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俊
王惠康造園
顧俊


一
蘇州人愛造園,大約天性使然。但凡手里有點閑錢,心里存份閑情,因緣際會又得了塊閑地的,難免心思活絡,動起疊山理水的念頭。縱是半畝三分,也要弄些臨池半亭,竹徑通幽,如此一來,內心才算有了個歸宿或寄托。關起門來,園內落花獨立,但得現世安穩,那些墻外的紛擾且由它去了。
在蘇州的洞庭東山和西山,王惠康就給自己造了兩座園子。
王惠康曾在蘇州園林技校任教,專攻園林古建,造園是他的本行。不過,早在十年前,他四十多歲的時候就辭去公職,孤身背個行囊云游四海。兜兜轉轉了幾十個國家,王惠康還是覺得住在蘇州最適意,只有這個地方能讓他安下心來,便在太湖邊買了兩塊地,堆起假山建了樓閣。
照說,這該是個閑人,一個有閑情逸致的閑人。
可我連著約了他兩次,卻都沒空。一次人在無錫,另一次跑得更遠,去了內蒙古的赤峰,都是忙著給人做造園方面的咨詢。第三次輪到他約我了,在清明雨季來臨之前,一起去了趟太湖之濱,看看他的園子,聽他講講造園的故事。

王惠康在東山鎮上的園子,叫嘉樹堂,還是豆蓮小筑,正式名字還沒想好,這不急。在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給我介紹起他的園中“四寶”,所謂豆蓮小筑的“豆蓮”即其中兩樣,紅豆樹和孩兒蓮。此兩物江南罕見,在我的印象里,蘇州城內的紅豆樹屈指可數,吳衙場有一棵,紫蘭小筑有一棵,這南國物種因其獨解風情,最惹相思,園內靜植平添了一份詩意。現在種在王惠康園子里的兩棵紅豆,是他不遠千里從湖北覓來的。
孩兒蓮原產印度,因花形小而飽滿如倒垂之蓮,且花色紅潤似幼兒之臉而得名。孩兒蓮在蘇州絕少,清代《吳門表隱》里特地記載了兩棵:“一在百獅子橋趙氏宅內,一在東洞庭山,翁漢津分植吳中,僅此二株。”其中東山那株最有名,還在雕花樓的花園里,算算樹齡有三四百年了。每年四月下旬開花,萬人爭睹,地方媒體多有報道,被譽為江南奇樹。王惠康園子那株孩兒蓮雖說不大,但在主人精心培植下,已服了水土,年年開花。
還有兩寶是什么?一個是藤和平,屬薔薇科,據說是拿破侖時代育成的第一種黃花月季。這花我有印象,小時候家住網師園邊上,外公認得園里的花匠,討得一株種在院子里。我們叫它藤本香水月季,開出花來又香又大,滿墻錦繡。花雖名貴但并不算稀奇啊。真是無巧不成書,聽王惠康講,網師園那株藤和平來歷不凡,竟是當年法國總統蓬皮杜送給周恩來總理的國禮,象征著和平友誼,周總理又轉交給蘇州園林局,就種在網師園的梯云室后面。1982年,王惠康有個同學在網師園做花工,培育了許多,便送給他一株,直到現在還在王惠康的園子里綿延不斷。時過境遷,現在反倒是蘇州園林里一株難覓了。
那最后一樣,堪稱鎮宅之寶了。如果說前面三寶是外來移民,這兩棵體形碩大的素心臘梅就是本地土著,幾百年前就長在東山的園子里。這么大的園植臘梅樹蘇州城里還真沒見過,綠化委的專家來看過,稱江南第一。每年臘梅花開,滿園飄香,王惠康會邀幾個畫家朋友,在樹下飲酒作畫。
蘇州現在交通便利,從城里開車到東山不消一個鐘頭,“四寶”還沒聊完已經到了太湖邊上。王惠康打開車篷,深吸了一口氣,這空氣和城里沒法比,你看看,湖邊的柳條在抽芽了,嫩綠嫩綠的,再過一個月桃花又要紅了,這是蘇州最最好的地方啊……
二
王惠康的園子就建在“最最好的地方”。
園子占地兩畝,他在2008年購得時,宅院已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地基比外面的馬路沉降了整整70厘米。在洞庭東山,這樣的老宅其實不少。昔日雕梁畫棟的華美,早已在歲月的塵埃中消磨殆盡,主人不知換了幾回,即便想修繕,也是有心無力。
