她覺得今天自己已經聽到了一些不該聽的東西,可是之后還有更多的。她猶豫著要不要干脆編個借口走開去。她可沒有義務聽這個丑大叔嘮叨些讓她覺得心煩的胡話。只是那個看不見的家伙反而正在將她往西蒙身邊推搡著,讓她胸口緊貼著桌沿,伸長脖子,耳朵離故事的聲源更近了。

母親曾經告訴我,早先父親與她的約定是,這一輩子決不生育自己的孩子,等到中年之后,可以考慮領養一個兩個。母親認為父親這種古怪的念頭只是暫時的。父親當時年少成名,但是自從被聘任到大學任教之后,就再也沒有寫出一部超過處女作水準的作品。不僅是評論家們這么指責,他自己也這么認為。到后來每夜坐在打字機前,竟然連一段像樣的文字都寫不出來了。他每次開始寫作前都要在稿紙上打夠二十個分行符,像是一種儀式,據說他的處女作就是產生自這種怪癖。隨著對下一步作品期望的增加,二十個分行符變成四十個、八十個。有一天清晨,新婚燕爾的母親從婚床上醒來,發現身邊的枕頭上連壓痕都沒有半個。她身披睡衣來到父親的書房,看見他依然在稿紙上不停地打分行符,面色青白,眼圈發紅。

不要孩子的約定就是從那天清晨開始的。父親堅持說,他是一個劣等基因的攜帶者,他不希望自己將來的孩子也坐在打字機前,熬過整個夜晚,只能在稿紙上留下無數的分行符。母親試圖說服他,誰若能拋下新婚妻子,坐在鍵盤面前神游一整夜,那一定是因為構思中的世界實在太吸引他了。這樣的構思一定差不到哪里去??墒歉赣H寧愿承認,他不得不在書房里坐到天亮,只是因為如果他想要開始寫第一個字,就必須先完成分行符的儀式?,F在分行符已經多到他必須連續打一整個晚上。

一個新婚的女人很難接受不生孩子的決定,但是讓她為此離開丈夫,這似乎更顯荒唐。為了動搖父親的決心,母親帶他去咨詢了好幾位??漆t生。醫生們為他們兩個人作了全面的檢查,結果是他們簡直健康極了。母親搖動著手里攥著的檢查報告說,你的基因不但沒有問題,而且我認為那還是非常了不起的基因呢。就算不說寫作這回事,很少有男人喜歡把房間整理得干干凈凈,光憑這一點,我就覺得你的基因值得復制呢。父親沉默以對。

之后這個倒霉的男人放棄了寫作,又嘗試重新開始寫作,反反復復好多回。在這個折磨人的過程中,他曾經酗酒成癮,安非他命成癮,鎮靜劑成癮。這都是分別發生在不同的階段,每次意識到自己又被一種新的毒藥控制,這個男人總會很理智地到醫院求助,但是往往住院戒斷一種后不久,又染上另一種。這種狀況每每弄得他的妻子手忙腳亂,是否生育孩子的討論也就暫時放下了。但是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意外懷孕了。

母親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墮胎是行不通的。我敢說她當時一定跪在神龕前對耶和華說了上千遍感恩的話,為賜予她這嬰孩。隨著母親的腹部日漸隆起,父親唉聲嘆氣,說著一些以前絕口不談的話題。他說沒有人知道他一天天挨在這個世界上受著多大的折磨,他本來是希望至少這種痛苦由他而止,如今他不得不看著另一個生命將要和他經受同樣的過程,這將讓他的痛苦變成雙倍。他又叨念著什么,對于那個生命而言,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就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赤手空拳面對這番境遇,這委實是極不公平的一種綁架。他的言語破天荒地細碎絮叨有如婦人,意外地顯露出他內里細膩柔軟的心思和對這個孩子無限的憐惜之情。

聽著這些話,母親心里自然是高興的。關于這些憂慮的話語,她只當是這個創意寫作課副教授的即景之作。況且在她孕育胎兒的這九個月中,父親既沒有重新酗酒,也沒有服用安眠藥,連獨自在書房過夜的情況也日漸稀少,似乎拿定主意在為孩子降生后的正常生活作準備。于是母親更加篤信,待到孩子出生,這個血脈相連的小生命必定會喚起丈夫無限的柔情,他會意識到此前的固執是多么毫無必要,沒準他會比她更疼愛這個孩子呢。

我的降生出乎意料地順利,母親說,她正跟著醫生的指導作深呼吸,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一頭扎進這個世界。在產房外面等待的父親剛剛翻開一本書,據說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護士就洪亮地叫他的名字,用兩條粗壯的胳膊把襁褓里的我遞到他的鼻子底下。父親當時手忙腳亂,伸手接住這團軟綿綿的肉球,書落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想必父親在用孱弱的雙臂抱住我的那一刻,曾經努力在我皺巴巴的臉上找尋過柔情所系。可是5分鐘之后,當護士打算將我抱去育嬰室的時候,她看見我被放在座椅上,父親正跪在椅子邊嘔吐不止,看上去比我更需要被送到床上好生照料。

嘔吐?伊娃大驚小怪地叫起來,然后她咯咯笑著,試圖用最粗魯的方式來形容這回事,像孕婦一樣地嘔吐?那他站在產科的走廊里還真是站對了地方。不過,你的相貌也沒有惡心到那個程度吧?伊娃裝出仔細端詳他的樣子,惡作劇地伸手觸摸他的臉頰,但是她的手被按住了。她感覺到西蒙按著她的手,那姿態倒像是在黑暗中撫慰一個迷路的人。是啊,他是講故事的那個人,他知道終點在哪里。

母親聽說父親在走廊里嘔吐,她已經猜到我這個新生兒與父親之間微妙的化學反應。這種正像是我見到挪亞時的震撼,我形容不好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把什么毛茸茸的怪物順著我的食道從我胃里拖出來似的。這種感覺你只要試過第一次,一定不會想再經歷第二次。后來她曾試圖讓父親抱我,給我換衣服,帶我去花園散步,父親只是一味地退避三舍,好像接近我是多么要命的事情似的。他又開始酗酒,并且破天荒地經常徹夜不歸。鄰居有一次開車經過市郊的小妓院,說是看見他在露臺上編織一塊掛毯,旁若無人的樣子。

五個月之后,父親高燒不退住進醫院。周圍的人都懷疑他得了梅毒什么的,然而不是。醫生幾乎檢查了他身體的每一種指標和每一個器官,沒有找出任何原因。他只是持續地發燒、昏沉、消瘦。病況出乎意料地漫長,起初母親只是糾結于如何能有足夠的精力同時照看我們兩個人。這個善良的女人一度疲于奔命,渴望睡眠。緊接著就是經濟方面的問題。在沒有查出任何病因的情況下住在醫院里,是不能享受醫療保險的。母親抵押了房子,這房子也曾一度被銀行沒收。父親當時的工作早就保不住了。我每天下午獨自在房間里哭泣,這個時候,母親必須去醫院探望父親。這哭聲被好事者舉報,兒童福利部門的人終于找上了門。

決定把我送走,是大家都以為父親就要死了的時候。那已經是我兩周歲那會兒,父親已經在醫院斷續地住了一年半,母親終于精疲力竭,銀行就要來沒收房產,大部分家具已經變賣,行李已經打包。她用輪椅推著父親離開醫院,暫時回到這座翌日就不再屬于他們的房子,準備搬家去租屋,在那里陪父親度過最后的時間?;▓@里一片荒涼,有如她當時的生活。在母親悲慟的眼淚中,父親搖搖晃晃地收拾起我留下的衣物和玩具,用僅存的力氣搬去花園,埋進了那片廢墟的泥土里。

