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卓婭
臘月十五,姜三貞向香香烤雜店的老板——她的遠房堂姐請假,說干完這天的活就回家過年了。堂姐很不高興,鄉街的烤雜店,做的也就逢年過節這一撥的生意,關鍵時刻走人,都有點為難人的意思了。
這間烤雜店小小的,只一間門面,經營的貨色倒也齊全,烤雞、燒鴨、熏牛肉、豬大腸、牛肝、鳳爪、鴨脖,凡說得出的都有。每日凌晨四點,姜三貞從趙岙的家里出發,騎著她那輛老舊的電驢子,跌跌撞撞地趕到烤雜店,開始她一天的工作。
她在店里干的無非是些雜活,偶爾打一下堂姐的下手。那些從肉制品市場批發來的半成品,解凍后軟塌塌地堆在貨框里,散發出殘留血腥的氣味。姜三貞的工作就是往那些雞鴨身上涂香噴噴的調料,分別放進專用的油鍋、烤箱或烤架。這些丑陋不堪的東西很快就會脫胎換骨,變成黃澄澄亮晶晶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堂姐這時就會過來,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將它們擺放在柜臺上,看著人們陸續買走。
有個經常買烤雜的女人告訴姜三貞,她兒子12歲就長了胡子,醫生告訴她,這是烤炸食品吃出來的。那小孩特愛吃肯德基,在縣城搞裝修的爹,將肯德基當成對兒子的獎勵。
“醫生說那些東西很不好,里面有激素。”女人說。
姜三貞聽了有些擔憂,自己的兒子就在縣城工作,也喜歡吃烤炸食品,尤其是肯德基。女人還告訴姜三貞,肯德基會破壞男性的生育能力,吃多了會生不出小孩的。這話對姜三貞很有打擊,她控制不住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別吃肯德基,“你聽媽的話,”姜三貞口氣沉痛地說,“你要吃,媽在家里給你養。”
這件事也明顯地影響了姜三貞的工作熱情,再賣烤雜的時候,向行人吆喝的聲音就不那么嘹亮了。
下午3點,姜三貞提早離開烤雜店。她惦記著家里的十多只鴨子。鴨子是為兒子養的。兒子說,現在城里人都喜歡吃原生態無污染純天然綠色食品,家養雞鴨變成稀罕物了,讓她養一些。
姜三貞在街上買了些魚蝦雜碎,急著往家趕。電驢子騎的年數太長,剎一下就會發出痛苦的尖叫,她索性放開了騎,因此一路上風馳電掣。十二月北風凜冽,姜三貞的臉頰被風刮得生疼,雙手凍得又木又僵,心里卻像跑著很多鴨子。再過些日子,這些鴨子就要交給兒子了,緊要關頭千萬不能出岔子。兒子很乖,讀書工作很少讓她操心,就這兩年讓她幫著養家禽,先是雞,再是鵝,現在是鴨子。兒子囑咐姜三貞讓鴨子多鳧水,吃地里的草根蟲子,別喂人工飼料。姜三貞滿口答應,她對兒子言聽計從,為的是想早日抱上孫子。她還得提防兒子的爹老趙,這死老頭一心撲在莊稼上,在放鴨子上總是偷工減料。有一回農忙,竟然向鴨場的老汪買飼料偷偷喂它們。
家里悄無聲息,老趙下地了。姜三貞奔到鴨欄,鴨們也不在,估摸著老趙將它們帶出去了。姜三貞轉身去了自家地頭。老趙正在挖坑點土豆,為來年的春收下功夫。鴨們三三兩兩地在田溝邊找食,游蕩,顯得無精打采。老趙怠慢鴨子,讓姜三貞很生氣,她揮著趕鴨用的樹枝,氣咻咻地將鴨們趕走。
離他家地頭幾里路的北塘河,水很清,岸邊長滿了茂盛的水草,站在岸上可見到水里游動的魚。鴨們見到水,歡喜得撲通撲通往里跳。它們拍扇著翅膀扎猛子,戲水,互相追逐嬉戲,嘎嘎歡叫。姜三貞將樹枝橫在膝頭,在河邊坐了下來。鴨們又肥又壯,被水洗過的羽毛油滑發亮。她的心一點點地舒服開來,仿佛看到兒子也站在邊上觀看。他抱起最肥的那只母鴨,朝她笑了一下。
“還行吧。”
兒子點著頭,滿意地說:“行,挺好!”
