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價保釋案”的案內案外

木子

一起發生在美國加州灣區圣馬特奧區的命案，因為將近5億元人民幣的“天價”保釋金，不但在美國引起不小轟動，更是因為犯罪嫌疑人的華人背景，在大洋彼岸的中國形成輿論熱潮。

富人區的謀殺案

舊金山灣區是美國傳統的富人區，其下轄的圣馬特奧縣（San Mateo County）是富人區中的“更富人區”——根據2013年《華爾街時報》的報道，這里的居民平均每周收入為3240美元，為全美第一，高出第二名曼哈頓地區1000多美元。這大概也是因為甲骨文、EA、索尼娛樂等多家企業的總部都選在了這里。

左圖：4月6日，蒂凡尼·李在保鏢的陪同下離開美國舊金山灣區圣馬特奧縣監獄

圣馬特奧縣下的希爾斯伯勒（Hillsborough）是一個人口只有1萬多的小鎮，其中接近三分之一人口為亞裔。毫不意外，希爾斯伯勒也富得令人羨慕——其人均年收入接近10萬美元。據《福布斯》2015年數據，該鎮房價中位數接近500萬美元，排名全美第十。2011年，CNN Money頻道將希爾斯伯勒評為全美最有錢的城鎮（No.1 in 25 top-earning towns）。值得一提的是，1994年林青霞與邢李源的世紀婚禮，就在鎮上的邢家豪宅舉行的。除了“富得流油”之外，當地人引以為傲的，還有良好的治安。“希爾斯伯勒地區的殺人案率極低，作為轄區內最富有的城鎮，這個地方平均10年才出一起殺人案”，律師杰弗里·卡爾（Geoffrey Carr）評價說，而他恰恰成為希爾斯伯勒“十年一遇”謀殺案的辯方律師。

右圖：4月6日，希爾斯伯勒謀殺案辯方律師杰弗里·卡爾（右）在圣馬特奧縣監獄接受記者采訪

2016年5月11日，在距離希爾斯伯勒約129公里處的高速公路旁發現了一具尸體。死者是一位年輕的男性，全身赤裸，只穿著一雙黑襪子。連日的高溫暴曬之下，尸體已經高度腐爛，無法辨認，警方不得不通過比對牙齒才最終確認了身份——29歲的凱斯·格林（Keith Green）。格林正在烹飪學校學習，想成為一名好主廚。尸檢結果顯示，格林死于謀殺。從他缺失的一顆門牙來看，兇手很可能是在將一把9毫米口徑的手槍放入他的口中后，扣動了扳機——子彈擊碎了他的脊柱，當場斃命。鑒于尸體的狀態，法醫已經無法確定他是否還遭受過其他創傷。

警方毫不費力地鎖定了犯罪嫌疑人——格林的前女友蒂凡尼·李。格林與蒂凡尼·李共同生活多年，并育有一個4歲、一個2歲的女兒。他們住在希爾斯伯勒市富人區的一幢豪宅里。在鄰居的印象里，這家人的生活，是“成群來來去去的用人、保姆”，和時常停在門口的各種各樣的豪車。

2015年秋天，格林與蒂凡尼分手，但為了兩個孩子的監護權仍然爭執不休，甚至一度對簿公堂。2016年4月28日晚上9點左右，格林與蒂凡尼相約在一個餐廳見面，再次商量孩子的監護權問題。因為餐廳就在自己租住的公寓對面，格林沒有開車，甚至都沒有帶鑰匙和錢包。在這之后，格林卻再也沒有回家。第二天早上，一位徒步者在距餐廳約28公里外的金門大橋公園里撿到了格林的手機。警方馬上展開了調查，親友們也開始四處懸賞征集線索，然而格林始終音訊全無，直到他的尸體被發現。

5月21日凌晨4點，一組特警隊員包圍了李家的豪宅，自從格林搬走后，蒂凡尼就和中東裔的新男友、29歲的卡威·巴亞特一起住在這里。在特警反復喊話無人回應后，特警隊用裝甲車破開了李家的大鐵門，將蒂凡尼和男友帶走。

