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我當我是去流浪》是一本隨筆集。所以我沒有寫跋或者序,我也許寫個后記,我也是在長篇《島上薔薇》出版了以后才寫的解說文《薔薇是什么花》。
這本隨筆集,奇妙地,像一朵蘑菇那樣,在十月的某一天出現了,沒有火花也沒有煙花,我的編輯說的,我和我們出版社,我們都是很安靜的。
我突然想起來我兩年前在上海的一個活動認識了一個叫作Heather的女孩,場地的實習生,銀色的短發,小臉。實際上我見過很多很多女孩,可是這個女孩很吸引我,我就跟她說,你要不要問我問題?我會答你所有的問題。她說好啊,她就把她的問題寄給了我。我沒有答。過去的這一年,我對了六場話,再過去的那一年,我去了十場新書會。我不想回答任何問題,我都不想說話了。
我的朋友圈朋友大頭費里尼貼了一張魚照,一天到晚游泳的魚。我想起來我寫過創作談《頭朝下游泳的魚》和《一天到晚散步的魚》,我肯定故意地避開了那首名曲。
我在那個十七年前的創作談里說我喜歡伊能靜,因為她在她的書里說“如果我的欲念更深沉一些更節制一些就好了,但我又想也不過是一次的人生,精精彩彩不更好?”我就去我的朋友圈貼了一張伊能靜,馬上有很多人表示討厭她,也有一個人說讀過她的書。還是可以的,他是這么說的。他也是這么說我的小說的,還是可以的。但是沒有用,即使你什么都沒有做,還是會有人討厭你。
我的另一個朋友圈朋友馬拉說他認識一個又丑又胖的女孩,她總是在勤奮地工作,可是太傷感了,她做什么都沒有人喜歡。這個世界上也有很多又美又不胖的姑娘,每天努力地工作,可是做什么都沒有人喜歡。太沒有辦法了。
我重新看了一遍《一天到晚散步的魚》,我1999年的創作談,23歲。我從21歲開始寫創作談,一年一篇,這個習慣肯定與我當時的職業有關,我在一個機關做宣傳干事,我得寫年終總結,寫完工作總結,順便把寫作總結也寫了。這個行為終于在我24歲的時候中止了,我再也不用寫創作談了,我連寫作都中止了。39歲的時候,我回來寫作,我寫了創作談《我們為什么寫作》。肯定也是因為棉棉先寫了關于我的創作談《我們為什么寫作》(《青春》2015年9期),我就寫了關于她的創作談《我們為什么寫作》(《香港文學》2016年4期)。
這個為什么,簡直糾纏了我的整個人生,21歲說我寫是因為我孤單,22歲說我寫是因為我不自由,23歲說我寫是因為愛,24歲25歲34歲35歲,直到39歲再回來說,我寫是因為是愛。
我決定回答Heather的問題,現在,也許沒有其他更對的時間了。
Heather問我你相信一見鐘情嗎?我說我經常一見鐘情,我的厭倦也比其他人來得更快。一見鐘情,深深厭倦。
Heather問我“酷”的定義是什么?我說我覺得棉棉很醋,我想不出來還有誰比她更配得上“酷”那個字。
Heather問我最喜歡哪個詩人,詩意表達能力這個東西是天生的嗎?我說我對詩沒有興趣,我對詩人更沒有興趣。任何表達都需要天分。另外詩是詩,不是句子,句子不可以被截斷。
Heather問我在你心中有哪些會講故事的作家(story—teller)?我說我現在能夠想起來的只有王爾德,快樂王子的心破碎,是一個故事。
Heather說你有流浪情結吧,你說過你希望被當作移居作家而不是移民作家。我說我希望我是一個流浪作家而不是一個流放作家多少表達了我對政治的觀點,我對政治的觀點就是,沒有觀點。我一直在建設我的個人,如果她很接近被毀壞,我只有帶著我自己上火星,地球上從來沒有一塊地方是完全安全的。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沒有迫害就沒有拯救。我或者也只是一個移居作家而不是移民作家,同樣表達了我并沒有多么厚重的背負,我也不承擔什么,整個國家或者全體人民。
