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心宏
2017年,就要過春節(jié)的前幾天,我正在醫(yī)院陪母親,突然接到朋友發(fā)來的消息,說是克非突然去世了,這個情形與去年4月陳忠實去世的情形很相近,讓我無法接受。
我與克非的相識,要說起來,真的是很多年前了。20世紀70年代末期,我從部隊回到上海,第一份工作就是進了出版社,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做小說編輯,說起來,這也是很稀里糊涂的事情,我連什么是小說都搞不清楚就開始了我的編輯工作。那個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還根本缺乏任何自由度,作家的寫作基本上都是根據當時官方的口徑在寫,有的作家只是在自己的寫作中夾帶進了一些個人的體驗,但是,寫作題材與思想基本上毫無自由可言。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作家其實也很可憐,寫作沒有自由不說,稿費也沒有,作家要是最終出版了書,就可以拿一部分書回去送人,稿費制度尚未恢復,能夠出版,已經是上上大吉了。
那時候,作家協會也還沒有恢復,出版社成為作家聚集的一個地方。和我一個辦公室的就有一批“牛鬼蛇神”,茹志鵑、哈華、趙自、黃宗英、菡子、王西彥等等。所以出版社的工作也是顯得不倫不類。有好幾位后來都成為大作家的作家那時候都在出版社里寫作,葉辛、張抗抗、孫颙、王周生等等。他們那時候的身份都還是知青,所以就寫作條件來說,都很不具備,出版社就干脆拿出幾間辦公室來,或者在出版社的招待所開幾個房間,成為作家們寫作的一個工作間。與這些知青作家不同的是,出版社也邀請了一些老作家來了上海,修改他們將要出版或者是接近定稿的作品,克非就是其中之一。
我那時候還年輕,也未成家,所以,上班下班都在抓緊看書學習,業(yè)余時間就與這些作家們一起閑聊甚至逛街。那時候在出版社修改稿子的作家中,除了克非之外,還有保定地質部來的作家奚青以及蘭州軍區(qū)的作家朱光亞。他們都是我的長輩,卻與我毫無界限之分,任何事情都喜歡叫上我,我也樂意與他們交往,想法是可以學到更多的文學與寫作的知識。
克非在所有作家中是最健談的,海闊天空,口若懸河吧。基本上可以這么認為。這其實也與克非知識面廣、關心的事情多有關系。我記得那時候去招待所看克非時,見到他的房間里,各種書籍以及《科學畫報》一直堆到房頂,他基本上是一個什么書都看都愛琢磨的人。
克非滿口的四川話,剛巧,我當兵的地方也在成都,對四川我有特別的親切感,所以,克非的四川話也是我最愛聽的。當時,出版社的同事中還有巴老的弟弟李濟森,老人家更是一口毫不走調的成都話,引得我也夾在其中說些不大著調的四川話,大家濟濟一堂,好不開心。
克非當時在出版社修改他的代表作《春潮急》,這是一部描寫四川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初版書在“文革”前就已初版,因為經過“文革”,思想都已經全部調整,所以,要求作家再對小說做一點修改。克非小說的責任編輯不是我,是鄒韜奮的女兒鄒嘉驪,鄒大姐已經有些年紀了,平時除了工作之外基本不大外出,所以,與克非交往多的反而是我了。小說說是修改,其實也就是加一點符合當時形勢的小細節(jié),小說的主體還是四川農村生活。克非是一個對農村生活非常熟悉并有感情的人,他的故鄉(xiāng)是成都平原上的眉山縣,也就是蘇東坡的家鄉(xiāng),但是,那時候,克非已經遷居到了綿陽,住在綿陽郊區(qū)的青義鎮(zhèn)上,都是四川平原地區(qū)的土地,對克非來說,都差不多,只要不在城市里待著,他就自在。