而就在一天前，警方已經逮捕了他們的朋友奧利弗·阿德拉（Oliver Adella）。道路監控錄像顯示，4月28日蒂凡尼和格林見面后，阿德拉開著一輛2005年的克萊斯勒尾隨蒂凡尼的奔馳AMG G63。5月5日阿德拉將該輛克萊斯勒賣掉——買主后來在接受警方調查時稱該車有漂白劑的味道。此外，5月20日，警方從阿德拉妻子的車上截獲了他之前使用的車載自動繳費儀，上面的記錄顯示，4月29日凌晨3點半前后，他的車曾通過金門大橋向南而去（格林的手機是在金門大橋公園發現的）。

公訴人初步推斷，可能因為在孩子監護權的問題上與前男友格林存在爭端，蒂凡尼與現任男友巴亞特一起策劃了這起謀殺案，巴亞特開槍殺死了格林，阿德拉則負責拋尸。身高約1.96米、體重113公斤的職業是保鏢和私人健身教練。阿德拉的妻子卻稱，她丈夫“連一只蒼蠅都不會傷害”。

控辯雙方

杰弗里·卡爾是當地著名的刑事辯護律師，對于他接手的這樁看似尋常的謀殺案最終引發的風波，他在接受本刊的越洋電話采訪時坦承始料未及。雖然采訪時他的聲音稍顯疲憊，但聽得出卡爾本人相當開朗，采訪中不時大笑起來。

卡爾做刑事辯護這行已有將近40年，2005年被評為加州的“超級律師”（Super Lawyer）。卡爾是個越戰老兵，業余愛好是維護一架1965年生產的休伊直升機，而在越戰中，卡爾正是一名休伊直升機駕駛員。在媒體的照片中，他身形高大，梳著短馬尾辮，西服肩上有些刮痕，如果不是戴一副金絲眼鏡，很像是《低俗小說》中的角色文森特老年時的樣子。

或許感覺到了此案在中國引起的巨大影響，在訪談中，卡爾不時調整自己的說法，尤其是對于嫌疑人的家庭背景和財產情況，措辭十分謹慎，他將具體的細節都推給了李家的家庭律師。遺憾的是，一直到發稿為止，我們都未能聯系上他提供的家庭律師。

卡爾坦承這個案件所引起的轟動，是他沒有料到的。“在保釋金公布以前，本案在當地確實也是臭名昭著，但并沒有到國際層面上。我完全沒有預料到后一點。”作為蒂凡尼·李的代理律師，他甚至接到了匿名電話和網上的威脅，比如“你就快嗝兒屁了”“你是個惡魔，你將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等等。不過作為“老江湖”的卡爾并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他也并不為意。

卡爾從1979年就開始從事律師生涯，有近40年的從業經驗。“我1988年第一次領銜辯護謀殺案，從那時起基本每年一例。家庭成員間的謀殺案不稀奇，很不幸，數據上講，無論是國際范圍還是美國，這種謀殺案都是最常見的。”

卡爾為蒂尼凡選擇的是無罪辯護。對于控方的幾點關鍵證據，比如5月21日，警方在搜查蒂凡尼的住處時，在她的高爾夫球包上發現了屬于子彈碎屑的微小顆粒;格林當夜所穿的粉色耐克籃球鞋，在蒂凡尼·李的豪宅中被發現，等等，卡爾堅稱，因特警荷槍實彈進行屋內搜查，這點不能成為證據。卡爾還說，事發當夜，蒂凡尼還向她母親公寓的房客發了短信，“那樣的短信可并不像一名謀殺案的參與者會發出來的”。卡爾還堅稱，蒂凡尼在孩子監護權的問題上達成了一個有利于自己的協議，因而并不存在殺死格林的動機。

作為控方發言人，“天價保釋案”的地區檢察官斯提夫·瓦戈斯達夫（Steve Wagstaffe）可是個大忙人。他負責的圣馬特奧縣有70余萬人，他麾下有60位起訴人，他本人有至少兩位助理。在幾天夜里的“不懈追問”下，第二位助理終于給出了他個人座機的電話。這樣我們才得以采訪到剛剛從法庭上回來的檢察官本人。有意思的是，在瓦戈斯達夫當天出席的另一起案件上，“天價保釋案”的當事人蒂凡尼·李的辯護律師杰弗里·卡爾又作為嫌疑人的辯護律師出庭。這兩位采訪對象真算得上是老對手了。他們互相評價也都很高。“他很棒，非常棒。他是資深的刑事辯護律師，他會很好地為蒂凡尼·李辯護，一切都將非常職業化地完成。”

