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勐 黃寧馨
摘 要:仇英人物畫的成就,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他的仿古繪畫實踐,尤其是對唐宋時期的畫作摹寫,繼承并發展了工筆重彩人物畫的傳統。就《諸夷職貢圖》圖繪人物本身而言,以各國朝貢使者形象為例,主要從服飾式樣和冠飾這兩方面來探究中國古代唐時期受到各民族和周邊外來服飾文化的影響,側面印證了中國古代與各民族或外來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關鍵詞:《諸夷職貢圖》;服飾類型;民族交流
一、《諸夷職貢圖》的記述情況
職貢圖作為異域想象的三類資源之一,就題材、內容而言,多為正統宮廷的政治歷史事件的投射。僅以現存圖像為例,早期如梁元帝的《職貢圖》、章懷太子墓《客使圖》、唐代周昉《蠻夷職貢圖》、北宋趙廣輔《蕃王禮佛圖》等,這類圖像并不只是收藏于宮廷,民間也常有種種流傳。
據明代張丑《清河書畫舫》記載,仇英《諸夷職貢圖》是為民間陳官所做,描繪了唐時十一支隊伍沿途朝貢場景。絹本設色,縱29.8厘米、橫580.2厘米,現藏故宮博物院。引首許初篆書“諸夷職貢”,拖尾有文徵明、張大千、吳湖帆、張乃燕等四家題跋六則及明人陳官、清人梁清標、乾隆內府、畢沅、費屺懷、王季遷、丁惠康等多方收藏印。而葉德輝在《圖成王會貢明堂》一詩附注中寫道:“吾未閻氏真跡,見長沙周荇農侍郎家所藏仇十洲本。”或許也曾流落于此。關于此幅圖記載頗少,清代吳升《大觀錄》、卞永譽《式古堂書畫考》、孫岳頒《御定佩文齋書畫譜》、顧復《平生壯觀》等著作都只是簡言記述,且幾乎源于《清河書畫舫》的記載。《石渠寶笈》《藤花亭書畫跋》《尼古錄》等書中也有關于仇英繪制同類題材的記載,且大多為摹古之作。乾隆時期,官修編著的《欽定續通志》將此圖劃為外域,這幅“市井文化”的歷史長卷,逐漸顯現出政治的意涵。作為仇英晚年集大成的巨制青綠山水人物畫卷,繪有200多位朝貢使者,沒有像唐宋以前常把人物置于空白的背景或是稍加點綴,而是把場景置于“澄懷味象,質有而趣靈”的青綠山水之間。范景中認為嘉靖時期,皇帝好道,青綠仿古題材復興,存在一種比較普遍的佞宋之風,文征明在此卷的跋語中也稱是仿南宋武克溫的白畫而來。仇英作為民間職業畫師,他關于異域想象可能很少參閱古典文獻或旅行日志,而是更多地借鑒古畫圖式才能進行創作。
二、 民族或外來服飾文化交流
《清河書畫舫》記載為“九溪十八洞主、漢兒、渤海、契丹國、昆侖國、女王國、三佛齊、吐蕃、安南、西夏國、朝鮮國”。按今天的疆域劃分,除朝鮮、安南、三佛齊等三個東南亞國家外,其他多為我國現代少數民族范疇內。從《諸夷職貢圖》上可以明顯看到,十三國使者的服飾基本屬于兩種樣式。筆者將從服飾式樣、冠飾兩方面進行探究,為了便于表述,將吐蕃、安南、西夏、朝鮮、契丹、渤海、漢兒7支隊伍貢者的服飾類型稱為A樣式;將昆侖、女王國、三佛齊、北漢大洞主4支隊伍貢者的服飾類型稱作B樣式。
(一)服飾式樣