按照母親的說法,不知道是幸運還是特別不幸,父親并沒有死,出院之后,他竟然奇跡般地漸漸痊愈了。他振作起來,在租屋里撰寫教案,懇求舊同事為他介紹其他大學的教職。他絕口不提重新開始寫作的那回事,不逛書店,不去酒館,每天晚上9點鐘就上床睡覺。家里凌亂他也不再介意,有一次母親看見他進屋把外套隨便扔在沙發上的樣子,還以為是別的男人闖進來了。不久他成了一名虔誠的浸信會教徒,每周和街坊鄰居的教友聚會讀經??傊麖拇俗兂闪艘粋€特別平常的男人,母親說,不是表面上偽裝的,從他整夜滿不在乎的呼嚕聲中就能聽出來。他以前可從來沒睡得這么沉過。這就好像過去的那個男人已經離開這個軀殼,不知去了哪里。

如果一定要從這副皮囊上找出什么與過去的關系,那就是他一心想要把原來的那座房子再買回來。他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園藝。他說那座房子后面有這么大的一個花園,如果好生打理,一定會滿是茂盛與鮮艷。買回房子后的十年里,母親見到父親最慣常的姿勢就是蹲在花園里,在他埋葬了那些衣物和玩具的泥土上耕作不息,伺弄那些植物。這是如今他唯一在意的事情了。母親說。

于是我決定再去看一眼那個花園,最后一眼,就在我離開悉尼去中國的前一天,是仲夏的午后,有雨。都多少年過去了。我記得我就站在白色的柵欄外面,兩手插在褲兜里,雨水從我的發際流下來,順著我的臉頰、脖頸,撫摸我十七歲時年輕的軀體。我定睛望著埋葬我幼年紀念品的那片泥土。按母親所說,就在花園中央。那片土地看上去有一種妖異的肥沃,綠草出奇地茂盛,雨水在草根間汩汩流動,殷紅的花朵就像從花萼中迸裂開一般綻放著,以肆無忌憚的姿態向天空伸展。這番景象不知怎的讓我有了一個古怪的聯想,我想起中世紀小說中那些埋著尸體的花園,傳說中只有那樣的花園才能有如此肥沃的泥土吧,只有尸體上長出的花朵才能怒放得如此燦爛吧??上也恢肋@泥土之下的尸體,究竟是我父親的,還是我的。

原來你在這兒呢,寶貝兒,我們要回去了!科曼太太優美的聲音從半空中響起。噢噢。伊娃回答道,這才感覺到下巴的牙床正緊緊頂著上顎,正在輕輕彼此敲擊。這讓她暫時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在科曼太太看見了西蒙,免不得立刻向花園的男主人寒暄。她說他們剛才聊得累了,就一起躺在花園中央的野餐墊上曬了會兒日光浴。西蒙揶揄道,嗯,日光浴貴在曬得均勻,就跟煎雞蛋似的,煎完正面煎反面。于是科曼太太一迭聲地笑著離開,關照伊娃待會兒去大門口等她。她是個金發美人兒。因為沒有生育過,依然高挑曼妙。這時候已經是夜里九點三刻,海面上的光亮正在熄滅,遠空匯聚起一片金色與玫瑰色的遼闊云霞,仿佛天堂的花園正向世人洞開大門。在夕陽吻到波浪的一剎那,有一道璀璨的倒影就像是通往天堂的階梯似的,幾乎延伸到沙灘上來。

伊娃想從躺椅上站起來。她覺得膝蓋也和牙床一樣還在戰栗。許多細小的沙礫已經深深嵌入她肌膚的表面,就在她方才緊緊握拳聆聽的時候,如今干透了成片地落下來,留下雞皮疙瘩般的小坑。她記起了一些事情,一些她曾認為無關緊要的回憶。那是她六歲那年,科曼夫婦帶著她去中國旅行,選擇的地點正是安徽。這固然是一個很好的觀光地,預先安排的線路包括黃山以及休寧、屯溪這樣的縣城,不過更主要的原因是這個地名的特殊意義,這是傳說中伊娃被路人拾到的地方??坡驄D覺得,在他們幸運地得到這個天使五年之后,有必要一起回到她的出生地看看。

在去程的航班上,伊娃幾乎一分鐘也沒有睡著。以往一年一度的遠途度假,他們多半是坐著波羅的海航空去羅馬、雅典諸如此類的地方。中國聽上去就像是另一個星球,相加起來總共十幾個小時的兩次飛行,養父母分外鄭重的態度,加上對自己身世的好奇。所以在抵達中國之后,她反倒困得睜不開眼睛,不得不由高大壯實的科曼先生一路背著去到酒店。

小睡醒來,正是傍晚時分,一家人打算出門找個餐廳吃飯。她還記得,走出酒店就是一條灰撲撲的街道,天色未暗,店鋪夸張的霓虹已陸續亮起,到處都是人流和車輛。即便是斯德哥爾摩最好的季節,也從未有這么多人同時出現在陽光豐盛的海邊呢。伊娃正興致勃勃地跑入人群,忽然間,她發現迎面而來的一群人竟然長著與她一模一樣的面孔。她吃了一驚,向后避讓,更多的人頂著相同的面孔蜂擁而來,從她面前經過。她退到墻角,望見整條街上的人,趕路的人、站在路邊聊天的人、店鋪里的人、站或坐在車上的人,全都有著與她毫無差別的面孔,黑頭發,黑眼睛,淺金色的皮膚。她尖叫起來,現在所有的面孔都轉向她,用一模一樣的瞳孔望著她。她推開最近的兩個人,轉身奔逃。人流瞬間躁動起來,向她所在的方向飛快地聚攏。她撲進養父的懷里,科曼先生用滿是肌肉的手臂把她高高抱起。她看見那些面孔依然在向她逼近,相互推搡著、嚷嚷著,像是在對她說話,可是她什么也聽不懂。有的人還跳起來,似乎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些。她感覺到養父邁著最大的步子向前走,后來干脆奔跑起來?,F在回想起來,也許那些人感興趣的并不是她,而是抱著她的高加索男人。人群阻礙著他們的離開,在背后跟隨了很長的一段路,叫喊著、笑著。最后一群孩子尾隨了他們整整五個路口,直到他們一家三口慌不擇路地隨便沖進一家餐廳。她一直不停地在尖聲哭叫,緊緊摟著養父的脖子,眼淚弄濕了他大半個肩膀,和他恤衫上的汗水混在一起。

后來他們向鄰居們提起這次旅行,為什么說的盡是些沿途所見如何美妙之類的話呢?事實上從中國回到泰戈島,伊娃記得,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她都不敢照鏡子??坡驄D不得不把房子里所有的鏡子都用布蓋起來,因為只要她路過任意一面鏡子,無意中看見自己的臉,她就會驚叫哭泣,然后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待到這種神經質的反應終于過去之后,全家人就有如共同失憶一般,任憑這件事無聲地沉入深海。完全忽略了它究竟早已化為白骨,還是依然在海底某處默默呼吸。

3

伊娃來到花園門口的時候,科曼夫婦早已在那里等她了。他們等了足足15分鐘,幾乎所有賓客都散盡了,只剩他們兩個孤零零站在那兒。誰也沒有責問伊娃,就像往常那樣,他們從不介意她的任何過錯。然后三個人一起步行回家。日落之后,天空開始暗淡,海面上泛著珍珠般粉紅的光澤。島上森林中的道路依然清晰可見,路邊的藍莓閃著幽暗的光芒,但是今天伊娃沒有像以往那樣俯身去摘。

穿過花園,登上客廳的臺階,那條壯碩的凱因克爾索犬迎上來,使勁在她腿邊摩挲。身后,遠遠近近房子里的燈火正在點亮??坡壬裉祜@然心情不錯。他扶著伊娃的肩膀,把她推到沙發邊的穿衣鏡前。兩個人一起并排擠進鏡子里。哎呀呀,今天我為了你使勁地曬了整整一個下午呢,他說,你得承認,如果膚色差不多的話,事實上我們倆長得別提有多像了,不是嗎?這是科曼先生和伊娃之間的秘密游戲,每次都能把伊娃逗得笑個不停。

