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父親說過,寫“據(jù)侯馬”時要先屏氣凝神,然后隨著緩緩呼出的氣息,一口氣一句話,必須算好句子的長短和每口氣的時間,亂了方寸就不靈了。
父親還說過,寫“據(jù)侯馬”時只能依葫蘆畫瓢,你千萬不能在心里去讀那些句子,更不能在腦子里想它的意思。
多年后,肖陽發(fā)覺,但凡對一個識得字、讀過書的人來說,要做到這第二條實在不是件容易事。這件事的難度,對于高材生肖陽來說,絲毫不亞于理解“據(jù)侯馬”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他自然知道那是孩子招了鬼魂后父親送鬼離開的一道“符咒”,可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內(nèi)容。那些內(nèi)容,就寫在父親破舊的藍色塑料皮封面的日記本里。肖陽小時候,那個本子被父親放在老家立柜的抽屜里。在肖陽還沒認得幾個字并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年歲,他曾偷偷打開過那個本子,可他壓根兒不認得那些字。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字體應(yīng)該是草書。如此看來,對于文盲父親來說,用毛筆將那些字抄在燒紙上,并且要達到父親所說的那兩條要求,絕非易事。
此刻,肖陽開始后悔自己的無知,他本以為不識字的話,落實第二條是輕而易舉的,不承想?yún)s是另一番困難。
現(xiàn)在,父親的屋門敞著一道縫,門縫里,父親將燒紙鋪在床上,臺燈被移了過來,接著,父親戴上老花鏡,翻開了那本卷了邊的藍色塑料皮日記本。那本子原本就很有年頭,是父親年輕時候的,再加上很久沒派上用場,紙張早就和臺燈的光一個顏色了。可它被父親一直珍藏了幾十年,直到從關(guān)外老家那個偏遠林場帶到了南方城市的樓房里來。
一道閃電從窗前劃過,父親沒聽到似的。肖陽卻趕緊回到自己臥室,好在孩子沒醒。一刻鐘以前,孩子剛剛哭鬧過一番,睡著睡著突然驚醒,閉著眼在床上橫沖直撞、東滾西爬,肉球一樣。開始時嘴里含混地說著大家聽不懂的話,到最后就一個勁兒地問:“這是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言語中透露出大人般的成熟。肖陽掉了一身雞皮疙瘩,一種陰森感隨即襲來,他下意識地看看臺燈投下的影兒,又朝幾個墻角望了幾眼,好像家里的角角落落,說不定哪里就有些他看不到的什么東西似的。而那些東西,全被床上的孩子——他不滿三歲的兒子看得一清二楚似的。
肖陽清楚,這是自己嚇自己。嚇自己倒不要緊,他擔心的是他的孩子。都三天了,該看的醫(yī)生看了,該用的藥也用了,因此一家人被推向一種無計可施的茫然中。
直到晚飯后,母親試探說,要不我給他叫叫吧?
肖陽忍住了,沒有答話。不知從何時起,肖陽發(fā)現(xiàn),他的情緒成了這個家氛圍的主導。自己什么時候被賦予了這樣的定位?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只是發(fā)現(xiàn),當他和任何一個家庭成員之間絆了一句嘴,哪怕僅僅只是一個冷表情,家就立馬凍成了一個冰塊。漸漸地,他甚至不敢將工作中的情緒帶回來,只要他的臉是陰的,家里的那頓飯必定吃不香,那場電視準是看不好的。這讓肖陽倍感無奈。
要不讓媽試試吧?肖陽的老婆道,沒準真是嚇著了呢?
肖陽有些心虛。突然就想起三天前的那個晚飯后,他帶著兒子出去散步。進了電梯后,他忘記了及時按鍵,跟在后面的兒子前腳剛邁進電梯,電梯門就閃了個半關(guān)的動作,兒子一個激靈,撇著嘴,差點掉下淚來。此刻他的眼前,兒子被隔在了電梯外面,他在里面。他簡直不敢想象,倘若當時電梯真的發(fā)生了故障,那將如何是好?自從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后,肖陽變了,他的謹小慎微連他自己都難以想象,他實在討厭這樣的自己。
肖陽老婆說,就讓媽試試吧?反正試不好,起碼也不會有壞處不是?