克非在上海的那段歲月,我們大家都很開心。每天他們幾個作家就在招待所里改稿子,我就在辦公室里看稿子,下班了,我就去招待所找他們玩,有時候我們也一起外出游逛一番,招待所距離上海的肇嘉浜路很近,那里一到晚上就全都是談戀愛的人,躲在樹蔭里,動作超乎尋常。我們在綠樹成蔭的肇嘉浜路上走著,散著步,奚青他們對這種有礙觀瞻的戀愛方式感到很不適應,反而是克非覺得倒是沒什么,很正常。都是年紀輕輕的,沒地方談戀愛,再不這樣,那青春很快就過去了。克非的這個觀點引來了奚青和朱光亞的批評,他們認為克非的觀點過于開放。還有一個爭論很多的問題是,黑人的女性在我們中國人看起來似乎也不是很美,但是,克非認為,這只是我們的看法,在非洲人眼中,未必是這樣,一樣有美感。奚青和朱光亞則不這么認為。他們認為美不美還是有一定標準的。這個問題爭論的時間最長,幾乎每次見面都要爭論一番,克非是一個不會被輕易說服的人,他堅持認為自己的觀點是對的。還有一個經常會引發(fā)爭論的問題就是克非最感興趣的UFO問題,關于這個天外飛碟究竟有還是沒有的問題,克非堅持認為一定是有的,他還認為,除了地球之外,其他的星球上一定也會有類似地球人類一樣的生物體,而且很可能要比我們這個星球更為先進更為早熟。克非說他自己研究這個UFO已經很多年,搜集了大量的資料,我在他的招待所屋子里的確看到了很多類似的書,我覺得克非是一個內心非常年輕興趣廣泛的人。
克非那時在上海待了差不多一年多,然后稿子改好了,他就回四川去了。
我那時候,在出版社里兼任著西南西北地區(qū)的組稿,號稱統管半個中國。所以,克非回四川不久,我就前往成都組稿。為了幫助我在四川開展工作,克非專程從他居住的綿陽來到成都,與我一起住在紅星二路省作家協會對面的部隊招待所里。白天,克非就帶著我去四川省作協,給我介紹當時四川作協的領導唐大同、陳進,作家周克芹、流沙河,還有何潔、孫靜軒、陳康、鮑川等等。后來轉到《人民文學》雜志去當編輯的楊泥當時還在省作協創(chuàng)聯部任職,楊泥與我年紀差不多,克非就讓楊泥幫我,所以我凡是到省作協去都會去找楊泥。克非在四川省作家協會里屬于獨立特行的作家,那時候,作家是不是專業(yè)還不是那么清楚,但是,像克非這樣老資格的作家應該屬于省作協認可的作家,也在成都紅星路作協附近給他分了房子,但是,克非不喜歡待在成都這樣的城市里,他堅持要自己待在綿陽鄉(xiāng)下自己建造的房子里。所以省作協也沒辦法,只好順著他。
我后來對四川作協非常熟悉了,似乎每個人都認識,有的還成了很好的朋友,也是與克非為我的引薦有關系。很多年之后,我在克非的家鄉(xiāng)發(fā)現了富有天才氣質和才華的作家劉小川,并幫助他開發(fā)了《品中國文人》系列圖書,暢銷十年保持不衰,成為新一代四川作家的表率。很多時候,在我的內心其實都有著克非留給我的影子。我非常感謝克非對我這個文學青年的提攜與指導。
去克非家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次去也是與克非的女兒腳印一起去的。腳印那時候在《四川文學》當編輯。從成都坐大客車前往,但是,汽車行至半程,忽然熄火了,把我們一車子的人全都丟在荒山野地里,可是天卻漸漸黑下來,四周黑燈瞎火,啥也看不見。腳印不愧是克非的女兒,情緒淡定地指揮我們,然后一個人到路上去攔車,攔下來的是那種不大正規(guī)的農用車,腳印要我們上去,然后保持鎮(zhèn)定,不要慌亂,結果那個車子在黑暗中疾馳,顛簸得幾乎要散架了,經過很長時間的折騰,我們終于進入了有點燈光的綿陽市。
當晚,我們并沒有去克非家,而是住在了綿陽市里。次日,我們初次前往近在綿陽市郊區(qū)的青義鎮(zhèn)上的克非的家,那是一個很小的鄉(xiāng)下集鎮(zhèn),有幾所排列凌亂的房子,都是農家自己建造的那種平房,克非的住所就在那一片房子當中,一座二層小樓,房子是沿著一條河流建造的,家里都是尋常的擺設,類似于農家小院,住在這樣的地方,應該很舒服。小河就在克非房子的后邊,悄無聲息地流淌著,空氣清新,飽含著一種川西農村才有的獨特氣息,我對這樣的氣息非常熟悉和喜歡,讓我想起自己從十六歲開始就遠離父母來到四川當兵的經歷。
在克非的書房里我還是看到了那堆熟悉的書,克非是一個什么書都讀的博學的人,尤其熱愛《科學畫報》之類的自然科學的書籍,克非向我展示了他搜集的關于UFO的書籍,很多還是外國引進版的圖書。那時候,克非已經開始轉向研究“紅學”。同樣他搜集的國內紅學專著也有很多,可以用堆積如山來形容吧。克非跟我說,所謂紅學其實根本不存在,是一門不能成立的學說,所謂的專家其實都經不起推敲。克非這個時候已經出版了好幾本批判紅學的專著。