鏡子里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高加索人,胳膊和胸前的肌肉在短袖恤衫底下鼓鼓囊囊的,紅彤彤的臉膛,宛如一個巨人。他的胳膊底下是一個細小的中國女孩,筆直漆黑的長發,圓臉盤,金色的皮膚,棕黑色的瞳孔,正表情僵硬地望著伊娃。

在走出花園前,西蒙向伊娃講了故事的最后一段。我曾經以為世界上最遠的地方就是中國,我曾經以為我不會再踏上澳大利亞的土地。沒想到去年,我還是回去了一次。不是回到悉尼,而是墨爾本。養父母的墓地需要修繕。我站在那棟熟悉的老房子前,以前養父每天悉心料理的花園已經荒蕪,野草瘋長,樹木倒伏。

我想我也變了很多吧,第一眼之下,舊鄰居們幾乎都認不出我了,回憶起過去的日子,說起這些年我四處漂泊的經歷,不免唏噓。非常湊巧的是,有一位舊鄰居恰好是我養父母當年的醫生,已經八十多歲了,依然神志清明,極為健談。他向我說起一件事。他告訴我,我的養父母擁有完全正常的生育能力,雙方也沒有任何基因遺傳上的問題。所以他們不愿意生育自己的孩子,寧愿領養,曾經令他極為疑惑不解。如今他們已經亡故多年,除了我這個養子外再無別的親屬,這個秘密也就更無從知曉了。耄耋之年的醫生就這樣嘆息著,把泥土撒在他們的墳墓上。

4

伊娃講完最后一句,仰頭喝干了杯中的殘酒。我們齊都嘆息一番,這就輪到了我。各種葡萄酒瓶都空了。伊娃問我們有沒有試過瑞典本地的一種烈酒,名叫“釘子”。換掉酒杯,加上酒。我用兩只手指捏著這枚小酒杯,對著鏡子說,鏡子啊鏡子,我敬你這杯,我贊美你!面對你我們能做什么呢?除了千人一面的微笑,還是微笑。

第三個故事 夢境

1

8月份相親,連他的名字都沒有記住。至10月生日吃著母親煮的面,終于挨不住全家的嘮叨。11、12月,約會比加班還忙。元旦期間,雙方父母正式會面,只是形式,他們若不是彼此知根知底,也不會安排那次相親。春節期間,陸震和我將要結婚的訊息已經廣為傳播。從親朋好友如釋重負的祝賀中,我也開始懷疑三十一歲對女人而言,確實過于老了。5月份,乏善可陳的婚宴。之后是蜜月旅行,陸震在網上訂了普吉島自由行的團購。

所有偏離正軌的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那個旅行代理網站忽然通知陸震,說是團購無法踐約,普吉島上相應的酒店已經訂滿。電話里的男聲公事公辦地詢問陸震,應該把錢退還到他的支付寶賬戶,還是哪個銀行賬戶。電話打來的時候,正是婚宴前一天,千頭萬緒,加之那個聲音一副理所應當的態度,陸震頓時發怒,堅稱決不接受退款。他是一家大型機械公司的法務,說起違約責任來一套一套的。

電話再次打來的時候,對方的聲音變得唯唯諾諾,表示他們可以提供同等價位、同等時長前往哥特蘭島的度假服務。當然酒店肯定得降級。陸震正要質疑酒店品質的問題,我立刻緊緊掐住他的手腕。哥特蘭島是歐洲本地人最鐘愛的度假勝地之一,遠不是國人熟悉的那些亞洲海灘可以相提并論的。我們就這樣踏上了哥特蘭島,在6月的第二周。一切就像是個夢境。

酒店果然簡陋得可以,至多相當于國內青年旅社的水準,不過它緊鄰島上一個著名的古城——斯彭特。沿著這堵公元13世紀的城墻一路往西,步行20分鐘,駐足于斯彭特西側的圣喬治大教堂遺址,就能從這片綠草如茵的緩坡上欣賞到哥特蘭島上最著名的景觀之一——圣喬治海灣。

如果不是親身站在此地,你一定無法想象,人類渺小的視野竟能有幸容納下如此浩瀚的海域。無邊無際的波瀾閃著湛藍的光芒,托起變幻不息的巨大云朵,連著島嶼的盡頭。潔白的斷墻殘垣靜立在時間的分界線上,冥想天空的宏大。度假的人們熱衷于終日躺在金色的沙灘上,享受陽光與海風的撫摸。當然最享受的莫過于住在臨海的房間,有一扇窗戶能夠24小時望見這一片永恒的景色。緩坡上有一間外觀低調的五星酒店,房價可想而知。毗鄰五星酒店有七八座民居。這次自由行贈送的一頓晚餐就在圣喬治海灣,美其名曰特色家庭餐。我猜想必定是在其中的一棟房子里。

到了約定的那天,旅行社把地址發到我的郵箱里,其實只是房子的名稱,林頓太太住所。這是所有民居中最靠近海灣的一座,與所有房子隔著一段距離。粉刷成鵝黃色的外墻,三層樓,赭紅色的瓦楞尖頂,從窗外可以望見有著莢蒾花圖案的蕾絲窗簾。

我們走進門去,才發現這不是只為我們兩人準備的晚餐。客廳里站滿了人,三三兩兩低聲交談,手里端著餐盤,或拈著酒杯。陶瓷壁爐前的餐桌上擺著切片裝盆的煙熏三文魚和牛肉,玻璃罐子里是腌鯡魚,大木碗盛著的是蔬菜色拉,還有煮土豆和酸奶油拌著蔥段做成的醬料。另一側的拼接成長條形的邊桌上則擺著幾種瓶裝的紅酒,以及一瓶叫作“釘子”的瑞典本地烈酒。離酒瓶不遠處是擺放成環形的精美小冊子。有位端著紅酒杯的老先生正騰出一只手,拿起一本彎腰看著,令我忍不住擔心他鼻尖上的花鏡會滑落到酒杯中去。

起初我以為這只是酒類的廣告冊罷了,吃了一些三文魚,添了烈酒,順便拿起一本看著玩。如果有一天你到哥特蘭島去,我建議你一定要嘗試這種名叫“釘子”的烈酒,喝下去的一霎,你會覺得就像一枚火花在你身體中央忽然炸開。這時候我正抱著一種舒適的暈眩翻動著印制考究的紙頁,忽然發現這并不是廣告冊,而是一本私人刊印的瑞典語詩集。我是學丹麥語的,在一家丹麥公司的上海辦事處工作多年。瑞典語和丹麥語的書寫非常相近。扉頁上以一闋分成三行的詩句作為引語:

生命是夏日最長的一個白晝,

我只醒來這一天,

卻蘇醒在他人的夢中。

有什么閃閃發光的物質瞬間在我看不見底的身體中綻放開來,像一支煙花。我不知道這是又一杯“釘子”使然,還是因為這闋詩。一些詩句某些人讀來味同嚼蠟,另一些人卻為之發狂,這種神秘的感應無人能解。

詩集的封面上印著作者的名字,索菲亞·林頓。在窗邊書架上方的墻上并列掛著兩個相框。一個相框中是一幀照片,顯然是在這間客廳里拍攝的。畫面中的老婦人有著棱角分明的美麗下巴,她就坐在陶瓷壁爐前,微微低頭,對著前方露出眼神寂靜的微笑。另一個相框中是一份手稿,寫得正是這句詩,下面是索菲亞的簽名。

我正在猶豫究竟是拉著陸震悄悄溜走,以避免吃錯晚餐的尷尬,還是干脆找個會講英語的年輕人問個清楚。一位三十開外的男子沿著樓梯緩步走下來,手里拿些信件和相框。他答復我道,這確實是林頓太太住所。英語發音非常清晰標準。我輕輕喘出一口氣,又問,林頓太太在家嗎?他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古怪,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用非常禮貌的措辭回答道,您問的是哪位林頓太太?這里曾經有兩位林頓太太,一位是家母,十年前就去世了。還有一位是我祖母,上周去世的,今天就是她的追思會。

