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廣陵散為何絕矣
——嵇康《聲無哀樂論》導讀
文_張喁
“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音樂!”我們常常聽到有人這么說。于是在公交車地鐵上,年輕人很多都全程戴著耳機,路上跑的私家車,時不時也來一輛音響開得震天響的。人人都能說出一堆歌星的名字,一般人也都有自己的音樂喜好。
這一切都可以建立在不懂音樂的基礎上。
音樂教育似乎只是基于培養音樂創作者的需要。于是大眾在成長過程中,基本就繞過了音樂美學的熏陶,而被流行音樂文化狂轟濫炸,于是各種洗腦“神曲”輪番上陣,今天“嘻唰唰”,明天“小蘋果”……
從業者可以思考,怎樣使音樂教育在這個娛樂至死的年代,煥發出吸引力,讓人產生興趣呢?我們不妨看看在這個時代之外,人類是如何對待和論述音樂以及音樂教育的。
音樂總是伴隨著時間而演進,在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就對音樂在時間中的流逝方式,以及音樂停頓的手法進行了研究,當時的音樂理論家阿里斯托克賽諾思把音樂的節奏定義為時間的秩序,他們認為“只要有節奏就可以形成音樂,但不存在沒有節奏的音樂”。這算是對“聲音—樂音—音樂”的最早具有科學精神的探索。同時,當時的哲學家,比如著有《政治學》的亞里士多德也介入這一領域,他認為人應當從七歲接受音樂教育,接受感性審美的熏陶,培養情商和情懷。
而古代中國呢?我們的“詩書禮樂”即便在當代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其中的“樂”代表的也是教化方式的一種。《荀子?樂論》是專門論述音樂教化功能的,“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 認為好的音樂可以感動大眾的善心,培養大眾的品位。
那么問題來了,音樂和政治結合,當然會淪為工具,對此我們有必要參考一些不一樣的聲音。

古琴

古曲琴譜《廣陵散》

1952年,管平湖先生正在進行《廣陵散》的打譜工作
3世紀魏晉南北朝的竹林七賢不少人聽說過,其中就有“另類”音樂家——嵇康。當時天下大亂,嵇康在四十歲的時候,被“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個司馬昭處死,臨刑時說,《廣陵散》從此絕矣!聽起來《廣陵散》似乎是嵇康創作的古琴曲,其實不然,《廣陵散》早已有之,后世也有譜子傳下來,那嵇康只是作為歷代的彈奏者之一,為何這么自負呢?而且是在人之將死之時。

《竹林七賢和榮啟期》磚印模畫畫像磚之嵇康部分

《竹林七賢和榮啟期》磚印模畫,魏晉南北朝。出土于南京市西善橋的南朝墓葬,分布在墓室的南北兩壁,各由三百余塊青磚拼嵌而成。 長244厘米,寬88厘米。南京博物院藏,為中國64件禁止出國展出文物之一
我們從嵇康的音樂論著中找找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聲無哀樂論》。相對《禮記?樂記》開篇即開宗明義地講“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嵇康認為“聲”并不是由心生起的,沒有主觀的哀樂,這不是和更早的古圣先賢對著干嗎?
嵇康是竹林七賢中名氣最大的,而竹林七賢身處司馬朝廷的血腥統治時代,選擇的是不與權貴合作,自我放逐,于山陽竹林中縱歌肆酒,甚至衣不蔽體以追求自然,主張老莊之學,“越名教而任自然”。而擅于音律的嵇康,才華橫溢,“聲無哀樂”之論,意在讓音樂回歸音樂,而不以冠冕堂皇的教化之名,行朝廷魯莽血腥統治之實。
《聲無哀樂論》,嵇康通過虛構(或許是服食修仙丹藥后的臆想)的“秦客”,和東野主人(嵇康自號)來了一場八問八答的遞進式訪談。我們知道,在強權壓制下自我放逐是很痛苦的,沒有人聽自己說話,只好這么自問自答,而且是非常糾結的八問八答,相比“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的觀點心聲,只夠把自己繞暈。
這個虛構的“秦客”可不是來拍嵇康馬屁的,上來就問“仲尼聞韶,識虞舜之德”,音樂就是道德的載體,寄托著人喜怒哀樂的情感,這是“先賢所不疑也”,你作為一個搞音樂的,講什么聲無哀樂,是要欺師滅祖嗎?
嵇康首先把這個問題歸結為音樂的名實問題,即便是音樂有激憤感人或傷心哀怨之名,其實質仍然只是客觀的聲音,也正是因此,才能平衡音樂“哀不至傷,樂不至淫”。

國內某食品經濟開發區基礎建設之竹林七賢雕塑群像
后面,“秦客”又不停地“難曰”,不是和顏悅色地請教,直接就是責難,東野主人應接不暇,不僅從理論上辯證,還舉了一堆例證,甚至不惜偷換概念,哪里可以看出來呢,注意“聲無哀樂”并不等同于“音無哀樂”,音樂的基礎單元樂音,并不是自然界所有的物理性質的發聲。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古人即便是桀驁不馴的竹林七賢,只有藝術思想而未能成就藝術哲學的短板。
應該說,“秦客”之“難”,乍一看還是挺唬人的,比如他津津樂道于“若葛盧聞牛鳴,知其三子為犧;師曠吹律,知南風不競,楚師必敗;羊舌母聽聞兒啼,而知其喪家”,是說葛廬聽到牛叫就知道它的三條小牛都被殺來做祭品;師曠吹起律管就知道南風不強勁,楚軍要戰敗;羊舌母聽到小兒的啼哭就知道他長大后是個敗家子……種種聲音都別說帶著哀樂情緒,或者政治教化之義,甚至帶有玄之又玄的超自然信息。
而《聲無哀樂論》就是要揭掉音樂上的這層皮,可想《廣陵散》即是嵇康“想明白”之后演繹的曲目,并且自信世間再無此等明白——“《廣陵散》從此絕矣!”
聯系今天的社會環境(唬人的事情和說法比古人更多),我們為什么還要讀《聲無哀樂論》?大行其道的,往往靠的不是價值本身,而是標簽和頭銜;就說音樂吧,君不見選秀節目上,導師說不出“請多調動感情”之外的意見。而在另一個極端,有人直接把顏料潑灑在畫布上,甚至杜尚直接把商店里的小便池搬進美術館,就成其為藝術;有音樂家在舞臺上持續靜默,表演“大音希聲”。如果這樣也可以的話,嵇康就不用一遍又一遍地參悟練習《廣陵散》了,他只需要打他的鐵,并將叮叮當當聲稱為世間最美妙的音樂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