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楊軍 圖片_網絡
“朗誦腔”和配樂
——略談誦讀和音樂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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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欄目“為你讀詩”2016夏季詩歌音樂會現場。圖為朗誦藝術家李立宏朗誦詩歌《和弦》
說到詩歌誦讀,“朗誦腔”和誦讀配樂是必然繞不開的話題。盡管這兩種形式近年來遭到越來越多批評,但在實際教學中仍是標配。因此,到底為何有人反對,有人贊成,還必須回到語言文字與音樂的關系上。可以明確的一條主線是,傳統關于這種關系的探討主要存在于歷代韻書制定,所謂“雅言”系統。韻書的主要目的即用于詩歌和韻文等創作,旁及經典誦讀。而近代以來,這種情況就變得非常復雜。一是源于白話文運動,白話文寫作代替文言寫作成為主流,二是翻譯和歐化漢語的影響。這二者實際打破了傳統以來以文言為主的詩詞格律系統,破壞了原本漢語音韻和音樂的平衡關系,因此,重建語言和音樂的關系,就成為現代詩誦讀和寫作撇不開的話題。
從本質上說,誦讀的腔調指向語言內部的音樂性(即韻律),而配樂則類似歌曲的旋律和伴奏,屬于語言音樂化的一面,盡管誦讀時并不唱。
(注意,為簡便,本文一般將“朗讀”和“朗誦”合稱誦讀,有時混用或稱“閱讀”,即指以日常說話調讀書或背書,古文曰“諷誦”即是。以與古詩詞的“吟誦”“吟詠”“吟唱”和一般意義的“歌唱”區分。)

抗戰時期的朗誦詩是面向群眾做宣傳的,圖為“狂飚詩人”柯仲平
首先,現在我們一般說的“朗誦腔”是指那種常見于舞臺表演,表情手勢夸張、語調高度形式化的詩歌誦讀。事實上,這種“朗誦腔”的爭論不是近年才出現的,早在上世紀白話文運動開始,白話詩誦讀的問題就被提出了。抗日戰爭后,作家朱自清就曾為當時的爭論連續寫了三篇文章。
在《論誦讀》中,他就將白話詩朗誦的實踐分為戰前和抗戰兩個時期。在戰前,朗誦是“要試驗白話詩是否也有音樂性,是否也可以悅耳,用那一種音節更聽得入耳些”,目的是為“白話詩建立新的格調,證明它的確可以替代舊詩”。但抗戰開始后,朗誦的目的發生了顯著變化,即為抗日救亡做政治宣傳。他指出,“這種朗誦,邊誦邊表情,邊動作”,本質是將詩歌“戲劇化”。但并不是所有詩歌都適合朗誦,故而就產生了一種被稱為“朗誦詩”的特殊體裁。
雖然朱自清一再強調,必須考慮朗誦詩的特殊地位和功能,避免將其擴大化,然而,他可能沒想到,正是這種朗誦詩形成的腔調經過建國后的不斷發展,確立了“朗誦腔”在教育教學上的獨占地位。
在另一篇文章中,朱自清就直接指出,朗誦詩的本質是宣傳,是類似戲劇的對話,“直接訴諸緊張的、集中的聽眾”,因而是“群眾的詩、集體的詩”。“朗誦詩要能夠表達出大家的憎恨、喜愛、需要和愿望;它表達這些情感,不是在平靜的回憶之中,而是在緊張的集中的現場,強調那現場。”“朗誦詩要求嚴肅,嚴肅與工作。”并預言,隨著“工業化”和“集體化”加強,這種趨勢還將持續下去。(《論朗誦詩》)
這當然是政治宣傳和群眾運動需要的。但是,在改革開放后,隨著這種激烈的宣傳和運動退出舞臺,人們開始習慣日常的說話調(尤其是電影電視相聲小品等藝術的臺詞也逐漸趨向說話調),就自然不再習慣特殊的“朗誦腔”。
換言之,朗誦腔對于不適合那種朗誦方式的詩歌,就完全是一種外在的、人為做作的情感,不僅無法融入,反而破壞了詩歌原有的情感表達,自然無法觸動觀眾,甚至招來反感。
