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民
我是個可憐的人,經歷了一場人生浩劫和磨難后,變得更加萎靡消沉。平時除了看書、快六十歲的人了,還打著光棍,在這個世界里茍且地活著。
不過,我念過大學,曾是上海外語學院的高才生,也有過婚史,但兒子生下來,老婆就得了癌癥過世了,兒子已經23歲,名校畢業,曾給我卑微的人生抹上一點微弱的亮光。
因為貪污,八十年代我被銀行開除后,一直住在西花園,守著老爺子留下的鐘表店過活,兼做古玩、字畫和鐘表的收藏。西花園在光緒年間是李鴻章開的商鋪和妓院,有點歷史。街的西側是天主教堂,東側范羅山上有英國稅務司遺址,從馬路的岔口往里走,便是集裝箱碼頭和堆場。隔著堆場,每天有人像江邊的潮水漫上來,釣魚,閑逛,買地攤便宜貨,看江邊日落。我在馬路岔口開了家眼鏡店,那天湊巧遇見鄰居呂紅。
她撲了刺鼻的香水,我蹙眉問,昨天我從南京進鏡片回來,在火車上,就坐在你后排,我看到你哭了,怎么啦?她有些厭倦地說,我漂泊在外,像只小鳥,沒有歸宿。她望著江面緩緩駛過的挖黃沙的機帆船,像個老熟人,噴著一嘴熱氣,旁若無人地招手喊,哎——,你們回來啦。
沒生意的時候我喜歡饒舌,繼續追問她為什么流眼淚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心酸的事。她表情茫然,說,有時候向火車窗外看的時候,一片漆黑的田野里,忽然閃過一盞燈,這個地方竟然還有人住啊,想著就心酸了。大哥,你有過這種感覺嗎?我故作感慨地點頭,是啊,燈光漸漸離我們遠了,也許是客廳里的孩子們做完作業都睡了,只有老奶奶帶著老花鏡,在燈下看韓劇,要不在收拾孩子們的書包。呂紅望著高聳而尖細的教堂的塔頂矗立在錯落有致的樓群中,一群白信鴿成群地繞著塔頂飛翔,有些惆悵地問,魯大哥,你說我們這些人整天東奔西走的,和普通人不一樣,怎么說好呢?倒像是個氣泡。我點頭,還不是什么高檔的氣泡,而是后面放出來的屁。我倆都笑了。她輕柔地拍了下我的肩膀,說魯大哥,和你說話,心里就像開了一扇窗戶。我問為什么呢?
她低下頭,在西花園的任何犄角旮旯,我都是個角兒,可一和你在一起,我就成了陪襯,你可是極品混混。我嘿嘿一樂,你馬屁拍得過頭了,不過我還是愛聽。
一個女人要是對男人動了心思,就等于把地獄之門打開了,除了受折磨,不會有其它結果。我以為她失戀了,便勸她想開點。她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說,魯大哥,您要是年輕一點就好了,我故作無知地問,為什么?那我就嫁給你了唄。我說好。她身子擺動著,類似撒嬌的樣子,然后翩然而去。
呂紅父母在新疆打工好多年,一直杳無音信,外婆患有老年癡呆癥,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每年我給些錢,將老人安置在敬老院,去年老人去世了,家里沒一個人回來,后事是我幫著張羅料理的。所以平時呂紅把我不當外人。關鍵是我老婆不在了,呂紅一直照料我兒子,我在店里忙,我兒子像個跟屁蟲,甚至呂紅上廁所,他就傻乎乎地在外面守著。我兒子嘴甜,長得乖巧,呂紅那時 19歲,早就輟學,先在風月場上混,后來到餐館打工。不過晚上回來再遲,我兒子都要把小腦袋拱到她胸前,嘟囔著要喝奶,還吵著說人家小朋友都喝過媽媽的奶。呂紅佯裝生氣,說,小壞蛋,再鬧姐不帶你睡覺了,我兒子像個小饞貓,抿了抿嘴唇,歪到一邊乖乖閉上眼睛。
我盯著她的背影,她穿著一身低胸鐵灰色連衣裙,脖頸上系著一條粉色絲巾。因為身材和皮膚白凈,連衣裙完美地襯突出她的窈窕和嫵媚。說起來,呂紅二十歲就和我同居了。
呂紅原來有個男朋友,和她是職高同學,就在西花園不遠的摩根100商廈邊的烤鴨店打工。這個烤鴨店是個百年老店,很多外地客人慕名而來。那天我正和南京的一個客戶談一筆生意,我請一位老者在烤鴨店品嘗烤鴨,她男朋友在客人面前一刀刀地將烤鴨切片,小心翼翼地擺進閃著銀光的瓷盤里,旁邊還擺上小碟的甜面醬、香蔥和卷鴨肉的薄餅。呂紅銀牙利齒,向那位大仙介紹果木炭火烘烤的鴨肉色澤紅潤,味道醇厚,肥而不膩,還特別強調烤鴨含有不飽和脂肪酸,在人體內不積蓄,能軟化心腦血管,鴨的表皮含有膠原蛋白,是美容佳品。因為事先我偷偷告訴她老家伙剛犯腦梗病出院,老者頻頻點頭,帶著滿意嘖嘖地咂著歪嘴。我故作驚訝地問,小姑娘,如果我沒認錯,你不是呂谷祖家的二姑娘嗎?呂紅羞澀地低下頭。我繼續一驚一乍地說,唉,你爸媽還以為你在市里讀高中呢,要不我聯系個技校,學門手藝,端盤子不是長久之計啊,我瞅了一眼小伙子,他長得陽光帥氣,面孔顯得靦腆,嘴角有顆痣。聽了我的話,默默低下頭,收拾好刀叉,飛快地走出包廂。我添油加醋向老者講呂紅的身世,老者慈眉善目,也唏噓不已。后來我那臺從呂紅奶奶老家花50元淘來的德國“保星”座鐘,竟然以五千塊錢的價格成交,老者嘆口氣說算是募捐吧。
吃完飯,送走老者,我將錢塞給了呂紅。她沒有拒絕,眼神里流露出羞愧和不安。那種扎扎實實的忐忑籠罩著她。那晚是中秋,呂紅沒有和小伙子回他倆的出租屋。我只覺得渾身灼熱又灼癢。我和呂紅在霓虹燈和人流中感受西花園的嫵媚和繁華。
回到眼鏡店,呂紅將我兒子魯楠抱進懷里,把手里的棉花糖遞給他。魯楠偷偷解開了呂紅的一個衣扣,把小手伸進她的衣襟內,去摸她的乳房。呂紅“呀”地叫了一聲,此刻魯楠的手還沒來得及抽出來,還把頭撞在了呂紅的胸口,頭拱了又拱,像一只要藏起來的小兔子。
我酒灌多了,腦袋云山霧罩,靠在床上打呼嚕。呂紅垂下頭,把嘴唇印在魯楠的臉蛋上,深深地親了一口。魯楠似乎受了鼓勵,看著呂紅問,大姐姐,你曉得我媽在那里嗎?我爸不告訴我。
呂紅略微猶豫后,笑著說,我就是你媽,你看我不像嗎
魯楠眼淚吧嗒落下來,你就是我媽媽。
呂紅忍不住摟緊我兒子問,我漂亮嗎魯楠點點頭,撅著小嘴說,別的小朋友說我長得漂亮,所以你就是我媽。我兒子湊到了她臉上,回敬了她一口。
呂紅被親吻之后,眼淚流了出來。我故意咳嗽一聲,虎著臉說,楠楠,你該睡覺了。
我兒子撅起小嘴說,爸爸,我跟媽媽一起睡行嗎
我不耐煩地點頭,行行,快去洗澡。
魯楠從來沒有跟女人一起洗過澡,所以當呂紅雪白如玉的身體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目光就盯住呂紅的乳房,有些好奇地看。呂紅被她看的心酸,把魯楠的兩只小手放在自己胸前了,起初兒子的小手不敢動彈,眼珠子緊盯呂紅的臉,大概看到了呂紅一臉的溫柔,便怯怯地伸出胳膊,兩只小手慢慢地抓撓了兩下,然后把她的臉蛋貼在乳房上,像要吃奶,又像是撒嬌。呂紅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夜深了,兒子睡熟后,呂紅穿了一身蘇繡真絲睡衣,顯得圓潤豐沛。她鉆進我床上,撩撥得我失去了控制。
由于很少管兒子,孩子從小到大,都由呂紅張羅,我們父子倆的關系像朋友。因為我大學同學的女兒從美國回來,想在國內開個公司,于是我讓兒子畢業后回到老家,在摩根100商廈里面一家世界500強的臺資公司上班。一方面協助小姑娘,另一方面讓兩個孩子有個接觸。
呂紅也三十多了,催著我和他結婚,目的想要個孩子。我說白粉會導致不孕或流產。她說不要孩子也行,就要個名分,一下子把我逼到墻根。我很猶豫矛盾,畢竟是讀書人,和一個沒受過教養的女人廝混一輩子,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有意無意問我兒子他和呂紅姐姐的往事是否還記得。他壞笑地說呂紅就是自己的性啟蒙老師,因為她銀鈴般的笑聲讓他聽了渾身發癢,渾身軟綿綿的,尤其她的吻像電流傳遍下身,把內褲都支撐起來,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我試探地問他如果我和呂紅結婚,他會怎么看。他認真地看了我一眼,擤了下鼻子說,爸,小時候您就經常指著電視里的《新聞聯播》,說那個站在國家領導人后面的誰誰翻譯是您的同學。見我沒吭聲,他又補充了一句,爸,您是個清高之人。高級的哲人獨處,并不是因為他想孤獨,而是因為在他周圍找不到他的同類(尼采)。我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你呂紅姐頭腦簡單,需要我來點撥,而我是個書呆子,對簡潔有著特殊心理需求。
兒子理解我。他心里有呂紅,可是這位大姐姐不爭氣,進戒毒所好多次了,都是我花的錢。我這么做也是報答她這十幾年親人一般的關照,更深層次原因是我心里一直有個疙瘩,她父母在她奶奶腦中風病危之際回了一趟家,我干了件愚蠢的事。快80歲的老太太躺在重癥監護室里,每天一萬塊錢的護理費。呂紅死活拉著我從病房去他們家,商討老太太的后事,說白了父母逼女兒要攤多少錢給老人治病。我去了,沖她父母拱手,那意思不關我的事。
她父親冷笑一聲,要說這些年呂紅對你們父子怎么樣,你心里有數,現在呼吸機、血透機都用上了,你不是把咱媽送給你的那臺落地鐘賣了嗎?多少錢?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從血緣關系上講,咱媽不是我媽,我沒有責任盡孝。你們從不回家,這些年呂紅忙前忙后地伺候老人,如果她在想你們也是她的親人,那她心里平衡得了嗎?我平靜地望著她父親。
她父親顯然急紅了眼,像條攔不住的跳墻狗,我和她媽都知道你和呂紅的事,你有責任,既然都在一個鍋里吃飯,你出個數吧!
