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凱
許春樵的中篇小說《麥子熟了》,是一部充滿了憂患意識、悲憫情懷與社會擔當的當代文學敘事。
一
小說是以講述故事作為敘事的基本層面的,但任何故事的展開,除了具有情節與結構等形式意義外,還必然具有人文內涵的價值。任何文學作品(特別是敘事類的中長篇小說)都不可能放棄對歷史真相的追問、對人性內容的透視;小說故事中的各種人物,也都必然在各種真相的剝離與袒露中,演繹出自身心靈沖突的歷程。《麥子熟了》的故事,就是發生在當下社會,小說主人公麥葉、麥穗以及老耿們均是進城打工的農民兄弟姐妹。這些夢想通過融入城市生活來改變命運的打工者,進入城市生活的第一天起,他們就開始面臨著現實與理想、欲望與理性等諸多方面的矛盾沖突;新的生存環境的艱難、新的社會身份的確認以及由于夫妻分居所帶來的性壓抑等等,都為他們帶來新的困惑與命運遭際。雖然他們用辛勞與期盼在支撐著生活的希望,但一旦突如其來的厄運降臨,惡劣的生存環境與脆弱的精神防線便面臨崩潰,這些被商品大潮擠兌在社會邊緣的小人物,就像在洶涌的潮水中漂浮的泡沫,瞬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與作家同樣表現當代社會底層群體的小說《男人立正》《找人》等作品相比,《麥子熟了》對當代小說敘事的悲劇性審美指向更加自覺而明確。主人公麥葉的人性守護與道德自律,無疑表現出人類文明進程中正面而向善的性質,但又難以逃脫命運設置的陷阱;具有高中文化水平的麥葉是一個知書識禮的鄉村農婦,為了救治病重在床的公公,她毅然離開丈夫和孩子,去城里打工,按月寄錢回家。超負荷的臟活累活,簡陋的生活條件并沒有壓垮她,地痞流氓的淫威與誘惑也沒有讓她屈服,她對農民工村落中見怪不怪的“閑扯”(臨時夫妻)現象始終保持一種排斥的態度;盡管她和老耿之間存有那種“惺惺相惜”的依戀,但也并沒有突破道德的底線,作者筆下的麥葉算得上是個潔身自好的女人。她最終卻被莫須有的流言徹底擊垮了。麥葉的身上充滿著正當人性遭受毀滅的悲劇性元素;她的命運沉浮中凸顯出強烈的人生悲劇性色澤,又無可置疑地帶有錯綜復雜的社會烙印。
一位優秀作家的現實擔當與精神負重,就是表現在心系人民群眾,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我們看到《麥子熟了》的麥葉,并沒有在粗鄙的實用主義的困境中屈服。她雖然是痛苦的、困惑的、常常感到力不從心的,但他并沒有麻木,沒有沉淪,更沒有玩世不恭,而是在不斷的自我救贖中尋求著新生的希望。小說中反復出現的那首《風吹麥浪》的歌詞:“遠處蔚藍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這正是一個普通而不幸的鄉村女人以簡單而執著的生活理想與愛情渴望,對人性人格的莊嚴確證。
二
對商業文明的反思與批判,無一例外地成為當代作家基本的審美理念與創作意向。商品大潮所帶來的物欲橫流的社會現象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內心的沖突與憂傷”,自然而然成為小說人物命運沉浮的現實背景。
在《麥子熟了》中,麥穗的形象似乎比麥葉更顯得深刻復雜而耐人尋味。麥穗的性格扭曲與人生沉淪,折射出社會轉型時期道德維系與良知守護的困惑與艱難。作為麥葉的堂姐,麥穗這個在物質化社會環境中浸染得更久的農村女人,似乎正在與農民應有的樸實與真誠漸行漸遠,內在瘋狂的嫉妒與不露聲色的陽奉陰違,使她同時扮演著悲劇的制造者與悲劇的承受者這樣雙重角色。盡管作家最終為麥穗安排了“出家”的結局,但其人格灰暗與扭曲的陰影,卻在讀者的心目中揮之不去。如果說,麥葉的悲慘經歷映射出作家呼喚社會正義與悲憫情懷的理想光澤,那么在麥穗的身上則更集中體現了作家對商品市場法則下人性危機的憂患意識與批判鋒芒。通過這部小說我們看到,關注社會底層,不僅僅需要悲天憫人,而且需要精神探視與導向,麥穗形象的塑造,足見作者對底層整體性的清醒認識。這是《麥子熟了》對同類題材創作的突越所在。
小說的結局依然是沉甸甸的,老耿冤死了,桂生受到懲罰了,麥穗“出家”了,麥葉雖然放棄輕生的選擇,但困惑和迷茫還將伴隨著她。當然,作家還是為讀者呈現出這樣充滿生機的畫面:綠色的麥田向前鋪陳,成群結隊的燕子在陽光下飛舞……沖突和憂傷都將成為過去,新生活的希望正在向麥葉們招手。
三
《麥子熟了》的文學語境,是與現實主義文學精神的當代復歸相聯系的,其文本實踐自覺表現出對諸如零度情感、懸置判斷與解構個性等非理性小說理念的置疑與甄別。這充分表現在作家對麥葉們生存狀態的憂患與悲憫,表現在麥葉們“個體性的憂傷”后面所潛伏的“集體性的焦慮感”。當然,與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不同,當下作家對生活本質性的關注,已讓位于對生活具體細節的感受、對個體真實的體驗與探索,這已成為小說敘事現代性元素的重要構成。在《麥子熟了》中,作家筆下的小說場景未必是生活真相的全部,但又的確是作家一種生活狀態與情緒狀態的個性化體驗。麥葉、麥穗們的命運弧線,雖然難以擺脫群體情態與共相生活的軸心,但他們又都充分體現出不可替代和不可還原的獨特的運行軌跡與某種超驗的生存質地。他們之所以能在小說閱讀中獲得真實性的確證,那是因為作家的心靈真實與情感真實在小說的審美再造中已經與敘事對象融為一體而難解難分了。
《麥子熟了》在語言的文學性與可讀性的把握上可謂恰到好處。一方面,作家摒棄了“欲望化寫作”去理存欲的敘事原則,使小說語言避免粗鄙與媚俗的流向;另一方面,作家對后現代主義“以語言統治一切”的文學宣言保持應有的警惕與抵制,從而拒絕了惡性膨脹的自我欣賞與毫無節制的話語欲望。小說語言的風格也是鮮明而獨特的:揮灑自如而不放縱不羈,尖刻潑辣而不張狂自戀,平靜而理性的敘述中時時透露出黑色幽默的格調。同時,作家也竭力避免傳統小說以個人全知全能面貌出現的敘述模式,而是讓語言的敘述與故事的發展在同一個藝術時空里自然流動,結構與場景或客觀顯現或主觀介入,使小說的實在空間與意象空間并行不悖,形成反差,為小說帶來審美張力,由此提升了小說的美學品位與閱讀價值。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