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座山

楊力

何大山是云頂鄉(xiāng)中心小學的教師。這天，他一早坐車進城，趕著去辦件事情。半路上，他接到讀師范的兒子打來的電話，一來問他快滿50了，酒席該如何操辦；二來問起他調(diào)動的事。何大山是30年的老“民辦”了，兒子背著他通過努力，準備把他調(diào)到局里上班，雖然是閑著打雜，也總比守著光溜溜的大山強。

何大山坐在車廂里，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表面很平靜，心頭卻也窩著火。退回30年前，高中畢業(yè)不久的何大山面臨兩種選擇：一是當兵鍛煉，為這輩子找個鐵飯碗；二是依照父親的“旨意”，留在村上當民辦教師，為今生找個前途未卜的泥飯碗。那時的云頂鄉(xiāng)是全縣最偏遠的山旮旯，心高志遠的何大山一門心思就是想早日飛出去，可他當村支書的父親堅決不同意。父親說：“這鬼地方窮得連鳥都不來，從來就沒留住過一個老師的心。你要是也不管不顧出山去了，我哭著求誰去？”老父親神情黯然，白眼仁紅得像炭火，看得何大山心里直發(fā)慌。父親沒別的能耐，只想給山旮旯留一點盼想，他要求不了別人，只好委屈自己的兒子。

兒子還在電話里“喂喂喂”。兒子說：“我已經(jīng)找了關系，你教的學生有的做了教育局長，有的做了政府秘書，讓他們幫忙辦調(diào)動只是小事一樁。你扎根山區(qū)幾十年，沒有功勞有苦勞，可身份問題一直沒解決，也太不夠意思。你這次進城，當面再對你的學生說說，辦調(diào)動的事情就快了。”

兒子說得沒錯，他何大山此番進城，就是去找學生的。這些他教過的學生現(xiàn)在實權在握，他不信他們不幫他。

車子在半道上突然停了下來。前面正在修路，被堵在路兩頭的乘客都紛紛下車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這當兒，何大山眼前突然一亮，只見路對面走來一隊頭戴安全帽的人，正對著施工的路面指指點點。其中走在前面的一個中年女人秀美而端莊，就在錯身的一剎那，她的目光一下粘在了何大山的臉上。

“你是……大山老師？”女人的目光驚訝而又驚喜。

何大山一瞬間有些難為情，他點點頭：“是啊，梅蘭老師，你還這么……年輕？”

何大山邊說邊把目光移向別處。一個滿臉滄桑的農(nóng)村老漢，一個衣著光鮮的城市女人，站在一塊，天壤之別啊！一瞬間，一股復雜的情愫讓他的眼里涌滿了淚水，他的思緒一下飛回到上個世紀80年代。那一年，云頂鄉(xiāng)小學終于又迎來了一位民辦教師，她就是梅蘭。那時的梅蘭只有初中文憑，學歷不高，也找不到理想工作，只好托關系輾轉來到云頂鄉(xiāng)小學。外表秀美的梅蘭給死氣沉沉的云頂鄉(xiāng)小學帶來了一股活力，特別是在何大山的心湖投下了一顆石子，他暗暗喜歡上了梅蘭。

在他們相處的日子里，白天，梅蘭給學生們上課，晚上，何大山就盡其所能給梅蘭補課，兩顆默契的心也越貼越緊。在老師們和周圍鄉(xiāng)親的眼中，他們是令人羨慕而般配的一對，何大山的父母已經(jīng)暗自在操辦兒子的聘禮，如果沒有意外，何大山將幸福地擁有這個美麗的媳婦。

那一年，縣上下來了民轉公的指標，云頂鄉(xiāng)小學分到一個名額，符合條件的何大山和梅蘭都參加了縣上的考試。但那場決定命運的考試何大山卻沒考好，倒是勤奮自學的梅蘭考得出奇的順利，梅蘭終于拿到了唯一一個轉正指標。之后，梅蘭就好運不斷，先是因為能歌善舞調(diào)到了縣上，后來找了個做生意的老公，隨夫去了外地發(fā)展。而何大山由此失去了他觸手可得的愛情，他最后娶了一個當?shù)毓媚铮料滦膩碜銎鹆撕⒆觽兊纳酱笸酢?/p>

何大山努力收回思緒，看著眼前依然漂亮年輕的梅蘭，恍惚有一種錯覺。如果她一直留在那山旮旯，今天的他們會是什么樣呢？而梅蘭也主動談起了她這些年的境遇，隨夫去做起了生意，經(jīng)過多年的市場打拼，生意日漸紅火。這次她主動回來，就是想義務為縣上修一條路，修一條通往云頂鄉(xiāng)山巔巔的水泥路。梅蘭說罷停頓片刻，望著何大山那張刀鑿斧削的臉說：“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想到了什么，上世紀80年代我們都喜歡的一幅油畫，羅中立的《父親》！是啊，美麗而閉塞的云頂鄉(xiāng)，那兒是我的根啊！”

