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石羨
同安有三種人,山里人倔,海邊人彪,平原上人安于現狀。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同安人,被問及對家鄉都有些什么樣的記憶和印象,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來。常年身在其中,反失其整體面貌洞察的“云深不知處”感是一回事。更重要是,近代百多年間,“同安”這個詞的指向遷變太多,一兩句話實在難以說清。
從晉太康三年(282年)置縣起始,“同安”兩字所指的區域從未如今日這般狹小過。同安的版圖縮小,大致就集中在近代這一百多年的光景里。對我的老祖母來說,金門、廈門理所當然是同安的一部分。對我的父輩來說,陳嘉庚是同安人是不用解釋的事情。而對我來說,印象深刻的是親歷1997年撤縣改區,結束同安長達1064年縣級建制的歷史。等到2003年時候,我還在同安上學。記得很清楚,仿佛是一夜之間,那些從東部來到城關念書的寄宿生同窗,忽然就不再是同安人而成了嶄新的翔安人。行政區劃易改,心理上和生活上認同與適應卻需要頗長時間,對土著來說尤其如此。現在與在外的年長翔安人聊天,談起稍久遠的往事,還要稱同安如何如何。末了才笑嘆一句,對啊現在要叫翔安了。而對我的子侄輩來說,同安作為廈門的一個轄區就已經是如此自然而然的一件事,自稱廈門人在心理上也不再會有磕絆。說起來,同安人自己談論起來的同安,常常也并不是同一個同安。
山里的人倔,海邊的人彪,平原上的人安于現狀。這是同安人內部不同地域之間的互相揶揄,其實拿來作為同安人性格的總括,也挺合適。這句話透露出來的信息,起碼有這么些個:首先是同安的地理環境,不但有山有海,還有小塊的沖積平原。自然條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待在家里吃不飽餓不死,但勝在安穩沒有生命危險。于是同安人的性格里面,相較于接壤的安溪、南安等地,好像略顯拼勁不足。在廈門市需要發展空間的時候,同安就要割一塊肉出去,一直都在被邊緣化,仿佛從“老子”變成“兒子”。此時,我的鄉親父老固然也有不爽,時有抱怨,卻也未見大家有多奮起努力,要在幾個區之間給同安討個說法,拼個出人頭地。
另一方面,山帶來的倔和海帶來的彪,也是同安人性格中實實在在的東西。土地資源短缺且貧瘠是事實,若要擺脫赤貧、發家致富,門檻最低的出路就是出洋去。從古至今同安人都是不怕出去闖的。閩南人下南洋的悠久歷史,不可或缺是同安人的身影。著名僑領和教育家陳嘉庚先生就是其中翹楚。每個平凡同安人的家族故事,多少都有以南洋為背景的一部分。
童年時聽老人“講古”,也多與此有關。比如某位沉默隱忍、大字不識的同安婦女,為了去南洋尋夫,怎樣地只身一人,購買一雙童男童女換取通關文牒踏上遠航的船只。寥寥數語聽起來,就自帶風浪、兇險和十二分的倔強。同安話里,“鱷魚”的發音稱“buai(三聲)仔”。這個發音并非由普通話翻譯而得,而是直接由出南洋歸家的人從某種南洋土話的發音轉化。唐山過番邊,在東南亞熱帶雨林的河流上行舟,有新到的人不聽前輩勸告,執意要坐在船墘,果然就被河里鱷魚拖下水吃掉了。這個血腥故事有許多版本,萬變不離其中。開始傳講時候,多少帶有警示少年家的意味。再后來,就漸漸變成爺爺講給孫子的趣聞軼事。而許多下南洋的家族在同安已經沒有傳人,在海外卻開枝散葉人丁興旺。誰家親族里孩子膚色稍黑,有略深邃的眉目,那是哪輩祖上娶了“番婆”做新娘帶來的基因。都不算什么稀奇的故事。
