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為
老先生給我寫郵件的當天,我就發給全團隊了。
嘖嘖嘖,1949年生,和共和國同齡。嘖嘖,1991年就有專利了,這一年我一半兒的團隊成員剛出生。嘖嘖,1981年,我出生那一年,他就是廠長了。嘖嘖,這樣的老先生也是知道我們公司“造作”的。
不乏一點小小的虛榮心。
你看,我面過1998年生的,也面過1949年生的。
我常常為這種兩極化的團隊和hold得住感而驕傲,“造作”是個長鏈條團隊,橫跨制造業和互聯網這兩個極端古老和極端年輕的行業。所以我們的年齡差從5年、10年,最后變成25年。這種hold住是一種壁壘,我常常想,大約也只有我這樣從傳統行業到互聯網,做了這么多年,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人,才能hold住。
老先生來以前,我大抵是這樣的虛榮著。
然后老先生就來了。
早上7點出發,從江南來,提著小小的漂亮的商務行李箱,大約為了顯得氣色好,特意穿了一件干凈整潔的紅色polo衫,坐了6個小時的火車,再倒地鐵和打車,下午到了辦公室。為了表示對人的尊敬,還重新梳理了一次頭發,花白的頭發,略略稀疏了,但梳得一絲不茍。
我的辦公室里,正奉行著新世代文化,上百個年輕人一人一雙的人字拖和短褲,當然也包括沒洗頭和穿著拖鞋的我。
老先生走在辦公室里,是那么格格不入。不是銀發與黑發的格格不入。而是一絲不茍和隨意散漫的格格不入。
落座,腰板挺直,手機靜音,雙肩放平,老先生開始講。上山下鄉,知青支邊,10年學藝。20世紀80年代回城返廠,從工人干到技術廠長;90年代南去沿海,外貿興起;21世紀初群雄四起,江湖逸聞。
老先生操一口湖南普通話,一板一眼,講江湖事,如同話家常,偶爾還會卡殼,認認真真,好像一部活歷史坐在眼前,數據細節一清二楚。
我從嘻嘻哈哈坐著,變成了板板正正坐著,像20年前那個大學教室里的女學生。
我打開自家官網,一個產品一個產品問他,怎么能更好地優化細節?怎么樣彎管能彎得角度更標準?怎么樣做模塊能組接得更順滑?怎么樣實現無螺絲的木器組裝?怎么樣在一個貨柜里實現最大的容量?
老先生有問有答,老先生兩眼放光。
問:“為什么我覺得團隊這么笨?”
答:“那都是你的問題,你沒有規劃整理好。參照組建流水線最重要的法則是:1.流程要設計到只要是個勞動力就能做最好的產出的程度。2.手一直動,腳不能動。3.中等體力的人做下來20分鐘后背要汗濕才是好設計。”
問:“為什么研發周期這么長?”
答:“關鍵位置流程設計完整,關鍵崗位技術過關,按小時卡算執行時間?!?/p>
問:“為什么年輕人不能一專多能?”
答:“不愛學習?!?/p>
問:“為什么首版樣耗時太多?”
答:“研發終稿分為六大模塊……(此處省略2000字)……你都交付清楚了,執行者才能執行?!?/p>
時間過去了2小時,老先生喝了一杯水,沒上廁所,沒有接過電話,沒有轉移過話題,沒有閑聊一句。讓我想起了我面試過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我自己。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專注。
老先生打開電腦:“來以前,我用了兩個晚上整理這些資料,這是我第一次出來面試,我這一輩子,憑技術好,從來都是人找我,我沒有找過工作?!彪娔X里是40幾個文件夾,一項一項,有編號、項目名稱、時間。第一個文件夾里,是專利文件掃描件、產品3D圖、動畫示意、實物圖、流水線圖。文件一個一個標注。序列與簡歷一致,沒有一個錯別字。圖片序列,每一個文件夾內都一致。然后又是兩個小時,老先生坐得端端正正,字正腔圓地講述,依然沒上廁所,沒停頓,發絲不亂,聲調平和。
會議室里已經攏了一排年輕人,大約每一個人都可以叫他爺爺。過30分鐘,鼓一次掌。再過30分鐘,再鼓一次掌。一群年輕人,站得筆直,看一個老先生,慢慢地講。
到了第5個小時,我問老先生,我請您做什么呢?
老先生沒有說我要做CXO(公司高管人員)。
老先生說你們看著辦。什么事我能幫到的,我都可以做。你們是做事情的年輕人,我能做什么做什么。
對,老先生沒說要做CXO。他先問我,需要他做什么。
我坐得筆直,我稱他為您,發自內心尊敬。
這是我職場17年來面試過的年齡最大的求職者。最初我以為是場面試,最后我認為是一場教育。
我一生中面試過上千個人,未有一個有他這樣的認真嚴謹,還特別是在67歲的高齡。
面試到后來的時候,我認為這已經不是面試,這是一種學習。從某種意識上,我開始反思我自己。“造作”所處的實體行業,哪一樣不是由傳統的精工細作,一分一分成本,一點一滴運營組成?這30年來,這個行業是一個公司一個公司死亡淘汰,最后優化的成果。我們的團隊,人的質地,不是一瞬之間,一句話就能達到彼岸的。
老先生在這里的這個下午,讓我穿過時光,看到了人的質地。一切眼前的巨大事物,都會煙消云散。唯一留下的是人的質地。
若我67歲,是否還能這樣:發型一絲不茍,帶著一箱子專利,腰板筆直,言語平和,尋找傳承的人?
(摘自《情感讀本·生命篇》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