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_雅克?朗西埃 編摘_丁茜茜 圖片_網絡
底層青年的夢
作者_雅克?朗西埃 編摘_丁茜茜 圖片_網絡
【編者按】
無數的文學作品都描寫過底層青年,一般來說這個群體的夢是從鄙視自己的過往開始的,在游刃于新世界的法則加速的,從成功者冷眼旁觀他的失敗時醒來的。但在雅克·朗西埃看來,底層青年的幸福并不在于實現飄渺的夢,也不在于征服社會,它在于無所作為,就在此時和此地,無視社會層級的屏障,放下就在面前的苦惱,用純粹的感受擁抱平等,不加算計地共享這可感的一刻。

朗西埃認為,感覺的分配是那種“界定知覺模式”的東西,而這些模式則是最先使那種次序可見且可說的東西。
那天富凱和馬蒂爾德來,想把外面的消息帶給他,她們覺得,講些好聽的,會給他點希望,但剛說了一句,就被于連打斷。
——不用煩我了,我的生活已經很理想了。你們給我講那些麻煩事,那些現實生活的瑣事,對我多少是種擾亂,讓我都不能做我的夢了。人如果真的要死,他只能盡量往好處想,如果是我,我也只能用我的想法去面對。別人講的,對我又有什么要緊?我跟別人之間,馬上就再沒關系了。拜托你們,別再提那些人了,有法官和律師要見,已經夠我受的了。
其實,于連自己想,我的命運,好像就該是不明不白的死去。我這樣的無名之輩,肯定半個月就被人們忘光了,我要是再演場好戲,也只是給人們看我犯傻……
不過奇怪的是,到了臨死的時候,我竟然學會了怎么享受生活。
最后幾天里,于連走上塔樓,去小平臺散步,他抽的上等雪茄,還是馬蒂爾德托人從荷蘭寄來的,他并不知道,他每天上來的時候,其實城里都有好多人舉著望遠鏡等著看他。他的心思落在維吉鎮。他沒跟富凱打聽過雷納爾夫人在那的情況,不過富凱跟他提到幾次,說她康復得很快,這句話真是讓他心神蕩漾。

司湯達的童年經歷了法國大革命
1830年,《紅與黑》剛一出版,就遭到很多批評,它的人物和情節被人指責不合實際。主人公于連本是個未經世事的農家子弟,他怎么就這么快精通了世間的鉆營?他本來如此年幼,怎么又顯得如此老成?他如此精于計算以至于不近人情,怎么又表現出如此狂熱的愛情?而以上這段轉折最大的劇情,更是被人評為前后脫節。于連為了出人頭地苦心經營,終于在社會上獲得成功,現在卻又前功盡棄。他把揭穿他的雷納爾夫人開槍打傷,因此被逮捕候審并面臨死刑指控。然而,死到臨頭的時候,被關到了監獄里面,他卻學會了享受生活。他以前慣于想方設法擺平事端,現在卻連外邊人們怎么說的都懶得去管。甚至后來,他被定罪之后,他還對雷納爾夫人說過這樣一句:在監獄里有她陪伴的幾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間。
所以說,底層青年于連被關進監獄卻懂得了享受,這破壞了司湯達這部小說的整體結構和氛圍。司湯達寫這本書,本來是要在他冷眼旁觀的敘述中,寫出那些人物追求感情、熱衷夢想的故事。司湯達的這種寫作風格,有這樣兩個源頭,一是他喜歡鉆研的古意大利編年史紀事,一是他盛贊的英國小說《湯姆?瓊斯》(Tom Jones)里行俠仗義的故事,在《紅與黑》里他還借用了其中一些場面和人物:爬梯進窗的冒險見面,藏身衣柜的驚險時刻,事發突然的分手告別,結識女仆又再度相遇,優柔寡斷的貴族青年,老謀深算的陰險人物,天性浪漫、唯獨鐘情于有教養男青年的少女。這樣看來,它其實屬于以前的一種浪漫作品,這種故事,講的是一個人物怎么經歷與他本來身份無關的意外事件,怎么接觸不同的社會環境,比如他可以講這個人物從出入王侯的宮殿,到流落在一處小屋避難,也可以講這個人物從在家務農、在鄉下做神父、直到混進權貴和資產階級的沙龍。比如,在以前的小說里,湯姆?瓊斯這個棄兒的經歷,還有法國作家馬里沃所寫的《農民暴發戶》(Marivaux,Le Paysan parvenu),都反映出這種社會階層的變動,但法國大革命之后,這種情況又有了一層新的含義。現在底層人能闖到社會的上層,他靠的是這個社會還沒有找到新的基礎,這個社會里既有貴族階層的戀舊、教會內部的傾軋,也有了資產階級的利欲。
司湯達的童年正趕上大革命的熱潮,年輕時經歷了拿破侖發動的戰爭,后來又見識到復辟時的權力斗爭。他的這些經歷,正好可以寫進這個底層青年闖蕩社會的故事。所以司湯達在這部小說里,為了表達他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為了刻畫出革命時期和帝國時期之后的這個盡是權爭的社會,他就給主人公于連安排了一群精于此道的人物:其中有俄國的貴族,精通外交手腕,教他求愛之道;有詹森派的神父,教他防備教會內的陰謀;有意大利的謀士,掌握著國家的機密;也有巴黎的院士,通曉貴族家的秘聞。不過司湯達寫這些細節,并不是教人怎樣去謀取神職或者權位,他寫極右派的密謀,并不是想恢復以前的秩序,他寫于連按人授意寄出53封情書,也不是讓人這樣去博取忠貞不渝的愛情。
那么要理解這部小說的意義,我們可以參考文論家奧爾巴赫的一句評論,他把這部小說看成浪漫現實主義創作史上的關鍵之作:“現代以來,在真實可信的現實主義作品中,人物所處的環境是一個持續變化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司湯達是最早創作這類作品的人。”奧爾巴赫的這句評論,正好也能形容《紅與黑》 出版前后環境的劇變。在它出版的1830年,巴黎人民只用了三天時間就趕跑了波旁王朝的新國王。又兩年后,巴爾扎克在他初獲名聲的作品《驢皮記》里,寫到老泰伊番舉辦大型宴會招待新聞記者,這個資產階級控制輿論制造權威的場面,正像是《紅與黑》中權貴間和教會內的謀權斗爭。所以說,司湯達也是在這樣的一個不斷變動的環境中,寫出這個底層青年想要征服整個社會的故事,他的這部作品位于小說體裁之始,有著重要的意義。

