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女地下黨的后現代生活

2017-05-26 12:59:49霍君
野草 2017年3期

霍君

小桃,外邊有一個老太太找你,好像是你上次采訪的那個女地下黨。不會是把你當成上線,找你接頭兒來了吧?

你以為搞傳銷呢,還上線下線的,切。

和同事逗著嘴兒,思維和視線還黏在電腦屏幕上,屁股已經擅自做主離開了椅子。還未等我挪動步子,辦公室的門兒咣當一下子被重物撞開了。剛才還粘性十足的思維和視線,一個劇烈的震顫后,迅速了斷了與屏幕的纏綿,集中到撞進來的重物上。

卻不是重物,是個胖嘟嘟的老太太。準確地說,是我前些天采訪過的老太太,那個解放前做過地下黨的農村老太太。看來,同事的傳話沒錯兒。

小桃記者,我找你來了!

盡管辦公室不算太小,但架不住老太太嗓門兒太高,那聲音抻不開筋骨,把墻壁撞得嗡嗡響。我們辦公室是格子間,老太太一聲吼,把格子間里所有呈分散狀態的注意力,都打包集中起來,一個個欠起身子,目光灼灼地朝著聲音發源者。

小桃記者,我想在電視上登一個征婚廣告,你可得幫幫我。

老太太和她的聲音已經海浪似的撲到我的面前,下意識的,我的腳步往后撤了撤。大概我忘了自己的這條身子,根本還沒有來得及離開椅子,于是在兩只腳的牽連下,身子險些跌進椅子里。

吳阿姨,您孫女不都結婚了么,您給誰征婚啊?

今年八十三歲的女地下黨吳小英,胖臉蛋上的橫絲肉,一條一條地橫陳在我的眼底。這哪里是橫絲肉,分明是一柄柄寒光閃閃的利劍。幸虧我之前對這張面孔有所領教,否則會被駭得尿了褲子也說不定。

小桃記者,我不是為別人征婚來的,是我自己想在電視上征婚。嗨,其實也不是征婚,是找一個人,就是你們到我家里采我的時候,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王吉祥。

老太太見我張大了嘴巴,一定以為我沒聽明白她的話,就大聲追加了一句:

就是那個老情人!

通常,每一個地下黨在成為地下黨之前,心里都有一顆階級仇恨的種子。而成為一個女地下黨之前的一九四二年,吳小英幼小的心靈一下子被植入了三顆仇恨的種子。三顆種子之間有著某種連帶關系,有了上一顆種子的存在,才有了下一顆種子的誕生。第一顆種子就有了母種的功能。

第一顆仇恨的種子,是父親被日本人抓了華工。正是父親不在了,十歲的吳小英才會跟著小腳母親,以及小腳母親背上的兩個弟弟去討飯。小腳母親背著兩個弟弟走在前邊,吳小英走在后邊。走在后邊的吳小英一直擔憂一個問題,弟弟們柴禾棍兒般干枯的身子,如何能撐得住碩大的頭顱。看著看著,弟弟們的身子便不見了,只剩下兩顆骨感突出的頭顱,左一顆右一顆地在一面狹窄的背上滾動。它們你撞我一下,我碰你一下,短促的碰撞讓它們迅疾分開。分開是為了下一個碰撞。天哪,弟弟的身子哪去了?被小鬼兒帶走了不成?媽說過,人死了,小鬼兒就會把人帶走的。就是說,弟弟們已經死了么?

媽媽呀,弟弟死了——

吳小英一聲驚懼的嚎叫。一縷溫柔的風受了驚嚇,披頭散發地朝著吳小英沖過來,吳小英肩上那條空無一物的破袋子,像一片紙鳶駕風西去。

死丫頭,胡沁吧你!

小腳母親罵著,卻跪下身子,將后背上的兩個孩子小心地放下來,想驗證一下吳小英話語的真實性。母親當然不希望吳小英的判斷是真發生了的,但是,母親一定也清楚,吳小英的判斷很可能是正確的。因此,母親的神情是張皇的,是失措的。不安和緊張的情緒仿若一束又一束的雜草,捆住它們的,是母親最后抱有的一絲絲希望。母親將兩個兒子放下來,并排放在干燥的黃土地上,檢查他們的呼吸。兩個兒子,一個一歲多,一個兩歲多。他們弟兄兩個實在是太餓了,沒有力氣啼哭,甚至沒有力氣睜眼。風被濃臭的腥氣裹挾著,在男孩們干癟的鼻孔里沖撞,摩擦出一個超低音的噴嚏。實際上,母親根本就沒有聽到噴嚏聲,她只看見兒子的鼻子一抽動,完成了一個類噴嚏狀態。類噴嚏于母親而言,是多么多么地重要呵,它能證明她的兒子們呼吸還在,生命還在。母親的臉上剛要展露出一瓣兒喜色,可那喜色還未來得及生出眉眼兒,便被一個新的恐懼的場張嘴吞沒了。

因為母親從腥氣的風里聞到了潮濕的氣味。一場雨水馬上就要來了。

母親想把兩個兒子重新背起來,可是他們已無力站立起來,自己趴到母親的背上。而憑借著母親自己的能力,又實在無法完成這一頗具難度的動作。焦躁的母親,沖著吳小英罵,瞎眼的東西,杵在那兒等著雷劈呢。

癡兒——吳小英笑了一下。笑很短促,幾十分之一秒的功夫,但它的確是發生了的。吳小英頭一次覺得,作為她母親的那個女人,簡直無用到家了,很容易做到的一件事情,非要借助外援。而且,還理直氣壯。你看哪,她憤怒的時候,腦后的發髻都一顫一顫的,快要散架的樣子呢。

吳小英幾步過來,當啷扔了手里的打狗棍子,一哈腰從地上拾起來兩個弟弟,一個夾在左腋下,一個夾在右腋下。拔開兩條腿,蹬蹬朝家的方向奔去。

哎——

母親哎了一聲,撿起打狗棍子,顛著一副三寸金蓮,在后邊緊緊追趕。

沒走了幾步,雨水就灌了下來。正是兩個村子的銜接之處,除了田野里半人多高的玉米秧子,連棵樹冠大一點的樹都沒有。近乎是閉著眼睛往前跑的吳小英明白,不能停下來,過一會土路就會變成爛泥塘了。畢竟吳小英也是個饑餓中的孩子,畢竟才只有十歲,畢竟天上在往下潑雨水,畢竟路越來越不好走。吳小英不知是被絆到了,還是胳膊和腿上的力氣用盡了,反正,她跌倒了。左腋下的小弟弟,像一顆土豆,滾落在她膝下的水洼里。吳小英慌忙用雙手去捧土豆,忘了右腋下的大弟弟,失去了束縛的大弟弟,像另外一塊土豆,也滾落了。

吳小英一邊去水里撈兩個弟弟,一邊絕望地罵出了一句話:

我日小日本兒八輩子祖宗!

如果不是父親被抓了華工,母親就不用帶著他們要飯,不出來要飯就不會碰上暴雨天。吳小英懂得這個邏輯,所以日祖宗一定要日到根兒上。

母親卻不是這樣認為,如果哪個弟弟死了,肯定是和吳小英有關系。母親腦后的發髻早就散了,頭發一縷一縷地糊了滿臉,一遍一遍地咒罵吳小英,要是兒子有個長短,也讓吳小英有個長短。吳小英覺得,母親那個樣子簡直就是哪個野鬼附體了。

讓吳小英長吁一口氣的是,她把腋下的兩個弟弟放在家里的土炕上時,他們是帶著呼吸的。于是,虛弱之極的她,對著鬼魅般的母親,一字一句地說,你可瞅好了,他們還帶著氣兒的,往后要是死了,跟我沒關系啊。

然后,把自己虛弱到極點的小身子,也放倒在土炕上。

吳小英又說了不吉利的死亡,再一次觸犯了小腳母親的忌諱。母親舉起了手里的打狗棍子,就要抽向炕上的吳小英了,忽兒看到大兒子睜開了眼睛,清晰地朝著她說,媽,我要吃米粥。

吃米粥,吃米粥,乖兒子,等著媽給你熬米粥啊。

做米粥要用米,家里有米還去討飯么?吳小英看見母親在柜子里一小陣的翻找后,手里攥著家里僅有的,最后的一塊錢出了家門兒。她溜下炕,瞄著母親的后影兒,看母親去誰家買米。

雨水已經停了,人還沒來得及在泥路上行走,原生態的泥濘一會兒扯住母親的左腳,一會又扯住母親的右腳,像一個不要臉的老男人,在發出一次次的挑逗。母親抵擋著所有的挑逗,到了地主呂元德家門口停下來。母親要去呂元德家里買糧食么?一定是的。站在呂元德家高高的門樓外邊,母親用手抻了抻衣襟兒,又在門檻兒上蹭了蹭鞋子上墜著的泥巴,然后弓著身子走了進去。

這是母親第一次走進呂地主的家,她的視線只投在腳尖兒前方的一小片路上,不敢左看,也不敢右顧。

咋把外人放進來啦!

慢悠悠地一聲吆喝,似從天上飄來,嚇了母親一跳。剛剛胡亂挽起來的發髻,險些又散落下來。一抬頭,見院子里東廂房不遠處的兩棵榆樹上吊著一只吊床,吊床上側臥著的正是地主呂元德。早聽說呂地主行為怪癖,果然不假。呂地主一襲白衣,更加重了幾分的陰森之氣。母親怕自己逃掉,用大腳趾死死地攫住地面。

東家,我不是外人——母親謙恭地對著吊床上的呂地主說。

吊床上的呂地主,將一小束目光從眼皮底下放出來,居高臨下地撩了撩說話的女人。

東家,家里的孩子們快餓死了,您行行好,賣我一塊錢的高粱米吧——母親繼續她謙恭的述說。

小滿,這個月要扣你工錢噢。

呂地主慢騰騰的一句話,可是急壞了剛從大門外進來的長工小滿,東家,我就出去一小會兒才沒關門兒的,誰想就進來人了呢。

年輕的小滿去拉扯母親,讓母親趕緊離開呂地主的家。母親豈肯罷休,她的一個轉身,幾個孩子的命就懸在了刀刃兒上。

東家,求求你,賣我一塊錢的高粱米,一輩子都會感激您的……

母親嘴巴里的東家,眼皮兒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也不肯睜開一下下了。嘴巴也緊緊地合上了,沒有一星兒準備張開說話的跡象。一只鳴蟬也止住鳴叫,尋了一片滾動著雨水珠兒的葉片,貪婪地喝著雨水兒。

媽,我們寧愿餓死,也不求他,回家去!