講責任本來就已經錯了,這是血緣關系的本質,本該如此,和我無關,至于那臺落地鐘賣了多少錢,你們可以問呂紅。原則上講,老人的醫療費我承擔一部分。我繼續平靜地望著他。
她父親跳起來,聲音又高又尖,別兜圈子,現在怎么辦?
繼續搶救,決不放棄,如果確認是植物人了,那就停止繳費,我代表呂紅把管子拔了。雖然國內安樂死沒有立法,但我愿意承擔法律責任。他父親暴跳如雷,就差沒掐我的脖子。吼著不能讓別人戳脊梁骨。呂紅低頭一直在啜泣。她母親鼻子一酸,掉下淚來,魯大哥,拔管子這種絕情的話你也敢開口,我閨女跟著你也算倒霉了。唉,養兒防老,她奶奶就落了這么個下場。生兒育女有什么用啊!
我攙扶住她母親的手,臉上依舊平靜,大姐,母愛的偉大就是上為下,您這么做還是為了交換。碰到我這個不孝順的您算倒霉了。糾纏了半天,老人的生命如搖曳的油燈,在“順其自然”中被我偷偷拔掉了管子,并在醫院出具的死亡證明書上替呂紅簽了字。她父親眼睛瞪得和銅鑼似的,拿飯碗砸了我腦袋,我縫了十幾針,這還不算,要找律師起訴我。可又不懂法律,都是睜眼瞎。只好暫時作罷。呂紅從中周旋,恓恓遑遑地告訴父親,欠醫院五萬塊錢的債是我墊付了,還給老人買了個簡易墓地。她保證將他父親從新疆私下帶回的二十包白粉賣給前街開棋牌室的李彪。言下之意你們干的偷雞摸狗的非法買賣,萬一哪天泄露了,大家都要坐牢。父親撒潑賴似的躺在地上,尖利地慟嚎,我和你媽還不是怕付不起醫藥費啊。結果我私下找了李彪,白粉全部出手,但李彪不是省油的燈,前提呂紅必須當他的面吸食幾次,一來確保萬無一失魚上鉤,其次為的是以后他能增加一個進貨渠道。呂紅就這么染上毒癮了,所以我對呂紅心里一直有愧。
初春的一個晴天,我陪呂紅上墳,墓碑邊長出盤根錯節的抓地龍、扯秧子連蔓蔓的絞股藍,還有車前子,又繁密又茂盛。樹葉籠蓋四起,把墓碑遮得嚴嚴實實。呂紅眼圈紅腫,跪在奶奶墓碑前,埋怨我不該頂撞她父母,哪家不是養兒防老這么過來的。我說,那父母就是你天然的債權人。你永遠想的就是還債報恩。呂紅站起身,眼神直逼我,那要是奶奶就差一萬塊錢就能活命,我們是不是該砸鍋賣鐵?我輕聲說,順其自然。我的話像箭鏃一樣穿過她的胸膛,淚水順著面頰綿延而下,她恨恨地說,去死吧你。我嘆口氣,請原諒,我不適合小市民繞彎子的生活方式,我看中你的,就是什么都不在乎。
因為我就是個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所以我倆的關系就這么拖著。
另外我心里還有個結。九十年代中期,我從中國銀行下來后,在大學睡下鋪的同學鄭恩霖的幫助下,利用以前的人脈資源,做融資生意。用國際融資來擾亂國內游資市場,這是腦袋瓜拴在褲腰帶上的買賣,風險極大,既要偷雞摸狗,防著別人拿砍刀追你,還要腦袋后面長著眼睛,時刻關注政府宏觀經濟杠桿的調控。所幸我修成正果,第一桶金算挖到手了,但先決條件是資金必須在國外銀行凍結若干年后方可劃撥到我的賬上。所以這些年我一直低調寡言,守著老爺子的店面,什么經營范圍都不擴大,再過兩個月,銀行的錢一解凍,我也算脫貧了,我認為這個秘密只有西花園教堂里的耶穌知道。所以鄭恩霖的姑娘鄭劍秋回國做保稅物流生意時,我帶著鄭劍秋,拎著一個仿清代的青花瓷找到李彪,他白道黑道都有些朋友,交游甚廣,潑墨揮毫、賦詩酬唱也能來兩下,我那個假冒玩意正中他下懷。
在藤蘿架子下,他讓老婆擺了些酒菜。鄭劍秋很有些酒量,陪著李彪連干了兩大杯52度的臺灣高粱酒,李彪沖她豎起大拇指,我雖然云山霧罩,但意識到這事成了一半。李彪咬下一大口粉蒸肉,油汁順著嘴角留下來,鄭劍秋手腳麻利地扯下紙巾,很溫順地遞給他,親熱地說,李叔,您不用擔心,我們只是用您的名字在綜保區注冊一個物流公司,盈利對半分成,虧損歸我。
李彪眼里射出一道冷漠森然的光亮,哈哈樂起來。這么好的事為什么是我呀?你們自己干不更好嗎?