《紅與黑》寫到社會各個群體典型人物的種種算計,文盲木匠盼望多掙點錢,代理教主想要升為正職,貴族少女向往浪漫的奇遇。
此外,當時很多評論說書面臨終結,因為作家接觸和認識到的世界已經被整個逆轉。七月革命的爆發,確實讓社會不同于以前那個小說剛獲新生的社會,底層青年闖蕩社會的故事也顯得現實社會有些脫節,但這并不是問題的關鍵。歷史在此真正的變化,是它不再要求作品的結構、人物的思想必須應對各種社會力量的發展變化。
《紅與黑》一直在描寫主人公做事、發言、表態時所作的算計,也寫到社會各個群體典型人物的種種算計,文盲木匠盼望多掙點錢,代理教主想要升為正職,外省的資產階級覬覦地位和榮譽,貴族少女向往浪漫的奇遇,這些人讓主人公更是陷入他們各自目的和手段上的算計。作者按照他的設想寫出這些人物在小說世界里如何去追求各自的成功。但到于連犯下槍殺案的時候,所有那些算計和設想卻全都不見了。小說接下來只有一系列行動,既沒有鋪墊也沒有動機,這里的敘述只用了很少的筆墨,甚至只字不提于連和瑪蒂爾德這對戀人長時間以來培養出的感情。于連告別瑪蒂爾德,來到韋里耶爾,買了一對手槍,擊傷雷納爾夫人,然后站立不動,沒做任何反抗,被抓到監獄,在獄中受到雷納爾夫人的探望,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然而他的這些行動,小說里沒有一句解釋。于連開槍的原因,小說里交待他已經認出那封揭發信是雷納爾夫人所寫,但小說并沒有讓這個原因聯系起他的思考和意識。
因此,于連這些單純的行動,結束了他對周圍人物做出的層層算計,也終結了那些人物在目的和手段上的種種謀劃,打斷了小說在各種因果間安插的邏輯。做出這些行動之前,于連還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底層青年,懂得理智的考慮前因后果,而做出這些行動之后的他,只是活在眼下的時間里,回顧著他以前得到的東西。在司湯達看來,于連之前的行動,和他所說“現實生活的瑣事”,都是由“貴族意識”決定的事情,它們應該屬于過去的世界。在這時的社會里,像于連這樣的無名之輩,即使犯下如此轟動的命案,也會半個月就被人忘光,現在只有他所說的理想生活,才能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一些幸福。
這位勞動家庭出身的稚嫩青年,外表像姑娘般文弱,他有神父教他拉丁語,還有拿破侖的事跡給他雄心,但他天真的表演卻不再為這個新社會所容許。在這個社會里,他的那些遠大抱負能換到的東西,不過是報紙上的一條花邊新聞。事實上,司湯達寫《紅與黑》這個題材,正是因為看到兩條類似的新聞,在《法庭公報》上記載了兩件類似的罪案,這些罪案源于被這個社會視為危害的底層青年的才智和能力。所以,對于充滿野心的底層青年來說,這個社會能給他的唯一回報就是超不過半個月的輿論轟動,相較于半個月的輿論轟動,于連選擇了獨自面對這段時間,在夢中享受純粹的樂趣。
然而,于連最后的這個收獲,又讓我們想起小說的開頭。他一出場時,內心就有過同樣的感受。小說寫到,他讀拿破侖的《圣赫勒拿島回憶錄》,這讓他心中生出遠大的志向;他在市長雷納爾先生家經歷了一些細微小事,這讓他的生活有了很多展開。不過這些“細微小事”,還分不同的兩種:一種是按小因積成大果的舊式邏輯展開,比如雷納爾夫人在仆人裝填床墊時,幫于連把他藏在床里的拿破侖像遮掩起來,后來又在于連踩她的腳當眾挑逗她時,故意掉下剪刀掩飾過去,這些小事讓雷納爾夫人無意中站到了于連一邊;而另一種小事,它們既沒有這樣的因果聯系在里面,也不會聯系到人的目的和手段。它們發過來取消了這些聯系,突出了只憑感覺而有的幸福,僅由生存而生的感受:比如,于連和雷納爾夫人去鄉下游玩,經常陪孩子們玩捉蝴蝶,還有于連在示愛的那個怡人夏夜,聽到了風吹樹葉的輕聲作響。
于連交替經歷的這兩種細微小事,讓他遠大的志向在兩種想法間分裂起來,一種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情,而另一種是與人共享時帶給他的單純幸福。所以,于連既有他要做的事,又有他純粹的享受,正是這兩者之間的張力,構成了他和雷納爾夫人之間所有的故事。但小說寫到的這種張力,不只是關于他個人的感受,從這里,其實可以分出底層人擺脫自身束縛的兩種方式:一是把人們的定位全都逆轉,一是在游戲中把這些定位懸置。而對于連來說,他完全征服的時候,實際上沒有了任何的奮斗,這時他跟雷納爾夫人共有了完全對等的感情,他就只是趴在雷納爾夫人膝頭哭了起來。那一刻的幸福,讓他在感情上再沒有做作的姿態,讓他對社會的限定不管不顧,讓他放下了所有目的和手段上的考慮。最后在監獄里,面對死亡再無期盼的時候,于連再一次感到了它。