肖陽成了泄了氣的皮球。
趁孩子睡著,母親開始行動了。母親將幾張二十厘米見方的黃紙折了幾下,剪出幾張紙錢。孩子睡熟時,母親盛了一碗水放在孩子頭頂?shù)牡孛嫔希恢豢掌【破勘坏怪暹M水碗里。母親用頂針將紙錢壓在瓶底上,之后用打火機將紙錢點燃。母親口中念念有詞:東邊來的東邊去,南邊來的南邊去,西邊來的西邊去,北邊來的北邊去。再看那碗底,汩汩地冒出幾個水泡。母親說,肖樂樂,跟你媽媽回家睡覺了。肖樂樂,跟你媽媽回家睡覺了。——這么念叨了幾通下來,母親將工具收拾好,將那碗落滿紙灰的水潑進了陽臺的洗衣池里。然后再用碗盛滿新水,擺在了廚房的灶臺上。
按照父親的說法,倘若是嚇著了,這么一來準會立馬就好。然而,又是幾個小時過去了,孩子仍舊是睡幾分鐘就折騰一次。這三天下來,肖陽全家被折騰得日夜顛倒。這事也怪了。孩子白天狀態(tài)算挺好的,除了因睡眠不足略顯憔悴外,別無異常。可這漫漫長夜是最熬人的。眼下,已經(jīng)十一點了,可夜連一半還沒熬過。父親說,我給他燒個“據(jù)侯馬”送送吧,不然來不及了。
父親的意思肖陽懂。早年間,父親是老家十里八村有名的據(jù)說能行走于陰陽兩界的半仙,人送外號“肖半仙”,肖陽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些,這種事通常要趕在十二點之前做方能靈驗。沒容肖陽答話,父親又說,我夢見你奶奶了!父親說,這幾天我總會夢見你奶奶,就坐在老家的炕沿上,等著我給點煙呢。我想,會不會你奶奶來看她這個重孫子了?
肖陽百感交集。要換做以前,他準會對這套封建迷信嗤之以鼻,拉倒吧,這多么可笑!他去世了十幾年的奶奶千里迢迢從關(guān)外跑到南方來看她重孫子了?可這一晚,他又覺得并非沒有這種可能。他的父親母親不也千里迢迢從關(guān)外跑來南方帶孫子了嗎?活著的人尚且為血脈親情如此,死人的事誰能說得清,倘若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世間真的有鬼魂一說的話?!
那就送送吧。肖陽心里清楚,反正都這樣了,他又沒有更好的辦法。按父母的意思,既然不是嚇著了,那就是招來鬼了,這比嚇著的程度要高,跟嚇著也是反著的。父親說過,“嚇著了”是孩子在外面嚇丟了魂兒,“招著啥了”則是孩子把鬼魂帶回家來了。
父親摘下眼鏡,拿著寫好“據(jù)侯馬”的黃紙進了肖陽的屋。肖陽則讓了出來。這次,他從自己臥室的門縫望著里面的父親,父親操作著燒“據(jù)侯馬”之前的流程,駕輕就熟,氣定神閑,宛如沉浸于另一片世界。幾十年時光已過,父親這次重拾舊業(yè),表面看似一切都沒變,但明眼的肖陽發(fā)現(xiàn),父親的動作慢了許多,顯然,父親在腦海里謹慎地操作著每一個動作。父親老了,他的白發(fā)都那么多了,它們在黃色臺燈光下白得那么耀眼。
父親拿著黃紙在孩子頭上轉(zhuǎn)悠了幾圈,然后將黃紙夾在腋下出來了。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肖陽說。
拉倒吧,你去干啥?父親說。
這隨口的一句,并非嫌棄或不信任,也絕非不需要兩個人,相反,竟透著濃濃的關(guān)愛,就像臥室里流灑出來的燈光,是溫馨的。這溫馨背后,又透著父親淡淡的自卑,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卑,好像是說,你一個研究生,摻和這種事兒干嗎?難道對于這種事,父親骨子里也并非他表面上那么篤定嗎?這可幾乎是他小半輩子的一份“事業(yè)”呀!