目眥盡裂的吳小英,像一頭小母狼,突然就竄到了母親身邊,扒拉開長工小滿的手。

拉著母親往大門外走,走了兩步停住,吳小英回頭對吊床上的呂元德說,老地主,你最好瞅我一眼,看清我是誰!

呂元德果然睜開了眼睛。向著他噴過來的,是兩團熱烈的火苗子。

母親從院子的咸菜缸里,撈出來一顆老咸菜。然后,用刀削成薄薄的片兒。再然后,將咸菜片挨個分給她的幾個孩子。

大弟弟費力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從縫隙里漏出來的視線虛弱地落在咸菜片上。是咸菜,不是他期盼的米粥。米粥,是個不存在的虛幻。噢不,也許夢里會有米粥。所以,他要收回視線,合上眼睛,去夢里找他的米粥。目光,大弟弟留在世間最后的一截目光,一毫米一毫米地縮短。我的兒啊——母親的兩只手狂舞,她想把兒子縮短的目光拉長,卻無從下手,抓不住源頭。

我的兒啊——

村里所有的瘦狗吠起來,它們不懂音律,吠聲卻錯落有致,一聲接一聲的連綴成哀婉的曲子。飲雨水的蟬兒,被突然嗆到了,喑啞了嗓子,集體失聲了。

哎——誰家破草房子里的嘆息聲,游蛇一般在村子里行走。少頃,拿著破席頭的,扛著鎬頭的村人,陸陸續續地匯集到吳小英的家里。

母親為什么悲慟,鄉親帶來的破席頭,肩上的鎬頭,以及他們面部干硬干硬的表情,都和大弟弟有關。從此,大弟弟再也不會對母親說“媽,我想吃米粥”。因為,他死了。死了,就意味著消失了。

這是誰在吳小英的胸口里放了一塊燃著的火炭?它那么炙熱,那么燙,吳小英的皮肉很快招架不住了,發出了潰敗的焦糊氣味。必須馬上把它取出來,否則自己也要像大弟弟那樣死掉。吳小英從家里沖出去,沖到地主呂元德家門口時,她才知道,胸口里那塊燃著的炭就是呂元德放的。

兩扇紅漆木門關得鐵鐵的,吳小英的腳踢上去,絲毫奈何不了它。她把嘴巴貼近門縫兒,想送進去一句臟話。發現呂地主依舊懸在院子里的吊床上,鬼魅似的閉著眼睛。你很舒服,是不是?吳小英忽然做出一個決定,用牙齒死死地抵住舌頭,不讓它亂動,以免舌尖兒上那句臟話滾出去。將來有一天,我會讓你不舒服的——十歲的吳小英在心里說了一句狠話。她覺得這句話的分量,比臟話重多了。盡管只有十歲的她,還不知道究竟如何讓呂地主不舒服,但是她有了這個愿望。而且這個愿望需要時間來幫助她,絕對不是現在的她有能力實現的。她需要一個忍耐的時間。十歲的吳小英用鏟子在自己的心里掘了個坑兒,將第二顆仇恨的種子埋下去。

然后,十歲的吳小英往家的方向走。暫時沒有能力完成讓呂地主不舒服的那個愿望,儼然起到了助燃的作用,胸口里的火炭兒嗶嗶啵啵地嘶鳴。吳小英感覺自己走不到家里,就會被燃成灰燼。于是,吳小英轉了個彎,向著村前的水坑而去。水坑里的水滿滿當當,她的小身子鉆進去,就像一枚土塊兒,很快就融化了,不見了蹤影。

坑水的涼慢慢地擠壓過來。火炭兒的熱漸漸后退,漫過胸腔,漫過脖頸,撤到顱腦。顱腦過于狹小,濃縮的熱只好噴薄而出,在吳小英的頭頂綻開一朵美麗的焰火。在一個瘦狗有節奏吠叫的夜晚,燃燒的焰火染紅了整個小村。

快走吧,孩子,看在破席頭的份上,別招惹我們家啊。你要是有能耐,就去找地主算賬去!

村人將自家的孩子摟在懷里,眼睛不敢眨一下。這是一個兇險的夜晚,怪異的狗吠,神奇的焰火,都讓村人驚慌失措。

大弟弟死后的第二天,吳小英學著說書人的描述,在自己的頭上插了個草簽兒,到鎮上去出售自己。把自己賣了,換回來一些糧食,維系小弟弟和母親的性命,她覺得這是自己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小鎮離家不遠,五六里地的樣子,小鎮也不大,稀稀落落的幾個買賣家兒,從西頭排到東頭,就算是小鎮的所有了。頭插草簽兒的吳小英,跪在街道邊上,好讓小鎮上往來的人注意到她。剃頭匠慵懶地拉著手里的喚頭,半老的賣豆腐人每隔幾個眨眼的功夫,就送出一聲吆喝,直到把買家兒招來。拉喚頭的剃頭匠,投擲過來一個又一個嫉妒的眼神兒,趁著賣豆腐人上茅廁的功夫,轉悠到獨輪車上的豆腐盤兒跟前,環顧左右,趁著無人注意的當口兒,一口唾沫噴了出去。這個剃頭匠是介于走街串巷和開剃頭鋪子之間的那種,他沒有自己的店面,就在路邊懸掛了一個幌子,上書“剃頭”兩個大字。發完壞的剃頭匠往自己的幌子下走,路過沿街跪著的吳小英,見吳小英瞪著兩只圓眼睛看著他,就變了路線,近了吳小英跟前兒。

丫頭子,這點小年紀爹媽都死了?

吳小英不語。圓圓的眼睛里釋放出蔑視來。

八成是出來騙錢的吧,小小的孩子不學好,長大了咋嫁人呢。

正在這個時候,賣豆腐人從茅廁回來了,吳小英指著剃頭匠,高聲朝賣豆腐人喊,大叔,我看見他往你的豆腐里吐唾沫。

吳小英犯了一個錯誤,她是一個被極度饑餓和極度仇恨折磨的孩子,再加上太陽的炙烤,在高聲喊話之前,小身子就搖搖欲墜了。聲音送出去了,耗盡了氣力的小身子,像一片發育不良的樹葉子,撲向散發著泥腥的土地。

薄薄的小身子如刀,割開土地的胸膛,土地黑色的汁液迸濺。除了墨黑還是墨黑,它們響著,聚攏成一個沒有盡頭的圓形通道。不用行走的穿行,驚悚而又絕望。她想發出求救的聲音,無論怎樣努力就是不出聲,用手一摸,原來嗓子沒有了,變成了一個空洞。媽媽啊,弟弟啊,誰來救我!這時,一個清脆的男聲,從通道的盡頭隱約傳遞過來。

姐姐,姐姐……

多么像大弟弟的呼喚。吳小英明白了,怪不得這般奇異,原來,她已經死掉了。不,她不想這么快就死掉,母親和小弟弟,他們還在等著她換錢吃飯呢。掉轉頭,往聲音的反方向游動。此時,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魚。然而,卻絲毫動彈不得,身后的聲音生出來無數條的觸須,它們一條又一條地纏繞過來。

不要啊……

姐姐,你沒事吧?

一頭大汗的吳小英睜開眼睛,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正看著她。男孩子長得眉目清楚,只一眼,吳小英就喜歡上。

是你在喊我么?

是我在喊姐姐。

你是誰,也是死人么?

死了咋還會說話呢,真好玩。

你是說我沒死么?

姐姐當然沒死。

這是哪兒呢?

姐姐是爸爸救回家的,爸爸說是給我當媳婦的。

給你當媳婦?

嗯,你不愿意么?

我……

十歲的吳小英,對一個還來不及知道名字的小男孩一見鐘情了。因為歡喜,她的小臉變得紅彤彤的,像一只盛妝的蘋果。

話說這一天,女地下黨吳小英家里來了一個男性老者。老者進村嘴巴里剛一吐出吳小英三個字,熱情的村人就趕緊給指路,是老太太的老情人吧,往那邊走。村人不但給指路,還主動給帶路,讓老者感動得一塌糊涂,瞅瞅人家村里人多好。到了吳小英家里,老者進去,一群指路的站在大門外看熱鬧。

一進門便是客廳,吳小英老人家端坐在沙發上,目光炯炯地盯著來人。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四眼足夠了,多一眼都不看。

老先生為啥要冒名而來?

冒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娘把我生下來就取名王吉祥。

您這個吉祥,不是我那個吉祥。

英子,你把我找來,又不認,是何意?

你乳名叫啥,報上來。

還問乳名呢,你在電視上沒說啊。

這就是了,請——

女地下黨吳小英下了逐客令。沮喪的老者轉而哀求道,你收了我,跟你做個伴兒,你孤零零一個人,我也孤零零一個人,湊成一對兒正好,是不?