他說他已經用了八年的時間來研究紅學,后來發(fā)現,自己上當了,研究紅學還不如直接研究《紅樓夢》,于是,這八年,克非已經成了《紅樓夢》專家,說是能從《紅樓夢》中獲得極多的文學素養(yǎng),但同時他對《紅樓夢》的版本研究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我對克非的這個性格太了解,他如果想要進入一個課題研究什么問題,那是不到研究透徹絕不會半途而廢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克非的夫人,也就是腳印的媽媽,是當地一所中學的英文老師,看模樣,你是絕不會想到這樣一個老太太會是教英語的,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克非已經開始自學英語,他自己說,已經到了可以直接看原版英文小說的程度,只是不能說也聽不懂而已。為克非燒飯的年輕阿姨說,爺爺就是行啊,學什么都行。小保姆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敬仰和愛慕的神情。
有一年,我去成都,克非正準備去開全國人代會,全部代表都集中在成都的金牛賓館,我到賓館去看克非,克非與我一起在賓館的院子里散步,那一次,克非和我講起了二女兒的事情。克非有三個女兒,老大就在綿陽市里工作,距離父母最近,也是唯一經常回家照顧父母的女兒。二女兒在重慶。老三,也就是腳印,這個時候,已經到了北京,與北京有才華的詩人多多結了婚,自己則調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去當編輯。距離遠了,不能經常回家,在父親的心目中,腳印是最貼心的,也是最像父母的一個孩子,從小就像個假小子一樣長大,性格自由,內在卻是很深沉,文學感覺好,很多年后,腳印肯定并確認了另一位四川藏區(qū)的作家阿來,阿來創(chuàng)作的《塵埃落定》就是由腳印發(fā)現并編輯的。腳印從那時起就特別推崇阿來,也向我介紹過阿來,我也從那時候起就與阿來建立了聯系,一直到今天都未曾斷過。克非和我說,讓他最為傷心的就是沒有處理好二女兒的婚姻問題。二女兒那時候在重慶,結識了一位帶有殘疾的男孩子,兩個人相愛了,告訴父母要結婚,父母因為擔心孩子的未來沒有同意,結果女兒一意孤行,堅決地與那個男孩結婚了,惹得克非和老愛人很不開心。可是婚后,二女兒卻被查出來腦子里患有腫瘤,到醫(yī)院手術,也未獲成功,最終還是腳印去重慶把小姐姐給背回了綿陽的家里。二女兒的去世,給了克非極大的打擊,他和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禁不住老淚縱橫,聲音哽咽。
克非三個女兒中,老二是我唯一沒有見過的,可是我可以理解一個父親對自己孩子的感情。我知道克非是一個非常堅強性格樂觀的人,所以我更能理解他這個時候的內心創(chuàng)痛。
2008年,四川地震的時候,我非常關心克非的安全,盡管綿陽不是地震中心,但是,那場地震幾乎整個四川都深陷其中,況且綿陽距離震中的北川也不是很遠。我給克非電話,勸他抓緊離開青義鎮(zhèn)的家,到安全的地方去待著,克非卻在電話里跟我說,我根本不相信那些鬼話,什么堰塞湖要垮了,不可能的。結果,克非就住在家里,家里其他的人都走了,整個小鎮(zhèn)上都已經沒人了,克非卻是安然在家住著。我那些天里,幾乎天天給克非打電話,哪怕是能與他聊聊天也好。
克非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作家,學識廣泛而且淵博,性格獨特且人很正直,這樣的作家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有很多,隨著時代的變化,作家隊伍的面貌似乎也改變了很多,各種性格各種價值觀念行事原則的作家都有,但是,克非似乎一點都沒有改變,這與他選擇居住在一個小鎮(zhèn)上,遠離鬧市遠離那些喧囂的人事沉浮也有關系。從克非身上,我學習到了很多,尤其是認識到一個好的作家要怎樣才能打造成。現在很多政府行為都在打造作家這個那個,其實,作家藝術家的修煉都是他們各自的事情,不是什么政府或者什么資助可以幫助完成的。還有就是怎么看待變化,現在我們這個時代,最吃香的就是要學會不斷地變化,變化者,能者也,不變化者,沒希望也。其實也不然,變與不變,還是相對的,對有些確實落伍確實不合時宜的東西,當然要變,但是,變化本身卻并不創(chuàng)造真理,有些堅守有些傳承,顯得要比變化更難。我們都在讀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可是有幾個人真正能過得起這樣淡然閑適、遠離一切利益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