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 80年代以來,伴隨著思想解放和中國社會經濟結構的逐步調整,中國社會文化和思想領域的調整也日趨深入,尤其是西方文化思潮的迅猛流入,使多年來被一元化思維籠罩的中國文壇漸漸解凍,新思潮紛至沓來。在此歷史語境之下,中國當代文學也經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為深刻的整合和轉向,文學創作的思想內蘊、敘事手段以及價值追求都在原有的文學本體上締結出新的內容,展現出新的多樣面貌。這其中,現實主義傳統的逐步式微是這種轉向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在新的文學主潮中,現代國家民族、社會革命等宏大性元素很難進入文學創作的視域。取而代之,個體性、情緒性、娛樂性、消費性的日常生活成為文學寫作的重要對象和攝入題材,個人性被凸出和彰顯,整體性日漸消弭。這種新的文學取向自然有其不可取代的價值和意義,比如人的回歸、情感性的增強等等,但是,文學的社會性、歷史性的缺失也是顯而易見的,這種缺失不僅帶來當代文學在審美品格上的單調和封閉,也是造成文學邊緣化的內部原因之一。在這樣的文學格局下, 2016年《人境》的出現具有了別樣的意義,至少,從文學史的角度,它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是新世紀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孕育出的一顆新的果實,是現實主義文脈上的又一個典型樣本。這部作品不僅醒目表達了作者通過文學創作介入和批判現實的努力,也深刻體現了文學自身的社會擔當和歷史使命,對于寫作氣象和藝術格局愈漸偏狹的當下文學,無疑具有警示和啟示的雙重意義。 《人境》具有現實主義小說的典型樣貌,讀《人境》很容易讓人想起《平凡的世界》《白鹿原》這些經典的現實主義文本,再向前追溯,這一文脈上還有《創業史》《紅旗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三里灣》《子夜》等不同時期的作品。這些作品誕生于不同的歷史時期,但在整體上卻有共同的藝術特征和文學追求。它們無一不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深刻的思想性,以樸素的現實主義敘述手法,力圖為時代和人民刻繪出精準的鏡像。它們既反映時代風貌,又反思現實問題,對現實發問,為人民代言,與時代和社會生活緊密結合在一起。這些作品除了具有文學化的審美功能,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社會歷史的另一種真實記錄,具有社會學和歷史學的價值。《人境》非常忠誠地繼承了現實主義小說的這些優秀特點,并將其與新的歷史內容相結合,塑造出一系列新的具有經典性特質的人物形象。因此,《人境》的出現可以視為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在新世紀新語境下的一次成功復歸,它重新彰顯了現實主義創作的活力和能量,向讀者展示了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巨大魅力。 但細讀文本也可以發現,作者在努力延續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同時,在寫作方法和價值追求上也在嘗試著進行新的突破和轉變,顯示了自覺的文體意識和創新意識。我認為,這部作品同 80年代、 50年代的經典現實主義作品相比,至少在兩個方面體現出“新變”的傾向:多義的人物形象與新穎的小說結構。這些“新變”當然是作者自身藝術追求的一種體現,但或許也是現實主義傳統在新的歷史文化語境下自我裂變和突破的一種表征。 一、復雜多義的人物形象 在小說這一文體中,人物是重要的“行動元”,它不僅擔負著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功能,也通過自身形象的塑造和內涵意義的豐富肩負起體現小說主題和思想的重任。因此,人物內蘊的深度和廣度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小說思想的“高度”。顯然,《人境》塑造了一系列經典的內蘊豐富人物形象,馬垃、慕容秋、馬珂、逯永嘉、辜朝陽、唐草兒,這些人物與不同的時代內容和文化傳統緊密結合,蘊含了復雜的價值內涵,都具有文學經典的品質,這些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對于小說思想內涵構建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可以說是起到了決定性的意義。但是對比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那些已經被“經典化”了的經典人物,《人境》中的人物尤其是馬垃、慕容秋兩個主要人物的藝術特征又有著明顯的不同。