我趕緊接過話茬,我有犯罪記錄,工商、稅務過不了關,也沒錢。鄭小姐是外國籍,最主要你有名望,老兄我承諾,即使公司破產,我不會因為公司的行為給你帶來任何經濟損失。另外我給你一只股票,你拿30萬投進去,保證明年4月份你的股票本利相加不會低于100萬。要是虧了呢?李彪忽然陰冷著臉。我站起身,笑瞇瞇地回應說,我死在你面前。鄭劍秋拽了我一下胳膊,李彪戳腔道,泥彩匠不給佛像磕頭,知道他是哪塊泥呢?又是股票,又是公司,你們都有東西,姓魯的,人情是把鋸子,你來我往才有熱乎勁兒,別忘了呂紅還在繼續向我供貨呢。
彪哥,我都這樣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從挎包里掏出一個紙卷兒,里面露出一把明晃閃亮的宰牛刀。這是把剔骨頭的帶血槽的尖刀,我把刀拿在手里比劃了一下,左手半截小指頭半耷拉著掛在手掌心里,鮮血飛濺。我煞白著臉說,不破不立,唱戲的拿鞭子,咱們走人!鄭劍秋渾身顫抖,雙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目光盯住李彪,帶著哭音哆嗦地乞求,李先生,求您打個給電話醫院!我竭力平靜而溫和地對這個婀娜身材、鼻梁挺拔的姑娘半開玩笑地說,這是道,是規矩,和意志、智商無關,是吧彪哥?李彪嘿嘿直樂,撓撓頭。
在呼嘯的救護車里,鄭劍秋不停地拿手紙擦我臉上的冷汗,我忍著劇痛,推開她的胳膊,繼續給她分析:必須以李彪的名字作為控股方,哪怕注冊資金200萬的門檻費我出都可以,另外,法人代表和稅務登記證上的名字也必須是李彪。這樣,公司的運作才有實質意義。鄭劍秋以為我借說話來平息內心恐懼和肉體上的疼痛,便竭盡擺出柔和的表情問,魯叔,您知道我在紐約讀書也是剛畢業,我爸媽在我6歲的時候離婚了,我爸雖然有點經濟實力,可那必須靠自己掙啊。我艱難地擺擺手,錢你不用操心,我來墊付,你只要以獨資方的身份組織貨源,不要掛名,報關報檢的具體業務由你實際掌控就可以了。
這些都沒問題,可那筆錢是您等了十幾年才到手的,呂紅大姐會答應嗎?我心里咯噔一下,你爸還告訴你什么?她搖搖頭,湊近我。我發覺鄭劍秋那張鵝蛋形的臉上嵌著的一對大眼睛是那么清純,透明,略顯含蓄,又流露出夢一般的迷茫。她的額頭微高,帶出點任性的樣子,或許是幻覺,我感覺她看我的眼神里,溫柔之中含著幽怨、羞澀和沉靜的光亮。我喘息著打岔,和魯楠咋樣了?鄭劍秋略顯沉吟,說,Oedipus complex(戀母情結),她給我打了個埋伏。盡管三個小時的手術,醫生盡了最大努力,手指仍沒有接上。
可我心里卻冒出幾絲欣慰,這么做,也算給老同學一個交代或者算是報答吧。可呂紅不干了。那次是魯楠陪她去三亞旅游散心,也算治療她的心癮。一到冬至前后,她渾身大面積起雞皮疙瘩,面色青黃,兩眼呆滯,無端摔盆子摜碗。所以這次我刻意安排,趁她出遠門之際找李彪,沒料想,我胳膊裹著繃帶,從醫院的病床上艱難地爬起來,領著鄭劍秋在高鐵站迎接這一對姐弟倆時,魯楠開車出現在地下車庫的出口黃色欄桿處,鄭劍秋揮手之際,驚惑的眼光回望我一下,呂紅靠在兒子肩上,面色疲憊。見到我倆,呂紅親昵地說,還是楠楠對我最好。這句話是講給我聽的。面上是不講理的嬌癡,內里卻是深不見底的嫉恨。兒子一臉尷尬,訕訕地解釋,大姐第一次坐高鐵,有點頭暈。鄭劍秋憋不住笑了,伸手接過呂紅手里的肩包,親熱禮貌地喊了一聲,呂大姐好。
我忽然意識到,兒子稚嫩的嗓音讓我敏感地意識到這兩個孩子是兩條平行線,不會到一起。鄭劍秋的一犟一笑,舉止神態是那么從容自信、理性大方。換句話,她已經把兒子甩掉了幾條街。果然,回到家,呂紅找了個機會在我的病床前,她把鄭劍秋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細細地端詳鄭劍秋的臉,我微微撐開眼皮,兩個女人目光對視,我的腦海里忽然閃現出那次在救護車里鄭劍秋湊近我時的眼神。可眼下這個眼神變得孤傲和冷峻。
呂紅是個見慣風浪的人。她先聲奪人,妹妹,我覺得你心里有人了,是你魯叔。鄭劍秋詫異地一激靈,怎么會呢?大姐,您多慮了,我還是個孩子呢。
怎么不會呢?魯楠告訴我你崇拜有高度的人。
鄭劍秋不動聲色地回應,那又怎樣呢?
呂紅冷哼一聲,我說不過你們念書人,至少你動過這種心思。
大姐,我還喜歡克林頓呢,您高估了我,也低估了我。我還沒有清高到不知道自己是誰,還沒有天真到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吧。鄭劍秋揚起他任性的額頭,話里帶著刺。
女人哪,好多賤東西都是從骨子里生出來的,是女人都扔不掉。像我這樣的女人都明白這個,更何況你魯叔是個明白人呢。無論他怎么尊重女人,都免不了骨子里鄙視女人,他是個書呆子。站在女人的角度,他不實惠,沒有女人想要的那些東西。這種人只能做朋友。再近一點,就沒意思了。妹妹,勸你不要下地獄。燈影下,呂紅的眼睛有些潮濕,似乎與歲月深處那些最深最暗的東西迎面遇上了,清晰而殘酷。我不清楚是不是該插進來,只覺得胸口像堵了塊石頭。
我如果現在已經在地獄了,怎么辦?鄭劍秋半開玩笑地問,目光咄咄逼人,我爸告訴我,說他永遠不會和任何人爭執,因為他的每個毛孔里都滲透著對世俗文化居高臨下的寬容,寬容到玩世不恭。甚至讓你自己覺得低俗和自卑。大姐,您說得對,是女人,就有女人的天性,一旦陷進去就難以自拔。
呂紅悲切地剜了她一眼。一瞬間病房顯得蒼涼的安靜。
燈光下的呂紅是那么虛弱和衰老。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為了我,從女人堆里一路廝殺過來,翻山越嶺,出于對歲月抵抗的本能,把自己的臉弄成三十歲以內的標本,臉的下面卻是雪崩一樣無聲無息的坍塌和侵蝕,現在還得和我兒子一般大的孩子較勁,她的直覺沒有錯,可我搞不清楚究竟什么時候自己讓這個小女孩如此青睞?看來我不得不斷了她的念想。
我虛弱地掙扎著坐直身體,拉著鄭劍秋的手,以長者的口吻對她說,過些日子你爸還要回來,劍秋,你是一塊美玉,不是隨便什么人就可以珍藏的。不知誰說的,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很適合我,我不過是一個略懂投機的混子。充其量,是因為你的父親的鼎力相助。你需要赤誠善良的男人來保護,我做不到。接受你,就等于接受了一種高度。我老了,不需要了。但我不得不承認,你的圣潔讓我感受到天下女人的良善。我轉過臉,沖著呂紅說,等我出院,我們就領證吧。幾句掏心掏肺的話,呂紅低下頭,眼圈紅了。我撫摸著鄭劍秋蒼白細瘦近于僵硬的手,我猜測她的全身上下都是硬而冷的,像一只不肯張開的河蚌。可她竟然抽出手,嘻哈地一樂,魯叔,我隨便瞎起哄,呂大姐,你可千萬別在意啊。男人和女人的事永遠說不清。再說我和魯楠好著呢。她抿嘴一笑,站起身,轉身走了。她扎著馬尾辮,穿了件銹色皮夾克,一條低腰水磨藍牛仔褲,褲腰像掛在屁股上,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蠻腰。我忽然感覺像過了趟山車,和呂紅的關系頃刻間又回到了從前,像根頭發絲那么脆弱。呂紅湊近我,眼里還淚光,她有些遲疑地問,你沒說假話吧?我說,我不想被人拒絕,所以得先拒絕人。呂紅嘎嘎笑出聲,狗屁,聽不懂。
可我還是和呂紅領了結婚證。這一切魯楠不知道。
兩個月后,我在國外解凍后的錢如數匯到銀行的賬戶上,李彪沒有食言,鄭劍秋的物流公司在綜保區注冊成立。第一票穩壓電源板在西花園的集裝箱碼頭裝船后,順利運抵舊金山。從海關報關、商檢熏蒸驗艙、理貨配載到最后的裝船離港,都是鄭劍秋和我兒子一路跑下來,我松了口氣。我沒敢怠慢,鄭恩霖的貨款和代理費還沒有電匯過來,我從銀行取出11萬塊錢用報紙包了趕到他家,他眼角脧了一眼那團報紙,掏出煙,抽出一根遞給我,點燃猛吸一口,說走,上范羅山。站在山頂,雄渾博大的江水迅疾且勃健地在陽光下閃耀著細碎的光芒,望著銀白色的江面上一艘艘外籍輪和挖黃沙的水泥船緩緩地駛過,李彪拍拍我的肩膀,有些豪邁地說,老弟,你永遠改變不了長江的水運航道,可咱們能借著它發財,這個簡單的道理沒錯吧?我說,也對也不對,天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有些事,還是順其自然。媽的,馬屁還是拍在馬腿上。李彪示意我將報紙包的錢散給身邊的幾個青皮愣頭青。我這才注意到幾個光頭擺了一個神案,上面架了香爐,李彪親手在香爐里插上香,點燃,雙手合十,朝東南西北行祭拜禮,我將報紙團扔到神案上,李彪煞有其事地對身邊的手下喝道,魯哥是我兄弟,今天算上道了,誰要是不聽他的,就是這條狗的下場。我象征性地拱拱手。一個后生當場宰了一條狗,把狗血往神案腳、香燭和黃土上用力潑灑過去,潑出一片暗紅。李彪在寒風中凝然聳立,像在思索什么,我乘機在他耳邊嘀咕了好一整子。他點頭說,行,水泥船的事兒包在我身上,記住,干這一行,別把自己當人,也別把別人太不當人。我拱手,天下烏鴉一般黑。他踹了我一腳。
接下來我讓鄭劍秋去了一趟省工商局,將營業執照上的經營范圍擴大到不僅可以從事機械、化工和電子等領域配送和簡單包裝,還可以擴展為鐘表字畫和文房四寶、宣紙等帶有濃郁地域特色的文化產品。別看就這么幾句話不起眼,從政策層面上看,涉及海關和外經貿部門的貿易管制,就是要辦各種許可證件和批復,方可報關出口。可我們的貨只要進了綜保區,所有的貿易管制都將取消。我關注的是鐘表這二字。這二字赫然出現在執照上,我便可以合法合理地將我的鐘表產品出口到東南亞和歐洲,這也是鄭恩霖回來見我一面的主要緣由。不過他姑娘這趟去省城,我兒子沒跟著,而是和我吵了一架。起因是呂紅告訴他我倆領了證。他開車領著我去了離教堂不遠的神仙臺墓地。車子拐過幾個彎,繞過幾個石碑,東一塊斷碑,西一蓬雜草,來到我前妻的墓地。看來是兒子請來的,一個風水大師在作法事,翻開破書,擺出羅盤,揮動拂塵,舞劍,念念有詞。呂紅神色凝然,我只好靠在一棵樹邊,呆看著姐弟倆。
我平靜地問兒子要干什么。兒子不吭氣,工人欲抬起鐵鏟挖土。兒子撲通跪倒在地上,咕咚磕頭,嚎啕大哭。呂紅也急忙跪下,我沒挪身子,回想起鄭劍秋那天和我說的那個英語單詞。磕完頭,我呆望著幾個工人順著我老婆的墓碑處斜插進鐵鏟,幾下就挖得看見了遺骨,魯楠伸手進墓穴,捧出一塊遺骨,用事先準備好的紅布裹著,滿臉淚痕,走到我跟前,我慢慢張開嘴,遺骨上布滿極細極密的植物的根須,細如發絲,密密麻麻,頑強地鉆進骨縫里,我晃了晃腦袋,望著墓穴,仿佛亡妻的骨骼、皮肉乃至整個身體滋遛滋遛爬上來,皮肉、骨頭爬上來,恩怨、思念和疑問爬上來。我說楠楠,昨天給你打電話,為什么不接?