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陡然變得非常蒼白,這讓他的神情反而變得和善起來。他畢恭畢敬地伸出手扶我,就好像我馬上就會暈倒在地似的。他和照片中的那位老婦人有著頗為相像的面容,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瘦削的下巴,飽滿的額頭和顴骨,深邃的眼神,不像絕大部分當地人都長著一張癡肥的饅頭臉。他頭發和眼睛的顏色也比當地人深,正如他的祖母,讓我懷疑他們家族有著部分西班牙人的血統。不過他的性格倒是百分百的北歐人,嚴肅而靦腆,與女士說話時站得筆直,解釋什么問題都文縐縐的。

他看著我手里攥著的詩集補充說,這本詩集是她的遺作。她不是個詩人,只是個家庭婦女,這是她七十歲以后的作品,所有的。她寫得不多。他有些赧然地對我笑了笑,倒好像他才是那個產量不濟的業余詩人。隨后他彬彬有禮地介紹自己,在下安德斯,歡迎你參加我祖母的追思會。失禮之處,請多多海涵。

2

這闋詩第一句中“夏日最長的一個白晝”,原文應為“仲夏的白晝”,為了避免腳注,我意譯成現在的版本。北歐人所說的“仲夏”一年僅一天,相當于中國節氣中的夏至,是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天。這一天對他們來說尤為意義非凡。就拿哥特蘭島上的氣候來說,除了6月到8月的這段溫暖明亮的好時候,其余九個月,整個島嶼都沉沒在雨雪、陰冷和黑暗中。即便是少有的晴日,下午3點左右就夜幕降臨。因此所有人都整年盼著夏季的到來,就像是所有漫長的煎熬都是為了等待這三個月。仲夏是其中最美好的那一天,日落和日出緊緊相連,整個天空幾乎徹夜都是明亮著的。這就仿佛人們從死亡永恒的黑暗中短促地醒來,懵懂地奔忙于他們貌似漫長的生命中。

這是索菲亞七十歲高齡寫下的第一首詩。鄰居們傳說,索菲亞寫下這首詩是為了紀念她七十年來第一次在這個房間里度過仲夏。我曾經大惑不解地問安德斯,像這樣一座看得見天堂的房子,怕是世界上有一大半人都夢想著要住進來呢,尤其是在每年之中最好的這一天,索菲亞在七十歲之前難道真的沒有在這兒住過?那住在這座房子里的一直是誰呢?我還記得安德斯的回答是,誰都可以,唯獨不可以是林頓家的人。

安德斯告訴我,圣喬治海灣的這座房子是他們家的祖產,從14世紀至今,經歷了多次翻修。在18世紀之前,這確確實實就是一處住所,從如今玻璃櫥里帶著細小裂紋的瓷盤、泛黃的繡花餐墊和褪色的銀器就可以看出??墒遣恢醯?,20世紀以后,沒有一代林頓家族的人是住在這里的,他們只是年復一年把這座房子出租給不同的人。安德斯猜想,事情的起因可能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經濟蕭條有關,也可能是因為戰后四海升平,圣喬治海灣開始成為歐洲人鐘愛的一處觀光勝地。

林頓家族的大部分人如今都住在瑞典南部的隆德,也就是隆德大學所在的城市。只是每次有人問起的時候,他們依然這么自我介紹,敝姓林頓,來自哥特蘭島的圣喬治海灣。他們也依然往來于圣喬治海灣和隆德兩地,每一代人中總有那么一個人會繼承房屋的所有權,隨后打理這座房子的管理和出租。據說在1973年,這個任務就落到了索菲亞的身上。丈夫早逝,她接管祖產,那一年她四十二歲。

沙發邊的置物架上擺著披頭士發行的最后一張專輯《艾比大街》和卡朋特的《昨日重現》,應該是70年代購置的,也就是索菲亞成為這座房子的主人之始。安德斯說,索菲亞喜歡買一些唱片和書籍放在這里,每年都添一點,弄得就好像房子的主人依然常年住在這兒似的。事實上這位主人確實住在這兒,只是時間上有一點蹊蹺。她每年會在這兒住上兩個月,9月、10月或者翌年5月。9月有如一場剛剛謝幕的歌劇,也許透過緩緩合上的幕布,還能瞥見男主人公一閃而逝的側臉。5月則猶如歌劇開幕前5分鐘,所有的人正襟危坐,燈光漸暗,音樂依然響起,凝望依然緊閉的幕布,你可以想象那個永遠見不到的夏季海灣,長日無盡。

房客只會在夏天租用這里的房子,他們是來觀賞一年一度盛大演出的觀眾。所以散場之后,索菲亞總得來收拾一下。把餐具放回原來的地方,弄亂的書和唱片也得重新排列,洗滌所有的窗簾、被單和毯子,擦干凈每一級臺階和每一間房間的地板。這些還算是小問題,最糟糕的是這座房子老舊不堪的設施,水管和電線必須每年從頭到尾檢修一遍,地基也得時常加固。還有那臺已經有將近兩百年歷史的陶瓷壁爐。房客倒是不需要壁爐,6月到8月的氣溫就像中國北方小城暖和的春天。索菲亞也不一定需要壁爐,反正只是將就住上兩個月,一個人,不是最冷的季節,在臥室里用一臺電暖器也可以對付了。相反,想要維持那臺壁爐的功能,每年要花費在保養上的開銷和精力都遠遠大過新買好幾臺電暖器??墒撬鞣苼喚褪遣幌胱屇桥_壁爐徹底成為裝飾。也許某一天她會開始整年整年地住在這兒也說不定呢,她這么想。

剩下的時間,她還得抽空參加圣喬治海灣的社區聚會。她的鄰居都是海灣最早一批居民的后裔,或者應該說是“這個季節的鄰居”更為妥當。他們一律會在每年夏季到來之前搬走,把房子騰給旅行社安排的遠方來客,在夏季結束后再回來清理房屋。奇怪嗎?安德斯說話的時候總是聚精會神地注視我,這份耐心就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講故事似的,實際上并不奇怪,你想一想,世界上有哪幾片著名的度假海灘上依然住著本地人呢?比如說在坎昆,墨西哥人如今在那些建于他們祖屋舊址的五星酒店里工作,戴著白手套,給海灘邊的高加索人端上長島冰茶或曼哈頓。

這情形在1991年起了變化。那一年索菲亞六十歲,這是一個可能再活上漫長的小半輩子或者馬上死去的年紀。9月份回到這座房子,她在陶瓷壁爐的頂上發現了一封信,端端正正壓在火折子底下。她猜想,寫信的人是故意為了讓一個將要點燃這臺壁爐的人收到這封信。信被裝在一個旅游紀念品店專售的藍色藝術信封里,顯得有點矯揉造作的樣子。信紙也是同一套,害羞地在折成三折后,又在縱向四分之一處對折起來。

親愛的房東,信是這樣開頭的,如果您已經在讀這封信的話,我希望那個人就是您,因為我猜測,只有您才會用得到這臺壁爐,既然旅行社招募廣告的日期是從6月到8月。如果您認為我此刻的行徑實在是大逆不道,就請把這些荒唐的文字扔進壁爐,再把灰燼留在火塘里,這樣我明年回來時就會明白我的罪過。是的,我用了“回來”這個詞,也許不甚妥帖,我只是一名來自遠方的游客,三年前的夏天,我拖著行李箱第一次出現在您的門前。我對自己說,這是我一生中住過的最可親的房子,一生中屈指可數的美好時光。我已經老了,我時常想著哪天就能回到天上那個所謂的好地方去。可是自從到過您的房子,我覺得天堂也不過如此而已。從那以后,每年的同一個時候,當我推開這扇赭紅色的橡木房門,總有一種到家的感覺。當然,我不是指那個幾十年里把我磨損得壯志全消的地方。這是一個真正的家園,勝過所有最虔誠的信徒對于去處的描述。我這么胡言亂語,現在您該是真的要把這封信扔到火塘里去了吧。

