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語言—意蘊—言意關系”是母語三位一體的本質內核,母語知識體系分為言傳知識和意會知識兩個維度。意會知識與小學生的學習生態吻合,是有意義學習帶得走的高階能力。循其當然,求其所以然,是意會知識言傳化的思維路徑,可以幫助小學生建構“三生萬物”的母語學習規律,習得“言理(意象)—言情(意境)—言史(典型)”三元統攝的萬維思維系統,即有層次、分主次的,有序多元思維機制。
【關鍵詞】言傳知識;意會知識;三元觀念
【中圖分類號】G623.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5-6009(2017)25-0020-03
【作者簡介】宋飛,江蘇省運河高等師范學校附屬小學(江蘇邳州,221300)教科室主任,高級教師,江蘇省教學名師,江蘇省“333高層次人才培養工程”培養對象,江蘇省語文特級教師,全國優秀教師。
對于母語的語文知識,我們的隔閡實在太多:無視她的本體存在、誤解她的本質內涵、要求不宜刻意追求她的系統與完整……然而始終因為丟失了一個“漢”字,使得學生的漢語思維無法養成,漢語圖式無法建構,漢語學習浮光掠影。即便是上海師范大學吳中豪教授表述甚清的《小學語文教學內容指要》,也只厘清了可以明確言傳的知識,至于內在的意會認知,漢語區別他者的“靈魂”,依然是世紀難解的“斯芬克斯之謎”。
一、原道:回到語文本體的根
道是規律,原道就是透過紛紛擾擾的語文現象,回到自本自根、自然生發的母語知識體系本身。即老子所言:“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可語文的“根”是什么呢?
一是意蘊,二是語言,三是言與意的對應關系。三足鼎立而無法切割,就直接成為三位一體的整體存在。如莊子《齊物論》所述:“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意蘊、語言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材質,與言如何表達意合三為一,構成了母語大廈穩定的三角結構:一是心中的意念如何產生;二是生成的意念,對應怎樣的語言;三是語言能否妥帖地表達意念,是言意兼得、言不逮意,還是得意忘言、意在言外……這是漢語語文的規律、母語知識的根。
事實上,中國三千年文論所形成的文脈,無一不徜徉在“言—意—言意關系”這一有序三元的本體存在之間。這是傳統語言哲學與文藝美學生存的濕地;也是作為母語的語文知識,骨髓里流不盡的血,割不斷的脈。
這個元氣淋漓的“根系”太過強大,它就像人體的督脈統攝著全身的經絡,讓普遍存在的語文規律,統帥著個性張揚的作品“三生萬物”:哪一篇成功的作品不依循著言意三元規律,統領并駕馭著多元、多樣的無限個體,展露其氣象萬千的風骨神韻?
二、識道:言傳知識和意會知識體系
母語課程的言意知識體系,可以劃分為兩個維度:一是言傳知識,謀篇布局、遣詞造句、寫作方式、修辭手法,這些指向字詞句段、語修邏文的低階知識,都可以直接用語言來傳達;二是意會知識,那些無法用語言充分言說,甚至語言完全不可以言說的高階知識,諸如創作意興、表達意圖、言說意旨、意脈運思、意象選擇、意境營造,莫不如是。
早在莊子的語境里,意會就和言傳成對地出現了:在表達效果上,“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在表達目的上,“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在哲學與審美體驗上,“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無一不宣示著意會知識的根本地位。
無獨有偶,匈牙利裔的英國哲學家波蘭尼,也提出言傳知識和意會知識的維度兩分。具有世界影響的日本管理學者野中郁次郎,更在中國道家哲學的熏染下,把意會知識當作未經開發的新知來源去創造——他們都指望借此化解西方認知論的危機。
源流不同,表述各異,可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意會知識不是不可以言說,而是不好言說充分,需要面對所言說的、所影響的、所蘊含的,甚至真不可言說的,去尋找一些替代的隱喻、寄寓、類比、聯想、比擬、象征,乃至禪宗的直覺、頓悟、肢體等以心傳心的表達方式,以求“通過寓居而認知”。
事實上,這些意象化、身體化的表達方式,恰恰吻合了小學生童年學習的生態本質。偉大的學習總是和身心體驗結合在一起的,“感同身受”的具體內涵,就是用兒童自己的身體感知世界,進而獲取身體生活的經歷——外在的身體叫身,內在的身體叫心。這是兒童有意義學習和意會知識言傳化之間的最大公約數。那么,如何在經歷、體驗、感受中“教外別傳”,調動學生“身體生活”的積極性,去發現連作者本人也難以察覺的“眼中竹→胸中竹→手中竹”等,文章內在的邏輯與構思的深層結構,這些諸多意會表達的“斯芬克斯之謎”呢?
