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予, 高衛東
(1. 江南大學 紡織服裝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2. 鄭州大學 美術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0)
漢族傳統服飾中同形異義圖案的辨析
王曉予1,2, 高衛東1
(1. 江南大學 紡織服裝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2. 鄭州大學 美術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0)
為探討漢族服飾圖案中的同形異義圖案,完善漢族服飾的民俗內涵,從漢族服飾圖案的產生根源、取材特點、審美標準等方面入手,先概述普遍存在的異形同義圖案,進而以“一路連科”圖案和“鷺鷥戲蓮”圖案作為實證案例,從構成元素、藝術表征、文化內涵3個方面對同形異義圖案進行由表及里的分析闡述。研究表明漢族服飾圖案中同形異義圖案的存在有其主客觀原因:客觀原因是穿著者基于民俗性及個體內心情感表達的需要,借助植物動物等形象傳達內心訴求,工藝局限使圖案形象特征不盡精準;主觀原因是基于不同的研究目的對圖案原本并不精準的形進行分辨,再結合意義的表達進行思辨與劃分的結果。
漢族服飾; 同形異義圖案; 文化內涵; 藝術表征
圖案源于生活,是人們文化觀念的表征。作為非個體創作的藝術品,圖案是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進程中慢慢形成的,是大眾智慧的結晶。從本質上講,圖案作為一種造型藝術,是運用一定的物質、材料和手段創造的可視靜態空間形象的藝術[1]。服飾圖案作為人類有目的的社會性創造活動不僅是對服裝的美飾,更包含了穿著者對生活理想的訴求,是一種文化記憶符號,記載著人類社會在政治體制、人文觀念、審美標準以及民俗內涵方面的豐富信息。
漢族服飾圖案取材廣泛、內容豐富,產生和應用總是因民族生活、精神面貌、地理環境、歷史特點、文化技術和審美觀點的不同表現出不同的風格特色[2]。因其寓意的不同大致可分為愛戀繁衍、祥福長壽、驅災辟邪、祈仕求名、送老永生等幾大類。通常來說每類圖案都由若干種不同的圖形元素組成,擁有不同的藝術表征,共同表達相似的文化內涵,這是漢族服飾圖案的常態體現。本文研究發現了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體現漢民族特質的獨有圖案形式,即同形異義圖案,對此類圖案存在的主客觀原因進行了探究。
同一類別圖案的藝術表征極為多樣,紋樣色彩構圖大不相同,如表1所示的愛戀繁衍類圖案的構成元素與藝術表征,組成這類圖案的圖形元素極為豐富,從禽鳥到飛蝶,從花朵到枝草,從植物到動物,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飛的,甚至還有孩童,可說是包羅萬象。這些圖形的構成元素按照一定方式組合在一起,組成一幅幅外在藝術表征完全不同的圖案或者紋樣。如魚鉆蓮、鷺鷥戲蓮、鴛鴦戲水、喜鵲踏梅、鳳戲牡丹、蝶戀花、榴開見喜、瓜瓞綿綿、麒麟送子等,粗略統計就有三四十種之多。人們通過借助多種多樣的技藝手法將其裝飾在服飾上,表達一個共同的心理訴求,即對夫妻情愛、家庭生活與子孫興旺的熱切期盼。

表1 愛戀繁衍類圖案的構成元素與藝術表征Tab.1 Constituent element and artistic representation of love and multiply
表2示出祈仕求名類圖案的構成元素與藝術表征。可看出,在祈仕求名類服飾圖案的構成元素中也存在眾多藝術表征完全不同的圖案,如由龜、熬、相公、水紋、牡丹、假山、蝴蝶、枝草等構成的獨占鰲頭;由鷺鷥、蘆葦、蓮花、水草、魚等構成的一路連科,由公雞、雞冠花構成的冠上加冠等等。雖然圖案的構成元素完全不同、藝術表征也不一樣,但表達的文化內涵卻是完全一樣的,即對仕途和功名的追求。

表2 祈仕求名類圖案的構成元素與藝術表征Tab.2 Constituent element and artistic representation of pray for fame
漢族服飾圖案經歷近千年的發展演變,形式內容極為豐富,不同的圖案表達同樣的文化內涵與精神訴求是極為常見的,即異形同義圖案。同時還有另外一種現象,就是同一圖案表達不同的文化內涵,擁有完全不同的釋義,即同形異義圖案。所謂同形異義圖案指的是具有相同或者極為相似藝術表征的圖案被不同的使用者或者在不同環境中賦予不同的含義,被解讀為完全不同的寓意。雖然在漢族服飾圖案中同形異義圖案不像異形同義圖案那么普遍,但是也并不鮮見。最典型的當屬由鷺鷥、蓮花和蘆葦(亦或水草)組成的圖案。如圖1所示,這個由鷺鳥、蓮花和蘆葦組成的圖案通常被稱為一路連科。所謂一路連科原本是對科舉時代應試考生的祝頌語,喻示著科考成功、仕途順利。