A樣式中尤以領頭的貢者官員服為主,為“團(圓)領窄袖襽袍”(又名“缺骻袍”)式。據《魏書·咸陽王元禧傳》記載,“圓領”本為先卑舊制,此后漢制延用,繞頸密閉,有很好的遮風保暖功能。“缺骻”是袍服在兩邊胯骨處有側縫,便于奔跑騎馬與遮擋風寒,乃胡族形制。現以“漢兒”隊伍為典型代表,漢兒是黨項、契丹、女真、蒙古族對漢人的一種稱謂,常見于唐、宋、遼、金的史籍記載。宦者裹幞頭巾,束帶革靴,著團領窄袖緋(或綠)襽袍,袍背后有二黃地淺藍灰色紋樣的團花,此圖可作為唐代袍衫繡花的所在部分,即胸背各一團花,下裾前后各一。從整個服飾來看很貼近唐時形象。另漢兒和渤海的隊伍中,常見穿襦衫長褲形象與仇英《竹院品古圖》中描繪仆役的便服形象(其中有一為圓領袍衫式、一為漢制交領式,即左衽隱于右衽)基本相同,應注入了明時期服飾風格。“吐蕃”隊伍中出現了吐蕃典型的“氈裘衣”式樣,據《新唐書·吐蕃傳》記載“無論寒暑都衣裘”,使者身穿圓領直襟束腰長袍,肩抬寶物并貢名馬,幾披碎花裘衣。唐太宗貞觀四年制定官服制度,A樣式中官員服色皆為三品以下官員。馬冬在博士論文《唐代服飾專題研究》一文中論述稱:“唐代官僚服飾賞賜制度本身就派生于北朝胡族軍事傳統,后又與官常服品色制度發生部分重疊,體現出非常復雜與淆混的制度形態。”常常通過對“四夷”服飾賞賜,使“中華服飾”屬性得到認可,維持以唐帝國為中心的民族關系穩定格局以及構建當時內外民族關系背景下“新華夏意識”自認同與他認同觀念。故而A樣式中的服裝式樣體現周邊藩屬國對于唐代服飾的影響,但大體上仍屬于唐代的服飾制度要求。
B樣式中尤以昆侖國的“昆侖奴”服裝式樣為主。唐、宋都沒有單獨為昆侖國立傳,“昆侖奴”多半是來自馬來人或者馬來半島以及南海諸島中的黑人,作為貢品留下或隨使節入華被遺留,有的甚至被拐賣到沿海或內地。《冊府元龜·外臣部》中婆利國(今印尼巴厘島)“國人披古貝帕及縵,王乃用斑絲布以瓔珞纏身”“人皆黑色,穿耳附鐺”以及《舊唐書·婆利國傳》“男子卷發披古貝布,橫幅以繞腰”中均有對昆侖奴的記述。梁元帝《職貢圖》中的狼牙修國以及傳為閻立本《職貢圖》(猜測為宋時摹本,現藏臺中中央博物院)中婆利國的使者形象皆有對南海昆侖奴的早期描繪——個子不高,面貌紫黑,螺紋卷發,有的上身裸露,有的斜披橘紅色布帛,橫幅繞腰或腰著短褲,有的手足戴有手釧和腳鐲,跣足而行。而在仇英的筆下,則更大程度上弱化了昆侖奴“黑臉直鼻、雙目白眼欲出眶、雙唇厚大、巨大耳朵和雙腳”等近似怪異的夸張形象,依然保留昆侖國使者髡頂拳發,穿衣著褲,有的斜披巾、跣足等形象。《寰宇通志》、嚴從簡《殊域周咨錄》、羅曰褧《咸賓錄》、張燮《東西洋考》、茅瑞徵《皇明象胥錄》、《海國廣記》《大明一統志》等著作皆記載三佛齊國在唐天佑初,復通中國。《寰宇通志·三佛齊國》記載:“男女椎髻,穿青布衫,系東沖布,喜潔凈”,又《咸賓錄·三佛齊》記載貢物有“象牙、乳香……珊瑚樹、昆侖奴。昆侖奴者,能踏曲為樂者也”。而在畫家筆下,三佛齊國儼然成了一個以昆侖奴為主的隊伍。而“北漢大洞主”中使者大部分左衽右袒,斜披巾,有的著褲、帔帛等,其中“帔帛”是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的西亞文化,在肩、手臂或胸前后穿插形成各種形態,增添靈動飄逸之感,符合審美需求。昆侖國和女王國中使者皆似穿無袖有領的衣衫,或許描繪是來自北方少數民族的“裲襠”(或坎肩)式樣,只有兩片衣襟,一為胸,一為背,以保持身軀溫度,但這種卻十分類似外來服飾中頸部裝飾的“褶領”式樣,這或許是南海昆侖一片特有的服飾。因此B樣式中形成以“昆侖奴”為主的外來服裝式樣。
(二)冠飾
