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欣

美國記者弗洛倫斯·威廉姆斯與她的著作《乳房:一段自然與非自然的歷史》
在《乳房:一段自然與非自然的歷史》一書中,美國記者弗洛倫斯·威廉姆斯從人類學、生物學、醫學、環境史的角度對乳房做了解讀。
就一種器官寫一部科普書,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因為角度太多了,尤其是在當下這個社會。除了從解剖、發育、生理入手之外,還可以從公眾輿論、社會熱點、審美和藝術等角度入手。與心、肝、肺、腸這些平素不暴露在外,偶然血淋淋暴露出來會引起公眾恐慌的器官相比,人類的乳房(大致包括乳腺和支持乳腺的皮下脂肪墊)是一個多么柔軟美麗、萬眾矚目的書寫和研究的好器官,上述每個角度都可以作縱深切入,全面發揮,寫成一整本一整本的書。若是要把所有的這些論述壓進一本書里,就得用一點取舍剪裁的功夫不可。科普書涉及許許多多公眾未曾考慮過的問題和無從得知的知識數據,一般來說總是“開卷有益”。但一本科普作品讀完以后作為整體是否能讓人對探討的問題有全新的認知和感受,則要看作者對整體材料的把握和了解。好的科普作品給讀者以振聾發聵感,其中的很多細節隨著業界研究的深入將被修改;但不能因此就說科普靠不住。重要的是:數據更新和學說改變之后,讀者從書中學到的論證方法是否仍然不過時;替換以新數據和新理論之后,作者的論證是否仍然成立,仍然帶給讀者永久性地打開一扇窗般的感受。
乳房是否定義了人類的演化,定義了女性的一生?《乳房:一段自然與非自然的歷史》一書試圖給出一個傾向于肯定的答案,可惜開篇就犯了一個小錯誤:人類并不是唯一擁有“乳房”的哺乳動物。所有在圖片或真實生活中見過奶牛的人都應該知道。人類的乳房在沒有哺育幼兒的時候也保持隆起,這才是人類的特別之處。這個特別之處是否有個存在的堅實的理由?研究兩性互動的學者有最多的話要說(或者是圍觀群眾最愛聽他們的學說,因為淺顯易懂)。男性的性偏好導致女性擁有常年碩大的乳房,這聽上去很合理,尤其合人類后來搭建起來的男權社會的理。正如作者探討的那樣,乳房由大量的脂肪支撐從而擁有飽滿圓潤的外觀,這個結果可能有男性選擇的因素,也可能有營養和喂養后代的實用因素。當代美國女性對大胸的追求導致了隆胸整形醫療產業的突飛猛進,則一定是出于男性的偏好。作者描述了整形外科將小乳房定義為“病態”的來源,鼓勵著一代代脫衣舞女、演藝圈明星和良家婦女前仆后繼,忍受痛苦的手術和可怕的后遺癥,促進了乳房填充材料和隆胸手術流程的進步。即使是“保守”的得克薩斯州婦女,生過兩個孩子都不曾打過麻醉劑,也不惜躺上手術臺,把乳房從A罩杯升級為小C。作者雖然引用了數據。認為接受過隆乳手術的婦女并沒有出現顯著異常的免疫系統疾患,但她也記錄了高達28%~64%的泌乳衰竭,以及相當比例的損害性愛感受的乳頭麻木。
與隆胸手術的副作用和危害相比,作者更為關注的是環境中的化學品對女性乳房和乳汁的影響,以及如何采取可能的預防措施。可能因為作者本人不曾經歷過隆胸,但是經歷了生育和哺乳,她將大量的個人體驗與訪談和數據交織在一起,拉近讀者與作者之間的距離。簡直可以說她作為一個科學類記者,跟她的讀者的認識區別不大;她的焦慮在許多現代城市人身上都能看到。基于自身體驗的焦慮如此強大,以致很難用邏輯推理說服自己接受別的可能性。比如她認為體內脂肪增加不足以解釋女孩子的青春期越來越提前,因為自己青春期時非常的瘦。她也認為排卵期后乳房細胞增殖更活躍,因為乳房會變大腫痛。這是兩個很容易駁倒的例子:她無從得知很瘦的自己比起半世紀以前的同齡女孩來是否仍然屬于很瘦的范圍,細胞增殖也不一定意味著器官體積會同步增加。個人經驗是共情的好材料,但對認清事實沒有什么幫助。
因為添加劑與雌激素分子結構相似,所以對塑料的恐懼近于偏執,這在美國可能是一種相當響亮的消費者聲音。作者不得不在雌激素的“壞作用”和“好作用”之間搖擺,但是相當先入為主地認為塑料添加劑起的都是“壞作用”。她引用了得州大學奧斯汀分校教授喬治·比特納的實驗:用鹽水分解各種塑料,再用提取物喂養對雌激素敏感的乳腺癌細胞,發現絕大多數提取物都能促進乳腺癌細胞的生長。該教授由此得出結論,大部分塑料都含有雌激素生物活性。如果這個實驗確如書中描述,那么我們可以說這實驗的設計和對結果的解釋犯了最基本的科學錯誤:向培養基中多加一點糖也很可能促進乳腺癌細胞生長,糖并不具備雌激素活性;同樣的塑料提取物在乳腺癌動物模型內未見得有相同的促進生長的效應;塑料在動物和人體內不一定會分解出與鹽水分解相同的組分。
書中引用的大部分事例都基于流行病學研究,而流行病學就像是“讓所有老鼠都跑出籠子,結果就是流行病學”。環境因素對人類健康的影響很難通過大量數據分析得到最終結論,必須在闡明生理機制以后才能確立?!跋嚓P性不等于因果性”,這是一個讓人看了就頭疼的前提;疾病的生理研究和相應的公共衛生政策制定本來就不會是什么輕松的事。大數據分析的主要功能是指出某些可能的方向,供科學家和醫生做進一步研究。作者本人也寫到了這一點,但是有點兒諷刺的是,在探討結構與激素相似的塑料添加劑對女性生理和疾病的影響時,她表現得完全混淆相關性和因果性:身體力行各種“排毒”實驗,還為多年前甚至隔代發生的大事小事緊張不已。
在男性乳腺癌的章節,她的筆觸卻謹慎了許多,反復申明流行病學的不確定性。在北卡羅來納州的海軍陸戰隊基地列尊營,由于油庫和氯化物溶劑的污染,某些供水點的苯含量超過法定限額的76倍。71例青壯年男性患上了乳腺癌。美國軍方雖然不情不愿,但是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承擔了法律后果,向一定數量的受害人做了經濟賠償。對此事件,毒物與疾病管理局的波特主任則表示他無法對這些病例的成因做出論斷。與那些塑料添加劑研究者的大膽言論相比,波特主任的話技術上更為正確。他和其他專家出言如此謹慎,也許是因為矛頭指向的是美國軍方——一個強大專橫不愁錢的組織,可以輕易地摧毀膽敢挑戰它的研究者的職業生涯。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塑料添加劑和阻燃劑的研究者大力宣傳這些多環化合物能進入母乳并危害幾代人的健康和生殖能力,這個觀點的受眾是廣大公眾,以出格的言論博得注意力,對他們的研究領域可以說有百利而無一害。此書章節中對相關性的態度前后不一致,反映出來的可能不是作者本人的思維方式,而是她采訪的那些研究人員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她只是一個采集-記錄者而已。
總的來說,讀完這本書后的收獲是什么呢?也許還是老調重彈的健康均衡飲食、適度關注環境污染但實在不必草木皆兵,以及保護未成年女孩子免受突如其來的性騷擾這些看上去既無害又無聊的結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