三、體道:循其當然,求其所以然
循著可以言傳的“當然”,發現意會知識的“所以然”。即按照文本的現狀,探尋之所以這樣寫的言意三元規律,和意會表達的規律。
(一)解讀內在言意關系中求其“所以然”
言意規律統攝下的每個文本,本質上都有其獨特的“言—意—言意關系”三角結構。透過文本外部的言意系統,洞悉內部言意三元結構的運行規律,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內在邏輯的綱與目、深層結構的經與緯,讓隱性的意會思維顯性化,顯性的意會發現結構化,結構的“整座冰山”言傳化、形象化。
比如蘇教版六下《三打白骨精》一課中的生字:“妖”與“咒”。表面看起來這兩個字就是兩個毫無關聯的點,一般課堂的處理方式,多是讓學生自讀自寫,這是事實性言傳知識的學習方式。這樣單個的生字并不好用,所以常常被稱為“惰性知識”——這是識字教學最難攻克的山。可是在言意的整體結構中,學生就必須透過文字現在的樣子,去意會“妖”和“咒”兩點之間,呈現的演變規律。“夭”作為“妖”的聲旁,是它出生本來的形象:善舞的女子長袖翩妍,桃之夭夭,那么美好。只不過后來“妍”指向內外兼修,“妖”卻漸漸演變成了貌美如花而心腸歹毒的邪惡之人,或異于人類的鬼怪物精之流。而“咒”是個會意字,從口從兄,也可以寫作“呪”。“兄”是“祝”的本字,“口”是禱告的話語,“兒”是跪地祈禱的兄長。“咒”和“祝”的演變也一樣地分道揚鑣,走向兩極:本來是同一個字,都是禱告的意思,后來卻發展成為祈求好運叫“祝愿”,密語求禍叫“詛咒”。通過類比與聯想,學生會不會自然而然地體會到:人和妖在呼吸之間,善與惡在一念之間,自由與魔咒是不是也只在方寸之間?《三打白骨精》中要打的,還有怎樣的咒語與心魔?
這樣與文本對話,學生看到了言傳的意會根源,也看到了言傳與意會間復雜的轉換。他們不僅通過大腦神經元,把“妖”“咒”的音形意瞬間凝成一個整體,而且把極為相似的“夭、妍、妖—兄、咒、祝”連成一條集多重語流于一體的解碼通道。當有意味的結構聯結從詞語到詞群,再到“詞語的叢林”,這張四通八達的“詞際互聯網絡”,就完成了陳述性言傳知識向概念性意會知識的轉變,進而把學生意義世界的感覺經驗加以喚醒,顯現為一座座意會知識言傳化、形象化、結構化的“冰山圖式”。這是讀解的本質與關鍵。
(二)探究作品生成過程中求其“所以然”
探究作品生成的過程,就要透過客觀的文字,還原作者精神發展的蛛絲馬跡。蘇州大學陳國安教授執教《清平樂·村居》時,就摒棄了祥和、寧靜的田園向往,幫助學生在與文本、辛棄疾的主體間“我—你”關系對話中,品味淡淡的憂傷,也揭開了辛詞寫作的秘密。課堂分為三個板塊:
第一步:解題,溯源入畫,以詩解詩。
“大兒、中兒、小兒”的寫法借鑒了漢樂府的《相逢行》;“無賴”不是“頑皮、淘氣”的意思,而是“無所為,百無聊賴”的“可愛”,并以徐凝《憶揚州》加以佐證。
第二步:入境,知人論世,以樂寫悲。
“最喜小兒無賴”,作者是真的“喜”嗎?首先補充辛棄疾的人生經歷,學生借背景知識進入詞人內心,感受到強烈的愛國熱忱。再讀,知人論世,體悟到辛棄疾并非真的喜,而是將小孩作為一面鏡子,從中看到了真正無所事事的自己。鏡里鏡外,一個快樂的孩童,一個憂傷的中年人,以樂寫悲,重疊的影子讓悲情更痛、悲意更深。“醉里吳音相媚好”的“醉”仍然是以樂景寫悲情:不是沉醉于和平安定的鄉村生活,而是眼睜睜地看著南宋朝廷偏安一隅,自己卻無所事事,只能借酒澆愁的憂郁與悲涼。學生披文入情,觸摸到文字背后作者真實的心境,更體會到以樂寫悲的辛詞秘密。