《論科學和藝術》中,盧梭寫道:藝術和科學不但沒有促進人的幸福,提高人的道德品質,反而敗壞腐蝕人的天性。

盧梭認為孤獨沉思的時刻是完全自我自在之時,只有在此時自己才是大自然所希望的造物
我們不難發現這個底層青年的原型。70年前,同是工匠家庭出身的盧梭,在于連家鄉汝拉山區旁的比爾湖上,躺在船里度過了整個下午,他也做了一個這樣的夢。底層出身的盧梭,過去總覺得社會辜負了他,現在流落到整個禁閉之地,卻覺得自己受到了包容:“在我心頭,有些感覺縈繞不去,好像我自己想被永遠關在這個監獄般的避難所,好像我心甘情愿在禁錮中度過一生,好像我不需要任何反抗能力、任何出去的希望,好像我本來就該關在這個封閉的地方不與外界溝通,好像這個地方抹煞了世上發生的一切,讓我忘記了世界的存在,也讓世界忘記了我的存在。”盧梭把自己的處境看成監獄,就像小說里,于連因謀殺被抓緊“真正”的監獄,盧梭在他身處的監獄里,也甘于接受了他與同代人相互詆毀度過的一生。
關于這種快樂的本義,盧梭給出了答案:“它的關鍵和本質,就是難得擁有的閑情(farniente),我在這暫居中所有的作為,其實就像一個安于閑適的人,有滋有味而且鄭重其事地將時間度過。”這種閑情,不代表懶散,它的力量來自古希臘所說“余暇(otium)”。正是有了余暇,人才能放空心思,底層青年于連才能靜下心來,停下一直在做的投機和算計,不再想超脫他本來的處境。不過這種余暇的享受,不只是超脫了本來的位置,而是消除了那些位置的層級。人們經常批評盧梭《社會契約論》的思想,指責它導致了惡性的革命。但人們過于忽視的,是另一種平等的革命:它提倡本質的感覺,給人以無為的享受,這種能力所有人都能平等擁有,不管他是在舊秩序里互有區分的享樂之人和勞作之人,還是新說法里仍有分別的積極公民和消極公民。把人身份懸置起來的這個狀態,讓人的利欲和層級在感覺中消解,讓人的知識和享受不再有特別的限定。
說來司湯達更多是受到盧梭的影響,他對《社會契約論》的反對,其實是為了強調另一種更完善的平等,也就是人所共有的單純享受,它只來自自身的存在和現有的一刻,在這種平等的面前,那些階級高下之分,那些上流階層的權爭,都成了不值一文的鬧劇。
于連的這一番經歷,給我們帶來了一個不一樣的發現:底層青年的幸福,并不在于征服社會,它在于無所作為,就在此時和此地,無視社會層級的屏障,放下就在面前的苦惱,用純粹的感受擁抱平等,不加算計地共享這可感的一刻。而在大革命以前,在巴士底獄被攻陷的十二年之前,盧梭在《獨步漫想》里已經告訴了我們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