我不想聽。他冷哼一聲。
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我問你怎么啦?
我知道你恨我,我抬眼看了看低下頭的呂紅,不過有句話要告訴你,爸爸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我就是恨你!不要因為你是父親,就讓我接受不能接受的現實!他幾乎狂吼。
是現實你只有接受,你需要心理治療。我繼續平靜地說。
放屁!呂紅姐嫁給誰我不管,但你是我老子,不行!
所以你恨我,對吧?我奪過他手里的遺骨,彎腰塞進墓穴,招呼工人重新填埋土。
我恨我自己行了吧?我恨我當初就不該聽你的話回到老家,我完全可以干自己的事!
我嘆口氣,扶住兒子的肩膀,楠楠,爸爸沒有錯,鄭劍秋年輕漂亮,有海外背景,難道配不上你嗎?無論對感情或者對生活的品質要求,都不是一般女人的需求能滿足她的,她需要有這么個人來理解她,照顧她的一切,這個人是你,你要感激爸爸為你做的鋪墊。你捫心自問,即便能離得開鄭劍秋,回到你呂大姐身邊,你能找到的是什么感覺?呂紅捂住臉,蹲下身。魯楠咬緊牙關,緊蹙眉頭。兒子,爸爸把你拉扯大,有很多地方對不起你,知子莫如父,所以只有爸爸替你去保護你呂紅大姐,你的心里才會舒服一些。
魯楠冷眼審視著我,問那你愛她嗎?我不缺乏對女人的愛。我和他對視。
我讓你回答我的問題!魯楠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游弋。看結果吧。我拉住呂紅,說走,咱們去教堂看看。作為受過西方文化影響的人,我希望和呂紅在教堂舉辦婚禮。而且越快越好,也糾偏兒子不正常的心態。呂紅帶著幾絲憐愛惆悵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魯楠,摟緊我的腰身走了。魯楠長長嘆口氣,輕聲說爸,你會后悔的。
可鄭恩霖的不期而至,打亂了我終生大事的安排。還是在摩根100的旋轉餐廳,我訂了個大包廂。又是兩年沒見,老同學象征性地和我握了下手,我盯住他,臉上木雕一樣深刻的皺紋顯得更加儒雅滄桑。他說,上次沒來西花園,這里感覺像伊斯坦布爾古老的街道,我記得西方文學史里講,土耳其人發源地應該在中國的新疆阿爾泰山一帶,魯楠接過話茬,鄭伯伯,突厥人在14世紀建立了奧斯曼帝國,了解這段歷史,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新疆話和土耳其語有那么多相似地方了。鄭恩霖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問小伙子,我聽劍秋介紹你學的是——我上的是南大的工商管理學院。兒子有些靦腆地側過臉。
正閑聊著,侍者端上菜肴。腰果蝦仁、清蒸鯉魚、青豆牛腩、雞蓉莼菜湯,地道的家鄉風味。侍者象征性地彎了下腰,我注意到他嘴角的那顆黑痣,恍然醒悟,呂紅曾經的男朋友,只是比過去顯得更加穩健。我低下頭。鄭恩霖端起紅酒杯,樂呵呵說,都是自家人,客套話就免了,萬事開頭難!祝賀大家,尤其我的老同學,勞苦功高,明天你陪我去趟九華山,燃柱香,拜個佛,求個心安。我點頭,包廂的窗戶正好旋轉到集裝箱碼頭,我指著窗外說,鄭兄,我很看好地域文化特色產品,雖然不像房地產那么火,但這是個細水長流的項目,現金回收快,如果能打開銷路,公司一定能做大,尤其劍秋將經營范圍作了變更,今后我們就能名正言順地在法律的保護下開展業務,魯楠,咱倆敬一下劍秋,辛苦啊。
爸,你不就想倒騰你那點古玩和鐘表嗎?魯楠端起杯子,挪揄我一句。
弘揚民族文化嘛,鄭劍秋笑意盈盈和我們父子倆碰了一下高腳杯,她穿著一件半長灰色風衣,腳蹬高跟靴,有些妖嬈。她轉過臉,嗔怪地問父親,爸,您不是說要獎勵我嗎?鄭恩霖慈愛拍了下女兒的肩頭,我答應過嗎?我微醺,立馬糾正說,哎,老同學,你姑娘接電話我可在旁邊啊。鄭恩霖抿了一口龍井茶,溫熱的茶水順著喉嚨漫入身體深處。他微笑地偏過頭,問,假如我把這筆獎金兌換成一個人,可以嗎?