我可是有槍的,再不走我就斃了你。

女地下黨吳小英騰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站成一個英姿颯爽的姿勢,右手去口袋兒里摸搶。假冒王吉祥一張老臉都嚇綠了,姑奶奶您別價,我走還不成么。轉頭逃竄。吳小英在身后嘿嘿一陣冷笑,罵了一句膽小鬼,將槍在手中把玩。

槍有些特別,非傳統的鐵材質,取料為木材。這把木頭槍跟了吳小英將近七十年,制作者的名字叫王吉祥,她是他的童養媳,他卻是管她叫姐姐的小男人。

做童養媳的日子不好受,王家的活綿綿不絕,像七月的雨天。自從吳小英做了童養媳,推磨就成了吳小英的專利。推磨是力氣活兒,推著推著就餓了,餓了的吳小英就一口一口地咽唾沫。不到飯點兒上,她拿不到吃的東西,中午或者晚上吃剩下的餑餑,被鎖在一個小木頭柜子里。那真是一把惱人的鎖頭,吳小英明白,鎖頭是針對她而存在的,真想給它兩鞋底子。不允許打尖兒,吃飯也不管飽,一個棒子餑餑下了肚,上不著村下不著店兒。孤獨而又寂寞的餑餑早早香消玉損,讓一副腸子空空曠曠。吳小英除了咽唾沫聊以安慰腸胃,并不敢造次,她的忍耐維系著母親和小弟弟的饑飽呢。

姐姐,給你吃的。一個窩頭托在吳小英小丈夫,大號叫王吉祥的男孩手上

黃燦燦的窩窩頭,窩窩頭的眼兒里還埋著幾根用香油調過的咸菜。

吃吧,姐姐。乳名叫祥子的王吉祥目光清涼。

吳小英抬頭瞅一眼祥子,低頭瞅一眼窩頭。低頭瞅一眼窩頭,再抬頭瞅一眼祥子。她沒有看錯這個小男人,他知道心疼她。

快吃吧,姐姐,別讓媽看見。

吳小英把鼻子湊近窩窩頭,用力吸了幾口氣,窩頭的香氣原來是有形狀的,軟軟的身子,卻帶著一個堅硬的鐵鉤子,把她腸胃里的饞蟲子,一條一條地都給鉤了出來。它們張開小嘴兒,期盼著渴望著誘人的美食。

先去上學吧。吳小英舍不得一口氣吃掉這個窩頭。她要把聞個夠,看個夠,然后再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享用,那將是十歲以來最美妙的事情。或者,趁著天黑跑回家,把窩頭給母親和小弟弟送去。嗯,母親和小弟弟應該比她更需要。吳小英更不舍得吃了,死死地扣住兩排牙齒,生怕它們不聽話破壞了窩頭的完美。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起來。藏在她工作的豆腐坊里。

吳小英送小丈夫回來,還沒進豆腐坊的門兒,就見婆婆氣勢洶洶地橫在門口。婆婆手里還抓著一根雞毛撣子,雞毛撣子依仗著婆婆的氣勢,很是威風凜凜。在吳小英猶豫間,氣勢洶洶的婆婆率領威風凜凜的雞毛撣子,如七八級狂風似的卷了過來。雞毛撣子長了眼睛,專啄吳小英的頭部,發出梆梆的清脆之音。且聲音間隔均勻,隔幾秒鐘就產生一個“梆”。充滿了節奏感,節奏感中間佐以婆婆的“讓你偷饞”。

吳小英莫名其妙,她咋就偷饞了呢。躲閃的功夫,忽然發現比她大兩歲的瘸腿兒大姑子立在不遠處竊笑,手里抓著一只金燦燦的窩頭。大姑子的舉動特別招人恨,鼻子狗一樣湊近了窩窩頭,然后五官團在一起,做出極舒服的樣子。吳小英真想立刻做一件事,那就是劈手奪下婆婆手里的雞毛撣子,先揍了婆婆,再揍瘸腿兒大姑子。對,把大姑子那條好腿兒也打瘸了,讓她干不成壞事兒。吳小英相信自己有這個反抗能力,但是,她只是想了想,身子紋絲都沒動。一顆頭在無限制地膨脹,大得超過了院子,超過了村子。不能動,她是用來換母親和弟弟活命的童養媳。是誰發明的童養媳,真是該死——第三顆仇恨的種子,經過一個醞釀期,終于拱出了地皮兒,吳小英看了個清清楚楚。她更加地不想躲避帶有節奏感的鞭打,每誕生一個新的疼痛,仇恨的小苗兒就長高一節。

婆婆累了,雞毛撣子斷了。鞭打算是告一段落。

傍晚,吳小英頂著一腦袋大包去接小丈夫,見學生們圍在私塾門口,嘴巴里嚷嚷著,打啊,崩了他!

吳小英撥拉開人群,見祥子被保長崽子壓在身下,用手里的一只木頭槍頂著祥子腦門,叫爺爺,不叫爺爺我真的崩了你。

這才叫該死的螞蚱往鍋里蹦呢,正好給姑奶奶一個出氣的機會,吳小英一聲獰笑,飛起一腳踹翻了保長崽子,然后一哈腰,拎起保長崽子的兩只腳,頭朝下拖著,一直拖到村里的水井邊上。孩子們鼻涕一樣粘在后邊,嗷嗷叫著看熱鬧。

叫祖宗饒了你,要不把你扔井里。

日你祖宗,我爸是保長,趕緊把我放了。

保長兒子不僅罵,還齜出來一嘴的利齒,去咬吳小英的腿脖子。

吳小英又一聲獰笑,不給你動真的,你就不知道我吳小英三只眼。

兩只手往下順延,抱到保長兒子大腿根兒的部位,丹田一用力,保長兒子就懸空了。

倒垂的兩只眼睛,正對著黑洞洞的井口。只要吳小英的手一松,就會產生一個肉身和水的碰撞效果。

祖宗,老祖宗,饒了我吧……保長兒子驚駭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到家兒告不告狀?

不告狀,不告狀啊……

吳小英這才收了場子,把保長兒子放到平地兒上。那保長兒子不但沒有到家里告狀,還把木頭手槍送給了王吉祥,以示討好。私塾里的學生都畏懼王吉祥的童養媳,從此再無人敢欺負王吉祥。吳小英替王吉祥鏟除了心頭大患,王吉祥為表達感激之情,將保長兒子送他的木頭手槍轉送給了吳小英。

后來吳小英和王吉祥分手,只帶走了這把木頭手槍。

木頭手槍在,小丈夫不在了。他究竟去了哪里,吳小英一想到這個問題就傷感,心就往外冒酸水。她揉了揉眼眶子,眼窩兒干燥,一點潮濕的意思都沒有。他姥姥的,咋就不會哭呢。呸——不甘心的吳小英將一口唾沫吐在掌心,往眼窩兒去涂抹。干燥的眼窩兒果然就濕潤起來了。

老太太,這咋還人工降雨了呢?

吳小英的行為被兒媳看了個滿眼。吳小英翻了翻眼皮兒松弛的小圓眼睛,砸過去一個不滿的眼神兒。吳小英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拿這個暗地里和她作對的兒媳沒轍。快六十歲的兒媳言語不多,在村里人跟前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絕對一個好兒媳的標本。吳小英好面子,背后和兒媳疙疙瘩瘩那些事,自然藏得嚴嚴實實的。她是響當當的女地下黨么,豈能輸給一個平民百姓。

干脆到聯合國做個廣告,那兒老頭多。兒媳根本就沒看吳小英,吳小英白白浪費了不滿的眼神兒。

嘿嘿……吳小英笑了,兒媳居然還知道聯合國,真不愧是女地下黨的兒媳婦,水平就是不一般。吳小英是不輕易動用笑肌的,一笑,臉上的橫絲肉兩兩一組,圈起一塊塊肌肉劇烈震顫。

后來,我父親回來了。小桃記者,你知道么,我父親回來了。

八一建軍節我們電視臺做了一個《崢嶸的歲月》系列節目,吳小英在講述她的故事時說了這句話。吳小英的話猶如一片餃子皮,由于包裹了太多的餡兒,不堪重負的餃子皮兒就破了。餃子皮兒一破,里邊的餡兒就露出來,五味雜陳的味道彌散在沉默里。

的確是五味雜陳。父親的回來,改變了吳小英的命運。使得吳小英后來有機會,讓她內心的三顆仇恨種子得到風雨滋潤,生長得遮天蔽日。

父親到婆家領她走的那天,她對父親說,等等他,等他回來再走。

那個他是王吉祥,她的小丈夫,她的祥子。祥子已經不再讀私塾,跟著賣豆腐的父親學做生意。她要等去鎮上賣豆腐的祥子,跟他告個別再走。

瘸腿兒大姑子不但腿兒瘸,眼睛還有一只玻璃花,聽到吳小英要走,那只玻璃花眼珠瞪得鼓鼓的,如果沒有眼芯兒拽著,玻璃體非得掉出來不可。大姑子瘸腿兒畫著圈圈兒,走到吳小英跟前。距離近得不能再近了,伸出手指用力掐住吳小英的臉蛋子:

真走啦?

真走啦。

你走了,我以后欺負誰去?

就你還欺負我?那是我讓著你。

哈哈……兩個小女子一起笑。這個時候,賣豆腐的祥子跟著他父親回來了。祥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吳小英一把拉到豆腐坊里,關上門兒。

四目相對——足足有一分鐘。小女子眼里的不舍,與小男子眼里的懵懂交匯,柔軟地纏繞。忽然,吳小英的兩片唇湊過來,出其不意地在祥子沾滿汗水的臉頰上蓋了一下后,驚惶地逃開。

我親你了,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是不?

十多歲的小男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只好不響。只讓臉兒緋紅著,眼神兒躲閃著。

你不能和別人相好,知道不?

然后伸出小拇指,勾住祥子的小拇指:誰要是變心,就把他扔到河里喂大王八!

就這樣,吳小英跟著父親回了生養她的,那座和香河搭界的隸屬于天津寶坻的小村莊。它的名字很普通,叫做小吳莊。正是仲春時節,小吳莊好像和這個季節沒有絲毫瓜葛,延續在冬日的荒寂里。一座座草房頂上舊一年的敗草,搖晃著水蛇腰身,舉行一場沒有秩序的舞蹈會。一片破敗中,地主們的殷實被凸顯出來,尤其是大地主呂元德家。看著呂家的紅漆大門,吳小英怒從膽邊生,狗地主!

走在前邊的父親,趕忙轉身朝著吳小英撲過來,你瘋了吧?