那你帶上傘。說著,肖陽將準備好的雨傘插進了父親腋下。窗外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客廳瞬間被晃得宛如白晝。
看著父親進了電梯,肖陽趕忙跑去陽臺,他伸手試了試,已經(jīng)有雨滴打在他手心上。再低頭看單元門,父親瘦弱的背影閃了出來。他看到父親鼓弄了好一會兒才將雨傘撐開,肖陽瞪大眼睛,那雨傘有一側(cè)竟不能完全撐開。糟糕!他匆忙中竟拿了一把壞的雨傘給父親,也不知這雨能下多大。他下意識試圖下樓去給父親換一把傘,可他知道燒“據(jù)侯馬”這事的嚴肅性,不容耽擱,在去燒的路上,人的腳步是不能停的,人是不能說話的,人也是不能回頭的。肖陽記得大約他六歲那年,父親給鄰居張奶奶的孫女燒過一次“據(jù)侯馬”,那次,肖陽纏著父親非要跟去,父親不得已就帶上了他。臨出門前,父親就給他交代清楚了,我領(lǐng)著你,你跟著我走,你不能說話,更不能回頭。你能聽話不?你要是不聽話,我就不帶你去。
肖陽點了點頭。一個六歲的孩子,好奇心可想而知,就連現(xiàn)在,肖陽都在想,要是他回了頭,能看到什么呢?還不就是漆黑的夜,難道還真能有別的?他只記得,那次回來的一路,父親是攬著他的脖頸的。有那么一瞬,借著月光,他當真想回頭看看,可剛有那個動作,父親的大手就將他的頭掰了回來。
這些年,肖陽走路都很少回頭。就這么一直走,從關(guān)外走到南方,從不諳世事,成為一個環(huán)境科學專業(yè)的研究生。可父親還是那個父親。
淅淅瀝瀝的細雨中,父親朝小區(qū)大門走去。父親這是要去哪燒呢?肖陽知道一定是去十字路口,“據(jù)侯馬”是要在十字路口燒的。他想了想,最近的十字路口也有一公里那么遠呢!他就難免擔心,父親年逾六旬了,更重要的是父親有腔梗。他清楚地記得那一次,他晚飯后出去鍛煉,回來時,發(fā)現(xiàn)放在寫字桌上的手機里有母親的兩個未接來電,就問母親打他電話有什么事。母親說沒什么事,按錯了。過了一會兒,待他到廚房的暖壺里倒水時,發(fā)現(xiàn)暖壺不見了,灶臺上濕漉漉的。母親知道瞞不住,就交代了實情。母親說,剛才你爸倒水的時候人就愣在那不動了,叫也沒反應(yīng),我去拍他,他才有了知覺,人卻一下倒在地上了,連暖壺也摔碎了。剛才我扶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才好了。
就是那一次,父親查出了腔梗,其實就是腦血栓的前兆。
這種擔憂瞬間被孩子的哭聲所打斷。肖陽到臥室時,孩子屁股又撅了起來,人試圖起來,頭扎到了他的枕頭上。“這是怎么回事啊?”孩子口中又開始重復起這句話來。肖陽趕忙跳到床上,將房門關(guān)好,生怕吵醒隔壁的母親。非常時期,照顧孩子只能實行倒班制,否則誰身體也吃不消。這一晚,他做護士的妻子去上晚班了,那就只剩下他。起碼,他要把前半宿熬過去;起碼,他得將時間盡量多拖一陣,讓母親多睡一會兒。沒辦法,他就只能背靠床頭坐起來,將孩子抱在懷里。好在孩子哭鬧漸漸平息,他就對孩子說,咱們躺下來,爸爸給你念書好不好?