明了這種關系后,我們就有必要回到朱自清,重新討論現代詩朗誦的腔調問題。誠如朱自清指出,這并非否定朗誦詩和“朗誦腔”的獨立地位,而是對其它詩歌,尤其是“朦朧詩”之后的新詩及翻譯詩,應該發現它自己的腔調。
新詩又被稱為“自由詩”。所謂“自由”,自然是受白話和翻譯文學雙重影響,但人們通常會有一些誤解,以為“自由”的詩即是完全不用格律、不關心壓韻、平仄的詩。甚至還有認為,自由詩就是把一句話拆開來分節寫(如“梨花體”之爭)。但事實上,這是完全錯誤的。
即使按胡適的說法,自由詩的初衷也是“打破七言五言的詩體,推翻詞調曲譜的種種束縛,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談新詩》)“不拘”并不是不要、不管。這就是朱自清所言抗戰之前關于白話詩音樂性的實踐。盡管這種探索直到“朦朧詩”之后才趨于成熟,形成白話詩自身的審美。

1966年,金斯堡在華盛頓廣場公園集會上讀自己的作品

狄蘭 · 托馬斯坐在BBC麥克風前讀詩
在本期選題中,我們已在其它文章談到了現代詩閱讀的意義及譯詩問題。確切地說,白話詩到底怎么讀仍然是爭議很大的。如宗爭寫到的年代,青年們為了新詩是否可“誦讀”還會干一架。但語言寫出來,自然是可讀的。
只是讀的方式自然不是“朗誦腔”,也不是任何形式化的“腔調”。新詩閱讀的腔調來自詩歌語言內部的音樂性。
首先要說,新詩雖然在形式上打破了舊詩格律,但實際只是打破了那種詞句整齊、平仄對仗的格律(這一點從詩詞曲的演變本身也是格律的突破),而并不是打破了漢語內部的音韻(音樂性),換言之,正如開頭說,只是使之失去平衡。
比如,爭議最大的壓韻問題。格律詩之壓韻,就其外部,是尋求音樂化(譜曲吟唱),而就其內部,是因為詞句整齊,壓韻是一種協調,以使內容和音韻達到“整體性”(類似太極);但對新詩,因為詞句完全不求整齊和平仄對仗(工整),也就不可能強行壓韻,尤其是尾韻。
然而,新詩仍然是有“壓韻”的,它建立了新的平衡(為區分嚴格意義的“壓韻”,以下稱為“協韻”)。這種韻在詞句內部的音韻上。如柏樺《在破山寺禪院》第一節:
“我們是否真的生活過?”
他在破山寺禪院內獨步、想著……
一陣涼風吹來,這輕于晨星下的風
令他不寒而栗,他默念出一句長調:
壽命尚如風前之燈燭,
匆匆春已歸去
聽杜鵑聲過,魚兒落淚,
我的俊友,已向那白鶴借來了羽毛。

古代韻書的制定與寫詩讀詩有關。圖為廣韻

讀詩會和一般舞臺表演的讀詩不同,都是清讀
在詞句內部,“生活過”“想著”“杜鵑聲過”“白鶴”“涼風”“晨星下的風”“壽命尚如風”即存在自然的協韻(注意,這和一般外語格律詩所謂行內壓韻不同)。又如韓東的《有關大雁塔》,全詩并無整齊壓韻。但在核心意象上,“大雁塔”和“爬”,“上去”“下來”“英雄”的重復都是構成協韻的。但這種協韻顯然不是由格式化或格律完成的,而是通過意象和意義的連接。作者寫作時大多是無意識的。與其說是協韻,不如說是漢語自身韻律的顯現。
更進一步,我們會在一切漢語散文中也發現這一點。這本質上是漢語音韻本身造成的,而協韻只是詩歌韻律的一部分。其它如漢語四聲的陰陽平仄、雙聲疊韻、韻的旁轉對轉關系等,都是韻律形成的重要條件。
舉個反例,如《詩經》,因為漢語音韻的變化,它的很多尾韻早已不壓韻了,平仄也不平仄了,但是,即使不協韻和變調,我們仍可體會其詞句內部的韻律之美。很大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詩句內部的雙聲疊韻、韻的對轉旁轉現象非常多,大于簡單的行尾壓韻。雙聲疊韻,語義原出自反切,被切字與反切上字為雙聲,與下字為疊韻,漢語雙音節詞(包括連綿詞和合成詞)大量存在雙聲疊韻現象,如《關雎》中“關關”“窈窕”“參差”“輾轉”乃至“左右”。陰陽對轉,即鼻音韻尾和元音韻尾相配互轉,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等,現在看起來完全不壓韻,但因為即使按普通話也是同屬陰聲韻,實際讀起來并沒那么大沖突,只是簡單的元音音位高低。對轉旁轉現象在清代音韻學研究中非常詳細,茲不贅述。我們由此再看《在破山寺禪院》和《有關大雁塔》,可見沒有格律詩的壓韻并不是要緊的事,漢語的陰陽韻之間本來可以相配互轉的。