其實在檢察官瓦戈斯達夫看來，這件案子，“單純作為謀殺案而言，沒有任何出奇的地方”。“唯一特別之處，就是被指控的嫌疑人中，有一位真是家財萬貫。在我們圣馬特奧縣來說，也是獨一份。這是我們歷史上，甚至是北加州歷史上數額最高的保釋金。”“我們一開始以為這件案子發生在希爾斯伯勒這樣的富人區會引起很多關注。但沒預想到有這么大的影響。尤其是保釋金數額公開后引起了國際關注。”

“由于法律原因和檢察官的準則，我不能談論具體細節。”瓦戈斯達夫說。在他看來，犯罪動機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現男友對前男友的嫉妒。二是蒂凡尼害怕自己失去兩個孩子的撫養權。”

天價保釋

2016年8月17日，加州圣馬特奧縣高等法院。這一輪傳訊在被律師推遲了至少三次之后，蒂凡尼、巴亞特和阿德拉終于站在了法庭上。面對謀殺罪的指控，三人均拒絕認罪。據當時在場的媒體報道，在法庭上，蒂凡尼一直顯得非常平靜。而李家的第一次保釋請求被拒絕。

“法院直到今年2月份預審時，才聽取了我提出的保釋請求，給出了金額。”卡爾透露說，是李家的朋友把他介紹給李家的。對于蒂凡尼·李的母親李繼紅，直接打過交道的卡爾說：“她并不怎么說英文，所以和她溝通都是通過翻譯”。相比之下，“蒂凡尼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中文是她的第二語言”。

卡爾似乎有點反感媒體對于保釋金金額的“糾纏不休”，當被要求為本刊核實保釋金的具體金額時，他先是含糊地說“記得不大清楚”，但后來還是介紹了詳情：“今年4月份李家和朋友們湊齊了這筆錢。基本上一半是家里的財產，另一半是商業伙伴和朋友們湊起來的。我只負責為蒂凡尼·李提供刑事辯護。因為評估財產價值等工作需要第三方完成，所以這部分工作是由李家的家庭律師和另一位律師完成的。最終由縣議會通過。”

“5個月前，法官提出此案可以有保釋金，我們希望是1億美元，但法官認為過高，所以最終金額是3500萬美元。我們完全不知道李家到底有多少財產，只是覺得如果保釋金達到1億美元，蒂凡尼·李就不大可能棄款逃回中國。”控方代表瓦戈斯達夫說。

“之前我告訴李小姐的家人，要做好保釋金額在1000萬到2000萬美元的準備，所以這個數字出來后，他們還是有些驚訝的。”卡爾說。卡爾對這個數字顯然有些不滿。“你要問我是不是很驚訝？的確，我確實被驚到了，但這是法官的活兒，州政府付她工資，讓她做出自己認為對的決定。”他又有點譏諷地說：“最后結果遠高于我們的期望值，也遠低于地區檢察官的期望值。這個結果是不是還挺有道理的？”

如此龐大的數字不僅讓李家人有些措手不及，也震驚了當地民眾。李家人提出，希望采取繳納現金和房產抵押相結合的形式支付。而依據加州的法律，如果無法繳納足額的現金，需要以房產或其他固定資產做擔保，則固定資產的價值必須是法院所要求數額的兩倍——這意味著，保釋金額實際達到了7000萬美元。

出乎意料的是，李家人真的交出了這筆錢。在大約一個月的時間里，蒂凡尼的母親李繼紅聯合十余位親友、商業伙伴，開始籌集資金和房產。“他們本來準備了15到20處房產，但后來發現，因為早年買的房子房價都上漲了，核算下來只需要13處房產就夠了。”卡爾說。“蒂凡尼從沒有過犯罪記錄，她是舊金山大學的畢業生，擁有金融學的碩士學位。她能得到這么多親友的支持，不僅因為他們相信她不會逃跑，也因為他們相信她是無辜的。”盡管面對重重質疑，卡爾還是盡職盡責地為自己的當事人辯護。李家所支付的這筆總額約合4.8億元人民幣的保釋金，不僅創造了他們所在的加州圣馬特奧縣保釋金額的最高紀錄，在美國司法史上也位居第八。

2017年4月6日下午，31歲的蒂凡尼·李終于走出了監獄的大門。看到早早等候在門外的各路記者，頭戴黑色棒球帽、身著黑色連帽衫的她馬上低下了頭。在保鏢一路的護衛下，她一言不發，突破了記者們“長槍短炮”的重重“圍攻”，鉆入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中，揚長而去。

