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楊絳在1984年寫的一篇回憶性散文,自問世以來,被選入多個版本的語文教材。過去對本文主旨的解讀多以文革為背景,以“親人”、“熟人”、“幸運的人”、“不幸者”“愧怍”為關鍵詞,力求以作者的視角來審視本文的主旨,闡明楊絳“愧怍”的原因,但是如果我們以文體特征為基點,細細讀來就會發現,“愧怍”并不是作者在文中所流露的主流情感,“老王”也并不是把“我”當“親人”,在那個時代誰都不是“幸運的人”。
散文最突出的特點在于抒發作者對人生的個性化感受,《老王》作為回憶性散文,是現在的“我”話當年的“我”,作者的感受也必然包括“現在的”和“當年的”,以及“現在”對“當年”的感受。全文按時間順序寫了“我”與“老王”交往的幾個片段,向我們展示了“老王”的“活命”狀態,讓我們看到“老王”生活的不易,但是在他最無望的日子里,并不是最“不幸的”,他遇到了作者這一家“好人”。“我”常坐他的三輪,并且與他“閑聊”,得知他有夜盲癥,“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于是他加倍回報作者一家:他送的冰比前任大一倍冰價相等,愿意車費半價;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體諒“我們”的困難;臨終前給“我們”送“十分珍貴”的雞蛋和香油。但是“老王”為作者一家做這些事,并不足以說明“老王”就是把楊絳一家當“親人”。“老王”是當時社會底層勞動中普通的一員,他只求“活命”,他原是自卑的,對生活沒有一絲奢望,但是就是在那樣一個生活狀態下的他,卻得到了“著名教授”、“知識分子”的尊重和照顧,這使他受寵若驚,于是他盡己所能回報楊絳一家,與其說他渴望得到“精神的關懷”,毋寧說他只是在為實現自己的價值找一個載體。但是“老王”的確是那個年代出淤泥而不染的善人。1981年,楊絳出版《干校六記》。錢鐘書在序言里這樣說:“假如要寫回憶的話,當時在運動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們也許會來一篇《記屈》或《記憤》。至于一般群眾呢,回憶時大約都得寫《記愧》——或者慚愧自己是糊涂蟲,沒看清‘假案‘錯案,一味隨著大伙兒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慚愧自己是懦怯鬼,覺得這里面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極參加。也有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帳,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就是那樣一個黑白顛倒、人情淡薄的年代,生活清貧的“老王”卻獨守一方凈土,處處為別人著想,恰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不著痕跡的讓瘦弱的“老王”大放異彩,體現出底層人民美好的心靈品質。作者正是用“老王”的苦放大了他的善,只有體悟了“老王”的苦才能理解他的善。
但是在過去對本文的解讀當中,不乏有人拿“老王”的善來抨擊作者的“偽善”,說作者與“老王”住的那樣近,卻許久不知道老王的住處;“老王”來送雞蛋和香油時,我卻“拿錢侮辱他”,“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在“老王”死后十多天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等等。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在當時的背景下,沒有人是幸運的,看似比“老王”幸運的作者一家,卻過著比“老王”更艱澀的生活。在那樣一個黑暗的年代,楊絳被剃成陰陽頭,錢鐘書被迫害身體成疾,他們的女婿不堪屈辱自殺身亡,楊絳他們一家所經受的身體和精神的折磨并不比普通群眾所遭受的苦難少,沒有誰是幸運者。其實楊絳在寫作時完全可以再花些筆墨在自己的“苦”上,但她完全沒有,而是著力描述“老王”的不幸,而這個“老王”只是作者筆下的“老王”。她給“老王”該得的錢,正是在用最實際的方式回報“老王”的幫助,在文中有一處寫道:“可是過些時日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錢吃了不知什么藥,總不見好。”以“老王”當時的生活處境,他是不可能吃得起好藥,請得起醫生的。作者以錢“回報”“老王”,正是當時最真實的一幕,正是與人平等相處的表現,因此,當時的楊絳并沒有“愧怍”。那么楊絳的“愧怍”從何而來呢?這就牽涉到回憶性散文的另一個“我”——“后來的我”。文中最后寫道:“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這有幾個關鍵詞“一再追憶”“捉摸”“每想起”,可見作者對“老王”的“愧怍”不是一日而起的,而是隨著時光的慢慢流逝,回憶變濃,才越來越感慨,“漸漸明白”的。當然后來的作者相對“老王”是幸運的,因為她還有健全的生命,有體面的工作,雖然自己是文革中最嚴重的受害者之一,有憤恨,有不平,但像“老王”那樣的下層人民更無奈,更無助。