狗地主害死了你兒子,你能忍?

不忍又能咋地,難不成還上房揭瓦啊?

早晚有一天,我會上他家的房揭他的瓦的。

父親一回身兒,伸出大手掌來堵住吳小英的嘴,讓她不再發出聲音。對吳小英來說,那不是一只手掌,而是一座山,把她對父親的崇敬壓得癟癟的。于是,繼續跟在父親后邊行走的她,突然向父親發問。

爸,你去看過我大兄弟的墳了么?

……嗯。

他是你兒子么?

……父親轉回頭,眼底裸露出紅紅的血絲兒。

我咋覺著他是一顆草籽兒呢。

吳小英想激怒父親,讓他大發雷霆,去找呂地主討個公道,哪怕伸出大巴掌把她揍一頓也行。她甚至做好了準備,等著父親像一條瘋狗似的撲過來咬她,咬得只剩下一根白花花的骨頭,她也不會躲閃。此刻,她的肉體需要一種極致的痛。極致的痛是有生命力的,會生長出巨大的快感。父親,你有所行動吧,求你了。

窮人的命,還不如草籽兒呢。

吳小英聽見父親說了這句話。父親沒有回頭,她無法看清父親說這句話的表情。但是,她聽到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吱吱……吱吱……伴著這種聲音,父親抱緊了雙肩。吳小英才發現,父親是那么瘦,雙臂環抱住的不過是一捆子骨頭。噢,可憐的父親。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吳小英一拍茶幾,騰地一下子站起來。把自己站成英勇就義的劉胡蘭,齊耳白發迎著電風扇送過來風,颯颯起舞。

據縣地方志記載:一九四七年,為了宣傳共產黨的政策,發動窮苦百姓掀起土地改革運動,向封建地主階級開展斗爭,一批地下黨潛入下邊的村里。

小吳莊的地下黨,很快注意到了吳小英,并成功地把吳小英發展成了當地最年輕的女地下黨。吳小英的地下黨生活從傳遞情報開始。吳小英從說書人的段子里知道一個叫草上飛的神人,她覺得奔走在傳遞情報路上的自己,不比草上飛差多少。一副大腳板兒,嗖嗖帶動著風聲,于田野溝壑間飛馳。為掩人耳目,一只大草筐經常吊在吳小英的后背上。那是一只神圣的草筐,因為它承載了神圣的使命,因此,草筐精神抖擻地和吳小英一起奔波,無怨無悔。

這一天終于等來了。吳小英將一份暴動的情報送到鄰村,鄰村的情報員又將情報送到另外一個村。三個村約定好在同一天暴動。上級拍著吳小英的肩膀說,沒問題吧?吳小英拔著胸脯答,沒問題!吳小英太興奮了,舍不得睡覺,甚至舍不得眨眼睛。她怕睡著了再醒來,一切都只是個夢。她想起大弟弟咽氣后,自己站在呂地主家大門口,說的那句“將來有一天我會讓你不舒服的”。想不到,讓呂地主不舒服的日子真的到了。嘿嘿……吳小英對著黑夜發出了一長串的笑。不是冷笑,不是傻笑,不是開心的笑,亦不是獰笑。是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的怪異的笑。它從胸腔里發出來,寒光閃閃,如一柄利劍,向著呂地主家的方向掠去。

第二天一大早,吳小英率領村里的勞苦大眾,將第一面紅旗插到大地主呂元德家里。出乎吳小英意料的是,他們的進入沒有遇到阻礙,呂家的紅漆大門左右洞開著。長工小滿垂手站在門道里,仿佛早知道要有人來,特意來此迎候。東廂房的房檐兒下,一拉溜排列著呂地主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幾個婦人眼睛紅腫如熟大了的桃子,一副凄凄切切之光景。只是不見呂地主的蹤影,兩棵老樹之間的吊床虛位以待,吊床上的雨棚風韻猶存。

呂元德呢?吳小英一聲斷喝。

三個地主婆聞聽,紛紛展開手里的一個紙卷,集體嚶嚶哭泣道,跟了個無用之人,半個兒女都沒有留下。做女人苦,做呂元德的女人尤其地苦哇……嗚嗚咽咽,死鬼掐算到你們今日要來,休了我們姐妹,去廟里做和尚去了。臨走囑我們轉告一句話:該來的總會來。嗚嗚咽咽……

搬!吳小英才不理會幾個地主婆子,手一揮,勞苦大眾便蜂擁而上,將呂地主家里的糧食,應用物品等等,只要是能搬得動的,都搬到了村南的娘娘廟里。搬完了呂地主家里的東西,又搬吳地主,李地主,趙地主的。一天下來,小吳莊插起了十二面紅旗。也就是說,莊子里有十二個地主被打倒了。這些剝削階級不但家被搬空了,土地也被沒收了。揚眉吐氣的勞苦大眾分到了糧食,分到了田地,人人臉上飛揚著喜氣,家家做好吃的來慶祝。

吳小英因為表現突出,也得到了上級的嘉獎。但是,她心里的失落感,像天上的月亮一樣豐盈和圓潤。沒能親眼看到呂地主不舒服的樣子,等于當初自己發下的誓言沒有完全實現。這個狗地主,真的能掐會算么?

呂地主如何知道暴動的計劃,成了一個至今破解不了的謎團。究竟去了哪座山的廟里做了和尚,無人知曉。一個有怪癖的地主,從小吳莊神秘地消失了。

女地下黨吳小英最慷慨激昂的一句話是:不做半截革命者!

這句話從她和王吉祥離婚,一直說到了二十一世紀。漫長的六十多年,激昂的精神不曾瘦弱半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說一次,她的一顆作為女人的心就柔軟一次,思念就加重一層。

到了該嫁人的年齡,吳小英順風順水地嫁了。吳小英出嫁的嫁妝很是與眾不同,是她的地下黨黨員的身份,以及她的身份所承擔的一系列工作。

王吉祥在家里是老兒子,除了吳小英的瘸腿兒大姑子,其他大姑子都陸陸續續嫁了男人。吳小英發動村里婦女給前線戰士做軍鞋,第一個成為她發動目標的就是她的瘸腿兒大姑子。吳小英有吳小英的想法,你自己家的人都不積極,就缺乏號召能力。瘸腿兒大姑子,可不是省油的燈,吳小英和王吉祥入洞房那天,她陰郁著一只好眼睛,坐在一對新人的窗子下瞅月亮。瞅著瞅著就從肺管子里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那聲嘆息質地很堅硬,乒乒乓乓敲擊著一對新人的窗欞。吳小英的新婚之夜,好比一幅山水畫,畫畫的人心不靜,走了神兒手一抖,就留下了令人惋惜的敗筆。吳小英卻又惱恨不得,大姑子是一個瘸腿兒一只眼兒的可憐人。貓兒狗兒還思春,何況一個大閨女呢。要想俘獲大姑子,就得對癥下藥,吳小英用美男計誘惑大姑子。她說前線打仗的都是年輕的小戰士,下次送軍鞋要帶著大姑子一起去。大姑子連玻璃花眼都放光了,吳小英沒費多少腦細胞,便讓大姑子夜以繼日地縫起了軍鞋。

娶了兒媳的女人就是家里的老大,過去受婆婆的氣兒,盼著當婆婆以雪心頭之恨的吉祥媽媽,心里的郁悶程度不比瘸子女兒淺。她發現這個兒媳不再是以前那個任她呵斥的童養媳,在氣勢上就弱了幾分,并不敢直接干擾吳小英的工作。吳小英婆婆的態度,是家里其他人態度的一個代表,當然被收服的瘸腿兒大姑子除外。吳小英最疼愛的小丈夫,也希望女人多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幫襯著打理家里的豆腐生意。具體細節和具體表情不贅述,因為它實在沒有影響到家庭的大和諧。它們不過在以微小的形式積聚著,如果不是出現后來的事情,吳小英會一直做王家的媳婦兒,很可能到終老。

后來的事情發生在解放前夕,香河城里的國民黨兵大概預感到壽命不會長久,開始頻繁下來摸瞎子。摸瞎子是指拿著黑夜做掩護,悄悄潛入某個村子,能抓到地下黨最好,抓不到就順手牽走牛啊羊啊的,弄兩個錢花花或是干脆殺了吃肉喝湯。這一天夜里,一行國民黨兵摸到了小吳莊。

吳小英非常機警,早聞到了風聲,躲進了牲口棚。

正房的東屋睡著吳小英的公公婆婆,西屋睡著吳小英兩口子,大姑子一個人睡緊鄰著磨坊的兩間東廂房。院子的院墻是用籬笆圍成的,高個子進來只是一抬腿的事情。一個國民黨兵端著槍潛進了院子,警覺地東瞅西望,傾聽和尋找可疑的動靜,明亮的刺刀時刻準備著向地下黨扎過去。不見有任何分吹草動,國民黨兵的膽子大起來,用刀尖輕輕撥開廂房的門栓。此時西斜的淡月剛好篩進窗子,安靜地簇擁著熟睡的大姑子,青春釋放出來的誘惑,搖搖曳曳。年輕的大兵身體迅速鼓漲起來,那種鼓漲是無法忍受的,需要把眼前的身體怎么樣了,才能排解掉他的鼓漲。否則,他要被鼓漲炸成碎片了。可是大兵太年輕了,他還沒有經歷過女人,他不知道該如何排放他的飽漲。這個睡著的女子身上,一定有一個出口,而時間又不容許他慢慢研究,慌亂中,一只巴掌結結實實地蓋在了女子的乳房上。他感覺到了它有彈性的飽滿的同時,女子也被他驚醒了。吳小英的大姑子很突兀地睜開了僅有的一只眼睛。

啊——

這聲嘶鳴過于恐怖,足可以穿透人的靈魂。年輕的國民黨兵一定是驚嚇過度了,奪廂房的門而逃竄。他忘了他手里拎著的槍,忘了它的強悍可以輕易制服任何生靈。嘶鳴同樣驚擾了藏匿在牲畜棚里的吳小英,吳小英的公公婆婆小丈夫,以及整個村里的人。這是一個有覺悟的村子,人顧不得穿鞋子穿衣服,手里抄起棍子刀鏟等家什就沖了出來。散落在村里的幾個國民黨兵,一看勢頭不好,趕緊鳴金收兵了。

那個壞蛋摸了我!