但是索菲亞并沒有把信扔進壁爐,倒不是因為她還沒點上火。她的唇邊露出一絲只有自己能覺察的笑意,她想她一定是在笑話這個狂熱的房客。有趣的是,他篤信她大部分時候都生活在這座房子里,只是在有租客的時候才偶爾離開那么一小段日子。我愛您的書架,他這么寫道,我確信每一本書都是您親手購得。我亦確信這是您平日里消磨時光的最大愛好。有些供出租的房子里也有像模像樣的書架,不過一看就知道,那些書都是游客們讀完之后順手留下來的。什么偵探啊,羅曼史啊,看成色和出版日期都非常隨機,明顯不是同一個人陸續購入的。要說每年從市面上買到最值得閱讀的書,收藏起來,那只有一個讀書人的私人書架才能做到。在下何德何能,可以有幸與您同坐在一臺壁爐前,分享您心愛的藏書。念及我到來前的漫長隆冬,您的手指曾無數次翻過這些書頁,我在閱讀時亦深感榮幸。署名是喬治·帕帕佐普洛斯,看上去像是一位希臘男性的名字。

索菲亞想,這個家伙為什么非得覺得這些都是我看過的書呢?定期購入一些書籍和唱片不過是一項服務而已。既然這座房子是作為度假屋出租的,不是旅館,不是酒店,那么營造居家的舒適氛圍也算是房東的一種本分吧。她只是把買書的開支列入預算,和定期更換新被單和毛巾的費用是一個道理。說真的,她倒是挺愛讀小說的,可惜這早已是三十多年前的愛好了。那時候她還是個年輕女孩子,成天夢想著將來會有一個如何與眾不同的人生。如今在隆德的家里,她這么多年里買給自己的書還不足二十本,大多還是些如何進行兒童教育,如何記賬、避稅之類的書。

隨著書架的逐年膨脹,她不是沒有意識到這些藏書的奢侈,也不是沒有想過哪一天坐下來讀上一兩本。可是哪里有時間呢?一座房子的打理工作總是沒完沒了的。你想要擦洗的話,永遠都會有污漬,兩個月就這么馬不停蹄地過去。當然她也可以在這兒多待上額外的一個月,回到隆德其實也無事可做,孩子們都大了??墒谴谶@么一個遠離家庭的地方,點著燈,燒著壁爐,獨自翻看那些并不急迫著需要閱讀的文字,想起來總讓人覺得不安。每個人都在說時間寶貴,在她的人生里,沒準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去忙呢。

不過索菲亞在回信中并沒有把這個誤會澄清。她只是簡單地回復了幾句感謝厚愛,祝愿您度假愉快之類的套話,竭力做到文雅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想象著自己是那個被奉若神明的女主人,即便短短兩行字也能讓別人歡呼雀躍,她踮起腳尖,高高地抬起手臂,像是跳芭蕾一般把信封放到了壁爐頂上。

第二年她又收到了喬治的信件,在壁爐頂上的老地方。他稱她為“親愛的林頓太太”,他贊嘆她擇書的品位,根據他細致入微的觀察結果,他指出1991年第二次來到這座房子時,書架上多出了《蜂房》和《為兩個死者演奏的瑪祖卡舞曲》。1991年的夏天,他發現索菲亞新購置了包括《太陽石》和《有限的自由》在內的一套帕斯詩選。今年則是曾獲得過布克獎的《自然資源保護論者》。索菲亞慶幸地想,如果這個喬治讀報也像查看她的書架那般仔細的話,他就會知道,除了最早購入的一批古典名著之外,此后,她不過是依照著歷年諾貝爾的獲獎名單來買書罷了。

第三年喬治欣喜若狂地聲稱,他在書頁里發現了她閱讀的痕跡。那是三張超市的購物小票,分別夾在《巴黎的憂郁》《蜂房》和《約翰·克里斯多夫》的第二冊里。循著喬治信上的線索,她不無好奇地找到了這些購物小票。一張是ICA的,應該是彭斯特古城里的那個分店,可以少走點路,只是價格不菲。機器打印的購買記錄是半公斤限時打折的草莓,200克煙熏三文魚。另外兩張都是COOP的,這是城外路口的一家大型超市,沿著城墻往西,步行需要20分鐘。黃番茄、圓茄子、百里香、本地土豆、兩公斤凍蝦仁、一盒凍鱈魚、一袋羊肉香腸,還有藍莓和綠葡萄各一盒。她不明白這是打算做一些什么樣的菜。買這些食物的準保是個外國人,應該是哪個比喬治先到的房客吧。她猜想是個女人,從她對水果的熱情就可以看出來。不知怎的,她忽然有點嫉妒那個家伙。買菜回來,做上吃的,還有閑情逸致坐在窗戶邊的書架前,一邊看書,一邊就順手把購物小票當成了書簽。

翌年5月,出發去哥特蘭島前夕,她買了《最藍的眼睛》和《寵兒》。破天荒的,她把《寵兒》留在了隆德的公寓里。不過最終她也沒能在家里翻過這本小說,她只是在度假的時候把它帶上了。每年夏天,料理好圣喬治海灣的房子,把那個地方留給房客之后,她總會去地中?;蛘邜矍俸Q匕兜膷u嶼住上一段時間,曬曬太陽,呼吸帶著海鹽味的清新空氣。她也會做一些平時看來浪費時間的無聊事情,比如說,和漁民一起站在礁石上把章魚捕撈上來,比如說用整個下午在沙灘上堆出一片宮殿,再看著海浪把它們舔舐殆盡。

她訂的旅館房間總是面朝大海。美中不足的是,她夢想著可以坐在窗邊的搖椅上眺望大海,手邊是看不完的小說??墒锹灭^里頂多有一把坐著還不算太難受的寫字椅,擺在窄小的書桌前。要是想看書的話,床頭柜的抽屜里倒是永遠不缺一本圣經,英王欽定本或者新國際版的。每當這時,她就不由得想起圣喬治海灣的那一個大書架。她想總有一天,她要在自己面朝大海的房子里度過夏天,狠狠享用那些藏書。

那一年她在可以望見愛琴海的窗戶前讀完了莫里森的這部小說。她認為這是她二十歲以后做過的最奢侈的事情,合上最后一頁書,她滿足得有些暈眩。再次回到圣喬治海灣清理房子的時候,她照例給喬治留下一封信,只是這一回,不再是短箋。她說,她著實無法想象一個年輕的母親寧可殺死自己的孩子,也不愿他們回到主人的莊園里,延續做奴隸的命運。她提到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她倒是想為他們的命運再盡些綿力,不過他們也都早已為人父母,而且恐怕做得比她當年還像模像樣呢。

再次收到喬治的留信,對她的稱呼變作了“我最親愛的索菲亞”。他早該直呼她的名字了,因為索菲亞給他的信總是稱他喬治。索菲亞猜想,之前他如此拘禮,是因為她的信總是太像商務回函?!坝H愛的”原本是個敬辭,現在只改了一小點,卻變得有如一封情書般。索菲亞撇了撇嘴,想要刻薄幾句,卻聽見自己哼起了歌兒。

喬治提到他最近迷上了她收藏的薩蒂鋼琴曲,他驚嘆她對古典樂的研究。要知道薩蒂可是一個天才卻名不見經傳的音樂家。相比之下,知道他的朋友德彪西就算不得有什么學問了。事實上這只是當時商店清理庫存時打折的兩張唱片,相當便宜,索菲亞就順手買下了??赡苷且驗橹浪_蒂的人不多,所以才壓在倉庫里一直賣不出去吧?喬治堅稱這是他聽過的最美的鋼琴曲,是窗外天堂勝景的最佳配樂。有一回在隆德的大街上,索菲亞看見音像商店里正好有薩蒂的一盒三片CD鋼琴曲,奇科里尼演奏的。當時CD還是個新鮮玩意兒。她買回去,放在CD機里來回播放。這倒是不影響她干別的事情。她聽著,聽著,有時候瞇縫起眼睛走了神,就好像自己正坐在那座房子前碧波萬頃的夏日里。