園子以那對古臘梅為界,前后原屬兩戶人家。一戶姓王,一戶姓張。說來也巧,王家的主人居然也叫王惠康,同名同姓,辦過戶的時候,人家開玩笑,怎么自己過給自己呢?王惠康笑道,這就是緣分。
買下了王宅,王惠康看著院子里的臘梅古樹,心想,要是把后面張家的房子也買下,恢復原貌,在這基礎上重建一個園子,那該多好。然而此時,動這念頭的不止王惠康一個。張家的房子先后被好幾個人看中,有的出價甚至比他還高。照常理,當然價高者得,但張家卻作出個不同尋常的決定:其他人不賣,要賣就賣給蘇州的王老師(王惠康)!因為王老師是造園林的,賣給別人只會去起樓房。張家人對古建老宅的看重,在王惠康看來頗具古風。他說,只要我這個園子在,張家的后人還能進來歇個腳,喝杯茶,看看以前住過的地方,我的大門永遠開著。
買宅易,造園難。造這園子,王惠康花了兩年時間。除了主廳嘉樹堂用千斤頂將建筑構件整體抬高,原地原樣修繕外,其余建筑推到倒重建。王惠康最看重的是古建的文化價值,他指著嘉樹堂的主梁叫我看,梁上的描金彩繪圖案精美,保存得相當完好。王惠康說,這沒動過,還是原來的樣子。看建筑形制,這老宅起碼有三百年歷史。園中那兩棵高大茁壯的臘梅,想來也是當年的主人建宅時植下的。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同樣道理,園不在大,有古則安。正是老宅古樹,乃至一些殘磚斷瓦、青苔舊痕的細微末節,構起了一座園林的氣場。它自有一種定力,能讓人安下心來。王惠康說,現在蘇州新造的園子很多,但你走進去,卻感覺不出傳統的味道。

兩個人沏杯茶在廳堂里靜靜坐著,不要說話,園子里古臘梅的影子慢慢移動。屋宇軒敞,清風徐來,雜著花香、樹香,或許還有一些生漆和桐油的味道,隔壁東山人家炒新茶的味道,你細細辨去,此刻竟覺得腳底下方磚縫隙里升騰起來的霉濕味也是書卷氣的,那么熟悉而親切。王惠康問我,在這里坐坐,吃吃茶,阿是覺得和在拙政園、網師園沒什么兩樣?我笑了笑,明白他說的意思。
王惠康的園子風格傳統,中規中矩,前后三進院落,廳堂兩側廂房,后院一隅布置了假山亭臺,若干園藝景觀小品穿插其間。由于周圍都是居民建筑,設計上只能因地制宜,于方寸中見天地。有兩樣別出心裁,我印象最深。兩側廂房因建筑高度的局限,往往只能做一層,而且房間容易走破,私密性不強。王惠康匠心獨運,將廂房分隔成上下兩層,以現代建筑設計理念做了空間規劃,臥室、客廳和書房合理分割,實用功能大大凸顯。而從外面看,依然是蘇式古典建筑風格,一點不顯得突兀。還有后院假山上一座五面亭,看似傳統的磚木結構,古色古香。但仔細看別有洞天,五面窗戶鑲嵌雙層玻璃,亭子頂部隱蔽處設有空調通風管道,用王惠康的話說,落雪天坐在亭子里吃老酒也凍不著了。
這也算是與時俱進,造了園子自己住,當然怎么適意怎么來。
王惠康領著我在園子里轉悠,花木扶疏已有春意,他指給我看,這是瑞香,那是海棠,春天開什么花,秋天結什么果……我問他,這園子你常來住嗎?他想了想,搖搖頭,每年的除夕,我一定會在這里住一夜。
嘉樹堂的長案上奉著王惠康高祖母的照片,當年老太太七十歲做壽時潘家送的。世道變遷,隔了五代,能傳到王惠康手里,也算是天意。造了園子,王惠康就把照片奉在廳堂里,心里覺得踏實,老太太還在幫自己看房子呢。同樣,幾間房間特地放著家里長輩用過的舊式家具,那些帶著體溫和回憶的陳設,讓這園子多了幾分溫情。或許,對于王惠康來說,他不僅僅是在造園,而是想找回一個失落的家園。王惠康淡淡地說,我的想法很簡單,自己和園林打了半輩子交道,總想造個自己的園子,也算有個交代,留下點屬于自己的東西。好比你們寫文章的,到老了總想結個集。
他話題一轉,園子是造好了,可沒時間過來住,將來能不能保存下去也是個問題。我和他打趣,你不傳給兒子?