什么人這么便宜啊,她身子往前一傾,眼睛柔柔地看著父親,鼓勵著他。
你魯叔啊!魯楠驚異地微張開嘴,白皙的面孔倏地漲紅了,這是一個出乎任何人意料的回答。我一愣,反應還算快,哈哈一樂,天下的事兒無非是柴米油鹽,人生的冷暖論到極致無非是男女之間的一個情字。我不敢冒犯,不過我又多了個女兒,劍秋,如果你不介意,咱倆共同敬一下你爸。鄭恩霖意味深長地望著女兒。鄭劍秋把頭一下子扭到窗外,又轉回來,直直地望著我,目光似乎在探尋。我端起杯子示意她。她有些無奈,拉住身邊的魯楠。
魯楠沒有動,調整好情緒,直勾勾地盯著我說,爸,文化產品項目不宜馬上投入經營。
為什么?第一票紅木座鐘的合同我已經簽過了。
為什么你那么固執?按公司目前的實力,只能先做沒有貿易管制的商品才對。因為投資小,風險也小。
我不缺資金!我的嗓門高起來。
可你違反了市場規律,中國的民營企業家他們要的是最大化的利潤回報!利潤和風險是共存的。兒子蔑視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從來不怕風險。我笑瞇瞇地回應。
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不怕,反正一無所有,后來你越做越大,越做就越輸不起,不是嗎?所以必須控制好投資比例!兒子針鋒相對。
我同意,雖然公司已經入駐綜保區,但不是保險箱,即便是規避合理的貿易管制,隱匿之中的風險也防不勝防。這次我們的貨海關抽查比例是5%,完全把我們當C類(信譽差)企業對待。鄭劍秋面色潮紅地望著我,目光堅定,顯然她站在兒子一邊。魯楠鼻子里有股濃烈熱辣的氣流直沖而上,內心的傲骨忽然膨脹起來。你不用管,第一批出口的合同副本你鄭叔叔已經給我了。我冷冰冰地瞥了兒子一眼。魯楠猛然站起身,繞開桌子掉頭走了。鄭劍秋急切地欲拉住他,我擺擺手。她是個機敏的女孩,為了掩飾尷尬的氣氛,故作天真無辜的樣子問我,魯叔,請教您,您怎么知道那只股票明年4月份能盈利?那個李彪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啊。
我說,這里面有很多技術層面的問題,比如產業結構、政策的宏觀調整等等,有點像禪,知之為不知,不知更非知。我和鄭恩霖對視了一下,會心地一笑,說,算了,你爸電話里總警告我別教你學壞。她揚起下巴,嬌嗔地撅起嘴,哼,書店里的股票書都是蒙人的啊。那么神秘?我感慨地說,丫頭,能掙錢的秘方書里能告訴你?簡單點吧,你既要盯住大盤的那條業績線,不管真的假的,偶爾也得聽一下股評家怎么信口雌黃,最后嘛,車輪滾滾,民工的送糧隊,跟著莊家這個大部隊,肯定能打贏淮海戰役!鄭劍秋羨慕地說,難怪呂紅大姐那么死心塌地要嫁給你啊。鄭恩霖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半開玩笑地說,姑娘,別聽魯叔瞎扯,他和爸爸合作不過是想掙點錢,把西花園打造成一流的步行街。因為從小到大,他是吃百家飯長大才得以念大學,鯉魚跳龍門,不容易,這叫回報。我放下杯子,咂巴一下嘴,說,丫頭,你爸抬舉我,不過呢,你爸提醒得對,有些事兒,你還是不清楚的好,你不知道的,才是你自己,等你知道了,你就不是你自己了。鄭劍秋愈發迷人陶醉地望著我,我有點自得,繼續調侃,你不像魯楠,膽大、心細有主見,他的將來是不會讓我掌控的。
鄭恩霖第一次去九華山,天臺、百歲宮都在山上,乘纜車從高處往下看,河水像蜿蜒的銀線繞著爬滿紅黃秋葉的山巒不斷闖入眼簾,讓視線舍不得離開。纜車經過的小土丘,不期而遇會冒出個山雞和野兔,他不住贊嘆這里的生態環境能和黃石公園媲美。我指著肩包里采的山里紅、丁香和野蒜,告訴他野蒜和肥牛尾巴一煨,蒜瓣比肉還還香。據說能解毒,呂紅每次從新疆進貨回來,我都要做這道菜。鄭恩霖不溫不火地看了我一眼,她安全嗎?我點頭,等貨囤聚得差不多了,這個小女人吵著要和我生個孩子,這才是我的心病呢。我撓撓頭。鄭恩霖嘴邊漾起一絲微笑,具體點,告訴我。
為什么?我不解地望著他。這關系到我女兒的一切。他的眼神像鋒利的匕首,直刺我的眼睛。我只好無奈地低下頭,每次回來,和下地獄差不多,她拖著半死的軀體鉆進我的小閣樓,人還沒爬到床上,食指已經插進咽喉,伴著陣陣呼嚕的吼聲,身體抽搐成一只被割斷氣管的母雞,嘩啦一聲,痛苦和快感使她渾身戰栗,一堆蠟封的玩意裹著黏糊糊的胃液滾落在床單上,我的兩個拇指死死摁住她后脖頸的穴位,再來一下,又是一陣吼嘯,咽喉像產道一樣柔韌,又噴射出一堆巧克力。我再摁穴位,什么也嘔不出來,只有帶血絲的粘液。萬一還有吐不出來的呢?鄭恩霖遞給我一根煙,我點燃香煙,漠然地說,她喘息著,嘴角還掛著拉長的粘液絲,緊張地清點數目,總會缺幾個,甚至十幾個,已經進入更深的消化系統。只能順著腸道排泄出來。所以只有不停地吃面條和油膩的肉食品,東西才能出來,這些年她哼哼唧唧總說胃痛,能不痛嗎?像個行李包似的,不過行李包從沒辜負她,總是完好無損地分娩出所有的東西,也難為了這個女人了,我眼眶有點酸澀。
這個女人需要給她劃上一個句號了,你應該給她找到一個靈魂的歸屬地,而不是婚姻。纜車停住,鄭恩霖面無表情地跨出纜車門,我扔掉煙頭,說,權當死馬當作活馬醫,再不濟,死馬還能再死一回吧。他轉過臉問,你說她還有再利用價值?我沒有作答。
快走到百歲宮,遠遠看到一尊“天然睡佛”和幾座寺廟,我倆進入其中的主殿堂,梵樂悠揚,佛像輝煌,鄭恩霖雙手高放,緩慢伏地,滿懷敬仰。待燃香祭拜結束后,我將事先準備好的牛皮信封袋交給一個小和尚,他點點頭,領著我倆走進殿堂隔壁的禪房,一個干瘦的老頭,雙手合十早已站在門口迎候。一對尖利的眼睛分外明亮。我向鄭恩霖介紹,這位就是昌妙法師,我的老朋友了。一番寒暄入座后,我單刀直入地說,大師討教,晚輩斗膽妄言了,這次來主要想求個心安。我將公司入駐綜保區開展外貿業務、西花園的建設改造,包括出口文化產品,一些禁限類的產品出口等等,直言不諱地挑明,當然我沒有具體到點明毒品交易。法師面無表情。我不失時機地補充,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法師微微一笑,依貧僧看,施主無需煩惱,諸法無我,諸行無常,涅槃寂靜。我欠身作揖,大師,慚愧,我只是裝了斯文,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法師沒看我,繼續說,施主的神機妙算,想必胸有成竹,依貧僧看,一旦不測,后果自負吧,所謂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我倆對視了一下,起身作揖。法師給我們續上茶水,嘆口氣,算啦,不謀其前,不慮其后,不念當今才是心安。我說,大師所言極是,晚輩能否理解為看破、放下和自在呢?法師微笑不語。
開車回家的路上,鄭恩霖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呆望著窗外秀麗的綠色,喃喃自語,沒有地獄焉有天堂?算啦,咱倆還是在地獄里安心待著吧。我手握方向盤,嘿嘿樂了,不要悲觀嘛,你我都是庸人,不必自擾。鄭恩霖點燃根煙,深吸一口,說,本來我想撤資,公司也不做了,反正你這輩子也夠了,可是劍秋非要留下來,理由是母親的老家在這里。可這次回來,她滔滔不絕和我聊了許多關于你的事兒,說你是個難駕馭的男人,她喜歡挑戰。她還說女人不是因為被愛才可愛,而是可愛才被愛。我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這演得又是哪一出戲?那要問你,她搞不明白你對女人敬而遠之,可為什么又選擇婚姻?