他們后來也在信里聊一些家常。喬治告訴索菲亞,他是一家旅館的店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生意,只是一個小小的家庭旅館,祖產改建的,經營了也有百來年了。原本索菲亞以為他是個學者或者藝術家什么的,他自我祛魅之后,她反而更加高興起來,覺得兩個人的距離更接近了。他不羞于向她抱怨自己的生活。他說若不是度假,他成天價都會像個鬼魂似的被困在那座老房子里,發鑰匙收鑰匙登記入住,一遍又一遍核對房客名單,提醒女傭們在客人離開的間隙抓緊時間收拾房間,催促她們把被單晾出去,趁著太陽正亮堂的時候。有時候免不了自己順著樓梯跑上跑下,照應客人的需求。如果傭工自覺,一切運轉正常,客人的更替也不頻繁,他就得抓緊這個時機讓人來作檢修,水管電線,浴室的下水道。這些脆弱的老設施總是說壞就壞,而且像是約好了似的,從不一起壞,也從不讓他消停。

老房子總共有十六個房間,舒服敞亮,原先分別是主臥客臥和管家門房的住處,如今全是客房。他們一大家子住在旅館背靠山坡的那一面,老房子的后院,后來被改建成旅館店主的住所和辦公室。有時候他在書房里算賬,抬眼望見正對著書桌的窗戶外,穿著比基尼的游客歡笑著迎面俯沖下來,跑下山坡,消失在窗戶背對的那個方向。從他們那一刻臉上的神情中,他可以想象到他背后的那片大海有多么美麗。索菲亞心想,讀他的信件時,她的感覺應該也是這樣的吧,從他熱情洋溢的字里行間想象那片大海的驚艷,她從未曾見過的夏天的圣喬治海灣。

通信的第九年,他央求她賜一幀相片給他。他聲稱借由她房子中的一切,他已經可以想象她是多么高雅嫻靜的一位夫人。她已經難以抵擋地出現在他成千上萬個夢中。如果他無法確切知道她的相貌,由著她在夢中變換著他所有想象中的面容,那就實在太失禮了。他在信封里率先放入了一張自己的小照。盡管索菲亞覺得他的提議有些粗魯,她還是拈起他的相片,戴上老花鏡,對著燈光,宛如研究一粒鉆石的切面。

她沒有把自己的小照放進信封,那樣未免有失莊重。等喬治次年8月再次踏進這間屋子,他看見女主人的相片端端正正掛在書架上方,面帶微笑。從背景來看,就是攝于陶瓷壁爐前。8月剛過,當索菲亞推開房門,看見餐桌正中央擺著一尊玻璃涼水壺,新做好的檸檬水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是用莢蒾花作為香料來制作這壺檸檬水的,濾凈的汁液中依然留著少許細小的白色花瓣和金色花粉,香氣彌漫了整個房間,水壺的外壁上解凍的水滴正在凝結、聚集,一滴滴流淌下來。她忽然覺得他離她這么近,也許他就是在半個小時前剛剛離開這間屋子,玻璃內壁上甚至還有沒來得及融化的白糖晶體呢。

她差一點就追出門去,但是她沒有。她收起信箱里他留下的鑰匙,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鑰匙好像還是溫熱的,房間里也好像還有殘存的雪茄氣味。她從壁爐頂上取下信封。如今他們倆的信都越寫越長,這信封鼓鼓囊囊像座小房子似的。

我最親愛的索菲亞,我有一個膽大包天的建議。他這么寫道,我們都熱愛大海、書本、音樂,和陽光下悠長的夏天,我們有如此多的相同之處,所以我斗膽設想,如果我們能一起在圣喬治海灣度過某個夏天,而不是僅僅用可憐的墨水和紙張來交談,那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喬治在信里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他寫道,把我當作您隨叫隨到的仆人,只需一個電話,我就會立刻飛奔到您的身邊。到時候我可以住在您房子左近的隨便哪個旅店里,我做夢都想和您一同在海邊散步,面對面地談天說地。當然這件事情的決定權百分百在您,明年夏天我會終日坐在這臺電話前祈禱,24小時寸步不離地守候它的響起。

3

陸震不喜歡我總往那座房子跑。他對圣喬治海灣的風景沒太大熱情。看來看去不就是一汪水嗎?他這么評價。至于林頓太太的故事,他就更沒興趣了。有一天吃罷旅館的自助早餐,他用手指提著茶葉袋的細線在空杯子里打轉,低著頭悶聲悶氣地說,你又不認識她,知道她這么多事情有用嗎?從那天開始,他和我分頭行動。我去圣喬治海灣聽故事,他則忙著找地方購物。他認為出來旅行的頭等大事就是帶點東西回去,絕大多數中國人持這個理論。他哼哼唧唧地抱怨旅行網站太坑人,把我們弄到這樣一個島上,既沒有奧特萊斯,也沒有梅森百貨,難道他只能在超市里買一大堆巧克力回去?

說實話,我覺得陸震對我算得上是很遷就了。他不算是一個好脾氣的人,我看得出來他總是忍著不對我說重話。他說,結婚是百年大計,要是一開頭就弄壞了氣氛,后面吵吵鬧鬧的幾十年可有得受的了。結果我沒輕沒重地問了句,這么說來,你是從來沒考慮過離婚的可能性嘍?我一向說話沒遮攔,就像結婚前我還曾經很鄭重地告訴他,你是個我不討厭的人,但絕不是“對的”那一個。他只是聳聳肩。他一般會自動忽略這些看來多此一舉的話題。

雖然對陸震頗為內疚,可是索菲亞的故事沒法一次全部聽完。安德斯正在陸續翻閱她留下的書信、相片和日記,這且得費點時間。他也是滿懷驚奇地逐漸展開這幅秘密的畫卷,從而與祖母生前難以解釋的行為一一對應起來。2001年夏季,索菲亞沒有回到隆德,也沒有去法國南部、意大利或者希臘度假,她留在這座房子里,準備破天荒地在這兒度過據說是圣喬治海灣最美的三個月。與旅行社的合同沒有到期,中途解約的話要賠一大筆錢,所以她就干脆自己付了租金,從旅行社把自己的房子再租回來。這樣只需要付一點代理費就可以了。那一年她七十歲。人人都以為,這位老太太是活得有點糊涂了。人老了都會這樣。

索菲亞見到喬治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央求安德斯一旦找到線索,務必第一時間講給我聽。他很恭敬地應允了。只隔了兩天,我們便又約在圣喬治大教堂的遺址前,坐在白骨般的廢墟上,海風辛辣的氣息彌漫在青草地上,遠處是耀眼的海浪跳躍不息,像是無數美人魚在神話中嬉戲著。

他們并沒有能見到。安德斯說話時的神色悵然若失。他清了清嗓子,說聲抱歉,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嘶啞,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能把這個故事繼續講下去。索菲亞住在這座房子里,看著鄰居們一個個向她道別離開島嶼,看著日歷翻到了5月的最后一天,終于,翻到了6月。她屏息靜氣地凝視舞臺上帷幕漸漸開啟,一場每年上演,她卻自愿錯過了整整二十八年的演出。她曾經猜測,夏天也不過如此而已吧,只是雨雪少了幾天,空氣溫暖了一些。然而在見到真正的夏季之后,她才發覺想象原來是世界上最貧乏的東西。一支從未發芽的石柱如何能想象樹木的生活?一具木頭的人偶如何能體會人類的疼痛與歡欣?