臨分手前，梅蘭的眼里突然充滿了柔情，她握了握何大山滿是老繭的手說：“如果我沒記錯，再過幾天，應該是你50大壽吧，就不想請我這個老朋友參加你的壽宴嗎？”何大山木然地點了點頭。

何大山進了城，先去了政府找當秘書的學生。得知何大山的身份，辦公室的人熱情地說：“你的學生陪外商考察去了，據(jù)說還要去你們云頂鄉(xiāng)，準備在那兒投資建一個中藥材深加工基地。”

何大山悵然若失又隱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他天天守著大山，知道山里盛產(chǎn)沙參、杜仲等珍貴中藥材。可這些寶貝埋在大山深處，不開發(fā)出來就沒多大價值，何大山多年來就盼著有人慧眼識寶，這才是山旮旯真正的希望啊。

去教育局的路上，何大山碰上了幾個境遇相同的“老民辦”。他們都是來要求解決待遇問題的，要么調(diào)動崗位，要么轉為公辦。見何大山也來湊熱鬧，都很驚訝。有人說：“教育局長都是你的學生，據(jù)說當年不讓他輟學，還是你三番五次上門做工作，還貼上自己微薄的工資代繳學雜費，才讓他有了今天。你早該受到‘照顧了，于公于私都在情理中啊！”

幾個“老民辦”唏噓著，找局長評理去了。何大山落在后面，看見他昔日的學生，此刻正疲憊而耐心地向每一位老師做著解釋工作，突然涌起一陣心酸。其實都不容易啊，當年剛剛走上局長崗位的學生，曾經(jīng)找到何大山，考慮為他準備一個轉正的指標。但何大山拒絕了，他說自己年紀慢慢大了，把指標留給年輕人吧。其實他心里何嘗不想，只是擔心這樣會讓學生擔上以權謀私的罵名，影響了他的前程。

何大山?jīng)]想到，因為他的一再謙讓，會讓他失去最后的機會。不過，所有的委屈也是他自找的，他無怨無悔地愛著那座大山，所有的希望都獻給了那所他付出了畢生心血的山村小學，到今天他再來尋求“照顧”，這不是把自己否定了嗎？何大山越想越覺得，他此番進城完全是多余，天塌下來，還有國家撐著呢，他怕什么？

何大山悄悄往門外退，他聽見局長一邊把老師往門外送，一邊讓他們放心：“你們都是老教師了，受的罪吃的苦每個人心里都明白。你們放心，我們一定妥善處理好各位老師關心的問題，在完善社保以及國家政策允許的范圍內(nèi)，盡最大努力解決好老師們的各種待遇問題！”

在回家的路上，何大山發(fā)了個短信給兒子，說今天的事情已解決了，國家考慮得很圓滿，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齡，還擔心什么呢。

何大山生日這天，沒有驚動太多的人，除了兒子，就是幾個親戚。可臨近中午，門外卻一下涌來很多人，梅蘭走在前面，她的身后，還跟著局長、秘書等好幾位他當年的學生。見何大山一臉驚奇，梅蘭笑嘻嘻地說：“都是我邀約的，其實他們也早盼著有給你敬酒的這一天！”

酒席開始前，梅蘭端起酒杯眼含熱淚說：“其實我今天還有一個秘密要告訴大家，當年的那場民轉公考試，大山老師為了成全我，故意把答案做錯，這是當年閱卷的老師告訴我的。可以說，沒有大山老師的恩德，就沒有我梅蘭的今天。我從來不喝酒，但今天，請允許我以一個妹妹的身份，敬大山大哥一杯酒，干！”

這時當秘書的學生端著酒杯站起來說：“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云頂鄉(xiāng)的綠色經(jīng)濟，包括藥材的深加工和果蔬的種植都引起了外商的極大關注。待梅蘭老師義務修建的公路一開通，綠色經(jīng)濟的深加工和種植基地就將全面動工。過去偏遠的云頂鄉(xiāng)，即將成為一只展翅高飛的金鳳凰！”

全場歡呼一片，當局長的學生端著酒杯走到了何大山的面前，高聲地對大家說：“幾十年來，何老師把一批又一批的學生送出了大山，而他卻一直默默無聞地守護在這里。他的為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沉默而寬厚，他是真正大山的兒子。讓我們?yōu)檫@樣的老師而自豪，共同敬老師一杯！”

何大山兩眼濡濕，他站起來，端著酒杯，環(huán)視一圈說：“謝謝大家，你們讓我愧疚啊，差一點，我就失去了一個擁有金山銀山的機會。我想，現(xiàn)在城里的人都喜歡往外跑，那我們何不利用建中藥材深加工基地和綠色果蔬種植基地這么一個好機會，把整座山建成一個綠色天然氧吧，和外商好好合作一把，通過建庭院式農(nóng)家樂為他們提供配套服務。到那時，云頂鄉(xiāng)何愁富不起來，我們還擔心丟了飯碗餓肚子嗎？”

眾人都開懷暢飲。這當兒，何大山的兒子端著酒杯站在了父親面前。那一刻何大山想，好樣的兒子，爸爸的接力棒今后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