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鳳
摘要:毛奇齡是明末清初學術頗具代表性的人物,其才華卓越,淹貫群籍,但性格乖戾,傲睨一世,又縱橫博辯,多臧否人物,因而多所怨家,毀譽參半。然而瑕不掩瑜,其人雖品格低劣,但其在學術上的成就仍被許多學者所推崇。
關鍵詞:毛奇齡;才高;名卑
毛奇齡名甡,字大可,號初晴、晚晴,世稱西河先生。毛奇齡一生著述頗豐,《四庫全書總目》譽其“著述之富,甲于近代”[1]。其淹貫群書,在詩詞、音律、訓詁、書法、經學、史學諸方面均頗有造詣,且尤以經學自負。林久貴先生《<四庫全書>收錄個人著述最多的人——毛奇齡》一文,統計毛奇齡著述被收錄達27種,“存目”36種,共計63種。可謂著述等身。
毛奇齡涉獵極廣,出入百子,融貫諸儒,清代阮葵生著有《茶語客話》,對毛奇齡持有較高的評價,其曰“國初名士如林,己未之征,網羅殆盡。然專論著書之多,則無過毛蕭山者矣。”在詩詞方面,毛氏著有《西河詩話》、《西河詞話》等,影響著后世的學術創作;而其人又通曉樂律,著有《竟山樂錄》等,可謂清代樂壇奇才;其《古今通韻》又彰顯其在訓詁方面的成就;其筆力雄健,擅長行楷,于書法界又自成一家;勤于治史,又參與《明史》的纂修。諸此種種,足以使其在學術界獨樹一幟,然而這對于毛奇齡的著作來說亦不過冰山一角。
其在經學方面的著述博大恢弘,六經著述頗豐。毛奇齡說“詩”,著有《詩傳詩說駁議》、《詩札》等;毛奇齡論“書”,著有《尚書廣聽錄》、《古文尚書冤詞》;于“禮”,撰寫《周禮問》;“易”則又有《推易始末》、《仲氏易》、《易韻》等;《春秋毛氏傳》則代表其“春秋學”。除此之外,毛奇齡還著有《孝經問》、《經問》等。在《四書》方面,毛奇齡亦不乏著述,有《四書索解》、《論語稽求篇》、《大學證文》、《大學知本圖說》、《中庸》、《四書剩言》、《四書剩言補》、《圣門釋非錄》、《逸講箋》、《四書改錯》等著作。一生便有近五百卷的著作(復旦大學胡春麗撰有《從<四庫全書>看毛奇齡》一文,羅列毛氏65種著作,極為清晰明白),其學淵博無涯涘,著實令人難以望及。
毛奇齡著述之淹博,必與其聰穎相關。陶元藻《全浙詩話》中記毛奇齡一則趣事:
西河有妾曼殊,夫人性妒悍,輒詈于人前。西河嘗僦居矮屋三間,左列圖史,右住夫人,中會客。詩文手不停筆;質問之士,隨問隨答,井井無誤;夫人在室中詈罵,西河復還詬,殆于五官并用。
一個人在學術上有如此高的成就,本應博得人們的贊譽。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毛奇齡在學術界毀譽參半,確切地說,則毀大于譽。究其根底,毛奇齡的人品是大家最大的攻訐點。
毛奇齡傲睨一世,他肆意排擊前儒時賢,曾放言:
“文章之士,歷代都有,而能通一經而稱為儒。通群經而稱為大儒,則自漢迄今,惟西漢有孔安國、劉向,東漢有鄭玄,魏有王肅,晉有杜預,唐有賈公彥、孔穎達,合七人。而他如趙歧、包咸、何休、范寧之徒,皆無與焉。即或博綜典籍,胸有筐篋,如吳之韋昭,晉之郭璞,唐之李善、顏師古,宋之馬端臨、王應麟輩,并于經學無所預。降此而元明,則響絕矣。然且天生此七人,而六經得失尚未參半,《詩》、《書》得者十之五,三《禮》得者十之六,《左傳》得者十之八,而《易》,而《春秋》,而《樂》,而《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則全無得焉。”[2]
在其看來,歷代足稱大儒者,亦不過七人而已,自己又是其中之一,其余人皆不足論。毛奇齡口氣之狂謬,一方面可以看出其性格上的乖戾兀傲,另一方面,其極度的自負則彰顯無遺。因為其人狂放孤傲,逞才好怪,“名聲不佳”,從而招致多數學者譏評。錢穆在其《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引歸安姚薏田之言,曰姚品評其人時,徑直批評道:
“西河目無古今,謂自漢以來足稱大儒者,祗七人,……夫以二千余年之久,而僅得七人,可謂難矣。而毛氏同時極口推崇者,則有張彬、徐思咸、蔡仲光、徐緘與其二兄,所謂仲氏先教諭者,是合西河而七,已自敵二千余年之人物矣。其論文自歐蘇下俱不屑,而同時所推崇,自張蔡二徐外,尚有所謂包二先生與沈七者,不知何許人也。竭二千余年之人物,而不若越中一時所出之多,抑亦異哉!”[3]
《清史稿》則又有“指名攻駁者,惟顧炎武、閻若璩、胡渭三人。以三人博學重望,足以攻擊,而余子以下不足齒錄,其傲睨如此。”[4]又“好為駁辨,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詞。”[4]章太炎又只稱毛奇齡為文士,認為其絕不知經。
毛奇齡之所以受到如此多的攻抵,還與其在明清鼎革易代之際,晚節不保,降于清廷有關。國學大師錢穆對此直言:“其博辨縱橫,傲睨自喜之概,讀其書者固見,其呵斥先儒,譏彈前賢,上下千古若無足置胸懷間,意氣甚盛,而其晚節之希寵戀獎,俯首下心于圣天子之前,亦復何其衰颯憐憫之相似耶!”又有“毛氏少壯苦節,有古烈士風,而晚節不終,媚于旃裘。”[3]既有批評,又不乏惋惜之情。
