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罡
智者朱季海先生二三事
高志罡

朱季海書影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偉人、智人、凡人是有區別的。智者,智慧超群,特立獨行,個性鮮明;一個智者,就是文化的一座豐碑。
朱季海是個智者,而且是個大智者。

朱季海
朱季海(1916-2011)是章太炎的弟子,在經學、訓詁學、考據學等多方面造詣頗深。幾十年學海沉浮,成就一代國學大師。由于多種原因,沒有正常工資收入來源。1997年初夏,作家王開征到我辦公室商談學會工作,提及朱季海先生目前生活困難,并說境外媒體介紹中國有“兩個半”國學大師,朱季海算半個,未被重視。我問,朱先生在哪工作的?王開征說,他沒有工作單位,也沒有工資收入,但熱情支持參與學會的工作,是學會的學術顧問。
我和領導匯報后,市委宣傳部周向群部長要我深入了解一下情況。這天,在王開征陪同下,我與同事洪曄一同到觀前街東一僻靜小巷的兩層小樓朱先生家登門拜訪。早聽說朱先生每天生活很有規律,上午8時出門,手提一個包,包里一本書、一把傘,徒步走到定慧寺巷的雙塔公園,在茶室亭柱邊打盹到中午。我們在7時58分準時按了門鈴,是朱先生的小女兒開的門。進門后只見朱先生正從樓上下來。我迎上去說了一句:“朱老,您好!您昨晚又沒睡好吧?”朱先生看著我,轉回身叫我跟上樓。事后他曾對我說,“就憑你這句話,我認同你。”這可是極高的“禮遇”,幾乎沒有人能踏進他的書房。先生的書房兼臥室,四周滿滿全是書隨意堆放著。中間一席在地算是床了,白熾燈用繩牽在中間,四壁和屋頂水印斑斑,南北窗用尼龍薄膜擋著。真沒想到一代大儒境況如此寒酸!
多年來,由于屋子南側的百年老店凌晨3時開灶,鍋爐聲困擾朱先生休息,下半夜難以入睡,他只能熬到天亮再到雙塔茶室倚著柱子打盹到午時,一碗陽春面后就或到蘇州圖書館古籍部,或到書店和怡園。
回單位后向周部長作了詳細匯報,并草擬了情況報告。部領導高度重視,責成我向市委匯報。市委主要領導在匯報件上密密麻麻作了批示,提出了具體的工作要求。可見,市委領導對知識分子的重視和關懷。
我奉命向時任平江區委宣傳部長王國萍作了匯報,區委商議決定撥款給朱先生修繕住房。修繕房子要十多天,我就安排朱季海臨時住到十全街旁邊的迎楓飯店。我和飯店經理作了交代,定了較合適的伙食標準。可沒過幾天,經理就來電話說,“你的客人早餐就點魚蝦吃,這樣下去要超標的。”我跟經理說,“你就讓他點著吃,標準是可以提高的。”十多天后,房子修好后,我跟朱先生說可搬回家了。
朱先生先是托家人來電,后直接和我說:“房子沒按照原樣修,我不能回去。”原來工程隊把房南窗口下的落水管移換到北窗口,這是根據下水道走向作出的合理改變。朱先生卻以修舊要如舊為由,堅決不回。最后不得已,我讓工程隊把落水管再換到南面。