所以,對新詩的審美,有人就常說,新詩的語感語調最重要。所謂語感語調,即是作者在生活中使用語言形成的感覺(或通感)。有些詞語或意象的關系,作者可能在生活中反復琢磨、體會過,才會在事物涌入的某一瞬間,將那些感覺連成詩句。
事實上,無論是古人寫格律詩,還是現代人寫自由詩,這些都是一樣的。再以《在破山寺禪院》為例,其第二節就直接引用了白居易的“琴詩酒友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新詩中雜入格律詩句,分析韻律,并無違和感。柏樺詩好引用古詩,多有此種情況。有人將此看作“化歐化古”的新詩發展隱喻,是不無道理的。
可見,意象、意義和韻律不是強行連接的,詩歌是意義尋求形式,而非形式尋求意義。此即杜甫所謂“下筆如有神”。否則,也只是如現在流行的計算機寫詩軟件,根據程序,尋詞摘句即可,可和生命、生活毫無關系。
近人胡蘭成在談到自己對新詩態度轉變時曾說:“新體詩當然可以有前途,但那新體必要是中國的,不可像西式女裝的斗新鮮設計。”(《中國文學史話》,下引同)
對新詩造形,他還提出了三個原則:一、詩的形式必是簡單的;二、詩的音樂性在漢字的音韻陰陽;三、詩有調,但不是旋律。這里第二第三條都是講白話詩的音樂性。在“朦朧詩”之后的新詩寫作中,早已得到證實。
由此,他也就區分了現在一般人所說的“只用眼睛看的詩”的說法。他強調詩的音樂性正是禮樂之“樂”,而非單純流行歌曲的“樂”。(參考《禮記·樂記》)關于這一點,我們從學校詩歌教學中的“讀詩”和近期新媒體平臺興起的不少“讀詩”節目就可看出一些問題。
很多人讀詩喜歡配樂,這似乎是“詩可以歌”的潛意識證明(盡管是讀不是唱),但效果并不如人意。因為一般人通常不會作曲,他們選擇音樂時只會根據感覺大概去選擇“舒緩”或“強烈”的音樂;考慮要讀,一般都是輕音樂,否則音樂就蓋過了語音。但是,由于被選擇的音樂本身表達的情感就和詩歌有差距,事實上必然會喧賓奪主,而不存在所謂烘托效果。這種配樂本質上和“朗誦腔”是一樣的,是外在的情感,很難跟詩歌本身的表達融合。
在這里,我們并非完全反對配樂,因為,只要音樂和詩歌情感內在一致,那種烘托是會很好的。如前幾年上映的電影《星際穿越》,其中引用狄蘭·托馬斯的《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走進那良夜),配合電影配樂和畫面是傳神的。再如現代民謠,其中很多歌詞即是詩或詩性的。如周云蓬的《九月》,改編自海子同名詩歌。又如擅長作詞的腰樂隊、五條人樂隊等。去年諾貝爾獎頒給鮑勃·迪倫,就稱其為“偉大的詩人”,并認為他“在美國歌曲傳統中開創了新的詩性表達”。盡管后者拒絕領獎,但這個說法是公認的。詩和歌的根本差別其實并不如“詩歌音樂分離論者”所說那么大,本質上只有意境的差別。
一般來說,如果認同“詩言志”“言為心聲”,我們就知道,詩歌不唱只讀的話,它的清讀效果是最好的。只有清讀最能體現語言本身的音韻魅力和意義。這一點,實則古今中外皆同。如在《左傳》中,就有當時貴族在外交場合賦詩的記載。賦,就是“不歌而誦”(《漢書·藝文志》),是“惻隱古詩之義”(《藝文類聚》),即孔子言“不學詩,無以言”的意思。《周禮》:“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可見賦詩、諷誦是古人常用的,關注意義,和歌唱的音樂化不同,更不用說配樂。