只是季節,差別真的有這么大嗎?我問安德斯。他微微瞇起眼睛眺望海域,海風撥亂他額前的發。這么說吧,死者的軀體與生者的皮囊是同一個,它們看起來有天壤之別,只是因為前者缺少了一個細小的東西——靈魂。與眼前的這片天堂相比,其他季節的大海就像是一頭脾氣抑郁的巨獸,吐著泡沫在雨雪里來回打滾,不是幽幽哭泣,就是暴戾地嘟噥個沒完。夏季,不僅是光與顏色,天與海驟然祥和的面孔,有如天使從怪獸中破殼而生,連空氣的氣味都是不同的。那就像剛剛走過墓地濃重窒息的霧靄,安德斯望著我說,忽然聞見你發際清甜的香氣。

這片陌生的風景讓索菲亞簡直羞于承認自己在這兒住過。光是舞蹈的精靈,是挑剔的畫師,每一分鐘都在微妙地修改著世間萬物的顏色。天空是酒神狄奧尼索斯玫瑰色的額頭,裝飾著葡萄藤蔓的王冠。而在那璀璨浪花簇擁的大海盡頭,絕色的歐羅巴正穿著金線織就的對襟長裙,伏在化身公牛的宙斯背上緩緩而來。那時候,索菲亞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這里的房子只有這三個月才能租出去,仲夏之日隆重的慶典傳統因何而來。她忽然讀懂了無數古老的詩篇對這片海灣的贊嘆。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每一回長時間地步行在澄澈的陽光底下,每一回躺在海邊溫暖的風中伸開臂膀,每一回坐在搖椅上凝視窗外海天交融,24小時變幻不息,她總會陷入某種讓她自己都覺得害怕的領悟。她真切地感到,這一刻她是真真正正地活著了,從漫長的死亡中醒來,從不自知的黑暗和蒙昧中醒來,連肌膚的每一個細胞,五官的每一寸神經,乃至胸膛中可以讓她放聲大笑或慟哭的力量,如今都活過來了。與這種感受相比,之前的六十九年,充其量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罷了。

她在日記中寫道,要說是一個跨入耄耋之年的老人,有一天覺得自己像個嬰兒似的重新誕生了,并且覺得與此相比,之前的一輩子恐怕都不算是活著,這聽來委實有些矯情,甚至恐怕是滑稽吧。此刻我新生的鼻子正在辨別陽光的質地,而我好奇的手指甚至想去撥弄海風的裙裾呢。

安德斯停頓了片刻,深深呼吸了一回,現在想來,那時候他其實是不露聲色地嘆了口氣吧。接下來的日記中,索菲亞記錄的不是她新生的歡樂,卻是她在這三個月中的掙扎。時鐘在滴答作響,美好的時光不停地流走讓她心慌意亂。她想要最大限度地善用時間,這反而令她手足無措。她想過要沿著海岸線一直走到海灣最東面的燈塔那兒,要知道在寒冷的月份,別說在海邊連續走一兩個鐘頭,就是10分鐘也足以讓海風把活人吹成一座冰雕了。她想過要天天去海里游泳,海水溫度回升到15度以上的這種事情在其他九個月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她想要摘下盡可能多的莢蒾花,做檸檬水,釀酒,要不然就白白看著它們凋謝了??墒窃趺幢4孢@些花朵成了個費神的難題。當然,她想過坐在窗前的搖椅里看完盡可能多的書,她可是有滿滿一書架奢侈的藏書呢。結果她只是把每一本書都拿下來擦拭了一遍,清理了歷任房客夾在里面的各種頗具創意的書簽,像是干枯的玫瑰花瓣、橡樹葉、票根和半張名片。接著她就像著了魔似的打掃房子,趴在廚房的灶臺上使勁擦拭那些污漬。她告訴自己,只有在這么好的陽光下,她才能看清楚究竟還有哪些地方需要清理干凈。

遇到完美得不可思議的禮物,人們往往不敢相信這是屬于自己的。她終日惶恐不安,宛如一只蜜蜂找不到它歸巢的路,連睡眠也支離破碎,仿佛每一分鐘都是橫亙在夢境與清醒之間。夜半驀然睜開眼睛,望見窗外依然絢麗變幻的天空,念及自己無法24小時醒著來享用這個季節日夜不息的天光,她煩躁得想要尖叫。

喬治的電話號碼,她一直擺在電話機邊上。原本她是想等自己安頓下來以后撥通這個電話,到了8月最后一個星期,她意識到這個電話是永遠也撥不出去了。她不是這座房子的女主人,從來就不是。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可曾是這副皮囊的主人。

我只醒來這一天,

卻蘇醒在他人的夢中。

若是如此,還不如繼續沉睡在自己的黑暗中,沒有生命就沒有恐懼,沒有生命的東西至少可以確定地握在手中吧。就這樣,所有人都以為索菲亞在七十歲那年有過罹患老年癡呆癥的先兆,正當他們商議著是否要為她請一位大夫來瞧瞧,她又毫無征兆地恢復正常,回到以往的生活軌道中來了。她照舊出租她的房子,每年兩次去做清掃。

翌年9月,她照例在陶瓷壁爐頂上發現了喬治的留信。信中說,那是一個他生命中最漫長的夏季,每一分鐘都能生出對答案無止境的遐想,令他覺得在三個月里已經活了幾世。8月的最后一周,他幾乎就打算自作主張飛到哥特蘭島。夏日將盡,良辰無多,他希望她剛剛撥完號碼,就能聽見他叩門的聲音?,F在想來,幸而他沒有作出如此唐突的舉動。因為直到8月的最后一個小時,電話鈴聲依然沒有響起。這就意味著她并不愿意他前來叨擾。如此,若是他那會兒正在圣喬治海灣附近來回踱步,試圖窺視她的香閨,那委實是對她極大的冒犯了。

此后他們依然保持著原先的通信方式,每年一次,依然無話不談,只是再不提起共度夏季的這回事。一切仿佛都沒有改變,只有索菲亞在隆德的家人們漸漸覺察到了一絲微小的不對勁。索菲亞開始延長在哥特蘭島的逗留時間,起初只是幾天、一個星期。在圣喬治海灣的鄰居們認為她已經離開,隆德的人們則以為她還在島上忙著修葺那座房子的時候,她終于坐定在窗邊的搖椅上,獨自坐在濃黑的大海面前,在這偷來的時間里,在世人遺忘她的空隙里。

她回憶起在很久之前的一封信里,喬治曾這么寫道,我親吻了你的陶瓷壁爐。因為若不是這臺壁爐的存在,若不是我發現壁爐里每年新添的灰燼,我如何能確定你的存在,確知你在冰天雪地的季節依然留在這兒,描摹出你冬季在這房間里閱讀的圖景,如何能鼓起勇氣留下第一封信。事實上在此之前,索菲亞從未真正用這臺壁爐取過暖。僅僅是因為壁爐每年維護過后需要例行公事地運行一次,索菲亞就點燃它,然后忙著去清理廚房什么的。幾個小時以后,看到壁爐運轉正常,再熄滅,留下溫熱的灰燼。她用了生命的絕大部分縫縫補補,總是這樣。

如今她決定啟用這臺壁爐,這個小小的放肆讓她分外快樂。她在熱乎乎的壁爐邊,手臂里捧起閃閃發光的文字。這間沒有陽光的海邊小屋有如一口深井,蘊藏著源源不絕的寂靜。她在黑暗中回想那個夏季,就像躲在舞臺一側幕布的陰影里偷窺生命的真正形態,燭光下的書本與筆下的詩歌成為她與那個世界的秘密通途。

接下來的七年里,她和喬治就像生活在兩個平行的世界。坐在同一把搖椅里,讀著相同的書,透過莢蒾花圖案的窗簾望著同一片海灣,卻永遠無法相遇。對喬治而言,這座房子的任何一個細節都有如索菲亞掌心的紋路。而對于索菲亞來說,喬治就像是代替她活在另一種人生中。