就是在這個時候,作者一點點回憶起來,陷入反思,才發現老王給的那十幾個“大雞蛋”、“好香油”是多大的情分。“我們一家”吃了“老王”的東西,欠了老王的人情,卻再也沒有機會償還,“愧怍”是對不安的解釋,也是作者善良的表現,而作者所表達的感情也絕不止“愧怍”那么簡單。《老王》一文中,雖然作者的文筆非常清淡,但句句都是對那個時代荒謬性的控訴。“北京解放后”“我們在干校”“‘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們從干校回來”,對“老王”每一個階段介紹都是以時代為背景展開的。“我們”的苦是暗線,“老王”的苦是明線,文章的每一句話都暗含著作者內心的隱痛。楊絳的愧疚不是由于與老王的交往中有何失當,而是一個知識分子對一個時代,對一場革命的反思。[1]就如步進老師所言,如果非要回答“楊絳為什么會有愧怍之情?”,最好的辦法恐怕是去問楊絳本人,如果要把這個問題作為一個教學目標,恐怕需要做“研究性學習”,而不是對這篇課文進行文本解讀。
在人教版語文教材中《老王》被編排在八年級上冊第二單元,這個單元以“愛”為主題,承接第一單元“戰爭”主題,呼喚一個充滿愛的世界,幾篇課文都在訴說對普通人,尤其是對弱者的關愛,以期讓學生從課文中感悟到“愛”這種博大的感情。在蘇教版教材中,《老王》與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的《品質》一起被編排在高中語文必修三,“號角為你長鳴”為專題的第二板塊“底層的光芒”中。在滬教版語文教材中,《老王》被編在高一下冊“平民意識”為主題的單元中。由以上編者的意圖來看,《老王》的人文主題設定主要集中在“老王”以其“小人物”的群族特征,所表現出來的人性之善。在教學此課時,語文教師往往把文章的最后一句話——“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作”,作為重難點,但那只能是因為學生讀此句話難讀懂,并不能把對這個難點的解讀當作是在揭示《老王》這篇主旨,語文教師設定的教學內容不僅是學生難懂的,也是指向文內的,引導學生通過解讀作者怎么寫來把握作者寫了什么,才是語文閱讀教學應有之義。在這里,作者的“愧怍”之情是復雜的,語文教師應該把解決這個問題當作訓練學生語文能力的支架,而不是目的。余映潮老師在教學《老王》時設計了四個話題1.第一段表達作用欣賞2.鋪墊手法欣賞3.詳寫部分的語言欣賞4.最后一段的意蘊欣賞。他把最后一段作為了重點,但在最后一個環節,他沒有做任何牽引,而是學生各抒己見,余老師只做簡要點評。有的學生認為:作者當初沒有更好地關心老王,只給了老王物質的給予,看輕了精神上的給予,所以感到懊悔慚愧;有的學生認為:作者認為自己與老王之間的感情付出不對等,所以慚愧;有的學生解讀為:作者誤會了老王的好意,此生不能彌補,所以慚愧。而余老師在總結時,卻是這樣的:“‘愧怍的含義之一……”[2]余老師并沒有給出最終的答案,只是寫了這樣一段總結語:作者的“愧怍”,表現了知識分子對待苦難人們的悲憫情懷,彰顯了她敢于自責、深入思考社會的精神,是她人性的關輝,也是本文最富有內涵的意蘊所在。把作者的“愧怍”作為一個開放性問題,讓同學們在閱讀思考的過程中,體會作者對老王的心理感受,體會老王與楊絳的人格形象。王君老師在北京人大附中西山分校初二年級教學《老王》時,對于作者的“愧怍”,則是這樣設計的,以課文里“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溝里,我也不懂,沒多問。”我也不懂,沒多問。(沒興趣多問?沒忍心多問?沒敢多問?沒臉多問?沒工夫多問?沒心情多問?沒勇氣多問……)讓學生思考作者是沒怎么多問?說明原因。最后王老師呈現時代背景材料,總結不僅是老王在“活命”,楊絳一家也是在“活命”,楊絳本不是一個幸運的人,為什么她還是“愧怍”?面對這個問題,王君老師給出了這樣的答案:“這個問題,困擾了楊絳一生,也需要我們慢慢體會……”[3]最后,王老師給學生呈現了自己寫的讀后感和人生感悟,以幫助學生讀懂這篇課文的深意。余映潮老師與王君老師雖然教學設計有別,但對于語文教學的把握卻是一樣的“實在”,在開放性的語言世界,讓學生學有所思。語文是一門人文性很強的學科,對文章的主題學界都沒有統一的定論,為什么要教學生“規范的答案”,以一種開放的姿態關注學生實際學到了什么,學生的語文經驗有多大的進步,才是語文教育該有的本色,這也是我們教學《老王》這篇課文應有的姿態。
文章只是一個載體和媒介,學課文的目的是學能力,塑素養,文體特征是基礎,語言訓練是支架,綜合素養是旨歸,楊絳用她的愧怍,提醒我們一個時代給一代人留下的烙印,人類物質和精神的錯位,告誡處在和平時代的我們,不該忘記的是心存平等意識,用善意對待他人,用良知溫暖人心,讓自己不再心存愧怍。
參考文獻:
[1]周良華.楊絳的愧怍與《老王》的主旨[J].語文教學通訊,2014,(4).
[2][3]魏本亞,尹遜才.《十位名師教<老王>》[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4.
(詹萍萍 重慶北碚西南大學 400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