瘸腿兒大姑子是如此純潔,她要把她的花朵一樣美麗的純潔,獻給前線的小戰士。小戰士有著高挺的鼻子,硬朗的唇形,只對她發出的迷人的微笑。微笑是用她的純潔換來的,純潔被摸過了,就留下了骯臟的印痕,配不上像春天的槐花一樣迷人的微笑了。這怎么可以,要找一個地方把骯臟的印痕洗干凈,還純潔本來面目。

瘸腿兒大姑子健步如飛了,夜是她輕盈的翅膀。誰都追不上她,連有著“草上飛”腳力的吳小英都無能為力。大家眼睜睜地看著小姑子躍起來,化身成一條美人魚,融進了一池水的夢幻。

都是因為吳小英,是吳小英的身份招來了摸瞎子的人。一家人悲痛過后,作出了不容更改的總結。而且,他們還集體決定,為了避免類似的家庭悲劇上演,要吳小英在地下黨和做兒媳兩者之間選一個。不能像過去那樣既做兒媳又當地下黨,做王家的媳婦就必須和地下黨劃清界限。婆婆為了迫使吳小英做出二選一的抉擇,用絕食威逼。

吳小英有生以來,也是有生以后第一次發懵。大姑子的死,她難受的程度比誰都不弱,沒想到家人不痛恨該死的國民黨,把尖銳的矛頭都指向她的喉管兒。吳小英眼把目光投向心愛的小丈夫,別人的堅定都可以忽略,只有小丈夫的堅定可以決定她的未來。

小丈夫的目光是渙散的,吳小英明白,這是另外一種堅定。這是和婆婆一起逼她啊,他怎么可以?

“不做半截革命者”就這樣豪邁地誕生了。

吳小英是有組織的人,離婚要有組織的證明。去組織上開證明的那天,吳小英天不亮就把小丈夫扒拉醒了。其實,她不用扒拉,小丈夫和她一樣,一宿都沒怎么合眼。

這早?

趁黑兒去,省得讓莊子里人看見,丟人現眼的。

祥子便不再說什么,從炕上爬起來,穿衣服洗臉,然后蔫蔫兒地跟著吳小英去找吳小英的組織。一條坑洼不平的土路,路兩旁未經過修剪的柳樹枝條,在秋風中張牙舞爪,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怪笑。吳小英抬手抽了柳條一耳光,心里罵道,奶奶的,敢笑話我!走著走著,吳小英聽見后邊的腳步聲忽然被風切斷了,很干脆地沉默了。也停住步子,卻沒有回頭。

姐姐,不去見你的組織,行不?

吳小英心里一個震顫,她差點就順口說出那個“行”字。

但是,吳小英忍住了。“行”字就在她的嘴里含著,滾燙滾燙的。

僵持了足有半袋煙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吳小英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然后,轉身走向小丈夫。

走到小丈夫跟前,再轉身,將一面后背對著小丈夫。屁股下坐,寬闊的后背前傾,兩手向后突然出招兒,將小丈夫拎到后背上。

背著小丈夫往組織的方向走。天上的星星一顆接著一顆地黯淡下去,背上小丈夫的眼淚一顆接著一顆地摔在吳小英的后背上。姐姐啊,你的心好狠。姐姐啊,你的組織能替代你的男人。姐姐啊,我們往后再也不要相見……

吳小英不走。

解放后所有的地下黨都進城了,吳小英對組織說,組織啊,農村的工作總得有人做吧,讓我留下吧。

不相見,長思念,吳小英想離著祥子近點。小吳莊離著前婆家十來里,吳小英什么時候想祥子了,就把思念的鞭子啪啪地甩兩下,剛好可以夠到婆家那個村。收回鞭子,鞭梢兒上濕漉漉的都是祥子的氣息,滋潤了吳小英一個又一個干燥的夜晚。進了城,就離祥子遠了,思念的鞭子能否夠得到祥子,吳小英不確定。既然不確定,吳小英就不進城,守著祥子的氣息過日子。

小腳母親不干了。

小腳母親早就想發火了。吳小英離婚,等于被人休了,讓娘家人丟盡了面子。“想想你們現在的好日子,沒有共產黨你們還在受剝削呢,我是共產黨的人,也就是說,我是你們的恩人。從這點上說,你們就是嫌棄我,也得忍著點。”吳小英背著包袱,和小腳母親面貼面地說了這番話。小腳母親黑眼仁兒上吊,這個死嘎嘣兒的,這個死嘎嘣兒的啊。吳小英把包袱往土炕上一輪,我們共產黨人結實著呢,哪那么容易就嘎嘣兒了呢。小腳母親惹不起吳小英,就拒絕和吳小英發生任何語言上的過往。

小腳母親不說話,并不等于小腳母親放任了吳小英。她蟄伏在或粗糙或細膩的日子里,等候一個發出聲音的時機。機會是給有心人準備的,它到底姍姍而來了。小腳母親跳起來,是的,小腳母親跳了起來。吳小英頭一次發現,原來母親的彈跳力那么好。母親尖尖的小腳穩穩地落在地上,發髻慌亂地顫動,一副又要散落下來的樣子。稍有區別的是,母親此時的發髻已經花白了。

老太太,蹦這高干啥?

你不走也行,得趕緊嫁人,你在前邊擋著,你兄弟咋說媳婦?

您今兒給我找好了,明兒我就嫁,好不?

真的?

真的。

吳小英沒有料到,日頭還沒落下去,母親果真給她領來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吳小英認識,是村子里一個叫老糟的。老糟年齡與吳小英相差無多,去年女人生孩子,孩子沒生下來,還拐帶著大人喪了命。單身一年有余,尚未再娶。村人所以送綽號老糟,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長相略顯著急,怎么看都比實際年齡大上十來歲。二是長了一根酒糟鼻子,鼻頭兒一年四季紅彤彤,像一根透明的紅蘿卜。因此落下“老糟”的綽號。老糟性情沒有長相那般有特點,挑揀不出明顯的缺點,亦挑揀不出明顯的優點。

小腳母親指著吳小英問老糟,你愿意娶她么?

老糟的眼淚和鼻涕一起往外奔涌,腰哈成了直角,我高攀了,豈有不愿意之理啊。

從現在起,她是你家里的了,明天娶親來吧。

小腳母親捉起吳小英的手,放進老糟的掌心里。這是吳小英有記憶以來,小腳母親辦的最利索的一件事。

不用等明天,我現在就走人。吳小英一聲斷喝,然后把頭轉向父親和小弟,爸,我走了。小弟,我走了。

父親和小弟弟變成了雕塑,對小腳母親的舉動沒有反應,對吳小英的告別也沒有反應。

你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是吧?說完這句話,吳小英哈哈大笑,邁開大步騰騰地走在了老糟前邊。

我的英子,你再能也是個女子……在她身后,小腳母親哭倒在地。

吳小英嫁給了老糟,并且為老糟產下一子。那時候還沒實行計劃生育,誰家的炕上不跑著幾個吃奶的孩子呢。偏偏只有吳小英家里,是一根獨苗苗。小吳莊的人都知道,吳小英看不上老糟,不愿意跟老糟生孩子。村里人背地里逗老糟,老糟,戰斗力不行啊,炕上咋也得跑著四五個吧?

我們孩子媽是婦女主任,忙得腳后跟打腦勺,哪兒像你們屁事沒有,天天在家養孩子玩。老糟忽閃著眼睛,鼻頭紅得賽過了紅蘿卜,像天上的晚霞飄下來一塊,正好落在老糟的鼻子上。

大家伙在套老糟的話兒,老糟知道他們想聽什么,偏偏不說。自從娶了吳小英,老糟天天樂呵呵的,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半點不如意的地方,開始人們還懷疑那個具體事件的真實性。但是隨著時間的深入,吳小英和老糟只生產了一個孩子,越來越成為顛撲不破的鐵定事實,那個具體事件逐漸被人們認可,擴散和流傳。

那個具體事件發生在吳小英兒子三歲那一年:

在村婦女主任吳小英的主持下,老糟全家開了一個全體會議。在會上,吳小英鄭重宣布,從宣布之日起,她將和老糟分開來睡。因為她根本不喜歡老糟,心里裝著別的男人。至于哪個男人,全村人都懂的。不喜歡老糟,卻和老糟結婚,錯在她吳小英。和老糟生的兒子,就是對老糟補償。分開睡,并不等于要分家,要離婚。只要老糟和家里人接受這個事實,她保證不會做出有損于家庭名譽的事情,會全力做一個好兒媳,好母親,好女人。當然,老糟以及老糟的家人可以反對,反對的結果就是,她不光自己離開,還要帶走兒子,而且讓他們永遠失去見到兒子的機會。

這哪里是和他們商量,明明就是通告一下,她要這樣做了,你們要是不同意,后果很可怕。和老糟住對門屋的父母想得更多一些,吳小英這樣做,分明是在攆他們走。他們做公婆的,可比不得別人家做公婆的,別人家做公婆的可以隨意使喚兒媳,他們有過么?這樣吳小英還不知足,非要編排出個理由來趕走他們。再說了,編排個啥理由不好,非要編排個是個男人都要噴血的理由來,簡直是騎到人脖頸上拉屎,拉完了還要晃幾晃。老兩口子決定憤怒一回了,在憤怒的火焰燃燒起來之前,他們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老糟。在他們看來,老糟比他們更應該憤怒,老糟也比他們更適合表達憤怒。

老糟低頭不語。

低頭和不語代表什么?默認唄,同意唄。

這個窩囊廢,活王八,八成是和媳婦串通好了,嫌他們礙事了啊。

兩個老人齊刷刷掩面哭泣,然后收拾簡陋的行囊,準備搬出去到另外的兒子處居住。

吳小英攔住老兩口子的去路,柔聲喊道,爸,媽,你們打我兩下,罵我兩句吧,求你們了。

您是大主任,我們窮老百姓哪敢哪。

爸,媽,你們折煞我了。

接下來,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一記響亮的“撲通”聲。吳小英直直地朝著二老跪下去。

爸,媽,我吳小英保證,會把你們當成親爹媽來孝敬,我要是違背了今天的承諾,來世讓我變成豬狗。還有你——

吳小英轉頭向老糟,給你當一天媳婦兒,就會守著做媳婦兒的道道兒,出了這個道道兒,聽憑你發落!

