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例中學生拒絕上學的音樂治療

陳玉霞?徐瑩?張紹華

〔關鍵詞〕音樂治療；拒絕上學；個案研究

音樂治療是一個系統的干預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治療師運用各種形式的音樂體驗，以及在治療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作為治療的動力的治療關系來幫助來訪者達到恢復心理健康的目的。在歐美發達國家，音樂治療被廣泛地應用在醫院、學校、診所、社區、老人院、托兒所、監獄等。近年來，音樂治療越來越多地應用到健康人群的精神減壓、產婦分娩、生物反饋、疼痛控制和自我成長中。

一、個案與方法

（一）一般資料

小莉（化名），14歲，初二學生，父母皆為公務員。小學期間，小莉是一個乖巧、勤奮、成績優異的孩子，在一片贊揚聲中長大，并順利地考入市區一所中學的重點班。但是，在強手如林的中學，她在各方面的表現都不如以前突出了。 初一下學期開學不久，小莉開始出現害怕上學的現象，一提到上學就緊張，甚至出現胃痛、心口痛和嘔吐等癥狀，尤其害怕數學老師。雖然在母親的支持鼓勵下，小莉能堅持上學，但是顯得非常痛苦。母親曾帶她去了某醫院求助心理醫生，服用了一段時間的抗抑郁藥物，但情況沒有好轉。于是，父母決定嘗試一下心理咨詢。

小莉是由父母帶到心理咨詢室的。她看上去情緒低落，寡言少語，即使偶爾說話，聲音也十分微弱。小莉的母親看起來是個精明能干的女強人。父親老實、溫和，平時不太參與孩子的教育和管理。在父母面前，小莉顯得壓抑、退縮、不自在。 本個案的拒絕上學行為是由對學校的焦慮緊張情緒引起的，適于采用音樂治療。

（二）咨詢方案

在來訪者知情并同意的前提下，咨詢師與其共同制定了音樂治療咨詢方案，初步計劃咨詢八次，每周一次，每次一小時，之后根據治療的實際情況再酌情增減治療次數。

二、咨詢過程

第一階段：阻抗嚴重，事倍功半。

針對小莉目前的情緒狀態，咨詢師決定在第一階段選擇音樂治療中的安全島技術。生活中的創傷或傷害事件的發生，首先破壞了當事人的安全感，使其在恐懼、緊張、焦慮的情緒中不能自拔。安全島技術可以在不觸碰來訪者負性情緒的前提下，通過增加一些正性的能量，較快地建立起來訪者內在的安全感。

安全島指的是一個能使來訪者感到舒適、安全和愜意的地方。它可以是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也可以是一個陌生的星球；可以是一個小島、一片森林，也可以是一個自己喜愛的小屋……最重要的是，這個地方只屬于來訪者一個人，沒有其他人進入。現實生活中的人，即使是親人或好朋友也不要邀請到這里來，因為他們可能給來訪者帶來一些壓力或不愉快。如果來訪者在這個地方感到孤獨的話，可以帶進來一些他們喜愛的東西或小動物來陪伴。

在實施安全島技術之前，要進行肌肉漸進放松。首先，讓來訪者躺下，調整一下姿勢，盡量讓她感到放松和舒適，然后閉上眼睛，開始深呼吸。采用指導語引導她進行想象：“當你吸氣的時候，你是在把身上的疲勞、緊張以及頭腦中一切不愉快的念頭和煩惱統統地聚集起來；當你呼氣的時候，你是在把這些疲勞、緊張和不愉快的念頭統統地呼出去。就這樣呼吸3～5次，你就會感到身體變得越來越放松了。仔細地體驗一下身體放松的感覺。”

經過肌肉漸進放松后，小莉進入了意識的轉換狀態。意識的轉換狀態（altered state）指的是一種介于意識和潛意識、清醒和不清醒之間的狀態，我們有時候可以在自己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時候體驗到。在意識的轉換狀態下，身體會非常放松，理智和意識對自我的控制和約束減少，潛意識的活動比較容易浮現出來，對深層次的心理治療具有重要的意義。

當進入轉換狀態后，在音樂的影響和咨詢師的指導語的引導下，來訪者會產生豐富的視覺聯想，隨著大量的動覺、觸覺、嗅覺和味覺的體驗，會對想象中的環境或景色產生一種身臨其境的感受。伴隨舒緩、優美的音樂，咨詢師開始使用安全島技術，引導小莉來到一個安全、舒適的地方，并試圖讓她把自己喜歡的物品加入到她的意象中，或者把她不喜歡的物品從想象中剔除。對于咨詢師的引導和詢問，小莉無動于衷，不做任何回應。音樂繼續往前推進，她還是沉默不語，音樂對她好像完全沒有作用。 咨詢師及時調整，對小莉進行精神減壓放松。精神減壓放松就是讓來訪者在轉換狀態中自由地發揮自己的想象力，讓身體得到深度放松，讓精神得到自由舒展，使精神上的壓力得到釋放或緩解。結果也失敗了，她好像熟睡得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音。 在之后的治療過程中，她要么熟睡，要么一直清醒。咨詢師感受到了她強烈的阻抗。