姜三貞趁機將話拐到自己關心的事上,“那你找對象的事……”
兒子搔著后腦勺,“嗯,快了。”
她高興得大笑起來,她很快就要做婆婆了。姜三貞笑醒時,才知自己坐在河邊睡著了。她睜開眼睛,突然打了個寒戰,鴨們不見了!她茫然地望著北塘河。平靜的河面上,只有風吹過的皺褶,絲毫沒有鴨們的影蹤。
北風呼呼地吹開她的衣襟。太陽坐在山巔上,給大地涂上最后一片夕輝。姜三貞丟下手里的樹枝,沿著河岸飛跑起來。
“嘎嘎,嘎嘎,嘎嘎!你們在哪里呀!”
她像一片被風吹得東彎西倒的樹葉,在北塘河上飄來蕩去。兩岸的莊稼跟著她一起呼喊。姜三貞跑累了,坐在河邊哭起來,一直哭到太陽從山頂沉沒,河面上升起氤氳水氣,暮色像女人的長發那樣垂落下來。
姜三貞筋疲力盡地回到了家,快到家時,心底又生出了希望。很多家禽都戀家,特別是狗和貓,一旦養了它,丟都丟不開。雞鴨也一樣,有時放鴨人漏掉幾只,到了晚上,它們會嘎嘎叫著找回來。
家里還是靜悄悄的,老趙已從地頭回來了,正東張西望地等她回來煮飯。她徑直走到鴨欄。空的。
老趙從屋里迎出來,驚訝地說:“鴨呢?”
夫妻倆面面相覷。姜三貞衣衫不整,頭發凌亂,臉上還殘留著哭過的淚漬。老趙不信鴨就這樣丟了,拉著姜三貞又奔進夜里。
“嘎嘎!嘎嘎!嘎嘎!”兩人沿著北塘河邊走邊叫,腳步在黑夜里跌來撞去。找完北塘河,又進入岸邊的莊稼地。夜越來越深,月亮被烏云擋住,大地像一塊巨大的墨硯紋絲不動。莊稼被他們驚醒了,在黑暗中驚悚地直起身子。遠處傳來山風的嗚咽,像是人在哭泣。
姜三貞打了個寒戰,抓住老趙的手說:“回家吧。”
沒了鴨的家,顯得格外冷清。姜三貞和老趙都有些不適應。姜三貞用害怕的目光向老趙求救,她怕兒子這時問她要鴨子。老趙大口吸著煙,整張臉都被煙霧繚繞。他最后狠狠地掐滅煙蒂,對姜三貞說:“走,去老汪家。”
他們很久沒來老汪家了,老汪的鴨場現在規模越來越大,光放飼料就用了一大間屋。姜三貞很遠就聽到了鴨們的聒噪,再走近些,一股濃烈的騷臭味撲面而來。
陌生而熟悉的鴨叫,讓姜三貞腳底發虛心頭卻發軟。鴨們對這兩個黑夜訪客很好奇,抻長脖子盯著他們看,有幾只甚至興奮地拍起翅膀。姜三貞忍不住探出手,鴨子受到驚嚇,嘎嘎叫著跳了開去。
老汪領著他們走過狹長的鴨棚,體貼地說:“仔細看吧,挑幾只好的。”鴨們擠擠挨挨的,讓姜三貞看花了眼。繞了一圈,還是覺得不稱心,問老汪:“這些都是放養的?”