從特點上來講,他們不再像過去那些經典人物那樣性格鮮明、色調明晰,而是變得復雜多義甚至有些“曖昧不明”,可以說,人物的內蘊是多元的、含混的、纏繞的,這種特質好像跟“經典”這樣的評價有些矛盾,實際上恰恰相反,我認為正是這種人物的“復雜、多義 ”成就了這部小說人物的經典性,因為這些特征才是當下新的社會歷史語境下人物的真實樣態,是新形勢下的新樣貌。 1990年代以來的消費文化和市場觀念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當代社會的文化肌理,人們的價值觀和歷史觀發生了根本性的顛覆,新時代的“典型人物”具有了新的社會特征和文化內容,馬垃和慕容秋即是這種“新典型人物”的代表。 在小說中,馬垃個體思想的生成經過了兩個重要的階段,一是在神皇洲的少年成長期,二是在佴城的商海沉浮期,在這兩個階段,馬垃在精神上經歷了兩個導師的熏染和影響。一是自己的哥哥馬珂,馬珂是一個歷史性和時代感均比較鮮明的人物,他繼承了中國現代革命傳統,具有強烈的革命性和獻身精神,馬珂的犧牲方式尤其具有象征和隱喻意義,“在烈火中永生”的他最大限度地彰顯了“后革命時代”中國青年依然堅定的革命性,勇于奉獻和追求價值永恒是他最突出的精神屬性。馬珂的這種精神在馬垃身上有明顯的傳承,他在神皇洲跌宕起伏的“創業史”是他繼承馬珂的革命理想,以拓荒者的犧牲精神譜寫出的又一段精彩華章,與馬珂改造中國農村的人生理想有一脈相承的關系。同時,他對逯永嘉近乎虔誠的仰慕既有精神層面的崇拜因素,也有革命忠誠的影子包孕其中。馬珂的另一位精神導師是逯永嘉,這位導師的精神屬性與馬珂相去甚遠,迥然不同,他是自由冒險和浪漫情懷的化身,他兼具草莽英雄的不羈和人文精神的關懷,是落魄文人和商海英雄的結合體,他的這種氣質在兩人長期的交往中明顯地傳遞到了馬垃身上,馬垃毅然辭去教師公職的行為即是受這種精神影響和感召的直接體現,在神皇洲重新創業的過程中,馬垃所體現出的比周圍村民明顯高出一籌的商業手段和謀略也是他在追隨逯永嘉商海沉浮的經歷中習得的,所以說,盡管逯永嘉過早地離開了他并給他帶來長達數年的牢獄之災,這位導師對馬垃的影響卻是深遠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在起伏不平的人生歲月里,馬垃被這兩種內涵不同的精神纏繞,形成了復雜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出獄之后,他在神皇洲的奮斗耕耘既充滿了革命理想主義的激情又有寬厚細膩的人文主義關懷,他的同心農民合作社的創辦既有馬珂獻身集體事業的光輝又有逯永嘉商海冒險的影子。這種復雜性集中地體現在馬垃身上,造成了馬珂這一人物內蘊的多義性,但這恰恰是新一代“革命者”的真實風貌。這種精神樣態與變化了的外部社會環境和價值觀念相呼應,同消費主義時代的文化語境相交融,具有新的時代特征和典型性。 相比于馬垃這個主要人物,慕容秋在小說中的地位可能并不是特別突出,看上去與小說主線的距離似乎也有些遠,但我以為集中在慕容秋這個人物身上的價值內涵卻更為復雜多義。在小說中,對慕容秋的塑造可以分為兩個時段,也實際上形成了兩個身份,一個是神皇洲的下鄉知青,一個是 W大學中的知名教授。兩種身份分屬于兩個不同的時代,一個是青春期,一個是成年期,一個是上山下鄉的特殊時代,一個是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的新時代,從成長的角度看兩個角色并沒有沖突,是一個人在不同年齡段的不同角色。隱形的分歧在于在兩個時代,慕容秋的心一直都被神皇洲的那片土地牽引。知青時代她與農村青年馬珂的愛情是她心系土地并決心扎根土地的集中表現。大學教授時期,慕容秋雖身居象牙塔,但對于土地的愛戀卻從未終止過。結束與辜朝陽的婚姻之后,許多身份上看似與她更匹配的大學教授都曾向她遞來愛情的玫瑰,但都被她拒絕了,表面看這種結果似乎是慕容秋“高冷”的性格所致,實際上深層的原因在于她一直都心系那片土地,她是身在“城”中心在 “鄉”,這可能是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潛意識中的深層原因,在小說的結尾,慕容秋決心回到那片土地上去,這是一個頗具隱喻色彩的結尾,帶有宿命式的輪回意味,一切終要歸來,一切終究歸來。慕容秋的人物張力也在這種情感歸屬與現實身份的割裂中被放大。通過慕容秋這一人物,可以看到知青一代在歷史大潮裹挾下被改變的命運以及這種裹挾下所隱藏著的生命的內在撕裂。農村生活的洗禮不僅帶來個體的成熟,也帶來價值觀和人生觀的根本性轉變。這也是作者對于知青一代的新的觀察和理解,相比于那些充滿“傷痕”色彩的知青文學,這種敘述不僅是一種新的文學敘述,也是一種新的歷史敘述。小說對于慕容秋這一人物的全新塑造無疑是對知青文學的極大補充和豐富。 可以說,馬垃和慕容秋身上所體現出的“復雜多義”的藝術特征是這部小說區別于其它“經典小說”的獨特之處,這種復雜性、多義性細膩地展現了社會歷史變遷對個體所產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是作者對新時代新語境下“新人 ”的一次成功塑形,也是對“經典人物”藝術特征和書寫方式的一次更新和拓展。