圖1 一路連科Fig.1 Prosperous future
圖2為一幅枕頂繡圖案,枕頂繡工藝精湛,針法多樣,是一種審美裝飾與實用功能兼備的寢具,不僅裝飾紋樣變化豐富,而且蘊含著深厚的傳統文化內涵。受地域文化的影響,枕頂繡圖案在不同地區呈現出的風格也各不相同[3]。這幅枕頂繡上的一路連科圖案,其畫面構成充分體現了漢民族吉祥圖案的諧音寓意法。鷺鳥是一種生活在江河湖邊或水田沼澤區域的水鳥,尾巴短、翼翅大、頸長、腿長,形態優雅,非常入畫。因為“鷺”與“路”同音,蘆葦的“蘆”與“路”諧音,“蓮”與“連”同音;同時,蘆葦的生長特征是綿延成片、棵棵相連;而舊時科舉考試的連續中第習慣上稱為“連科”,“連棵”與“連科”諧音。加之,無論是“鷺”還是“蘆”,都與象征仕途的“祿”諧音。名、仕即為祿,祿的原意是步入仕途后所得俸祿,引申為只要求得功名就可財源滾滾,客觀地反映了民間大眾對封官加爵與富裕物質生活的渴求和向往[4]。服飾圖案作為一種民間工藝形式,無論從造型上還是色彩上都具有鮮明的地域藝術特色[5]。中原民間素有“紅官綠娘娘”的俗語,期盼孩子將來都能成龍成風,男孩當官,女孩做娘娘[6]。一路連科圖案意即科舉連中、仕途通達。舊時,母親和妻子為了家中應考者能一路順利得到功名,特別喜歡用一路連科圖案裝飾服用品。同樣按照這種思維模式,還生成一系列相關圖案,例如以鷺、蝙蝠和壽星組成的圖案就叫做一路福星,祝愿遠行的人一路坦途,幸運相伴。

圖2 枕頂Fig.2 Pillow top
就是這樣一幅看似內涵明確、寓意清晰的祈仕求名圖案又被頻頻解讀為愛戀繁衍圖案,繡在嫁衣、肚兜、荷包等私密服品之上,使用頻率之高甚至超過一路連科。如圖3所示的女式紅色襖服背面圖案,通常被稱作鷺鷥戲蓮。仔細觀察不難發現,這個所謂的鷺鷥戲蓮圖案與一路連科圖案的構成元素極為相似,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一樣,均由鷺鷥、蓮花、水草(亦或蘆葦)這幾個主要元素組成。民間根據鷺鷥與蓮位置關系的微妙差異又生發出諸如鷺鷥探蓮、鷺鷥采蓮等不同的圖案命名,用于表達密切程度不同的男女關系的各個階段。