在《中國文學史話》中,胡蘭成就說:舊體詩有不屬樂府的詩,不配樂,“單是吟吟的詩或倒是樂府詩的基本”。但他轉而又說“新詩朗誦像話劇的動作與說話表情都太多”“朗誦注重旋律,夸示感情與意義,那是西洋詩的讀法”,則受當時流行的“朗誦腔”影響,有所誤解。
誠然,西方語言由于是字母文字,讀法自然和漢語有別(如輕、重音形成音步和漢語單音節聲調形成平仄不同),但不是根本的。這一點,網上可找到很多西方現代詩人讀自己的詩,聽一聽就可知道。一般來說,句式整齊、壓韻嚴格的詩讀起來朗朗上口,旋律性更強,因為它們本身是要和音樂化配合的。而句式自由、不拘格律的詩旋律性就較弱,以說話調誦讀,反而能凸顯詞句內部的音樂性。(此可對比狄蘭·托馬斯和艾倫·金斯堡讀詩的差別,狄蘭詩壓韻多,金斯堡幾乎不壓韻。此外,喜馬拉雅網站也可找到國內很多詩人讀自己的詩。)
我們還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通常,詩人讀自己的詩效果是最好的。用方言讀又比標準的普通話更有味道(此可參考2016年上映的電影《路邊野餐》)。這里并不是說詩人和方言剝奪了詩歌誦讀的權利,而是說,這樣更好地體現了語言本身的韻律,因為畢竟大部分人日常生活都說一種“方言”。事實上,詩歌大多是用標準語寫成的,即使方言誦讀,也要替換相關詞語的方言音或詞才有效果。

民國《琴學管見》記載的《關山月》琴譜
最后,還必須提及一點,現在很多人誦讀古詩或韻文(包括經典)時也要配樂,這是非常尷尬的。且不說很多配樂不倫不類。正如我們說現代詩誦讀配樂和真正的歌唱配樂不同,實則古代詩詞歌唱的配樂也是如此,要需要考量詩詞韻律本身傳達的情感而加以音樂化,并不是簡單的附會。真正用于古詩詞歌唱的樂譜現在大多已失傳了。可參考李白《關山月》的歌唱,是有古譜傳下的。
古詩詞的歌唱、吟誦和諷誦都有,而吟誦和誦讀是主要的。關于吟誦,目前國內也已有不少討論和實驗,討論私塾吟誦調的傳承等,因不是本文主旨,不再討論。事實上,由于語言音韻本身的作用及變化(如入聲等韻尾和復聲母消失),吟誦和朗誦效果并不是如有些人想象的差別那么大。蓋私塾調本身也是受“佛教徒‘轉讀’經文的影響”,不盡是漢語音韻的問題(《論誦讀》)。
胡蘭成說,“吟詩隨各人,沒有一定規則,但自然有調,因為一首詩的平仄與韻都已排好,你只照著長短緩急高低虛實來念,加以你自己的節拍發出抑揚頓挫來就好了。”是這個意思。日本人學習中國詩詞,也有日語音韻產生的“詩吟”。
以下討論詩歌音韻和意義的關系。朱自清在《論誦讀》中說,吟和唱是音樂化,是“將意義埋起來或滑過去”,而誦讀是音樂性,關注意義。“現在我們關注意義,就不要音樂化”,“就是文言,也還該以說話調的誦讀為主。”就閱讀關注意義的層面,他是對的。前面已說,即使古代貴族在外交場合也是賦詩,不歌不唱。賦是“惻隱古詩之義”的。
但是,我們既然談到古代韻書制定和新詩音樂性,其實就是說音樂性,也不僅是關注意義的。不論是樂府詩的吟唱,還是帶點唱的吟誦,還是朗誦、朗讀,都是在講音韻的作用。這一點,明代王陽明在《訓蒙大意》說得極清楚:“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以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也。”“發其志意”是關注意義,而語言的韻律則可“泄其跳號呼嘯”“宣其幽抑結滯”。這就和現代人解悶去唱卡拉OK是一個道理,不是去理解歌詞的。