孩子都大了,家里幾個子侄都在海外留學,不是美國,就是英國,園子給了他們怎么辦?誰會來打理?到他們手里,恐怕也是被賣掉的命運。倒不如用這園子建個博物館,或者成立個基金會,最起碼能得到保護,留存下來。將來孩子不管身在何方,想回家了,也有個去處,畢竟有個根扎在這里。
說這話時,王惠康頗有幾分無奈。
三
王惠康更多時間在西山,現在該說是金庭了,但老蘇州人叫習慣了,改不掉。他在那里也造了個園子,開了家青年旅社,自己就住在客房的樓上。相比東山,他顯然更喜歡在西山的生活。為什么?他說了句話意味深長,人在年輕時候都想安靜,時不時想去山里隱居一下。可到老了,又最怕寂寞。
王惠康西山的園子大概就是為自己養老的。有假山,有戲臺,有四季花果,因為做了民宿,最不缺的就是人氣。一個人想安靜時候,盡可蒔花弄草,聽曲賞雪。待得厭氣了,出來走走,隨時能找個人談天說地。西山旅游地,來投宿的哪里人都有,前幾天,一個俄羅斯的背包客來園子里喝咖啡,兩個人就聊得挺投緣,語言不通有什么關系,反正有手機翻譯軟件。
西山的園子不大,連建筑才一百多平方米,王惠康花了番心思,規劃得錯落有致。湖石假山瀑布潺潺,臨池戲臺曲聲婉轉。王惠康饒有興致,指著茶室的窗格叫我看,喏,從里面望出去,一個格子就是一幅畫。坐在里面吃茶,要定定心心看,每個角度,每個季節,都是不同的,陰晴雨雪,天天不一樣。園林就該這么欣賞,阿是蠻有味道?
他確實是得其三昧,樂在其中了。
蘇州太湖邊上真是“最最好的地方”。就說吃吧,物產豐富,一年到頭時鮮不斷。去飯店吃飯,根本不用點菜,碰到什么吃什么,像這個時節,清蒸白魚、醬爆螺螄、鹽水湖蝦,樣樣新鮮無比,出了水就上了桌,這等享受城里人只能眼饞了。園子里住久了,覺得悶了,便去山里的雨花禪寺討杯茶,和方丈聊聊天。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王惠康說自己是個閑人,人過中年,也沒有太多的欲望了,就這樣在園子里孵孵也蠻好。
實際上,我看他也閑不下來。近年來私人造園的越來越多,王惠康名聲在外,常有人請他設計規劃。上個周末,他就連著幫人看了兩個園子。蘇州園林的影響力更大,大漠里建大棚,也會引入蘇式古建元素,他上次去內蒙古赤峰就為這事。對于私人相托,王惠康從不收費,就當是結個緣吧。他信佛,常常說到一個緣字。
造園是一門綜合性很強的學問。不僅僅要懂古建設計,會空間規劃,還要懂園藝綠化,疊山理水花木種植處處有講究。有學問還不行,還需要親力親為的實踐經驗。最后能夠統籌全局,必須有個文化高度,那屬于藝術審美的范疇了。因此,真正的造園大師非常難得。王惠康早年執教的蘇州園林技校被并入旅游財經學院之后,有些園藝教學科目一度取消。近年社會上對園林古建人才的需求越來越大,校方希望恢復古建班,請他回去授課。王惠康也很樂意自己的所學所長能派上用場,不管怎樣,能留下一點經驗總是好的。
這些事已經夠王惠康忙的了,他居然還說自己是個閑人。
看園子的時候,我跟在他的身后,瞬間有個錯覺,他不像園子的主人,更像一個花匠。石條上榆樁盆景的葉子有點黃了,假山后黑松的枝條太長了,屋角的紫薇過了年還沒修過,枇杷樹干太高要悶掉點了……怎么打理,都是技術活兒,別人做他不放心,只能自己動手。兩個園子,那么多品種的花木,四季輪換,光這些夠他折騰的了。我感嘆,享受有時候也是一種負擔啊。王惠康笑笑,不是有句話么,樂此不疲。
事再多,身再忙,心永遠是閑的,這該是修為,也是福分。
在東山的嘉樹堂,王惠康給我講了個故事。當年他的高祖母七十壽辰,沒有鋪張慶賀,只做了一件事,出錢雇人在老宅邊上,婁門外的五潨涇修了條路。有一次,他和兒子正好走過,他指著那條路告訴兒子,這路還是我高祖母修的。邊上有人聽見,問他,你們家姓王吧?王惠康感嘆,百年之后居然還有人記得。那么,現在多做點有意義的事,將來總會留下點痕跡。
嘉樹堂前的那兩棵紅豆樹,植下已有八個年頭了,可從未見開花結果。王惠康說,不結豆也好,說明年景不錯。這紅豆樹也怪,結豆之時往往有旱澇之災。我聽著好笑,紅豆樹不結豆,你千里迢迢從湖北移植過來干嗎?再想想,也有道理,這不就是典型蘇州人的活法么?萬事不強求,隨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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