吳小英說話算話,除了甩動那條誰也看不見的思念鞭子,嚴守為人妻的底線兒,不但絕口不提王吉祥,也從不主動打聽王吉祥。但是,王吉祥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視線之內。王吉祥又娶了哪個村的媳婦兒,生了幾個孩子,豆腐生意做得怎樣,吳小英一清二楚。吳小英不動聲色,并不代表公眾輿論也沉寂了。有時候從表面上,公眾輿論安安靜靜,它不過是暫時睡著了。在某個需要它的時機來臨時,不用呼喚它,打個哈欠伸個懶腰,自己就醒了。

吳小英的獨子繼承了父親老糟最具特點的紅鼻頭兒,順理成章地成了小糟。小糟不僅鼻子像老子,性格也像老子,在老糟和小糟的陪襯下,更加凸顯出了吳小英的強勢。像老子的小糟慢慢長大了,在鎮上讀書時結識小張莊一張姓女子,兩人私定終生。到了婚嫁年齡,吳小英托了媒人去說親,不想張姓女子的父親堅決反對這門親事。原因對著媒人說了,十里八村的誰不知道小吳莊有個吳小英,吳小英就是古時的穆桂英轉世。不,比穆桂英還厲害,人家穆桂英不嫌棄楊宗保,和楊宗保一個炕上睡覺。吳小英呢,嘖嘖嘖,說多了不好,反正啊,咱家的閨女老實,可是惹不起這樣的婆婆。

媒人回來,把張姓父母的話兒學給吳小英聽,嘖嘖嘖學得惟妙惟肖,牙花子嘬得吱吱響,極具蔑視和不屑的音響效果。媒人也是沒安好心,自己在女方家碰了一鼻子灰兒,添油加醋地激怒吳小英,好讓吳小英報仇雪恨。

不想,吳小英并沒有震怒,微覷著眼兒問媒人,他們真是這樣說的?

小吳莊的人對吳小英充滿了期待,希望她有所作為。盡管那時偶爾會有一兩個臭老九被揪出來,廣大人民群眾會興奮地踏上一只腳,但并無多少新意,寡淡得很。別的村還能抓個通奸的或有通奸跡象的,脖子上掛著破鞋游行,給群眾搞出些興奮點來,小吳莊有吳小英在,連這等熱鬧都看不到。村里一對男女偷著約會,躲在草垛后邊親嘴兒被人發現了,舉報到村長那里。村長還沒說什么,吳小英拍案而起,說人家是正常談戀愛,不是搞破鞋。這事就不了了之了。所以,長時間食用清淡的日子,人的靈魂都在吶喊,盼著來點重口味的食材。吳小英好像猜透了人的心思,死水一樣連個微瀾都沒有起。但人終究不死心,靜靜地觀望著,等待著。在人快要失去耐力的時候,吳小英家有了動靜。

小糟要娶媳婦了。

小吳莊的高音喇叭響起來,村里負責紅白喜事的“把頭”,嘹亮的聲音像是傳送帶,將一個又一個“忙活人”的名字輸送出來。這是誰家有事呢?白事兒還是喜事兒?沒聽說啊。東頭放個屁西頭就能聞見的小村子,這么大的事竟然悄無聲息,真是奇了怪了。便都順了耳朵,細聽端詳。高音喇叭最后反復強調,是吳主任家里辦喜事,是吳主任家里辦喜事,是吳主任家里辦喜事……

小吳莊有幾個吳主任?除了吳小英,還是吳小英。耳朵們立即精神抖擻了,相互奔走傳遞更是探聽,誰家的,聽說了么?小張莊的那戶不是沒同意么?是啊。是啊。

一頭碰到器宇軒昂的吳小英,啊哈,給您道喜啦!

正要請你喝喜酒去哪,那就不到家里去了,務必賞臉啊!

啊哈,這節骨眼您得多忙啊,不用請不用請,少不了我們!

吳小英帶著風聲走了。那邊的人趕緊湊過來,喂,問了么,誰家的?

你家的。你信么?

真是太有趣了,該娶媳婦了,卻不知道新娘子是誰,小吳莊何時發生過這樣的怪事。一時間,“新娘子是誰”成了熱點新聞,它就像一顆提味劑,放在飯菜里,飯菜香噴噴,放在床笫之間,夫妻們皆大歡喜。精神和身子都喂飽了的人,閃亮的目光盯著吳小英家的動靜。

大喜事的正日子來臨了。

這一天早上,村子還在睡著,村子里的人和雞也都還在睡著,一輛扣著喜篷的雙駕馬車出了小吳莊。駕轅的是村里最能干的棗紅馬,長得漂亮而且脾氣剛烈,收獲了無數顆女馬的芳心。打了一個清脆的響鼻,棗紅馬四蹄子翻開,朝小張莊的方向而去。坐在車轅上操控方向的,也就是趕車人,是大名鼎鼎的過去的女地下黨現在的婦女主任吳小英。吳小英甩著手里拴著紅纓穗的鞭子,啪!啪!又帥又傲氣的棗紅馬聽著舒服極了,渾身的毛發在夜色中飛揚起來,給天上的點點星光伴舞。喜篷里坐著新郎小糟,以及小糟的父親老糟。此時的他們,宛如著了露水的青草,精精神神水水靈靈,鋒利的目光穿透夜的黑,直搗小張莊。

小張莊的某一扇門兒醒著,聽見得得的馬蹄聲,吱吱扭扭敞開來,送出來一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便是小糟初戀情人,那枚和小糟曾經私定終身的張姓女子。張姓女子上了吳小英駕駛的馬車,吳小英“駕哦——”一聲吆喝,鞭子搖起來在空中蕩出漂亮的花結兒,掉轉馬車的方向,奔馳而去。等待張姓一家人反應過來,馬車早已不見了蹤跡。召集了人馬去小吳莊搶人,早被吳小英請來的鎮上領導,虎著臉子把一隊人馬好一頓批評。

晚上小兩口進了洞房。用新塑料紙糊好的窗子上有一塊玻璃鏡兒,新娘子透過玻璃鏡兒,影影綽綽地看見吳小英院子里鼓搗什么。細看,原來在兩棵樹之間吊了一條寬布袋子。吊完了,吳小英就躺了上去,大有在上邊睡覺的意思。新娘子不知,吳小英這一招是跟大地主呂元德學來的。一臉困惑的新娘子問小糟,吳小英為何要睡在樹下,如果是乘涼的話,已然過了季節。那小糟道,自他記事起,父母就是分著睡。小時候跟著母親睡,大了跟著父親睡。現在的洞房,在今天之前就是母親睡覺的屋子。母親沒了睡覺的地方,才想起睡到了樹下。新娘又問,那為何不和你老子睡在一起?小糟坦言,聽奶奶說我們家開過一個會議,我媽在會上宣布對我父親沒感情,所以要分著睡。新娘再問,那她對誰有感情?不等小糟回答,自己接了自己的話茬兒:那就是對休了她的人有感情唄。小糟驚詫,你怎知道?新娘嗤笑,你家的事怕是全中國都知道呢。

新娘子出了屋子,來到晃蕩在吊床上的吳小英跟前兒,媽,您去到屋子里睡,外邊涼。

吳小英怎會把剛過門的兒媳放在眼里,你們睡你們的,我在這看會星星。

新娘輕啟朱唇,那我陪著您看星星,您看多久我就陪多久。

然后,新娘搬了個蒲團坐下來,唇兒緊緊地抿著,不準備再說話。

這一招,出乎吳小英的意料。吳小英從吊床上坐起來,對著門里喊,小糟,小糟!想讓小糟把媳婦弄回屋子,喊了幾嗓子,卻不見兒子蹤影。媽的,這么快就叛變了。

我要是不回屋呢?吳小英冷了口氣。

我想做個孝順兒媳婦,您不回我也不回。

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睡在這兒,你落個不孝順的名聲。

您真理解人,看來我是找了個好婆婆。新娘子口氣軟軟的,但是吳小英觸摸到了軟里邊的堅硬。

王吉祥賣豆腐,用賣豆腐的錢供出了三個大學生。三個大學生畢了業,先后被國家分配到城里的學校,分別當了數學物理化學老師。然后,三個兒子都在城里安了家。

王吉祥拒絕進城,依然在村子里賣豆腐。豆腐——他吆喝,稱豆子割豆腐,老婆子跟在一邊收錢。錢多找了少找了,都是老婆子一個人和買家計較,仿佛和他沒有關系。

某一天,王吉祥再出來賣豆腐,就變成了一個人,身邊少了收錢的老婆子。只負責賣豆腐的他,買家給多給少依舊和他沒關系。

豆腐——

聲音蒼涼勁道,在一個高八度上戛然而止。

思念的鞭子不僅有眼睛,還長了耳朵。每次聽到吆喝聲,吳小英健康的心臟就彎下腰,猛一陣咳嗽,像電視里的林黛玉兒。其時,老糟正在屋子里鼓搗他那臺形影不離的,老是滋滋響的收音機,吳小英就煩了惱了想發火了。

老糟!

啥事?