在這種情況下，咨詢師選擇暫時放棄音樂治療，采用傳統的方式進行咨詢，重點放在家庭關系的處理上。通常學生拒絕上學的行為跟家庭不正確的教育和溝通方式有關。在跟小莉母親的交流中，咨詢師強烈地感受到她在家庭生活中很強勢，對小莉的教育也是以壓制為主。父親在對孩子的教育中承擔的責任不足。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小莉形成了內向、被動的個性，有事情不愿意跟父母溝通，傾向于壓抑自己的情緒。通過家庭治療，小莉的父母認識到各自的問題，愿意嘗試重新調整角色，改善家庭教養環境。

在進行家庭治療的同時，咨詢師也對小莉進行了個體咨詢。咨詢師主要采用歌曲討論和歌曲回憶的方法。在歌曲討論中，咨詢師要求小莉選擇一首能表達自己情緒的歌曲，雙方一起聆聽音樂，并就歌曲所傳達的意義與小莉進行交流。音樂回憶是通過音樂聆聽引發小莉對過去生活事件和經歷的回憶。音樂可以是嗓音的、器樂的、錄制的或現場演奏演唱的。在聆聽后，咨詢師和小莉對生活往事進行回顧。總的來說，小莉主動性不夠，參與程度不是很高，治療效果不太理想，進展十分緩慢。

在咨詢進行到第五次的時候，她的數學考砸了，媽媽責怪她事先沒有好好復習。這讓她情緒十分低落，而且感到全身都不舒服。由于擔心數學老師會批評自己，小莉拒絕上學的情緒更加嚴重了。咨詢師提出與她的數學老師溝通時，遭到小莉的強烈反對。基于對她的尊重，咨詢師沒有堅持自己的要求。

第二階段：稍有進步，阻抗重現。

到第七次時，咨詢師采用了指導性音樂想象技術，使得治療稍微有了一點進展。指導性音樂想象技術是在專門選擇和編排的音樂背景下，咨詢師對來訪者用語言進行引導，使其按照咨詢師所給予的內容進行想象，想象的內容通常是各種美好的大自然景象。 在音樂的引導下，她進入到意識轉換狀態中，向咨詢師報告她看見了綠色的草地、白色的蒙古包，還有房子和金魚池等，她走在金黃色的落葉上，心情愉悅。 當咨詢師想往前做進一步推動時，她卻總想待在原地，不愿意動彈。音樂如同以往一樣被她屏蔽掉了。

在這個階段，她在學校更加無法面對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老師課堂上的隨機提問都會讓她非常害怕；為了幫助她學習，老師好意地調換了她的座位，卻使她發現周圍都是學習成績好的同學，反而增加了她的自卑與孤獨感；學習成績的起伏，令她對上學興趣全無；連老師好心地找她補課也會使她惶恐不安。她越來越不想上學了，胃痛、心口痛等軀體不適也更嚴重。在咨詢師和家長的鼓勵下，她雖然能堅持上學，但是感覺異常痛苦。

面對現狀，作為一名有職業道德的心理咨詢師，本著對來訪者負責的態度，決定對她實施轉介。咨詢師向她和她的父母正式提出轉介的要求，希望她找一個經驗更加豐富的咨詢師繼續治療。于是在接下來的暑假里，咨詢便暫時中斷了。

第三階段：突破自我，出現轉機。

暑假中，母親嘗試為小莉選擇其他心理咨詢師，卻沒能找到更合適的人選。初二開學前，母親又與咨詢師取得聯系，希望咨詢能夠繼續進行。期間，咨詢師對個案進行了深刻的反省，認識到咨詢陷入困境的主要原因是治療關系沒有建立好，而且在選擇音樂治療技術時過于保守。經過調整，咨詢師又重新充滿了信心。 初二開學后，咨詢師開啟了新一輪的治療。為了激發小莉參與的動機，咨詢師告訴她這是雙方之間最后的合作機會。

在第十一次的治療中，咨詢師繼續采用了安全島技術。這一次的治療十分順利。“我來到一個小村莊，這里有棵大榕樹，樹旁有一棟尖頂的房子，房子有著綠色的門……我進入這座房子里……（你看看房子里有沒有什么不喜歡的東西？）……我不想要窗（為什么？）我覺得有窗看上去很恐怖……”以上意象反映出小莉的內心世界非常封閉、缺乏安全感，這是她害怕上學的潛在原因，也是我們之前咨詢關系難以建立的原因。