需要指出的是,《人境》不僅完成了對復雜人物形象的構建,而且成功地將復雜人物與復雜歷史融合在一起,既寫出了人物內蘊復雜性的生成過程,又通過人物映照出社會歷史本身的復雜性和偶然性。 二、雙線結構的功能和意圖 在長篇小說創作中,多線索齊頭并進或者纏繞交叉進行是十分常見的,也是處理長篇小說中復雜故事和紛繁人物關系時常見的方法。但將一部作品分為上下兩部并不是一種常見的結構設置。采用這種設計通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時間間隔的需求,如故事跨越兩個時間或空間,可以分開進行獨立的敘述。另一種是小說的主要人物之間并無太多交集,無法通過“故事”有效地串聯起來同時展開敘述。這兩種情況通常都可以采用 “上下部”的方式,分開敘述。《人境》在結構上采用了 “上下部”的方式,上部以馬垃為人物核心,以馬垃的成長、經商、創業為主要故事線索,下部以慕容秋為人物主角,以慕容秋的下鄉、任教為主要敘事內容。表面來看,兩個人物除了在小說敘事的起點(神皇洲)有所交集之外,幾乎再無任何牽涉,馬垃從神皇洲走向佴城投身商海,慕容秋走進學校,成為學者,兩個人就像從一個點投射出的兩條射線,方向完全不同,生活內容也千差萬別。人物交集較少似乎是采用 “上下部”結構的主要原因,但仔細分析慕容秋這一人物身上所攜帶的鄉土屬性,就可以清楚雙線結構的另一重功能和意義:即從農村底層和知識分子階層兩個層面聚焦農村的歷史變遷和現實發展問題。 在下部作品中,慕容秋的故事一直在知識分子圈展開,但作者總在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她與鄉土之間若即若離、若隱若顯的關系。比如當曠西北在學術會議上喊出“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時,“慕容秋覺得,曠西北的話像一記重錘敲擊在自己心頭。不由得自主地鼓掌” [1]。當她收到馬垃以神皇洲同心合作社的名義寄來的生態大米,她的“目光像被磁鐵吸住了似的,在‘神皇洲那幾個字上停留了好久、好久 ”[2]。當她在沿河縣舉辦的中國社會學學會高峰論壇上注意到發言人中馬垃的名字時,她拿著馬垃字數并不多的發言大綱“十分認真、一字不漏地讀了兩遍” [3]。腦海中漸漸浮現起那個“濃眉大眼、身材健壯、面龐黑里透紅、頭戴草帽、肩扛鋤頭、脖子上纏著毛巾的青年” [4]。這個青年正是馬珂這些看似并不在主線內的細節集中指向一個事實:在教授、知識分子的“外衣”之下,慕容秋在精神上與鄉村大地一直血脈相連,她離開了,卻也從未“離開”。因此,慕容秋這一人物的身份內涵就不再僅僅局限于知識分子的范疇,而是連接起了更為遼闊的大地鄉村。慕容秋既是一個“城中人 ”,也是一個 “鄉村人 ”。 馬垃的鄉土屬性,在作品中則體現的更為明顯,馬垃的人生歷程看似波瀾起伏,頗具傳奇性,其實他的人生底色仍然植根于鄉土和農村底層,除去在監獄中耗去的幾年時光,在佴城的起伏不過是他人生成長的一種洗禮,更多是一種背景式的意義,他并不是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商人,他的“光輝歲月”在他重返神皇洲開始開疆辟土的“創業史”之后才真正拉開帷幕,他是一個以身殉道的農村 “創業者”和“革命者”,盡管,悲劇的結局無法逃脫。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雙線結構在“兩個人,兩個故事”的表層意義下,通過兩個人物與大地鄉土之間的精神關聯,實現了通過兩個不同的視角對幾十年來農村歷史變遷與現實發展問題的聚焦,達成了對于農村發展歷史和現狀的立體式掃描,以此來全面考量我們身居期間的 “人境”所存在的問題與難題,將作品對于現實歷史的反思和批判引向深入。當然,下部作品通過慕容秋對于知識分子階層的觀察和透視也是小說的一重敘事意旨所在,很好地完成了對于這一群體的側面勾勒。所以,我認為,雙線結構不僅完成了對于兩個人物的塑造和兩個社會階層精神風貌和現實狀態的考察,而且實現了對中國農村發展問題的立體關照和深度剖析。這是小說雙線結構設置的深層意旨所在,是結構設置上的巧妙之處。 小說名為 “人境”,意即人的生存之境或生存之鏡像,無論從哪個角度理解,這部小說都有效完成了對近三十年來中國社會尤其是農村發展史的觀察和透視,對幾十年來變動不居的中國本土現實做出了客觀的描繪和能動的思考,以文學的方式為中國當代鄉村歷史提供了精神畫像。其中所蘊含的憂患意識、反思意識,整體性的社會觀和歷史觀都是當下小說創作中所少見的。 在娛樂性、消費性、歷史虛無主義泛濫的當下,《人境》以我們熟悉卻并不常見的姿態“破土而出”,可謂是 “于無聲處聽驚雷”,希望以此為始,能涌現出更多面向社會、面向歷史的厚重之作。 注釋: [1][2][3][4]劉繼明.人境[I].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328, 453, 464, 464. 崔慶蕾: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中國現代文學館助理研究員責任編輯:李松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