第三步:吟誦,以聲傳情,體悟心聲。
學生不會用杭州話讀詞,教師用吳儂軟語的吳音詠辛詞——理據是中國詩論因聲求義的樂律主張。“聲依永、律和聲”,柔軟的吳地方言再現了當時的情境,也還原了文字深藏的意蘊,讓辛棄疾痛楚的悲涼、落寞的憂傷、郁積的苦悶……這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直接抵達學生的心門。也讓他們意會地體悟到,原來樂景寫哀情,就是畫面是歡樂的,情緒是悲傷的。
陳教授對辛詞言外之意的還原,始終依循著作者的心路歷程。在“所以然”的探求中,學生很容易明白:閱讀最美的詩詞時,不是在與文字打交道,而是“但見性情,不睹文字”,直接融化在情感之中。深刻而有意義的教學,就在于對作者身世、生活經歷、寫作過程——這些言意關系生成過程的探究中,生成對學生最有用的意會知識。
(三)體察言意生成規律中求其“所以然”
不同語境的言意生成規律,都蘊含在“言—意—言意關系”的本質內核中。始于言,續于觀,達于味,方可終于悟。僅以文學語境為例,藝術至境的表現或再現,與存在形態的無限交叉,呈現出“言理(意象)—言情(意境)—言史(典型)”三元互補和交叉的多元格局,揭示出中國文學思維以三元統領多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式的有序多樣、層級共存、氣象萬千。這是中國語文內在的學理規律,它與西方現代主義的二元對立不同,與后現代主義打破一切、解構一切的混亂多元也不同。以蘇教版五上《少年王冕》寫景教學為例:
師:寫好景物才叫高手。輕輕地讀,你的眼前出現了怎樣的畫,你發現語言里藏著哪些秘密?
師:明明在寫人,為什么要寫景呢?
學生發現了景物描寫的順序、層次與色彩,品味到序與物、動與靜、聲與色的特點,感受到人對景的迷戀。繼而沉入景物,熟讀成誦,進入意境。于是文本的語言在心間,流淌成意會的溪流。接著建立“人—景”關聯,初步體悟景物描寫看得見的作用:揭示學畫契機與人生轉折、烘托人物形象、推動情節發展。
那么背后看不見的規律呢?細細地以心傳心: 師:看到這番景象,王冕內心想到什么?
師:湖邊那么多人都看得到,可為什么只有王冕要學畫,其他人也會思考啊?
師:看到美的情境,就特別想畫下來;置身美的意境,就不由得生出這么多的想法和思考。這叫什么呢?(思由景生!思由境生!景由心生!)
師:景物自己不說話。但山會含情,荷有思想,各種外在的場景會觸動我們的心,讓人產生相應的思考。這是寫好景物的秘密,更是寫好人物的秘訣。可王冕最擅長畫梅。作者為什么偏偏要寫畫荷呢?
反復徘徊中,學生慢慢地萌生了新的理解,產生了新的共識,發現了言意結構新的意義。
看得見的序與物熟讀成誦、人與景建立關聯,是意會地了解看得見的言傳知識。看不見的“思由境生”“擅長畫梅,可為什么寫畫荷”則直接指向創作意興、表達意圖、言說意旨、意象選擇等意會知識怎樣言傳。意會知識是小學生有意義學習更重要的“所以然”知識,是學生帶得走的高階思維能力。思維決定一切,探索更多意會知識言傳化的思維表達方式,彰顯母語迷人的魅力,我們永遠在路上。
【參考文獻】
[1]顧祖釗.華夏原始文化與三元文學觀念[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注:本文獲2016年江蘇省“教海探航”征文競賽一等獎,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