在之后的幾次音樂想象中，她的意象逐漸朝著積極的方向發展。房門變成了粉紅色，房間里的色彩也變得更加豐富，房子有了窗和窗簾。 不過，她仍然顯得有些懶散，缺乏動力。在音樂想象中，她總想躺在草地上，不想動。每當咨詢師用音樂和語言進行推動時，她都只是一句：“我什么也不想干。”

在第十五次治療開始前，媽媽向咨詢師報告了一件事。有一天早上，她胃痛得厲害，在媽媽的陪同下看完病后，她就不想上學了，而下午剛好有數學測驗。媽媽認為她這是在找借口逃避下午的測驗。通過媽媽的勸說和鼓勵，她最終參加了考試。出乎意料的是，她這次數學考試的成績非常好，從全班倒數進入到前十，這是一個飛躍式的進步。

咨詢師利用這次數學考試作為契機，采用了積極資源強化技術。積極資源強化技術是通過幫助來訪者尋找、發現和強化積極的生活經歷和體驗，以增強其自我力量、改善情緒狀態。通常，咨詢師在來訪者的積極的生活經歷中選擇一個令來訪者感到最為開心和快樂的事件作為積極資源強化的起始點。首先進行肌肉放松，然后開始播放積極快樂的音樂（音樂的情緒與來訪者確定的積極生活事件相匹配），同時咨詢師引導來訪者進入已經確定的積極生活事件場景。 通過積極資源強化，小莉的正性情緒得到穩定和加強；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小莉拒絕上學的行為仍然沒得到預期的改善。在與咨詢師的相處中，小莉雖然不像最初那么緊張，逐漸開始放松，但是還沒有達到完全信任的程度。

第四階段：情緒穩定，勝利在望。

在一次咨詢中，小莉偶然提起了小時候養的一只小兔子死了的事情。那是在她小學三年級時，家里養了一只可愛的小兔子，小莉非常喜歡它，可是有一天放學回家，卻發現它死了。媽媽告訴她，兔子沒死，是生病了，要送去醫治。之后，她再也沒見到過小兔子。過了很久，她才發現媽媽騙了她，小兔子是奶奶在關門時不小心壓壞了腿，沒有及時救治，死了，奶奶將它扔掉了。知道真相后，她非常傷心，哭了好久。她跟咨詢師提到這件事時，仍然情緒激動、悲傷不已。這件事讓她對家里人產生了不信任感。她認為，媽媽欺騙了她，奶奶不愿承認錯誤。兔子慘死對小莉來說是個重大創傷事件，嚴重破壞了她的安全感。

咨詢師決定采用音樂同步脫敏再加工技術對小莉開展工作。音樂同步脫敏再加工是一項專門針對心理創傷的音樂治療技術，包括信息收集、穩定化、評估、脫敏再加工、超個人體驗、軀體掃描、結束、再評價。

伴隨寧靜的音樂，咨詢師引導她回到了小時候的家，帶她進入家門，來到客廳，走到陽臺。

“我見到一只灰色的小兔子……（有多大？）比手掌大一點……（在什么地方？）在藍色的鐵籠子里……我在給兔子喂白菜……小兔子很開心（你呢？）我也很開心……它吃得很慢……”

這時，她突然哭了，睜開眼睛說：“看不到小兔子了！”咨詢師更換了一首敘述性很強的、憂傷的樂曲，讓她盡量放松，再次閉上眼睛。（這里采用了音樂同步原則，即治療用的音樂與來訪者的情緒狀態一致，使來訪者與音樂產生共鳴，促使來訪者進行情緒宣泄。）她又開始了想象。“小兔子死了，晚上七點多鐘死的（這時她的表情很痛苦）……我給它喂食時發現它死了……（她眼角流著眼淚）明明是死了，可是媽媽卻說沒死，說小兔子生病了，要將它送去治療……以后我再也沒見到小兔子了，我難過了好久……我也不敢去陽臺……我怕自己會很傷心……之后我慢慢忘記了這件事……媽媽也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后來我才知道，小兔子是奶奶弄死的……是她關門的時候夾傷了它的腿，沒有及時救治才死的……這以后我再也不相信她們了（當時你有多大？）八歲左右……”隨著一曲上行的旋律，咨詢師引導她想象。“音樂帶著你的小兔子升騰……飛翔…… 它飛過河流……飛過高山（她流淚）……小兔子有了新家（她哭泣……）”隨后，咨詢師播放了一段空靈飄逸的人聲音樂。“你離開了小兔子，回到你生活的地方（她一直哭）……”