孩子終于沒再為難他。
肖陽隨手抄起來的卻不是寶寶書,而是他最近放在枕邊的那本龍應(yīng)臺的《目送》。
他讀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這是這本書里他最喜歡的一段話,被他用紅筆劃了線的。他總覺得別看孩子小,但未必不能聽懂。
讀了一會兒,孩子睡著了,他卻有些淚光閃閃了。人真是怪胎,特別是有了孩子后,竟脆弱成了一張紙,總是那么輕而易舉就被觸動。他不知道父親去了哪個十字路口,不是西北的那個,就是東南的那個吧!可他竟覺得好像離父親很遠似的,遠得像不止隔了一個世界。
父親這輩子,第一身份是林場的拖拉機手,第二身份就是人們口耳相傳的“肖半仙”了。“肖半仙”神通廣大,精通多種治病救人的絕招。那些年,病人自發(fā)捐的香火支撐了整個家的營生,更支撐了肖陽的學業(yè),特別是那些做生意的大老板,他們酷愛算命,每回投錢之前都會找父親算一算。他們更是出手闊綽,你不接他們還不愿意。但燒“據(jù)侯馬”,父親卻從未收過大家一分錢。燒“據(jù)侯馬”對父親來說是小兒科的事,卻是老家的獨一份,雖算不上絕活,但那個小本子只有父親一個人有,那應(yīng)該是他們家族祖?zhèn)飨聛淼摹A謭隼锏娜藗儯l家的孩子生怪病治不好了,大家伙兒就都找父親給寫“據(jù)侯馬”去燒。燒完“據(jù)侯馬”,當真有那么多孩子的病就好起來了。肖陽自然說不清個中秘密,他知道沒人能說得清的。他不信這些,但他清楚,時代發(fā)展到今天,不是仍有那么多科學的、醫(yī)學的難題未被破解嘛!既然如此,那就也沒必要否認不是嘛!
可是十歲那年,肖陽卻不是這么想的。十歲那年,他第一次斬釘截鐵地對父親說,你這是搞封建迷信!
他記得當時父親愣了一下,神情木訥。
現(xiàn)在,在臺燈投下的影兒里,這一幕幕紛至沓來。肖陽想,他要是沒讀這么多年書,他要是不覺得這是封建迷信,他和父親的距離一定會近一些。或者,倘若父親讀了些書,那么他和他,或許也不至于如此。
父親臉朝黑土背朝天地在山林里奔了半輩子命,終于將他這棵苗從土地里拔了出來,送進了大城市的懷抱。可大城市里沒有“據(jù)侯馬”,他知道,早晚有一天父親不在了,那如果孩子還沒長大,再遇上這種事該怎么辦呢?再或者,等他老了當了爺爺,他的孫子要是遇到這種情況,又該怎么辦呢?要知道,小孩子,是多么容易生病的群體。他小的時候就是的,他自小那么孱弱,甚至比現(xiàn)在躺在他身邊的兒子都孱弱得多。那時候,用筷子叫魂啊、燒“據(jù)侯馬”送鬼啊,甚至于點香鑼鼓喧天地跳大神啊……他都經(jīng)歷過。當然這其中很多,他無法知道操作的流程,因為這些事,都是要在當事者深睡狀態(tài)下完成的。當然,他也記得有時候他并未真睡著,他就記得有一回,父親以及父親請來一起看病的“神醫(yī)”就將拌了什么東西的黃豆粒子滿屋子撒,噼里啪啦甩得滿炕都是,甩得他一身疼。
肖陽望著枕邊的孩子,在孩子額頭上輕輕吻了下去,他想,為了這個小東西,要不干脆把父親的那一套本領(lǐng)學來吧!
以前的父親是什么樣的呢?無疑是位嚴父。他已經(jīng)記不清被父親打過多少回,父親打他最多的理由恰恰是因為他不好好讀書。三年級時,他迷上了游戲廳,成績一落千丈,父親在他每次放學后,都會跟蹤他,將他從游戲廳揪出來,一頓拳打腳踢。剛上初一,他就學人家早戀,成績又是一落千丈,父親急了。那時他是在林業(yè)局住校,父親專程坐火車跑到學校扇了他幾個耳光……
同樣的,他不是也打過他的孩子嘛!多數(shù)時候,他是喜愛他的孩子的。可孩子真淘氣起來,他氣得幾乎發(fā)瘋。滾!你給我滾!他罵他的孩子。好像他真消失不存在,他就能好了似的。他為他的那個想法感到后怕。他那時究竟是怎么了?他覺得自己都做不成自己了。他發(fā)覺,孩子從母親身體里掉出來后,他肖陽真的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有時甚至恍惚,自己都還是孩子呢,怎么就要帶孩子了?他清楚地記得,有一回,他的孩子惹火了他,講道理講不通,那就只能動武了。他拿著蒼蠅拍朝他的小胳膊上揮去,就兩下,等消停后竟然清晰地起了兩道凸起的紅色痕跡。他的心幾乎被扎出血來。那時,父母和妻子都在,他又能怎么樣呢?他就干脆假借上廁所之名,躲在廁所里拿起蒼蠅拍朝自己的胳膊揮去。他眼淚吧嚓,確實挺疼的。他當時完全沒想到竟然有那么疼。