直到2009年9月,索菲亞沒有在壁爐頂上找到喬治的信。她打電話給旅行社詢問當年的租客名單,只有一對來自挪威的夫婦和一個德國籍的三口之家。據說因為經濟危機,度假屋的出租情形普遍清淡。索菲亞原本想撥通喬治的電話,可是轉念一想,興許喬治也是受到了經濟危機的影響。這么貿然聯絡,反而會令他尷尬吧。那一年索菲亞在圣喬治海灣停留的時間分外長。11月5日,她收到了一封郵差送來的掛號信,郵寄地址是希臘羅德島。起初她以為是她入住過的哪家旅館寄來的,這是她夏季度假時常去的島嶼。拆開一看,卻是一封訃告,死者叫作帕帕佐普洛斯先生。她凝視這個姓氏,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還從未見過他姓氏的希臘文拼寫呢。一串陌生的字母,十七封信,那張一寸見方的照片上正在褪色的笑容,就是關于他的一切了。

故事的結局就是這樣的嗎?我一向不喜歡這種讓人悲傷的時刻。于是我試圖設想出一些寬慰人心的情節,你說索菲亞夏天經常到羅德島度假,有沒有可能她住的正是喬治家里開的那家旅館呢?要是這樣,不就等于兩個人在夏天剛好交換了一下住所,那也挺有意思的。

安德斯瞪大眼睛看著我,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盡管對我天真的想法感到好笑,他還是很認真地回答道,真實的生活里哪有這么湊巧的事情呢,又不是在電影里。不過呢,他沉吟了片刻后說道,索菲亞度假的酒店確實離喬治家的旅館不太遠,畢竟羅德島也就這么大。如果他們真的約定交換住所,倒是至少省了這么多年里租房的繁瑣手續,因為索菲亞每年度假的支出,差不多剛好就是這座房子的租金收入。

那么為什么不……我說了半句,安德斯已經明白我想說的是另一種可能。他的嘴邊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是的,其實我們從來就不需要出租這座房子。即便是在祖父剛去世的那段日子里,依然有足夠的信托基金供全家生活。而且我可以這么說,從經濟條件而言,圣喬治海灣的任何一個房東都沒有必要出租他們的房子。羅德島的任何一名旅館老板也不缺一間海景房的收入。其實索菲亞完全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享用每一個夏季。喬治也可以一年到頭住在自己家旅館最好的套間里,終日眺望大海??墒乔靶┨?,圣喬治海灣的這些鄰居還對我說,若不是索菲亞去世,有這么一個追思會,大家也不會有借口在夏天聚會在這里,一起欣賞海灣最美的季節。

我回想起初次見到安德斯的那個追思會,那些與我們一起用餐的老人,原來他們都是這座海灣附近房屋的主人。安德斯說,他相信如果荒島上只有一個人,那個人絕對知道應該怎樣最大限度地享用自己的生命,然而若是有了一群人,他們就會用最愚蠢的方法去生活。這不是因為他們都一樣喜歡這種方式,沒有人喜歡。只是他們認為自己本應如此。

那一天我和安德斯在海邊耽擱了很久。我發現丹麥語和瑞典南方口音十分相像,所以我們不但用英語交談,有時候還能用安德斯的母語聊一會兒。故事仿佛一個棱鏡,靜候語言之光的照射。當我們用不同的語言講述它,它就展現出更多的面貌,仿佛無窮無盡。喬治·帕帕佐普洛斯去世于2009年,那一年,索菲亞七十八歲。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大家只是目睹索菲亞終止了與旅行社的合同,正式搬進這座房子居住。接著她又與另一家旅行社簽下一份新協議,開始為游客提供特色家庭晚餐。人人都記得七十八歲那年的索菲亞,忽然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力和勇氣。當時還有人曾經懷疑這是由于甲狀腺亢進引起的,好心規勸她去作個檢查。我看見她白發燦爛,笑容溫暖地在房子里忙前忙后,臉書網上至今還留有不少那些年的相片,是受過款待的旅行者們拍攝的。那座每個人夢想中最完美的海邊小屋,美味的瑞典傳統晚餐,熱情優雅的女主人。

喬治走后,索菲亞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本來想從她的日記中找到一些線索。但是她的日記隨著信件的緘默一并停止了,連詩作也不再有半闕。安德斯說,多么可惜,如果你早來一個月,就能面對面地與索菲亞坐在餐桌前,聽她自己講述這些故事了。我倒是覺得這么一來,我未必能聽到什么。我猜想此后幾年應該是索菲亞真正活著的時光吧,所以文字與言語終顯得多余。也許她決定代替喬治在這座房子里活下去,也許她覺得前來做客的每個旅行者都可能是平行世界中的另一個喬治。也許我的這些想象是這個故事中最貧乏的部分。

聽完這個故事的第二天就是返程的日子。機場免稅店讓陸震的情緒終于高昂起來。我也是盡力扮演一個好妻子,忙著幫他參謀買哪些禮物送給上司與父母。所以無論蜜月旅行的過程如何,我們總算是滿載而歸的?;氐缴虾?,陸震跟我約定,在還完房貸之前節約開支,不再遠途旅行。隨后雙方父母再次約了一起吃飯,主題是,三十一歲已經屬于高齡產婦的年紀,凡事趁早。

兩個月以后一個酷暑的下午,我滿頭大汗地從婦產科的人群中擠出來,手里捏著一張報告單,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坐在醫院走廊的不銹鋼椅子上,我拿出手機,思忖著應該先告訴誰。結果我卻神不守舍地打開了電子郵箱。振動鈴音過后,有如夢境歸來,一封署名安德斯的郵件出現在最新目錄里。

4

故事講到這里,鏡子發出懾人的光彩。我伸手擋在眼前。杰姆斯撫掌大笑道,鏡子啊鏡子,你雖說與傳世之作無關,至少能在這白夜宣告一天的結束與開始。我這才意識到這是日出的反光,頓覺好生無趣。伊娃起身攏起黑色的長發說,廚房還沒整理呢。這就是要散的意思了。接下來我的膝蓋撞到了墻上,我原本是要經樓梯回房間的,不知怎的走反了方向。詹姆斯撞在樓梯上,他主動請纓去收拾廚房,也走反了。我們都醉得不行,這會兒有個更醉的閃念,我想,該不會是此刻我們都已經身在鏡中的世界了吧。

五天后我回到上海,偶爾想起哥特蘭島,倒是覺得故事還未開始之前的時光更像鏡中的世界。白晝恒長,無云無影,任我坐臥踱步或嘆息,視野的盡頭總是不動聲色的湛藍海域,仿佛這一天永遠不會止息。

作者簡介

孫未,女,上海作家協會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世紀70年代出生于上海。英國霍松丹學者獎金獲得者、丹麥黑爾國際寫作計劃成員、愛爾蘭科克駐市作家、匈牙利佩奇駐市作家、瑞典波羅的海文學中心駐會作家、拉脫維亞文斯皮爾茲文學中心駐會作家、羅馬尼亞多瑙河挈達特文化中心駐會作家、愛爾蘭利默里克文化城市年訪問作家、瑞士弗蘭茲艾德瑪雅學者獎金獲得者、美國愛荷華大學交換項目訪問作家等。已出版書籍17部,包括長篇小說《歲月有張兇手的臉》《單身太久會被殺掉的》《熊的自白書》《我愛德賽洛》《尋花》等,孫未金錢系列小說《豪門季》《愛欲季》《錢美麗》等,隨筆集《女性主義者的飯票》等,心理學評論《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等。另于《中國作家》《十月》《上海文學》《收獲》《萌芽》《作家》等文學期刊發表《深雪養老院》《瓶中人》《大地盡頭》等長篇小說,《愿同塵與灰》《告別》《夜行人》《好運氣》《兩岸》等中短篇小說,《卡斯塔里》《藍湖莊園歷險記》等非虛構作品計40余篇。作品獲第九屆、第六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上海文學新人獎等多個獎項,被譯成英語、法語、西班牙語、保加利亞語、匈牙利語、拉脫維亞語等多種文字在歐美地區出版與發表,并有多部作品與影視公司簽約。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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