朱季海書法
在修繕房屋期間,部領導要求采取務實措施,改善朱先生的生活條件。經研究,決定聘請朱季海先生為市社科聯顧問。以此可每月發津貼給他聊以補助。
這天,向群部長專程到迎楓飯店會議室,我們正兒八經印了大紅聘書,帶了首次補助津貼。到會議室后,我去房間請先生,事前已和他說過此事,他也同意的。穿著背心的他見我進來,就站起來雙手伸開,說:“給我穿件襯衫。”我給他穿了襯衫,扣好扣子,走向會議室。沒想到他一只腳穿著自己的鞋,一只腳穿著飯店的拖鞋。入座后,向群部長贊揚了朱老先生的國學造詣,并對他的學術貢獻一一列舉,希望老先生多關心支持蘇州文化事業發展。接著向群部長給朱先生頒發了聘書。正準備繼續談談蘇州文化發展的想法時,沒想到,朱季海先生站起來說,“我先回房間了。”徑直走出會議室。我趕緊跟上去,朱先生說,“以后我就跟你聯系。”我順手把顧問津貼交給他,他二話不說接了過去。當我轉身返回會議室時,朱先生在后面大喊一聲,“你回來!”我回身問朱先生有何吩咐?他說,“我答應當市社科聯的顧問,沒答應當市委宣傳部的顧問。”我一愣,這怎說呢?朱先生說,“你給的津貼用的是市委宣傳部的信封,我不能拿。”我一時真暈的,說“只要里面的錢是真的就好了呀”,他堅決不肯。我隨即叫洪曄找了個市社科聯信封裝好后交給了朱先生。
自此,每月津貼按時發給,開始是送去現鈔,隔了幾年,都用銀行卡,就劃款到卡。有一天我接到朱先生小女兒電話,說朱先生叫她問一下,這個月的錢怎么還沒到賬。我問明情況后,對其小女兒說,是會計外出沒及時劃款,現已劃出,請查收。心想,看來這微薄的津貼朱先生還挺在意的哦。
俞明先生是我尊敬的老領導,是蘇州文化和意識形態領域德高望重的前輩,散文很有特色,書法也很大氣瀟灑。第一次閱讀他的散文集《姑蘇煙水集》就被其文采吸引,而此文集開篇《書癡》寫的就是朱季海。文章結尾處寫到文革時,朱季海在怡園看書,一群紅衛兵沖進去找被追趕的老干部,見朱季海手捧古線裝書,書中標注有紅圈等符號,紅衛兵以為是通敵密電碼,就抓著朱先生。正在此時,另一路紅衛兵高喊“走資派在這里”,朱季海乘勢脫跑,俞明文中寫此景為,“朱抱頭鼠竄而去”。
在一次市三槐堂研究會理事會上,我把此事告知朱季海,朱老說,“作者我不認識,文章寫得不錯,就是最后有一句話寫得不對。你想想看我朱季海怎會抱頭鼠竄而去呢?”我聽后才知,俞明寫此文時,還沒見過朱先生。我記著此事,要找機會讓兩位智者相見才好。
1997年6月30日傍晚,我騎自行車到俞明先生東小橋寓所,帶著俞先生到迎楓飯店。進屋見朱先生正在看中央領導抵達香港,參加次日香港回歸祖國慶典的新聞。我陪朱先生在餐廳見了俞明先生。兩位智者相見恨晚,邊吃邊聊,朱先生講了經學、訓詁學,還講了量子物理,不時還講幾句外文,令我敬佩他的博學。而俞明先生也認為朱季海是有骨氣的學者。
朱先生搬回家中,二樓居室有了明顯改觀,時任市文化局長的高福民經局務會議討論決定,給朱先生購置書櫥等文具,以蘇州博物館顧問的名義給津貼。蘇州科技學院在院刊上開了專欄,按期刊發朱先生文稿。朱先生還是每天早上出門,到雙塔休息,下午去古籍部或書店,有時去怡園走走。
2005年左右,我接待來蘇考察的原武漢市委書記、市人大常委會主任黎智先生和夫人趙慧,趙女士任湖北省社科院方志所黨委書記。在陪同考察期間,我介紹了朱季海先生,并說朱先生一生敬佩聞一多先生,如黎書記不介意,能否抽時間看望一下朱先生。在黎書記首肯后,我在第二天上午10時許,徑直帶黎智夫婦倆到雙塔公園。朱先生已小休片刻,我說明了來意,他樂意見面。當他們握手言歡時,我想朱先生能同偶像的后裔見面,也算是令他歡愉的一件好事。分別前,我們4人合了影,這是我第一次和朱先生合影。黎書記回武漢不久,我收到趙慧女士郵寄來的兩套《聞一多全集》。趙女士特地寫明,感謝與朱先生的見面,請轉送一套給朱先生。遺憾的是,幾個月后的一天,我收到趙女士發來的訃告,黎智書記走了,我潸然淚下。
朱季海先生崇敬聞一多,真令我贊嘆!
時下,國家啟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工程,朱先生若健在,那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