等到她較為平靜時，咨詢師將她喚醒，針對剛才的畫面進行討論。這次治療是一個質的飛躍，咨詢師處理了小莉的安全感問題，從而使治療朝著期望的方向迅速發展。 咨詢師提議媽媽和奶奶誠懇地向她道歉，她們照做了。這在很大程度上撫平了她往日的創傷。這次治療以后，她與媽媽的關系得到進一步改善。在學校里，她承受壓力的能力也加強了。上學雖然還有些困難，但較之前已經有了很大進步。

第五階段：母親配合，意外收獲。

兔子事件讓咨詢師覺察到小莉與家長之間可能還存在著一些未能解決的問題，只是當小莉出現拒絕上學行為時，這些問題被暫時掩蓋了。 通過媽媽的一次音樂想象，咨詢師發現媽媽在教育孩子方面確實存在一些失誤。“我們去坐飛機到海南島旅游……小莉坐在我的旁邊……我拖著她的手（為什么？）……因為她害怕……”

當喚醒媽媽后，我證實了小莉怕坐飛機一事。原來，在小莉很小的時候，媽媽曾經給她看了一部紀實小說，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九歲的男孩跟爸爸坐飛機去旅行，飛機起飛幾分鐘后就掉了下來。小孩殘廢了，他的爸爸媽媽一直陪著他繼續堅強地生活，最后這個孩子成為了各方面都很優秀的人才。 媽媽的本意是希望小莉能學習那個孩子堅強的一面，積極面對學習和生活中的挫折。可沒想到這個故事卻對小莉產生了負面影響，讓她更加缺乏安全感。這次治療結束后，媽媽對自己的教育模式進行了反思，開始試著去理解孩子的需求，并根據孩子的需求去關愛、陪伴和引導她。經過媽媽的改變和努力，她們母女的關系逐漸變得融洽了。直到這時，媽媽才真正被小莉所接納。基于對媽媽的高度信任，她向媽媽講述了一個她隱藏了很久的秘密：上初中后，因數學成績不好，數學老師經常批評她。此事便是導致她拒絕上學的直接原因，也解釋了她當初為何堅決反對咨詢師找數學老師溝通。

通過治療，小莉敢于在媽媽面前表達自己的主張，爭取自己的權利了。通過努力，她爭取到了支配零用錢的權利、捍衛自己興趣愛好的權利和上補習班的決定權，她還能當著媽媽的面直接表達對她的意見和不滿。她的生活也開始發生變化，她去學街舞，參加歌迷聚會，開始主動結交更多的朋友。 她已經完全適應了學校的學習。即使考試頻繁，有時排名較差或被老師批評等，她都能正確應對，不再拒絕上學。 在結束治療后的一段時間里，她母親會用短信息的方式向我匯報她的情況。小莉不僅堅持上完初中，還考取了本市一所較好的高中，目前她正在向理想的大學沖刺。

三、討論

音樂治療是近年來興起的一種比較受歡迎的心理治療方式。在音樂治療中，咨詢師利用音樂對人的情緒的影響，深入當事者的深層情感世界和潛意識，達到心理治療的目的。 在本個案中，咨詢師主要采用音樂治療中的安全島技術、指導性音樂想象、積極資源強化、音樂同步脫敏再加工等技術，對來訪者拒絕上學的行為進行干預。經過一年多的咨詢，來訪者調整了情緒狀態，改變了對上學的態度。同時，來訪者的精神面貌也得到極大改善，開始以積極樂觀的態度來面對生活。 在此個案咨詢的過程中有以下值得改進的地方。

首先，在咨詢關系的建立方面。在咨詢的初期階段咨詢關系尚未建立時，咨詢師比較急地直接進行干預，遇到來訪者很強的阻抗，結果事倍功半，導致治療進程比較長。

其次，在治療的重點上。咨詢師最初將重點放在來訪者情緒的處理上，對親子關系，特別是母女關系關注不夠，處理得也不徹底。學生拒絕上學的根源往往在家庭關系上，如果在治療初期，咨詢師將重點放在處理親子關系以及母親的情緒上，可能會使咨詢進展得更為順利。

音樂治療的優點在于以音樂作為治療的媒介，充分利用音樂的生理/物理作用、人際/社會作用、心理/情緒作用和審美作用，達到治愈來訪者的目的。音樂是人類共同的語言，超越文化、年齡、種族等的界限。同樣，音樂治療也適用于不同文化、年齡和種族的人的心理治療，深受年輕朋友們的歡迎。不足之處在于，音樂治療需要專門的設備，對治療者要求比較高，需要經過專門的培訓。

（作者單位：1.廣東省廣州市中小學衛生健康促進中心，廣州，510180；2.廣東省廣州市荔灣區教育發展研究中心，廣州，510370；3.紫雨心理工作室，廣州，510650）

編輯/劉 芳 終校/于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