直到今天,同安人“出洋”的范圍擴大到日本、美國、澳大利亞等國家,還有很常見的去往新加坡等東南亞國家的勞務派遣——鄰家小子勉強讀到高中畢業,眼看升學無望,家里就央人聯系介紹人,把他送到南洋去打工幾年討個老婆本。先去的人還能陸續幫襯親族的叔伯兄弟。“出國”的不是學霸,也常并不為求學,有許多人出去的時候連簡單的英語都說不清楚——說起來與我們的祖輩當年下南洋討生活的勇和莽并無本質區別。
一千多年的時光,曾在同安留下豐厚文化積淀。作為“閩南金三角”中心地帶的特殊位置,使同安成為本地區的重要交通樞紐和經濟交流節點,加上“下南洋”的傳統,多種文化在此地碰撞融合,本該留下諸多精彩紛呈的物質和非物質遺產。可惜如今城隍廟、關帝廟和古同安城墻位置所在早已痕跡全無,問起還在使用的小西門、驛路名字的由來,連年長的同安人也很可能一臉茫然。
事實上作為一個同安人,我對于同安城的歷史面貌開始有所認知,可算是在長大離開同安之后。因為學業的關系,我在2009年左右回同安調研了松柏林街和大小橫街一帶的街道和建筑。這之前,我的外祖家就住在松柏林街一帶。年少時光,從西安路一頭或從同新路一頭,松柏林街和大小橫街我不知走了多少遍。我在這些街巷買過餅餌雜貨,買過虎皮鸚鵡,吃過沙茶面,打過預防針,與相熟的人路遇笑談,熱熱鬧鬧參與過繁華商業的場景。而多年來來往往,我卻不曾抬頭細看過那些騎樓上方舶來品的彩色玻璃窗、歐式拱券疊澀和戶戶相連的走馬道;未曾探查過木板門背后,前店后宅的竹篙厝建筑形式,前街后港的街區布局;未曾留意過民國風格的“中國人民銀行”舊址,也不曾細究過“吊橋仔”這個地名正對應著古同安城老護城河的所在。
再后來同樣因為學業,關注了溪聲社區的坑仔口龍窯。一方面舊時同安發達的窯燒產業隨著調研在眼前隱現脈絡,另一方面沿著同安水系,古老的航運系統也略窺一斑。小的時候愛在水邊玩,東西溪流域都可算是我的游樂場。外祖家附近,石砌溪岸上懸空的石階,走下去雜物和雜草很多的沙灘是小伙伴的秘密基地。西安橋底下,沿著寬的石階梯可以直接下到淺淺的溪水里。那時候跟著好友的媽媽去洗衣服就是很開心的事,從水底的細沙里,可以捉到很細長像根牙簽一樣的鰻魚苗。老家的溪岸邊,一條窄窄土路一直延伸到溪旁的石灘。因為離出海口已經頗近,它隨著漲潮淹沒,隨著退潮露出。不時有俗稱“紅腳仙”的小螃蟹忙忙碌碌橫行而過。而在調研之中發現,這些兒時看來毫不相干的游戲之所原來竟都是同安的若干古碼頭,經由一條曾經繁華、忙碌的水路重新串起,再次發生聯系。再回憶起沿溪已經拆遷的商業街道模樣,古同安城的商業脈絡竟也漸漸清晰。
這一些自然而然存在于同安人生活之中的樁樁件件,無人在意,無人說起,于當時當地的我來說,亦可算熟視無睹。多年后一次調研,讓我終于跳脫當時情境,站在一個相對旁觀的位置去重新審視,拼出另一幅圖景,反復咀嚼,最終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座城心生敬畏。
同安城很好,它的價值遠不止已為人所認知的這些。作為一個土生同安人,真心希望在現代城市建設之中,那些屬于過去同安的種種,消失的腳步能再慢些。在人們認識到它們的價值之前,能夠更長久些地存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