圖3 鷺鷥戲蓮Fig.3 Egret and lotus
雖然按道理講,一路連科圖案中必須要有蘆葦形象,鷺鷥戲蓮中卻不一定要有蘆葦,僅僅搭配一些與蓮伴生的水草元素做畫面裝飾即可,但事實上,基于一些主客觀原因造成了圖案中的物象特征不甚明確,模糊不清。或者創作者原本就認為無須在意這些形象的細節刻畫,由此使得同形異義圖案始終如霧里看花一般存在著。
首先是客觀原因。在漢族民間服飾圖案構成中,水草就像花草藤蔓一樣作為一種萬用輔助圖形,常常被用在與蓮荷相關的圖案中,起到填充畫面的作用。廣義上講,蘆葦就是水草的一種,二者在使用中并沒有明顯界限。加之從單株形態來看,蘆葦和水草的性狀極為相似,細節差異并不明確,從寫意或者表現風格的藝術作品中辨析彼此確實存在困難。
傳統刺繡技術條件的制約也是客觀存在。眾所周知,絕大多數民間服飾圖案的制作者都是鄉野村婦,既沒有專業美術繪畫基礎,也沒有高精尖的制作手段。刺繡是漢族民間服飾主要的裝飾手法,因花布奇少,雖有綾羅綢緞,其花色品種亦十分單調,因此,價值較高的衣、褲、鞋、帽等都靠婦女的手工刺繡來裝飾點綴,以增加美觀[7]。受制于刺繡工藝的局限,很難繡出蘆葦與水草的區別,特別是在服飾品這種尺寸不大的繡制空間,作為一幅圖案的構成元素之一,蘆葦或者水草所占比例就更微小,想要通過簡單幾根絲線的縫制精準表現二者的特征非常困難,由此帶來的辨識障礙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同形異義圖案在漢族服飾中的長期存在并不是一個偶然現象。除了前文講到的一路連科與鷺鷥戲蓮之外,還有獅子滾繡球圖案。由“獅子”和“繡球”組成的圖案在漢族傳統服飾中頗為常見,該圖案也是兼具節慶娛樂與兩性交歡之意的同形異義圖案,人們依據所要表達的意義選擇其適用的服飾類型。如果將此圖案繡在外穿衣物、兒童服裝或者一般家用紡織品上多為表達歡樂喜慶的生活氣氛;但是當該圖案被繡制在內衣或者定情信物荷包上時,則傳遞著完全不同的寓意,是兩性歡愉的暗示,屬于標準的情愛主題圖案。除此之外,作為祈求功名的眉眼鞋與驅兇避邪的虎頭鞋從外觀表征上看也沒有什么明顯區別,卻蘊含著完全不同的文化內涵。由此可見,漢族民間服飾的圖案釋義充分體現出遵從民俗、自然純樸的本真性。需要表達什么意思完全取決于使用者的身份、所處的人生階段,以及由此產生的不同心理訴求。
對于這種賦予同一物象不同寓意的現象,曾做過廣泛的民間調研,卻從未在田野調研時遇到人們發生認知障礙的現象,更沒有出現理解困難。每個受訪者都非常自信、自然而然的遵從內心的潛意識需求,解讀他(她)理解的圖案含義。即便在筆者提出質疑時也沒有表現出絲毫不快,更沒有嘗試著做出解釋,似乎這個問題在他們看來根本不存在,更沒有深究的必要。或許這就是學者型思維方式與民間藝術形成方式之間的巨大差異。無論是民間服飾圖案的兼容性還是民俗思想的多元包容性,都體現出認知上的本真性,人們習慣于遵循民俗習慣和自己的理解去解讀圖案,而不是按照所謂的規則去分析圖案。
雖然中國古代漢族服飾圖案精美繁華,但絕大多數是反映章服制度的定式紋樣,是脫離民族文化與地域特征的帶有政治與階級含義的圖案,不能代表真正的民族服飾文化內涵。例如宮廷服飾上的紋樣除了具有裝飾作用,更多的是作為統治者權力的象征[8]。龍袍上除了龍紋為主體紋樣外,通常還以海水山崖紋作為輔助紋樣,這是帝王服飾圖案的突出特色,象征著皇帝一統山河的權威[9]。服飾等級制度廢除之后的近代漢族服飾圖案才是一個民族精神訴求的真實反映,漢族服飾圖案多為寓意圖案,圖必有意,意必吉祥。
正如漢字中大量存在的一字多義、一詞多義現象一樣,漢族服飾中存在一圖多義、同形異義圖案也是不容忽視的事實[10]。
對于漢族服飾圖案中同形異義圖案的研究雖然源于其藝術表征,實質上是對文化內涵的挖掘。研究表明,同形異義圖案的產生有客觀因素與主觀因素。首先是客觀原因,廣大民眾在長期生產生活中基于地域民俗性及個體內心情感表達的需要,借助圖案傳達內心訴求,卻由于織繡工藝的局限使某些圖案形象特征不盡精準;其次是主觀原因,所謂的分類都是人們站在個體角度對事物的判斷,或基于不同研究目的對圖案原本并不精準的形象進行分辨,并為此制定所謂的分類標準,進而結合意義的表達進行思辨與劃分。
從民間來看,相仿的圖案出自不同的創造者,源于不同的心理,給予不同的命名,自然會被使用者賦予不同的寓意。只有尊重民俗,順應內心感受才能更好地解讀漢族服飾中的每一幅圖案;只有理解穿著者的內心訴求與精神世界,才能更深刻地感受漢民族的文化內涵。漢族服飾圖案折射出的含蓄委婉、簡約篤實、樂觀向上的價值取向和審美追求值得繼承和弘揚。
服飾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其所具有的符號性,也是人類文化的一個重要載體及傳播媒介。服飾圖案是最具有地域文化代表性的形象記載,對同形異義圖案的研究是完善漢族服飾民俗內涵研究與華夏文化傳承研究的一個重要補充。FZ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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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rimination of homomorphic patterns on Han′s traditional costumes
WANG Xiaoyu1,2, GAO Weidong1
(1.CollegeofTextileandClothing,JiangnanUniversity,Wuxi,Jiangsu214122,China; 2.DepartmentofFineArts,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Henan450000,China)
This research aimed to explore the unique form of Han ethnic clothing homomorphic patterns. It firstly summarized the already existing homomorphic patterns by investigating their origins, characteristics and aesthetic standards. Then, it took ″Yi Lu Lian Ke″ and ″Lu Si Xi Lian″ as examples to analyze the constructive elements, artistic expression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s of homomorphic patterns. The study shows that the existence of Han ethnic clothing patterns is derived from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reasons. The former is based on the people′s folk customs and their inner expression needs by using the images of plants and animals. The limitation of the craftsmanship in that period enables the inaccuracy of the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patterns. The latter comes from the analysis on the inaccuracy of patterns combing with their expressions and the categorizations.
Han′s traditional costumes; homomorphic pattern; cultural connotation; artistic expression
10.13475/j.fzxb.20160701705
2016-07-06
2016-09-22
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點項目(15AG004)
王曉予(1969—),女,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服飾文化。E-mail:942360465@qq.com。
TS 9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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