老糟沒抬頭,接著鼓搗他的收音機。收音機是老糟的另一個媳婦,他對它形影不離,它也對他形影不離。他藏在冰冷的被窩兒里,聽收音機和他說話。說著說著,心就不寂寞了。心一不寂寞,被窩就暖了。它很老了,零件都不中用了,可是他和它有感情,它再老老糟也不會拋棄它。它病了,老糟就花心思照顧它,修理它,讓他盡量多陪他一些時光。

等你死了,我就嫁給王吉祥。

老糟的視線暫時離開收音機,盯著眼前這個他愛了大半輩子,也沒得到她的心的女人,慢悠悠地說,他要是死在我前邊,你豈不是失望了?

老糟的話說得沒錯,這個結局的產生完全有可能。日子就這樣嘩嘩啦啦地流淌下去,還有另外的兩個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吳小英先于兩個男人之前去世,吳小英想嫁給王吉祥的愿望就不了了之了。第二種可能性是老糟先于王吉祥和吳小英之前去世,這是一種最理想的死亡順序。

生活有時候就是個淘氣的孩子,不按照你設定好的程序來行進與發生。眨了眨眼睛,一個意外就被它拎了出來。

三個大學生兒子的兒子,也就是王吉祥的孫子們,繼承了老子們學習好的優質基因,最厲害的一個考上了天津南開。

這個考上南開的孫子本和吳小英沒有瓜葛,但是吳小英的大孫女發揮了橋梁和紐帶作用,讓兩條平行的線改變了行進的方向,有了交集點。吳小英的大孫女也考上了南開大學,然后有機會認識了王吉祥的孫子,再然后兩個人戀愛了。再再然后就談婚論嫁了。某一天,落在市里的大孫女回家來,還帶回來一個小伙子。兒媳鄭重地向吳小英介紹,小伙子是孫女的結婚對象。還沒等吳小英吱聲,兒媳又接著介紹,說小伙子也是寶坻老家,祖上是賣豆腐的,爺爺叫王吉祥。

兒媳介紹的時候,語調謙和,目光溫柔。好像和準女婿有關的王吉祥,與吳小英的王吉祥沒有毫無瓜葛。

誰的孫子都行,就王吉祥的孫子不行!

吳小英想跳起來,喊出這句話。吳小英到底是我黨培養出來的人才,經歷過大場面的,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她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小眼珠暗自轉了轉,心想兒媳一定期待她發飆,在王吉祥孫子面前丟人現眼。

在眾目光的聚焦下,吳小英拉著王吉祥孫子的手,極盡慈祥地說,小子,你得感謝我,想當初我要是不和你爺爺離婚,你就沒機會認識我孫女。說完,哈哈大笑。那可是吳小英式的笑,直驚得窗外的鳥兒撲撲楞楞,驚慌失措地逃竄了。

兒媳給一家人做飯的當口,吳小英踱到廚房。婆媳兩個在刀鏟的伴奏下,開始過招兒:

你早就知道這宗子事?

……兒媳不響,手上的刀響,一塊肉很快分割成了肉丁。

你就是想報復我,徹底斷了我的念想。

兒媳手上的刀有了間歇,嘴巴趁機響了,您又不是我仇人,報復您干啥呢,我有病啊。

我斷了你的香火,你恨我。

咋是我的香火呢,是你們家的香火。您不怕,我怕啥。

我明白兒地告訴你,這招不管用,你公公一閉眼,我就嫁給王吉祥。

兒媳嘴巴又不響了,腕子上用了氣力,肉丁便成了肉末兒。

吳小英說的斷了兒媳香火的事情,發生在國家實行計劃生育的初期。那時,大胖小子就如同冬日里的熱火盆,膝下兩個女兒的兒媳一心想得到它。把女兒們打發到奶奶屋子里睡,夜夜讓小糟辛勤耕耘,早一天在她的土地上長出一棵傳宗接代的苗苗來。而且,兒媳找大仙算過了,她命里該有兩個兒子。兒媳真是歡天喜地,每天用烙餅炒雞蛋犒勞小糟,鼓勵他再接再厲,一鼓作氣。就是這個關鍵時刻,上邊的政策變了,被窩里生孩子的事兒國家插手了。吳小英是婦女主任,是黨的人,她要一切行動聽指揮。聽到風聲的兒媳,料到吳小英會先拿她開刀,帶著小糟播下的種子逃跑了。

吳小英的兒媳跑了,小吳莊超生的育齡婦女們心踏實了。你自己家里的人都不聽政策的話,有啥資格管別人呢?幾百雙目光以從未有過的凌厲,注視著吳小英的一舉一動,看那架勢,只要吳小英把計劃生育小分隊領到自己家來,先用鋒利的目光殺死吳小英。急眼了的人,管她是誰呢。

別的村在雞飛狗跳墻,只有小吳莊獨自靜悄悄。一天清晨,小吳莊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吳小英也不見了。大隊部門口掛著一大紅橫幅,上書打印體“不找到兒媳絕不回小吳莊!”橫幅在風中獵獵飄動,籮筐大的字威武地向大家招手示意。時令是寒冬,人卻感到心里燃著一團火焰,從嘴巴和眼里往外竄。奶奶的,這分明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伺候兒媳婦去了。偶有質疑的聲音弱弱地發出來,吳小英可是干過地下黨的噢,想當年連心愛的男人都不要了,她會自毀榮譽的么?呀呀個呸,一團又一團的火苗噴射過來,弱弱的聲音頃刻間化為粉塵了。又有聲音發出來,換個角度,換個思維,婦女主任的兒媳成了漏網之魚,咱們就可以公開不執行政策了。噴射著火焰的人終于反應過來,是啊是啊,這是好事呢。

吳小英不在了,上邊的計劃生育小分隊還在。那是一群和小吳莊沒有瓜葛的人,完全不用照顧情分,聽說他們專門半夜去抓大肚子。他們敢來,會好好喂他們一頓葷的。于是,每個按照政策需要結扎人流的家庭,都磨刀霍霍,夜里睡覺把菜刀放在枕頭邊上。那段日子,即使無月,小吳莊也一片光明。利器的光集合起來,足以抵得上十顆月亮。

千鈞一發之際,吳小英回來了!這個消息多么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大隕石,將冰封的河面砸出了一個大洞,河水濺到了小吳莊人的飯碗里。飯碗打了,顧不上撿拾,抻著脖子看大隕石。真的是吳小英回來了,她不是自己回來的,還領來一輛掛斗兒車。進了村直奔大隊部,拿大喇叭喊出一串人名來,說是有急事趕緊到大隊部。想弄個究竟的人就匆忙奔了去,到了大隊部,吳小英讓他們上了掛斗兒車。掛斗車一直開到城里的醫院,到了醫院,一串人才明白,原來吳小英的兒媳在醫院里。

吳小英的兒媳先是做了人流,緊接著又做了結扎。一串人就傻了。

小吳莊的計劃生育工作開展得格外順利。代價是,吳小英的兒媳對吳小英心生了怨恨。兒媳的嘴巴里沒有直接吐出過那個恨字,吳小英堅定地認為兒媳是恨她的。兒媳把恨化成了具體行動,處處給她下絆兒,和她過不去。比如這次孫女搞對象就是。兒媳率領著她的小集體,把孫女交男朋友的事圍裹得水泄不通,不就是防備她出來阻撓么。

真是低估了你干過地下黨的婆婆,我豈能為了自己的幸福犧牲掉孫女的幸福。但是,孫女的幸福又豈能成為我幸福的攔路虎。冷靜下來的吳小英,朝著自己挑出一根大拇指,以資賞識自己的氣度和智謀。

王吉祥是在老糟去世那天消失的。

老糟在醫院的病床上咽下一生最絢麗的一口氣。在絢麗來臨之前,老糟艱難地抬起手,示意人拿掉扣在他臉上的氧氣罩,他有話要說,有話對吳小英說。

小糟,小糟媳婦,以及孫女,孫女女婿,孫女的孩子們,黑壓壓的人群像退潮的海水,將吳小英孤零零地曬在沙灘上。吳小英捏了老糟的一只手臂,以示她做好了聽話的準備。

老糟含情脈脈地看著吳小英,看了會子,嘴角一彎,微笑了。

老婆子,你自個兒說說,你長得好看么?

吳小英點了點頭,和畫兒上的大美人差不多。

切,你快拉倒吧。說實話,你跟畫兒上的大美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起碼得有二十里地遠。

吳小英不滿老糟的說話,包涵是買主,我長得不好你還死乞白賴地賴著我?

老糟就笑,他太想笑出聲兒來,可是沒有了笑出聲兒的氣力。噓噓喘息了一會子,說——

我活了這么久,耽誤你了……一想到你心里想著別的男人,我就生氣,發誓要好好活著,活他個……活他個一百歲,一千歲,讓你的幸福實現不了,永遠是個美夢……永遠……

你可夠惡毒的!

你終于表揚我了——老糟太開心了,又開始努力微笑。不,不是微笑,是大笑。于是,圓圓地張開嘴巴,想讓吳小英聽到他心里快樂的鳴唱。

張開的嘴巴像一輪圓月亮。

吳小英慢慢地彎下上身,把她的唇變成另外一輪圓月亮,與老糟的圓月亮重疊。

相隔N年之后的第二次家庭會議,是在老糟入土之后召開的。發起人和主持人都是吳小英。這可是一次規模空前宏大的家庭會議,小糟兩口子,兩個孫女,兩個孫女女婿。為了讓孫女的孩子們也來,吳小英特意挑了一個周六的日子。早早就開始打電話,都答應得好好的,說盡量來,努力來。結果到了開會這天,只有大孫女兩口子來了,說孩子正在備戰月考。小孫女兩口子說要陪著孩子去參加奧數班,也來不了了。奧數班是個啥東西,吳小英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比參加家庭會議還重要不成?吳小英就覺得威風半掃地,大不悅。吳小英終歸是吳小英,她可以把不悅這只瓢按在平靜的水面之下。人缺席,會議不能耽擱,程序不能亂。

很多年前,你奶奶我——吳小英的家庭會議從講故事開始了。她說“你”的時候,看了一眼大孫女。

談了一場戀愛——吳小英說到戀愛一詞兒,孫女抿著嘴兒竊笑,孫女女婿禮貌地繃著神經,不給笑肌表現的機會。兒媳表情淡然,眼神兒定在一處空白上,兒子垂下頭,呈羞怯狀。

和你爺爺——吳小英說“你爺爺”三個字,目光和孫女女婿有了一個空中對接。

后來,您為了全中國的解放事業,犧牲掉了愛情,嫁給了我爺爺。在我爸爸小的時候,您召開了第一次家庭會議,在會議上公開宣布您的偉大愛情,說等我爺爺死了,您就去找您的愛情,對么,我最可愛的地下黨奶奶?