我平靜地說,佛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只是如佛祖如實觀照,看呂紅是呂紅嘛。鄭恩霖笑嘆口氣,古有千金一笑一說,和你比這算得了什么呢?鄭恩霖又點燃只煙,銜在嘴上,有些傷感地說,這些年刀光血影的,不想做了,我在長島買了兩套別墅,又找了個潮州女人。我魂牽夢縈的就是女兒,她6歲時我和她媽就離婚了,不管怎樣,你這個王老五不能拐騙她,我警告你,我感受到他犀利的目光里輻射著熱力。
無需提醒,不過,一次邂逅就是一輩子的傷。什么意思?他問。沒什么意思,我答。
魯楠是個好小伙子,他說。我吸了口煙,說鄭劍秋也是個好姑娘。
鄭恩霖回去后,來年的春天,我和呂紅緊鑼密鼓籌備履行座鐘出口的備貨事宜,為了不讓兩個孩子了解其中的玄機,我讓他們去趟省商務廳,簽批一下通關所需的通關單和兩用物項出口許可證。臨別時,我請鄭劍秋去了一趟緊靠江邊的上島咖啡館。我隨口問她和魯楠的關系究竟發展到哪一步了。她嗆了一口咖啡,咳得猛烈至極,似乎那一滴誤入氣管的咖啡是辣椒水,嗆得眼淚都流出來。我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搖搖頭,燈光里,兩只耳墜閃閃的,淚珠一般。我說你著相了。她問什么意思。我說佛教的術語,偏離了本質,而執迷于表象。她從挎包里掏出唇膏,往嘴上補了點唇彩,淡淡地說,那一次在摩根100他的公寓,我做了一桌子菜,他吃得很盡興,也體貼叫我坐到他身邊一起吃。我問他怎么看女人,他愣怔了一下,說停留是剎那,轉身是天涯,我們還年輕,沒有資格談這個話題,我無意冒犯女人,也不愿被冒犯,還是免談了罷。我爸說紅顏知己自古有之,這不是為之而可為的事。再說,如果你是我種下的前因,我又是誰的果報呢?咱們別文藝范兒了,就這樣挺好,能混就混吧,然后他訕訕地笑了。
怎么你們父子倆都一個德行呢?鄭劍秋氣惱地望著我。
我點燃根香煙,憨厚地笑笑,無意低頭發現側面桌子的拐角有一雙女人的腿,穿了一雙尖頭高跟鞋,單薄而風騷,上面閃閃爍爍的綴的東西跟碎冰塊似的。
我沒吱聲,鄭劍秋繼續說,魯楠你是個明白人,我不愿兜圈子了,今天咱倆履行個程序吧。我在衛生間里換上手繡的真絲浴衣,光腳走到他跟前,脫下浴衣,說我把一個女人該做的都做了,他呆愣地望著我,有些無可奈何地搖頭,我冷冷地說你可以走了。他嘆口氣,站起身,替我披上浴衣說,別把無關的人請進你的生命里來,有些事還是不要履行程序為好。再說,我也沒這個自信。我說,你沒自信,可你有戀母情結。他轉過身拉開門,我說一個不能超越雄性的男人不算好漢。他看著我淚眼婆娑的樣子,還是走了。
我唏噓不已,姑娘,也難為你了,話音剛落,先前那雙尖頭高跟鞋叩擊地板的篤篤聲撞擊著我的耳膜。呂紅從天而降,坐到面前。鄭劍秋緊咬嘴唇,她感到胸間激了一下,隨之血液急促地往臉上涌,怔怔地看著我。我腦子也有些暈乎,覺得面前的一切像在做夢。手里像抓了團亂麻線,必須扔掉,于是站起身,說我去趟洗手間,然后向咖啡館門口走去。
呂紅臉上風輕云淡,溫存地拉住鄭劍秋的手說,劍秋,我們都是女人,各自都有自己的優勢,應該都會受到別人的追捧,很遺憾我們卻愛上同一個男人。讓我們無可選擇地做了對手。也許你會說愛情不需要買票,沒有先來后到之分。呂紅說話的時候一直細細端詳著她。面對眼前的珠光寶氣,鄭劍秋只覺得一陣炫目,咬了下嘴唇說,呂大姐,您說的沒錯,從我見到魯叔第一眼起,我就忘不了,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
可如果發生了不可挽回的事實呢?呂紅從挎包里掏出一張尿檢化驗單推到鄭劍秋面前,我懷孕了,你魯叔沒告訴你嗎?呂紅炯炯的目光始終注視她,似乎在欣賞玩味。鄭劍秋的眼神被逼得四下躲閃,像個受到羞辱的小女孩,淚水順著眼角滑落下來,就好像在窒息的胸腔流出了一道出口。咖啡館的塑料門簾被風掀開,風吹進來,江水一般的委屈,像煙似的散開,再散開。
鄭劍秋逃也似地匆匆走出咖啡館,眼圈紅著,迎面二十多米遠岔口處,她望見我的鐘表店門緊閉著,忽然門開了,魯楠走出來,鎖好門,不安地四下張望了一下,他似乎瘦了不少,頭發有些亂,一副落魄的神情,鄭劍秋剛想喊他,魯楠低頭沿著馬路向咖啡館方向走來,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輛棕色的寶馬越野車順著坡道突然加速,疾馳而下,將他一下撞出三四米遠,緊接著他的右側大腿褲管被車前的擋板硬生生撕拉開三十多公分的口子,鮮血飛濺,整個人像個彈簧一下蹦到老高,又重重地摔在馬路牙子邊。魯楠的眼睛望著寬廣的天際,眼神恐怖,陰森,充滿血絲。鄭劍秋聲嘶力竭地驚叫一聲,然后捂住嘴。
我從咖啡館出來,就接到李彪的電話,他告訴我,分管城建的副市長領著幾個市政建設和規劃設計院的負責人、民營企業家正在西花園的步行街、臨江橋的建設工地勘察調研。讓我也參加一個。我暗自感嘆,李彪無論白道黑道都混得春風得意、游刃有余。我有點受寵若驚,連忙點頭說好。靈光一閃,鄭恩霖告訴我的那只股票一定讓他賺了不少,他可能覺得我這個人夠處,真的上了他的船。
上了中巴車,車隊先沿著西花園周邊,拐上便道,直驅江邊和造船廠,李彪附在我耳邊,示意我坐在前排駕駛員后面的就是那位女常務副市長。我有點忐忑,電視新聞天天看,今天算近距離接觸。我關掉手機,仔細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臉面光潔,線條精致,眼光銳利而執著,動作顯得有些疲憊遲緩。車沿著江邊土路一直開到盡頭廢棄的造船廠。江水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濤聲震耳欲聾。下車的時候,那位女副市長穿著軟底高跟鞋,下車鞋跟沒踩穩,身體忽然一晃,重心失衡,我和李彪在后面跟著緊急出手相扶,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站穩后,沖我微微一笑,當時正值初夏,我穿著單襯衣,一時覺得胳膊火辣辣的。李彪不失時機向領導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我。她露出職業的微笑,哦了一聲,隨口問我對西花園整體規劃布局有什么新的看法,撈干貨,不要重復電視報紙上宣傳的那一套。
我清了一下嗓子,指著造船廠說,這塊地約1.1平方公里,石多土薄,江風大,植物也長不好,不如將這里開發成集裝箱碼頭的集散地,將內外貿船舶停靠在岸邊,上游靠近西花園,建一個濱江公園,供市民休閑娛樂,下游作為產業鏈,建一個集裝箱貨物的場站和一個江底隧道,這么規劃,既能將大江南北的貨物集中堆放、配送,又能解決綜保區物流貨物到碼頭幾十公里海關監管失控的問題。時間效率提高,物流運輸成本也降低了。李彪會意地沖我微微一笑,他理解我的意圖,這樣一來,今后我們的貨可以不經綜保區繞一圈,體外循環,黃沙水泥船往外籍輪邊上一靠,就齊活了。
女市長蹙著眉頭,吩咐身邊的綜保區管委會主任,和規劃設計院對接一下,拿一個可行性研究報告出來。那位胖頭主任猶豫地說,海關特殊監管區域的貨物必須實施封閉式管理,和區外監管是有本質區別的。這個政策瓶頸恐怕不能突破。女市長厲聲問,那我建一個橡膠加工基地怎么樣?馬拉西亞的一個客戶已經看好這塊地,愿意前期投資3億美金,弄好了年內就可以投產出口,她抖了下肩膀,甩脫風衣,建委主任接過風衣說,田市長,這里土質疏松,搞房地產開發肯定不行,建鋼構的簡易廠房倒還行,但橡膠廠的煙囪豎起來,下游的二十萬市民怎么生活?女市長重重嘆口氣,那也不能荒了這塊黃金寶地呀,今年外貿數據還差5個億怎么辦?她轉過身,視線投向我,李彪示意我大步跟上。她的眼神銳利猶如刀片,泊位能建在哪兒?我指著左側江岸突出部,那是出口,離堆場的位置約5公里,可以建五到七個泊位。那海關的場站需要多少平米?她問。至少六千平米外加一個危化品倉庫,這樣就符合海關對特殊監管區域監管的建設標準了,從那次自殘之后,我就開始經常上海關官方網站查資料備課。
她饒有興趣地問,你為什么能這么想?我一時語塞。李彪立刻在她耳邊低語幾句話,她微笑了一下,哦,感謝為家鄉做貢獻。說完這句套話,她抬眼又和建委主任對著江對岸指指點點。我恭謙地剛剛退后幾步,一抬頭,我傻了眼,女市長突然佝僂著腰,面色蒼白,大口喘息,歪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女秘書撲到在她身邊,大喊,快打120!我和李彪對視了一下,箭步沖到秘書跟前,秘書輕聲而又急切地說,領導患有甲亢,引發竇性心動過速。我年輕時插過隊,學過赤腳醫生手冊,使勁掐住她的左手腕和虎口。李彪在一邊對手機連聲大吼,救護車!