那么,王陽明說“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滯于音節”是何道理呢?這還得從古代樂教傳統說起。即胡蘭成所謂“禮樂之樂”,孔子言“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之“樂”,而非今天單純的“音樂教育”。眾所周知,上古詩樂舞不分。言“樂”通常也就包涵了詩(言)和舞。蓋詩樂舞本起于酬神,帶有天人溝通的巫術含義。
“成于樂”,樂教是教育的最高境界,所謂“大樂與天地同和”(《禮記·樂記》)。而其起處,在“興于詩”。“興于詩”又講究“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這是歷代韻書保守“雅言”系統的意義。古代經典誦讀把這一階段叫“小學”。(《漢書·藝文志》)
經典誦讀必先正音、正形、正義(因而有音韻、文字、訓詁)。所謂“雅言”,即正言,不是指說普通話。因為詩書執禮之語言都和祭祀宴飲有關,要求言語中正平和。如孔子師徒日常之“論語”,“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之所慎:齊、戰、疾”,辯論、祭祀、軍事、生病時的言語自不同;又如“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正言,就是正各個場合說話的禮,于音義皆有關系。《周禮》謂之“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
單論詩經,《論語》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使于四方”。外交場合,言語慎重,今人所謂“外交辭令”,而春秋外交獨賦詩。這其中道理,就和詩經的音韻體系相關。我們知道,在古漢語音韻中,平聲一調,仄聲三調,但平聲字和仄聲字在數量上卻差不多,這在詩經和后代詩詞中都很明顯。蓋平仄交替不僅體現韻律之美,本身即表現“中和”之氣,故孔子謂詩三百思無邪、惡鄭聲。《樂記》曰“聲音與政通、樂者通倫理”。此外,五行學說以土為中,古人便將五行與五音(喉齒牙舌唇)、五聲(宮商角徵羽)對應。音樂上調首宮音、宮音為君、宮音主思,音韻上喉音為中。現代語言學研究也證實上古漢語有豐富的復聲母和韻尾,其中多喉音(包括影曉匣三母)前加音、后加音。《樂記》所謂“中正無邪,禮之質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而“鄭衛之音,則比于慢矣,亂世之音也”。
漢語音形義一體,不僅形義相關,而更首要是音義相關。其最大特點即同音字豐富,同音近音相假義。如“政者正也”“仁者人也”“義者宜也”“禮,體也,履也”“老,考也”“孝,好也,享也,子承老也”“悌,弟也”等等。包含經傳、字書等各類典籍中的同音相假、同音比義、雙聲疊韻、對轉旁轉現象本身就成了語言學者重建上古音的重要手段。正如清人王念孫說:“訓詁之旨、存乎聲音”,可以說,不通音韻,幾乎無法理解古人利用同音現象構擬的“聲音與政通”的倫理世界。
這一點,實際在西方“樂教”中也是類似的。學者研究認為,古希臘所謂“音樂教育”“謬斯的藝術”是詩樂舞一體的,詩樂在“文詞”和“調式”上都講究“中正無偏”。可參考王柯平《論古希臘詩與樂的融合》,此不贅述。
可見,誦讀還是包含樂教之義的。至于今天,我們具體如何操作,還是一件需要繼續討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