蒂凡尼獲釋后，這一案件在全美引發了劇烈的社會反響。一方面，人們再一次掀起了對保釋金制度公平與合理性的拷問。瓦戈斯達夫坦承他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天價保釋金的確為人所詬病，就我看來，目前的保釋金制度，確實使富人獲利。像這樁謀殺案里的女主角，因為家里有錢，她就可以離開監獄。其他兩位男性嫌疑人，付不起錢，所以就必須待在監獄里。這并不好。我們和加州都在為改變這種狀況而努力。”

另一方面，天價保釋案也引發了對李家背景的許多猜測。但我們能獲得到有限信息，只能大概勾勒出這樣一個模糊的背影：62歲的李繼紅早年離異后帶領兩個孩子移民美國，如今，在建筑業、地產業都十分成功。公開資料顯示，早在1992年，李繼紅就在美國注冊成立了一家有中國背景的建筑公司，承接各類工程項目。她的第二任丈夫姚剛擔任法定代表人。自2001年前后，李家開始陸續在加州各地置業，隨著房價、地價的上漲，他們也獲得不菲財富。

卡爾承認，在遇到李繼紅之前，他對這位“非常有錢”的中國人，還多少抱有一些成見。但見了面后，“覺得是非常低調、誠懇”。“她很好交流，很誠實可信。她對浮夸衣著的概念就是穿Blackmont皮夾克再加上絲綢刺繡。”卡爾還透露說，“她的家庭在‘文革中受到了沖擊，她自己經歷過厄境，所以對自己的財產非常珍惜，從不炫耀。”但他又別有深意地說，“但是案件中的其他人就不是這樣了。”

目前，蒂凡尼·李回到了她被捕前居住的位于希爾斯伯勒的豪宅——這是李繼紅于2011年以226萬美元的價格購入的，如今約價值462萬美元。但奇怪的是，卡爾透露，李繼紅本人還住在公寓里。按法律規定，蒂凡尼·李出獄后，需要上交護照，24小時隨身佩戴電子監控設備。除了定期與律師會面、必要時去醫院就醫等特殊情況之外，不得邁出家門一步。如果她沒有按時出現在下一次的庭審上，繳納的全部保釋金和房產都將被沒收。反之，如果她在保釋期間完全遵守了各項規定，并如期出庭，保釋金和房產將如數返還。

“對于一個等待殺人案判決的人來說，她情緒還比較穩定。現在就是在家監禁中，除了到我的律所、去法院、看醫生等情況外，不得外出。她依然佩戴電子監控設施。”卡爾說。對于沸沸揚揚的輿論，他表示：“令人難過的是大家的關注點不是受害者格林先生的悲劇，而是我客戶付出的保釋金數額。這件事情不免反映了人性惡的一面。人們關注的是錢，而不是案件本身。”

格林去世后，他母親將自己Facebook頁面的頭像換成了一張格林與女兒的照片，很愛孩子的格林生前將兩個孩子的照片文在自己胸前。瓦戈斯達夫透露，格林去世后，他的母親在照看兩個孩子。“她其實對保釋金并不關心，只要孩子沒有被帶走，審判繼續進行就好。”

瓦戈斯達夫對案件的最終結果顯得信心滿滿：“從去年5月開始算，一般一件殺人案需要2到3年會結案。5到10個月后才會開始選擇陪審團成員。我們相信此案的證據十分充足，能夠說服陪審團做出正確的選擇。”

在被問及蒂凡尼·李的保釋對于控方而言，是否是一種失敗，瓦戈斯達夫里回答說：“保釋金額只是我們要求的三分之一，這肯定算不上勝利;但是，只要她下次出庭，案件繼續，就算一切正常，那就完全沒關系。不過，如果她真的逃回中國，不再出庭，那么這個法律體系就失敗了，而我們本來提出的1億美元保釋金就是有根據的。今年夏天就知道最后如何了。不過她現在還在呢！”

瓦戈斯達夫也毫不掩飾地承認，這種保釋雖然對大多數人來說有效，但對蒂凡尼來說，仍有變數，“她有機會使用私人飛機還有其他方法，如果她真的逃跑，那么她比一般人成功概率要大。但是她身上還是有GPS追蹤器，如果她取下的話，我們立刻就會沖過去。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她能否成功到達機場，上機逃離呢？我們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