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可
一門新的語言近乎一次新的生命,單詞和語法將你重塑,你悄悄步入另一種邏輯,開啟另一份感知。
對于舉家遷至羅馬、潛心用意大利語寫作的美國作家裘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而言,這句話是對自己長達三年的語言冒險的最好注釋。她在英文世界的寫作生涯極其順遂,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疾病解說者》(Interpreter of Maladies)就摘下二○○○年度普利策獎,此后的三本小說同樣好評如潮,其中《不適之地》(Unaccustomed Earth)在二○○八年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公布短名單當日就直接獲獎,《低地》(The Lowland)進入奧巴馬的書單,并為她贏得美國國家人文獎章。她筆下的英語如流水一般,清澈、柔軟、有力,每一句話讀來都是一種享受。就是這樣一位作家,竟然主動放棄英語,轉而用大學時期才接觸的意大利語寫作。
是否因為人生太過順利,少了吃糠咽菜升級打怪的經歷?是否因為寫作進入瓶頸,需要一個斷點,一段自我放逐?抑或如她自己的揣測,只是在追尋“對不完美的感知”—一個源自移民家庭、延續一生的人生主題?從登上去羅馬的飛機那天起,她開始了一段行為藝術,留下的痕跡就是這本用意大利語寫成的隨筆《換句話說》 (In Other Words,意大利語版In Altre Parole由埃萊娜·費蘭特的美國譯者譯成英文)。
這是一本真誠的書,只是拉希莉對意大利語的愛過于私密,讀起來不免讓人有偷窺的感覺。書中最值得玩味之處在于作家主動與母語剝離、努力靠近另一種語言的狀態。母語承載著個人的成長經歷,也蘊含著民族的歷史、性格和思維方式。用一種陌生語言表達時,人仿佛踩在浮萍上。一旦作家喪失了對語言的發言權(authority),她如何自稱作家(author)?然而,這種犧牲換來了謙卑,這是在母語寫作中難得的氣質。謙卑讓人回到語言最基本的元素—字詞,幫人避開被歷史的泥沙固化的表達。她在意大利語寫作中大量使用比喻,比如她先后將意大利語比作大海、戀人、孩子、毛衣、腳手架、威尼斯的倒影。這不難理解:比喻的背后是圖像,而圖像是共通的、無需翻譯的,這也是人類原初的思維方式。以此為起點走下去,她意外地發現一個新的聲音,雖然腳步蹣跚,卻是鮮活的存在。在一次雙語研討會之前,她勉強把自己的意大利語短文譯回英文,她驚訝于兩種語言在腦海中的對抗—它們像自己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卻絕非彼此的鏡像。她意識到:“你無法變成另一個作家,你只可能成為兩個作家。”
接近一門語言是一種奇妙的歷程。記得我初到美國,在從機場去學校的車上,透過車窗望著綠色路牌上的白色字母,隱隱有些漂浮的不安定感。第一次上課更是感覺隔了一層霧,聲音似乎滯后一秒才能進入大腦。這層霧日漸稀薄,英語成了可以呼吸的空氣,但依然還是一門“外”語。到了畢業前的那一年,常常夜里十一點開車去實驗室,車里放著地方電臺的廣播,有時會不由自主地和自己用英文說話。時間長了,發現自己開始用英語想一些事。大概由于中文過于含蓄,在涉及內心想法和情感的時候英語就成了更自由的載體(vehicle這個詞或更準確—既是“載體”,也是“工具”)。用英文思考時會有些微的不同,恰如拉希莉在書中描述的各種感覺,仿佛步入了自己的另一種可能。于是英語短暫地成為一種“內”語。
現在常有人調侃白領說話夾帶英文詞。確實,這種說話方式里隱含著一種惰性和一絲炫耀的意味,但它也有自身的趣味,就像馬蒂斯晚年的剪貼畫(Collage)。
新的語言為人推開一扇窗,但它并不簡單地等同于優越感。記得在我長大的小區里有一個皮匠,攤子擺在我上學和父母上班都要經過的路口,幾十年不變。從我記事起,家里的鞋總是請他補。有一次休假回國,我和父親去他的攤子,和他打招呼。他問,在美國說什么話?我爸說,美國話,你聽不懂的。他抬起頭,用渾濁的眼睛盯著我,不解地說,都是人話,怎么可能聽不懂?旁邊土主村的話土到陰溝里了,我也能聽懂。我爸笑著說,你個皮匠,搞不懂的。當時我也是跟著笑,然后看著他嫻熟地為我的美國皮鞋墊了一塊牛皮。現在回想起來,皮匠那樣天真簡單地過一輩子也沒什么不好,人類在修建巴別塔之前不就是講同一種語言嗎?人生的維度有很多,語言只是旅行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