會議程序就這樣被孫女打亂了。不等吳小英有所反應,笑容如牡丹花的孫女,花瓣兒似的兩片紅唇兒,又送出一串香噴噴的話來,奶奶,您偉大的愛情故事,地球人都知道,您可別賴家里人的某個人傳遞消息噢。您知道我為啥學習那么好么,我早算好了,南開大學會有一個男生等著我,我一定要努力學習,像奶奶一樣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吳小英憤怒的瓢依舊被死死地按在平靜之下,因為她發現今天這場會議根本就是有預謀的。大孫女的嬉皮是裝出來的,在故意做給她看,換句話說,這是他們提前設計好的一個環節。孫女身邊的那幾個人,正常情況下,他們的表情該像水面似的,小風兒吹過來,有點波紋才對。他們咋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呢?女地下黨吳小英更加確定了她的猜測。

吳小英盡可能地讓自己的目光慈愛,語調溫柔,別看奶奶沒文化,但是奶奶不孬,知道一個詞兒叫以訛傳訛。奶奶給你解釋一下這個以訛傳訛,就是一件事從我的嘴里出來,被你撿了去,經過你的嘴嚼兩下,再吐給別人,就不是原來那個樣子了。我在第一回家庭會議上,說等你爺爺死了就去找偉大的愛情了么?你們誰聽見了?

幾副表情悄悄發生改變了。之前無論是牡丹花似的笑,還是淡然與羞怯,都是繃緊了的。現在,它們略略舒緩了。

他們一定以為吳小英想回避那個說法,那個說法是他們集體在意的。吳小英知道他們的緊張點了。她決定殺他個回馬槍。

那是我和你爺爺私下定的,將來有一天他不在了,我就去找王吉祥。這就是我今兒召開家庭會議要宣布的——

我要嫁給王吉祥!

吳小英挺胸抬頭,肉質豐滿的肚子朝前方挺進。她是多么得意,她的話不亞于一顆地雷,炸得幾個人血肉橫飛。聽吧,鬼哭狼嚎聲,哀求聲馬上就會響起。

但是,直到硝煙散盡,吳小英也沒看到凄慘場景的出現。反而,敵方投過來一枚重量級的炸彈,炸得吳小英的心臟碎成了粉末兒。

王吉祥失蹤了。老糟去世那天就失蹤了。

咻咻,吳小英那根用思念擰成的鞭子出發了。蒼涼勁道的吆喝聲呢?街道上混雜著各種氣味,很久沒有洗過澡的寵物狗散發的土騷味道,人與人交談噴射出來的唾沫的腥膻味道,紅磚房散發出來的時間味道,路邊一棵老槐樹枝條上散發的香甜味道,該有的味道都在。獨獨沒有了王吉祥豆腐的味道。

你們把王吉祥藏到西天上,我也要架梯子找出來!

吳小英嘿嘿一陣獰笑,這么大一個人失蹤了,你們咋不去找呢,下回玩點高智商的東西好不好,不要認為八十多歲的老婆子都是老年癡呆。

除了源源不斷的容貌不同身體條件不同地域不同的老頭,沒有來自王吉祥的任何消息。王吉祥城里的幾個兒子,吳小英的孫女們,均保持高度的沉默。六十歲的小糟找了個閑差,給一家工廠看大門去了。只有兒媳堅守在吳小英身邊。她是孝順的,她要讓村里人看看,婆婆如此不顧及家人的臉面,折騰出比魔術還多的花樣來,她都不離不棄地守在身邊。

每天早上,吳小英都帶領一群老太太到大隊部的活動室跳健身操。跳完了,就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東方紅》。吳小英有一只孫女給買的MP4,里邊下載的全是紅歌。這幾天跳完操,吳小英不唱紅歌了,向眾老太太匯報尋人啟事的最新趣事。眾老太太的臉笑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老菊花,尤其是喪偶獨身的老太太,更是熱血沸騰,幻想著哪天也找個老頭,談他奶奶的一場亂(戀)愛,也不枉作一世人。在吳小英精神的感召和鼓舞下,小吳莊的老太太蠢蠢欲動。老太太們躁動的春心,正好契合了萬物復蘇的時節,潛滋暗長,順著春天的桿子往上攀沿。也是一吳姓家族的老太太,想起自己這一生當牛做馬,老頭子高興了就爬上自己的身子,不高興了還上手揍一頓。想得過于深入了,竟生起病來,任何藥都不起效果,婉婉轉轉地向兒女流露要找個伴兒。更有一個六十剛剛出頭的張姓老太,干脆效仿吳小英到電視臺找我,要給自己做征婚廣告。老太太顫顫巍巍從口袋里摸出一百塊錢,叫著我的名字說,桃子記者,我就做一百塊錢兒的。在所有的編輯記者哭笑不得的當口,張姓老太的家人追殺過來,揚言電視臺要是真做了,就買來核武器把電視臺炸飛了。

小吳莊從未有過的沸騰,咕咕嘟嘟的往外冒氣泡。

吳小英家里有遠道兒來的老頭,不想一無所獲地空手回去,怎么著也得蹭頓飯吃才走吧。吳小英便請人在院子里支鍋造飯,由兒媳任大廚。不就是多做幾個人的飯么,兒媳二話不說和面烙餅,弄了一院子的熱氣騰騰。吳小英冷眼旁觀,心說,不交出王吉祥,好戲還在后頭呢。

果然,春心蕩漾的老太太的兒女們,紛紛來找吳小英兒媳告狀,說都是吳小英帶壞了他們家老人,讓吳小英兒媳趕緊勸勸吳小英,再這樣下去村風都壞了。

吳小英兒媳只一句,我婆婆豈是我能勸得動的?便打發了眾人。

咬牙切齒的眾人只得管好自家人,拿出專人來看護家里的老太太,不再讓老太太到大隊部跳健身操,隔絕和吳小英接觸的機會,遠離吳小英的開放思想。或是苦口婆心地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人家吳小英有退休金,您有么?想找個有退休金的老頭,誰要您呢?沒有退休金,一老頭一老太太喝西北風啊。跟兒女要錢,不是人親媽沒理由養著吧?或是干脆什么都不說,懶得費那口唾沫星子,在屋子里圈好了,別出去丟人現眼就行了。

出乎吳小英的意料吧,所有的計策都打了水漂。女地下黨吳小英絲毫沒有氣餒,她會輸給一群以兒媳為首的群眾么?她要讓他們乖乖的,主動地把王吉祥交出來。吳小英認真梳理和總結了以往的經驗教訓,認為是自己的力度不夠,不足以敲山震虎。

在一個周五的上午,我接到吳小英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里,吳小英囑咐我把廣告停了,她要去全國最大的地方做尋人廣告。

我問她去哪。

她說去《非誠勿擾》找那個叫做孟非的光頭,專門給她主持一個尋王吉祥的節目。

我想問她知道《非誠勿擾》在哪兒么,對方已經掛了電話。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三级自拍| 午夜激情婷婷| 国产三级毛片| 人人91人人澡人人妻人人爽| 国产视频只有无码精品| 一级全黄毛片| www.youjizz.com久久| 国产亚卅精品无码| 99热精品久久| 97青草最新免费精品视频| 99久久免费精品特色大片| 午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2022精品国偷自产免费观看| 欧美成人亚洲综合精品欧美激情| 亚洲成在线观看| 欧美激情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日韩第九页| 亚洲男人的天堂久久香蕉网 | 久久亚洲国产最新网站| 99无码中文字幕视频| 熟妇丰满人妻| 99国产精品免费观看视频| 精品三级网站| 爆操波多野结衣| 亚洲热线99精品视频| 2021最新国产精品网站| 青草视频网站在线观看| 中文一区二区视频| 亚洲最黄视频| 亚洲综合专区| 国产又大又粗又猛又爽的视频| 国产精品男人的天堂| 亚洲国产91人成在线| 日韩精品视频久久| 亚洲国产精品成人久久综合影院| 免费在线国产一区二区三区精品| 成人av专区精品无码国产| 99热精品久久| 国产免费高清无需播放器| 精品视频免费在线| 国产96在线 | 国产玖玖视频| 亚洲中文精品久久久久久不卡| 久久精品娱乐亚洲领先| 日韩小视频网站hq| 中文无码伦av中文字幕| 亚洲欧美日本国产专区一区| 国产成人无码播放| 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精品网站| 韩日无码在线不卡| 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毛片| 无码综合天天久久综合网| 91丝袜美腿高跟国产极品老师| 狼友视频国产精品首页| 亚洲视频影院| 中文字幕在线观| 欧美成人h精品网站| 日本高清视频在线www色| 国产乱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中文 | 国产第一页免费浮力影院| 波多野结衣国产精品| 国产精品嫩草影院视频| 欧美α片免费观看| 99精品伊人久久久大香线蕉| 99re在线视频观看| 午夜国产不卡在线观看视频| 91美女视频在线| 亚洲无码不卡网| 日本亚洲欧美在线| 午夜国产精品视频| 国产成人一区| 久久免费视频6| 综合亚洲色图| 伊人久久影视| 成人毛片免费在线观看| 1769国产精品免费视频| 亚洲欧洲日韩综合| 国产在线观看人成激情视频| 国产精品自在线天天看片| 久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 亚洲最新网址| 婷婷亚洲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