他打孩子,但他也要送孩子長大,送孩子離開,要送他去比這所城市還大百倍的城市,去完成比研究生還高的學歷。他要送他的孩子去留學。是的,二十幾年后的事,沒影兒的事,他卻在這個雨夜開始盤算起來。
肖陽是被窗外瓢潑的大雨吵醒的,他似乎小憩了一陣。這一陣,孩子竟然沒哭醒。他得意忘形了,起身去洗手間的當兒,他朝房門瞅了一眼,一下想起什么,他輕輕推開父母的房門,借著客廳的燈光,只有母親一人躺在床上,父親果然沒在。肖陽看了看客廳的鐘,時間已經(jīng)到了新的一天,距離父親出門都一個小時了,父親也該回來了。
肖陽跑到陽臺,雨下得冒了煙。費盡力氣,肖陽才看清通向小區(qū)門口的路上空無一人。再看樓下,狂風不知將哪家陽臺的花盆掀落在地,摔得粉碎。旁邊的樹杈上還掛著一件紅色的衣服。
肖陽拿上了雨衣,復又找出雨傘,正要去叫醒母親,母親卻出來了,你爸還沒回來?
嗯。我去迎迎他。肖陽說,媽,你盯著點孩子。
屋外的世界冷颼颼的,卻被這一陣子的狂風暴雨激發(fā)出土地的土腥味,讓人頓感清爽。肖陽有了些不好的想法,他記得以前父親說過,雨天是不好做這些事情的。他記得父親說過,有一次去上墳,出發(fā)之前還好好的,偏偏到墳地的時候就下起雨來。父親說,他燒著紙,就聽見“咔咔”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恐怖電影,讓他不敢抬頭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雨天上墳,是不吉利的。在老家,有人雨天上墳給雷劈死了呢!進而,雨天,是不該弄這些事的。肖陽自責,真不該讓父親出去這一趟,大半夜的。
他出了小區(qū)。馬路上連個車啊人啊的影子都沒一個。短時強降雨早讓地面積了一寸高的水,布鞋也濕了。他將雨衣拿在胳膊里,手里撐著傘,卻絲毫沒有效果,衣服很快就濕了,身上冷冷的。他只能將雨衣穿起來。
冷雨夜中,肖陽想到很多父親說過的話。父親說,咱老家的,都是些無根的人,都是闖關(guān)東從關(guān)內(nèi)遷過去的人。戰(zhàn)爭啊,疾病啊,祖祖輩輩的……因此留在那塊土地上的孤魂太多。肖陽想到,這其中,就包括他自己的祖輩。倘若不是如此,父親又是怎么樣和這份“事業(yè)”糾纏在一起的呢?八成需要有那么一個節(jié)點,鬼魂之類的什么沾染上了父親,進而讓父親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而此刻,肖陽覺得,他就是這雨夜里的孤魂。
他終于看到父親了。看到父親時,父親已近在咫尺。父親將雨傘握在手里,雨傘亂七八糟,有兩根輻條伸了出來。父親早成了雨人,雨水像河流一樣從他的頭頂流到腳下,在膝蓋處,肖陽清楚地看見父親的膝蓋破了,那里沾滿了泥水。
肖陽說,爸,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被撞了?你摔倒了?
父親不理他,只管走自己的。
肖陽說,爸,你換上雨衣吧!
父親聽不見一樣。
肖陽自然知道為什么,就急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你別管那些個說道了行不行?
父親仍舊不理他,也不停下腳步。
迷信。這完全是迷信!
肖陽只得回身跟上父親的步伐,嘴里罵著“這是迷信”,心里卻想,這趟回去,他一定要跟父親學習怎么寫“據(jù)侯馬”燒“據(jù)侯馬”。他想,他就當那是一個亟待繼承的民間傳統(tǒng)好了,又有何不可呢?
他這樣說服著自己。同時,也不再說話了,默默地將手里的雨傘撐在父親頭頂,朝家的方向坎坷前行。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