搞不清什么緣故,兩個半月后,李彪通知我,規劃設計院、海關和管委會等職能部門召開聯席會議,部分采納了我的建議,項目可行性報告已報國家幾個部委得到批復。簡易碼頭和場站的設計施工圖已經出來了,很快就會進入施工階段。講白了,我的鐘表店離我提出的新建幾個泊位不到兩公里。我心里敞亮起來。
李彪的眼睛巫師一樣盯著我,想什么呢?我遞給他一根煙,說沒想什么。我故作平靜地應答他。貨備齊了?我點頭。共計143公斤,都分別塞在座鐘里。還有些字畫和唐三彩。好吧,月底我們做一票。這條船名叫“大馬士革”,是專跑香港的班輪,船員都是中國和越南人,船長和大副是我老鄉,應該沒什么問題。他點燃根煙,深吸一口,眼中騰起氣惱,說媽的,官場上的事總像個謎團,上次你見到的那位田市長和我私下有深交,現在調離外經貿口子分管公檢法,這不是讓彈鋼琴的學跳芭蕾舞嘛。我面露驚訝,那對咱們不更有利嗎?李彪搖頭,雖說現在國家提倡簡政放權,可那么多印章巴巴不是你兒子和那個小姑娘都能蓋上的。我心頭掠過一絲寒意,這個魔頭不會以為我兒子和鄭劍秋也摻和進來了吧。我趕緊補充,他們只知道面上的事兒,彪哥,我總不會把這掉腦袋的活計讓親骨肉去干吧。李彪沒有應答,望著江面來往穿梭的大小船舶,面無表情地說,不用解釋,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是完美的,無論什么人都不可能沒有缺點,有的人苦于疾病,有的人受制于心病,本以為刀槍不入,到頭來還沒修煉到那種程度。我一時無法領悟到活鬼話里含義,因為我心里火急火燎的還有個結,兒子魯楠還有兩天就出院了,我這邊和呂紅結婚的日子也定了。
出車禍的那天,鄭劍秋將魯楠送進西花園邊的二院,先打我手機,關機,只好聯系呂紅,她在電話那頭嚎叫了一聲,風風火火趕來。在重癥監護室,魯楠頭上裹著紗布,身上插滿了管子,手掌伸出被子,乘著護士給他手腕扎針之際,主治醫生指著X片,嚴肅而生硬地強調右膝蓋骨粉碎性骨折,不截肢至少要坐輪椅。呂紅不愧在這一帶混得還行,打電話人托人,又塞了紅包,不銹鋼手推車立刻將魯楠推進手術室。手術做了整整七個多小時,等我趕到,兒子已經又回到重癥監護室。見我趕來,鄭劍秋什么話也沒說,長長舒口氣,拔腿就走。我瘋子一般什么也不管了,不顧醫生勸阻,套上防菌服,沖進監護室,伸手摸了下兒子的額頭,滾燙,他的面部微微浮腫,眼神直勾勾盯著我,銳利而執著,似乎有話要說,眼光閃了一下,神態疲憊而無助,慢慢又閉上眼睛。后來,呂紅愀然難過地告訴我,腿雖然保住不需要截肢了,但保不住要瘸。警方調查結果,肇事寶馬車掛的是外地牌照,沿著江邊的205國道逃逸,那一段路的監控頭被江水銹蝕,已無法恢復視頻畫面。
她望著我,幽幽地說昨晚她做了個夢,夢見床邊站著的都是戴面具的小鬼,拿著刀叉、棍棒,像說好了似的一起上來撕她,差點把她撕成碎片。她驚喊我的名字,讓我幫她打鬼,我沒搭理她,她到處抓我的手。我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她是個倔強好面子的女人,就像那次傍晚在我小店聊坐火車看黑夜田野上燈光的感受。我說等魯楠出院,我們立刻就去教堂把儀式辦了。她呆望著我,沒什么反應,可眼圈還是紅了。
鄭劍秋離開病房后,像從人間蒸發了似的,在隨后的兩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和關系,為了不讓呂紅起疑心和誤解,我換了個手機號碼。去了幾趟外地,該找的地方都找了,依舊毫無線索。我不敢給鄭恩霖打電話詢問她的下落。我腦子蹦得緊緊的,回憶那次我倆在咖啡館里聊天的每個細節。
我們在聊到魯楠之前,我曾問她去過國外的哪些地方。她漫不經心地說歐洲線路基本上都走過了,最喜歡還是莫斯科、紅場和特威爾大街。我建議她有機會去以色列轉一轉,世界三大宗教的所在地都在那兒,特別是wailing wall(哭墻)值得朝拜。她嫣然一笑,說我在印度的一個寺廟里許過愿:如果我遇不到那個對的人,那就不要給我婚姻了。然后她雙手托住下巴,很清純地說要研究一下我。我說值得嗎?她問我為什么在西花園圖清凈了大半輩子了,不像她爸一樣出國留學?我抿了一口咖啡,敷衍說我有案底,你爸沒告訴你?再說境界不同。她吃吃地笑著,打趣地說,所謂境界,我理解就是出家,你就是沒剃光頭發的和尚,要不,我以美色來舍身相救?我就湯下面,說我也納悶,怎么老是遇不上涅槃呢?原來是等你這個紅粉知己啊。
她兩腮忽然潮紅,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說,我活得簡單,你活得復雜,不是平行的兩條線,是交叉而過,我期待交叉的那一刻。我說,平平淡淡才是真,你是自性作為,不昧因果。我呢,總覺得有兩下子,老是探究人生的意義,結果把自己弄到死胡同里。她臉上騰起兩朵紅云,盯住我,有些任性地說,你不老實,你在回避我的問題。我像喝高純度白酒似的,“吱溜”一口苦得舌尖發麻的拿鐵,慢悠悠地說,撇開你父親,我是你的父輩,沒錯吧,我有魯楠也沒錯吧,我要把百分之百的愛都給他,要盡責任,即使你和魯楠走不到一起,你還有遠大前程,再說我是太陽快要落山的人。她幽幽地問,不能試試嗎?我嘿嘿一笑,搖搖頭,我不是新衣服,無需試穿,再說我已經和呂紅訂婚了,請原諒我不能給你任何曖昧的空間。她說,說來道去,你是個怯懦的人,別人的世界有我們,隨他們說去,和我們無關,我們的世界一定不能有別人。這句文青的話讓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她心里真的有我?真是賭氣為我而出走?我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可又左右不定,兒子又在恢復期,我不愿放下身段,拿這個話題來刺激他,我只好找了一個開鎖的,在一個寂靜的黑夜,打開了她在摩根100的公寓。
我像個小偷,半截身子藏在廊柱后,直到覺察到周圍空無一人,才踅身進入姑娘的房間,關緊防盜門。房間透著女性的暖色。我打開燈,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像吸煙似的將煙霧卷進腹腔,過濾掉香水、沐浴液、化妝品等雜味,準確地嗅住了那一縷女性荷爾蒙的氣息,我打開她精致的衣柜,最后將頭埋進帶著芬芳的衣物里,一一嗅遍,如此緩慢許久,我躺倒在堅硬的地板上,紋絲不動,腦海里翻騰著莫名其妙的沖動和渴望,手伸進褲襠,但很快又拿了出來,我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站起來,翻看桌上的小物件,指甲油,護手液,唇膏,摸遍了每個小東西,我茫然拉開抽屜,一本紅色的日記本驟然讓我興奮,像是饑餓的嬰兒吮吸奶嘴般得迫不及待。翻開日記,前面記載的有類似心靈雞湯的詩句,有對我和魯楠流露出的一些傷感情緒,都是半夾著英語單詞,幸虧我的老本行還沒完全丟掉,能猜出其中意思,這些都在情理之中,主要她對父親毒癮發作的描述,讓我震驚。“父親的手在空中亂舞,我手里握著的藥丸沒有遞給他,漠然地看著他痛苦地在地毯上翻滾、抽搐,直到奄奄一息。那一瞬間我覺得無比快意,解恨,我在為母親復仇,一個既虛偽又暴戾的人,必須這樣孤獨地死掉,還有他的同伙都得死光。他哄騙我回來找魯家父子做外貿業務,就是要把我和他們推向深淵,他們可是善良又無辜的人啊,我不想牽扯他們,可這兒是母親的老家,我的出生地,我只能屈服他來到這里,我要帶著母親,離開這里,我還要去讀書,去一個沒有煩惱的地方”。
我的每根毛細血管都在戰栗,一股強烈的凄涼、憐愛、迷離和愧疚,揉搓著我的心臟,讓我不能安坐,我只好站起來。她小床對面臺燈上掛著一個帶鏡頭類似傻瓜機的小玩意,鏡頭邊的針孔里閃著藍瑩瑩的光。接著我從那個小玩意里聽到她憂郁而毛絨絨的聲音:我用的是監控攝像頭,我在手機里看到您了,魯叔,您要是不介意,就等我一下。我呼吸粗重,神經質地差點坐到地上。十幾分鐘后,鎖眼吧嗒一聲,門開了。鄭劍秋打扮俏麗,頭戴民國風格的巴拿馬帽,粉色吊帶衫配棉質碎花裙擺,腳蹬一雙白色帆布鞋。她扔掉帽子,一下就勾住我的脖頸。
從來沒有過的酣暢淋漓。事后她依偎在我的懷里,柔情地說,西花園我遲早要離開的,我不奢望白頭偕老,只想和你留個紀念,今天終于明白,長這么大,不過是為你而活著。我摟著她說,其實我倆都知道怎么做才是對的,我們卻沒那么做,因為那通常很難。不過,謝謝你對我這么好。