老汪笑得很坦蕩,“你瞧瞧你,這市面上,哪還有真放養的。”他指著喧騰的鴨群,“你想想,這么多鴨,找哪塊地哪條河放去?就算有這么個地方,我也趕不過來。”
老汪命工人小林給鴨們吃夜宵。就要過年了,務必要在短時間內給鴨們增肥加重。小林將飼料倒進一個機器的槽口,按下按鈕,食料順著槽道緩緩地下流。鴨們爭先恐后地搶起食來。
老汪給姜三貞吃定心丸:“別看它們吃飼料,隔三差五的,我也會放出去接接地氣,比起城里那些機械養殖的強多了。”
姜三貞和老趙對看了一眼,終于定下心來。老汪將十幾只鴨子分別捉進幾只網籃,將口子扎緊。走之前,還額外給了他們幾只包裝盒,上面紅紅綠綠的畫滿了鴨子,鴨屁股下坐著一大堆蛋,寫著“純綠色無污染原生態土鴨”。
“這是送人時包裝用的。”他說。
有了鴨,姜三貞的信心回來了一些。離過年還有些日子,她還有時間調教這些鴨子,將它們喂養得跟丟失的那些鴨那樣。姜三貞讓老趙加高加固了鴨欄,切碎魚蝦飼料丟進鴨槽。鴨們離開汪家來到陌生地方,露出了害怕的眼神,在棚里毫無目標地扭來動去,只有一只膽大地扇著翅膀想逃走。
第二天,鴨們拉了稀。吃慣人工飼料的它們,一時不適應豐盛的海鮮大餐,吃壞了腸胃。姜三貞跑去找老汪。老汪將她帶到倉庫,那里疊著山樣高的飼料,老汪從“山”頭掀下一袋飼料。
“我不要飼料,我要放養。”姜三貞說,“你給我治拉稀的藥。”
老汪像鴨那樣嘎嘎笑了起來,他將飼料重新放回“山”上,拍拍手里的灰,“那你先找人看下它們的病吧。”
姜三貞找到獸醫老楊。老楊過來時,鴨們的腸胃炎又嚴重了些,早上拉的還是半濕的白屎,這時全淌稀了。老楊摸摸鴨肚,又倒提鴨子檢查它們的肛門。由于接連拉稀,肛門那里都充血發了炎。一連查了幾只都是這樣。
老楊說:“是急性腸胃炎,要吃消炎藥。”
老楊讓姜三貞將消炎藥拌進飼料,暫時停吃海鮮。姜三貞不喂飼料,煮了白米飯拌藥。一連幾天,鴨們吃著香噴噴的白米飯,吃得連老趙都妒紅了眼。老趙嘟囔說,他都沒享受鴨的待遇呢。
吃了三天藥,拉稀止住了。姜三貞去街里買肉,切成肉丁喂它們。擔心又吃壞肚子,從老楊那里討來消炎藥拌進肉里,以防萬一。
精心調理,加上消炎藥的作用,鴨們很快恢復了健康。姜三貞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廿三晚,兒子終于打來電話,開口問起鴨子。
姜三貞笑容滿面:“鴨子壯壯的,都在棚里叫著呢。”
兒子說:“好。”
放下電話,姜三貞吁了一口氣。這次總算有驚無險,沒將事情辦砸。接下來的幾天,姜三貞寸步不離,也不將它們趕出去放養了,任由它們在棚里吃喝拉撒,白米飯,魚,蝦,肉,頓頓換著口味給它們吃大餐。鴨們越來越肥了,圓滾滾肥嘟嘟,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非常可愛。姜三貞越看它們越像丟失的那群“養放鴨”。
廿五這天,又有幾只鴨子不肯吃食,姜三貞又請老楊來看病。老楊查了很久,查不出什么毛病。
姜三貞說:“還是跟上回一樣,拿點消炎藥吧。”
老楊說:“沒查出病,可不敢亂下藥。”
姜三貞磨纏著不放老楊。老楊給她出主意:“你想保險點,我給你另外一種藥。”
老楊說的是激素。老楊說,激素是萬能藥,啥病都能治。雞鴨吃了,不但不生病,還長得特別快,肥肥壯壯的,皮毛色相比放養的好看多了。
姜三貞有點發怵。她想起了買烤雜的女人,還有她那12歲就長胡子的兒子。她拿不定主意。但是僅僅幾秒鐘,姜三貞就下了決心,向老楊伸手說:“拿來,我要!”
當晚,姜三貞就將激素拌進肉丁,先喂那幾只不吃食的鴨。激素果然效果非凡,鴨吃了眼睛明亮,叫聲高亢,顯得格外精神。姜三貞一高興,索性放開手,給所有的鴨都喂上了激素。
廿六,姜三貞給兒子打電話,問什么時候下來拿鴨。
兒子淡淡地說:“不要了。”
姜三貞急了,“為啥不要?遇到啥事了嗎?”