Heather說你喜歡《芒果街的小屋》這本書,我也喜歡,我有一種感覺,Esperanza敘述的生活是平靜的,詩化的,而這種詩化來源于她對生活采取了一種旁觀和流浪的態度。看你的文字也有一樣的感覺——平靜,但底下有著很大的情感。對于生活你更愿意做一個參與者還是旁觀者?我說我們當然是我們的生活的參與者。Esperanza也是,她的詩的平靜,都是因為她真正地生活在生活里面。我們決定不了我們的愿意或者不愿意。所有能夠旁觀自己生活的,不是精神分裂嗎?當然我相信藝術家都是分裂的,看別人看不到的,聽別人聽不見的,分裂的心能夠創造藝術。真正的意識從身體脫離,這樣的情形我只遇到過一次。一個很正常的晚飯以后,我從客廳的一邊走到另一邊,速度也不是很快,但是我的意識脫離了出來,提前了半步的距離,我的身體沒有跟得上,是距離,不是時間,我就往后看了一眼,是的,我是在我的意識里面,我的身體在外面,所以我是往后看了一眼,都不是語言可以描述的,身體按照慣性繼續往前,我和我的意識停留住,讓身體追上來,重新縫合到一起,一切就是這樣發生了,我扶住桌子,讓自己真正地穩定下來。我不想再遇到第二次,我害怕第二次我的身體沒有能夠趕上來,或者我的一些部分脫離掉,再也回不來。盡管我有時候也會想,意識的殘缺也許能夠讓你寫得更瘋一點呢?我只是想想的。好在這個世界上的多數藝術家都在控制自己的分裂,要不然整個世界就是瘋子們的了。
Heather說寫作這件事有個人極限嗎,你有沒有過在寫作中探索到極限的感覺?我說任何事情都沒有極限,就是死亡也不是一個終止。可是人的身體是一個局限,人會死,而且很容易死,不睡覺和缺水都是身體的極限。我不愿意往極限的方向去,會回不來。也許做愛的同時窒個息高潮來得更快,但是我不愿意,會死。
Heather說那你最爽的一次寫作經歷是什么?我說年輕時候的每一次寫作都太爽了。體力好,無窮無盡地寫,這種錯覺。我嫉妒那些可以抽煙喝酒的創作者,我都不會,我只是在每個早晨來一杯紅茶讓自己醒過來。所以我就是在拼我自己,我也知道。
Heather說不聽點音樂?音樂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我說音樂不影響我。音樂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個熱水澡,我太累的時候會沖個熱水澡,是沖不是泡,我沒有時間,然后繼續工作,或者聽點什么,隨便什么,一點點就好,然后繼續工作。
Heather說我有時候有錯覺,讀你的文字像在讀英文。我說我當這是一個贊揚,謝謝,謝謝。
Heather說你在訪談《十九個問題》中說你讀英文的問題會很快樂,因為它們的意思很寬泛,這一點會不會投射到你自己的寫作中?我說任何訪談都要配合上下文來看,我會談到英文的問題是因為那個訪問的主題是雙語寫作,閱讀與個體經驗,而且提問者用英文,問題也大都是這種,英文寫作的經驗?英文寫作的困難?用作品和英文讀者交流是必要的嗎,以及你喜歡英文嗎?于是我答了我讀英文的問題很快樂。我是這么說的,它們比中文問題的意思更寬泛,我的回答可以往無窮無盡的方向去,甚至可以飄掉,像一個紅氣球。中文問題永遠都像是一個風箏,無論你飛得多高,總有一根線攥在提問者的手里,而且他一直在努力地把你扯回來。所以我的回答是把不同放在提問者而不是語言。所有談論英文寫作的話題都是要特別小心的,現在這個時間,以及目前我看到的這個區域,沒有人會真正對英文寫作的問題感興趣。
Heather說你愿意怎么形容香港?此時此刻。我說香港對于很多人來說只是一個過渡的地方,或者是兩塊板中間的那一個區域,一個夾縫,我一直以為我在美國的十年是一個時間的縫隙,我走出來我還是我只是世界都不同了,而我在香港這個地理的縫隙也待了將要接近八年,我終于可以承認這一點,香港是我的現在。我在香港。
Heather說寫不出東西做什么?我說看電影啊,談戀愛啊,吃啊。Heather說那我去談戀愛了。我說去吧。Heather說你覺得我問你的這些問題能被發表嗎?我說不能。Heather說我們太時髦了是吧?我說我看看是不是能夠寫個創作談,問答體的,寫不出來也沒關系,我們只寫我們想寫的。Heather說你這一句都讓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