毛奇齡以德行未醇而影響及于學術,對毛奇齡的批評呵責,學界不乏其人。其中言辭最激烈的則屬全祖望。其著《蕭山毛檢討別傳》、《蕭山毛氏糾謬》對毛奇齡進行強烈的駁擊,從人品至學術,毛奇齡均被貶的一無是處:
有造為典故以欺人者,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有前人之誤已經辨證,而尚襲其誤而不知者,有信口臆說者,有不考古而妄言者,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有因一言之誤而誣其終身者,有貿然引證而不知其非者,有改古書以就己者。
對毛氏的抨擊可謂恣肆恍洋,不遺余力。批評其負氣叫囂,為市井無賴之徒。且為了輔助其對毛奇齡的譏評,全祖望還編出毛氏《四書改錯》“自毀其版”之說。諸多學者對此質疑,其中臺灣學者鄭吉雄撰有《全祖望論毛奇齡》質疑最力:祖望稱奇齡因朱子配祀而將《四書改錯》毀版的說法,實亦缺乏充分證據。本來祖望用‘抑聞二字,已表達了得自傳聞的意思。而關于這件事,尚有五個疑點,有待澄清……。此事確實應為訛傳,若果如全氏所言,毛奇齡自毀其版,那么今天《四書改錯》不當流傳于世。
毛奇齡其人縱橫駁辨,因而“多怨家”,梁啟超亦稱其為“學界蟊賊”。錢賓四先生亦為其惋惜,言“西河才固奇而行則卑,以視往者顧、黃、王、顏一輩,誠令人有風景全非之感。”即使眾口爍金,毛奇齡被批的體無完膚,但仍有為數不多的學者站出來力挺毛奇齡。其中清代樸學大師阮元維護最力:
“蕭山毛檢討,以鴻博儒臣,著書四百余卷。后之儒者或議之。議之者,以檢討好辨善詈,且以所引證,索諸本書,間也不合也。余謂:善論人者,略其短而著其功,表其長而正其誤。若苛論之,雖孟荀無完書也。有明三百年,以時義相尚,其弊庸陋谫塞,至有不能舉經史名目者。國朝經學盛興,檢討首出乎東林蕺山空文講學之余,以經學自任,大聲疾呼,而一時之實學頓起。當是時,充宗起于浙東,月出明起于浙西,寧人、百詩起于江淮之間。檢討以博辨之才,睥睨一切。論不相下,而道實相成。迄今學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書授徒之家數十。視檢討而精核者固多,謂非檢討開始之功則不可。……陸生成棟,家藏《西河全集》刻板,請序于余,因發其誼于卷未,俾浙士知鄉先生之書,有以通神智而開蒙塞,……較之研求注疏其取徑為尤捷。余向喜觀是集,得力頗多,唯愿諸生共置案頭,讀之足勝名師十輩矣。”[5]
阮元所評,未免過譽,但其肯定毛奇齡在清代的學術地位還是值得推崇的。
綜觀前人的品評,可以發現,除了毛氏的人品是眾矢之的,學者對其在經學上的著作和觀點亦頗有微詞,而《四書改錯》最為人所詰難。也有一些大家持論較為公允,一定程度上為毛氏正名。如清代學人李慈銘在其《越縵堂讀書記》中言:
西河之學,千載自有定論,無庸贅言。其諸經說,阮儀征極稱之,謂學者不可不亟讀。凌次仲則謂西河之于經,如藥中之有大黃,以之攻去積穢,固不可少,而誤用之亦中其毒。顧獨稱其《四書改錯》一書為有功圣學。予謂凌氏之言是也。西河經說,以示死守講章之學究,專力帖括之進士,震聵發蒙,良為快事。若以示聽俊子弟,或性稍浮薄,則未得其穿穴貫穿之勤,而先入其矜躁傲很之氣,動輒詬詈,侮蔑前賢,其患匪細。此書成于晚年,頗于其前說有所訂補,其醇粹者十而七八,平心而論,固遠勝朱子之說。[6]
此論完全跳出道德桎梏,較為允當。
然而毛奇齡所受的非議,恰恰從側面證明了其在清代學術中不容忽視的地位。才氣縱橫、性格乖戾,主張標新立異,諸多因素,皆使其無法湮沒于群學之中。然而,學者在對其作出品評時,著實不應持一家之言,亦需摘掉有色眼鏡,撇除門戶之見,從而做出客觀公正的評價。正所謂“善論人者,略其短而著其功,表其長而正其誤”。對此,清代學者焦循所言極是。其《雕菰集》有:毛奇齡好為侮謾之詞,全椒山惡之,并詆毀其經學。竊謂學不可誣,疵不必諱,述其學兼著其疵,可也,不當因其疵而遂沒其學也。其言既揭示了毛氏“好為侮謾之詞”的弊病,同時又平心論之,“學不可誣”,對毛奇齡的學術成就給予充分的肯定。
注釋:
[1]永瑢,《四庫全書總目》,1524頁,中華書局,1965。
[2]毛奇齡,《西河集》卷21,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249頁,九州出版社,2011。
[4]趙爾巽,《清史稿》,13176頁,中華書局,1977。
[5]阮元,《揅經室集》,543頁,中華書局,1993。
[6]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74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