A樣式中常見幞頭巾式樣。幞頭巾是唐代常服的重要組成部分,此后其中“巾子”在唐時更是被視為單獨的服飾品,《舊唐書輿服志》記載“貴賤通服折上巾”,后在歷朝皆有延續發展。“髡發”是古代中國的一種刑罰,卻為成古代少數民族的風俗。而A樣式中所繪之國“髡頂垂發(或辮發)于腦后”的形象皆符合歷史記載。“西夏”在建國就實行“禿發令”,爾后沿此基調,兼容髡發、斷(短)發和髻。“契丹”據《契丹國志》記載:“并髡發,左衽,竊為契丹之飾。”其中戴帽的兩位官員使者,描繪的可能是契丹圓頂“笠子帽”(或為氈笠),并于冒頂飾物。“渤海”是唐轄屬的以粟末靺鞨為主的邊疆地方政權,史書稱之為“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新唐書·黑水靺鞨傳》稱“俗編發,綴野豕牙,插雉尾為冠飾”,而畫家更多選取描繪身穿袍服、髡頂辮發的形象。A樣式中還有“吐蕃”獨特的“頭巾纏冠”式樣。吐蕃首服可分為兩類:一是吐蕃王室成員和貴族用頭巾纏成筒形或塔形的冠飾,被稱作“贊夏冠”,而一般官吏和貧牧民用頭巾纏成箍形的冠飾,露出頭頂,通常豎有一角,稱作“繩圈冠”,圖中白色的蕃帽外皆襯黑邊,筆者猜測很可能是畫家想要表現一部分頭發纏在“繩圈冠”(一種氈帽),余發垂在肩上。而B樣式中昆侖奴除了“髡頂拳發”之外,據目前考古來看,昆侖奴還有頸戴項圈或飾有瓔珞的形象。女王國作為全卷的中心位置,這個出自想象的異邦,被歷史傳聞或博物知識等記載。在唐代《大唐西域記》以及《新唐書·西域傳》記載東西各有“女國”,東女國是羌人別種,“東與吐蕃、黨項、茂州接,西屬三波珂,北琚于闐”,而至南宋趙汝適《諸蕃志》開始出現不同記載——女王國由女子和男子組成。這或許也映襯此卷是由南宋武克溫的白畫而來。“女王國”中心女子穿似“襦裙”式樣——上衣襦衫,交領,下裳多穿長裙,梳高髻,似“飛天髻”。據《宋書·五行志》載:“宋文帝元嘉六年(429年),民間婦人結發者,三分發,抽其鬟直向上,謂之飛天蚧,始自東府,流被民庶。”隨從婢女有扎似“雙螺髻”或似“雙丫髻”式樣,并配有簪飾,其中腦后留余發,一般為未出閣少女發式。“北漢大洞主”使者隊伍中束發似束冠雉尾的形象,或許與章懷太子墓《客使圖》中高麗使者頭冠飾羽的形象寓意有關,但仍然有待考證。縱觀A、B樣式中冠飾以及發式,為少數民族特有的服飾文化。
三、結語
朝貢使者是邊疆民族向唐王朝派遣的諸多種類使者中見于史書最多的一類,且多有面貌、服飾、風俗等記載。除文章中提及的番邦使者服飾和冠飾等近乎真實的描繪外,畫家對靴屨類,如烏皮、麻鞋、跣足等描繪,也獨具匠心。正如彭年所說:“人殊國異,而考案圖志,略無違謬,能事直出古人之上。”同時反映了古代周邊服飾文化對唐時內地服飾的影響以及各民族服飾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與融合,也反映明代民間社會對這一歷史題材的熱愛,同樣具有深刻的政治影響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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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張丑撰.古代書畫著作選刊:清河書畫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作者單位:
華中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