兒子說:“反正不要了,先養著吧。”
姜三貞說:“你下來看看,鴨子很好的。”
兒子說:“我知道好,回家再說吧。”
姜三貞還在堅持,“鴨子很好,是我自己一手放養的……”
兒子笑了起來,“自己養就自己吃唄!你老是不放心我吃肯德基,這回吃家里的鴨子,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
姜三貞一下子噤了聲。
姜三貞決定賣掉那些鴨子。只有賣掉,兒子才不會吃到這些鴨子。老趙不吭聲,他有些舍不得。姜三貞給老趙留了一個,其余的全裝進了竹籠子。廿七那天,姜三貞讓老趙殺掉最肥的那只,倒掛在屋檐走廊下瀝水,將竹籠里的鴨挑到街上去賣。
姜三貞拿出賣烤雜那會的勁頭,不停吆喝:“正宗家養鴨,不喂飼料不吃藥沒激素全放養,價格低營養好,要買快來哦。”街上有好幾處都在賣鴨,銷路不是太好。十多只鴨,一上午才賣了一半。臨近中午,有個在街尾開電瓶修理店的本房老叔,踱步過來買菜時看到了他們,也看到了擺在地上的鴨。
“好肥的鴨,放養的啊。”表叔由衷贊嘆。
“是呀,我自己一手養的呢。”姜三貞說,“放養的就是不一樣,叔你一看就知道。吃起來味道好,營養也更好對吧。”
“對的對的。”老叔頻頻點頭。他蹲到地上,將手探進雞籠,摸摸雞胸又捏捏雞屁股,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最后才說:“我來一只吧。”
姜三貞有點失望,挑了這么久才買一只。收錢時,像有些賭氣似的,又捉了只硬塞給表叔。買一送一,表叔笑得合不攏嘴,作為回報,邀請夫妻倆吃飯。
表叔做了一桌菜。姜三貞心里想著那只送掉的鴨,吃得很飽。剩下的那些鴨擺在老叔家的屋外,嘎嘎亂叫。吃完飯聚閑話,不知不覺到了下午,夫妻倆又提起鴨籠去街上叫賣。運氣好,又賣掉了三只,現在籠子里只剩下兩只了。天暗下來后,街上行人寥寥,那兩只鴨困在籠中,看上去都有些瞌睡了。老趙想回家了,他惦記著晾在檐下的那只鴨,盤算著是油爆吃還是白斬吃。但是姜三貞不答應,姜三貞下了狠心,不賣掉雞別想回家。
“兒子明天就要回家了,你想讓他吃這鴨肉嗎,激素有毒的,咱都還沒抱上孫子呢,你休想毒害我的兒子。”
老趙反駁不了,只好掏出煙來猛吸填饑。天斷黑后,街上幾乎沒人了,兩邊的店鋪幾乎都打了烊。姜三貞看著最后剩下的兩只雞,突然想起了烤雜店的堂姐。這次年底提前回家,擾了店里的生意,堂姐心里不高興,索性將這兩只鴨子送去賠個禮吧。
姜三貞來到烤雜店,堂姐已經關門回家了。她知道堂姐住在不遠處的金村,于是挑起鴨籠徑直去了金村。
堂姐正在吃晚飯,見到姜三貞很感意外。知道是送鴨后,拉住他倆非要吃完飯再走。賣了一天鴨,姜三貞有點累了,再說也到飯點,老趙的肚子早就在叫了,于是就留下來吃晚飯。
這天晚上,當姜三貞和老趙挑著空空的鴨籠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鐘了。遠遠地,她發現家里亮著燈,同時聞到了誰家飄出的烤鴨香味。
“兒子回家了。”她驚喜地對老趙說。
“哦,提早回來了。”老趙也很高興。
離家越近,烤鴨的味道越濃。好香的鴨子呀,姜三貞邁進家門,鼻子馬上被撲面而來的香味塞滿了。姜三貞抬頭看向屋檐,那只開膛剖肚洗得干干凈凈的肥鴨不見了。廚房里一片狼藉,地面放著幾只喝空的啤酒瓶,桌上堆了一些鴨骨頭。那只圓滾滾肥嘟嘟的鴨,被高壓鍋煮得很透,已被吃了大半個。
姜三貞轉過身,兒子笑嘻嘻地向她迎了過來。他仰著一張紅光發亮的醉臉,大聲說:“謝謝媽,養了這么肥的鴨,讓我總算過了把嘴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