我就是要對你好,至少能多留你一些日子。
為什么呢?我問。
不為什么,或許在美國有些經歷,似曾相識燕歸來吧。我心里感慨,這個小女生居然被我的幾句話弄得迷醉,沉沉地睡去,我撫摸她一頭濃密的黑發,像儲存了無數的漆黑的秘密。
醒來后她鉆進衛生間沖了個澡,綰著的頭發松開了,像涂了油,泛著亮。睡衣裹著彎彎曲曲的身體,胳膊上的皮膚光滑得像雞蛋清。她跳到我的身邊,身體散發出的氣味飄過來,像雨后的青草。她甜膩地說我做點吃的給你。不一會兒,她從廚房里端上蔬菜沙拉、涼拌粉皮、基圍蝦和粉蒸肉,還有一瓶紅酒。想到這陣子將呂紅、兒子拋在腦后,我有些恐慌和不安。可我還是留下了。她給我斟滿酒,日記本你也看了,做完這票貨,我決定帶著母親,重新回到紐約的哥倫比亞讀書,你會在哪兒?總不能悶在這兒一輩子吧?我知趣地沒有問她這些天去哪兒了,都干了些什么,而是喝了個滿杯,繃緊的神經松弛下來。我淺笑地反問,你希望我能在那兒?她一臉的率真和愛意,說,我希望你住的地方離126Crosby St.附近的Housing works bookstore cafe不遠,那里堆滿了書,坐在二樓的陽臺上,喝一杯咖啡,手捧著書,是再奢侈不過的時光了。離我也不是很遠。近了,我靜不下心學習,太遠了我又想你。
我用手背象征性地觸碰了一下她細瓷般光滑的臉蛋,母親在哪兒?她狡黠地說,無可奉告。我會租一套房子,邊讀書邊打工,周末我乘地鐵去看你,這樣每天我都生活在希望里。我端起杯子敏捷地說,那就依你。她板起臉,你又不老實了,我問你,在認識我之前,你有過打算嗎?我靠在椅背上,手臂枕著頭,望著天花板說,不是打算,是理想。周游列國,然后找一個清凈的地方買一幢房子,慢慢地老去。她面色有些黯然,苦笑地說,盡管不敢奢望,可女人天生愛幻想,我想挽留你,可我又沒自信。我假戲真做地說,咱們做筆交易,你父親在長島買了兩套別墅,我準備花60萬美元買下其中一套,我借給你25萬美元,利息和折舊按1.3%計算,再過十年,利息、折舊加上借我的錢,你只需要付31萬美元,這就是你自信地和我說話的代價,于你而言,是收留我。我壞笑了一下。她臉色紅潤,俏皮地問,再過幾年,如果你嫌我老了怎么辦?我點燃根煙說,極有可能,而且是雙向的,也許到時候你嫌我像個干巴老頭呢?或者把我掃地出門呢?但這不影響我倆的債權債務關系。再說,我不嫌你老,你就可以不老了嗎?我尋花問柳,對你也許是求之不得的解脫呢。她端起酒杯,笑意盈盈,好!Make a deal(成交)。
找到了鄭劍秋,我的心完全放進肚子里。那本日記本也堅定了我的決心,做完這一票貨,帶著兒子和呂紅遠走高飛。再寫封舉報信,將李彪拉到被告席上,也算替呂紅報了仇。從外地回到西花園,我換回原來手機卡,滿屏都是呂紅的未接電話和短信。我只好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兒子的病房床邊。見到我,呂紅兩行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魯楠煩躁地沖她擺擺手,讓她出去。帶上門,我愧疚地剛想開口,他伸手向我要香煙,我驚異地望著他,你不是不——,他吼了一聲,我要!我只好給他點燃。驚異的是,他沒發出一聲咳嗆,嫻熟地夾住煙,平靜地吸著,“呋——噗”,吸完,將煙頭拿到眼前,像欣賞珍寶一樣打量著煙頭,再次深吸一口,將煙頭向窗外扔去,可他渾身一顫,兩個手指以不可思議地敏捷和力度死死夾住差點脫手的煙頭,揣進病號服的口袋里,冷冷地說,呂紅姐什么都告訴我了。我準備花錢找人把座鐘里的貨全部調換成干燥劑和防腐劑,然后集中藏到貨輪底艙的一個消防庫里。我幾乎捶胸頓足,為什么這么干?不想活了?罪名都在你肩上扛著!他艱難地將身體在病床上挪得端正一點,微笑地看著滿臉悲愴的我,爸,她懷了我的孩子,你不在的這兩個月里,我和呂紅姐達成協議,等明天出院,她要和你解除婚約,和我結婚,這就是交換。我望著他生動的笑容,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跌跌撞撞跑到呂紅常去的鐘表店不遠的江邊,一把薅住她的胳膊,強硬地問,你還在愛著魯楠?她未置可否,聳了聳肩膀。這么多年你關心我們父子,魯楠對你有依戀心理,你對她仍有說不清的情緣,甚至還有幻想。這都怪我。
我不需要心理醫生,她茫然地眺望江邊上跳躍的燈火。
可是你需要溫暖。我目光炯炯地注視她,嫁給我吧,呂紅,我現在也是滿腦門子官司。
她甩開我的手,滿面凄然,眼睛紅腫,說,你自找!你以為我不愿意嗎為了你,我甚至雇人差點把楠楠撞成植物人,就是為了斷了他的念頭。她的眼神被一片惶恐的烏云籠罩著。
我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你怎么能!我的腦袋天崩地裂,氣得眼睛幾乎要滲出血來,只好捶胸頓足,原地打轉。
我能怎么樣?我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他死活不肯,我要和你要孩子,你說我吸過毒。行了,就算愛你,我也不能原諒自己犯下的愚蠢再次背叛楠楠。你死了這個心吧。你不還有那個姓鄭的備胎嗎?呂紅抬起頭,眼眶噙滿了淚水,站起身走了。我在背后大喊,如果我不答應呢?她面孔鐵青,冷冷回我一句,我去自首,一起死。我一時恍惚,還沒有把紛繁的思緒理出個頭緒,反而像一只鳴蟬被一道道蛛絲纏得越來越緊。我痛不欲生,腦袋像要裂開。
第二天,我只好和她去了民政局。回家的路上,經過教堂,我說進去看看吧,我的眼神似乎在乞求,領證的時候來過,好聚好散吧。她垂下頭,我看到她流淚的面孔。教堂里靜默得即使掉根針也聽得見。激越圣潔的音樂驟然響起。哥特風的彩色玻璃,莊嚴的十字架,仿佛置身于婚禮現場。油亮的木長椅上坐滿了人,講臺上的教父捧起經書在莊嚴地誦經:要滿懷欣喜地去接受苦難,失去的不一定是福,而得到的有可能是禍。圣母瑪利亞得到了圣靈感應,生下了基督耶穌,那是無比的榮耀,而所羅門王富貴天下,卻逃不過死亡。上帝賜予我們力量吧。我輕聲對呂紅說,謝謝你來陪我,這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她冷笑一聲,別放屁了,以后鄭劍秋會穿著婚紗來,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教父取下鼻梁上的眼鏡,從講臺上下來,走到我倆跟前,和藹地問,為什么不到前面去坐?上帝永遠為他的羔羊留著位置。就在座位上的人們紛紛回頭好奇地打量我倆的時候,我一眼瞥見李彪和魯楠從座位上站起來向我們走來。魯楠一瘸一拐,身后跟著兩個光頭小子,扛著兩麻袋鼓鼓囊囊的玩意,我立刻明白了,這些狗娘養的將貨藏在教堂里。
我禮貌地沖教父輕輕鞠了個躬,示意呂紅先走。哪知一回頭,她已經不在了。教父繼續誦經。我正有點蹊蹺,鬼使神差地,我又看到一個年輕人嘴角的那顆黑痣依舊顯眼。我認出了他。李彪介紹,宋貴輝,過去的朋友,自己人。他還是那么靦腆地沖我笑笑,拱拱手,老叔好,哪兒好掙錢在哪兒混。魯楠身子一轉,朝我瞪眼,哼,跑到這里尋求安慰,懦夫在未死之前就已經死了好多次,勇士一生只死一次(莎士比亞名言)。我心跳如鼓,氣得臉孔鐵青,掄起胳膊要揍他,李彪一把拽著我,走出教堂。我一轉身,魯楠不見了,就剩下李彪和那個黑痣年輕人。
李彪遞給我根香煙,半開玩笑地說,大戰之前的祈禱吧。這兩個月都上哪兒去啦?記住,老弟,咱們陣營里又多出你兒子。他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一種不祥的預感烏云般升了起來。我警覺地問,什么意思?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吸了口煙。我聽出他話里懸念,心頭打了個寒顫,我不知從哪兒冒出無名火,指著李彪的鼻尖低吼,我兒子要有什么閃失,我饒不了你!
李彪虎著臉,實話告訴你,他就是個替罪羊!
操你媽的,你混蛋!我忍無可忍,嗷的一聲上前,那個叫宋貴輝的小伙子揮拳將我砸倒在地,我兩眼冒著金星,半天爬不起來。李彪蹲下屁股,用打火機給我點燃煙,由衷地說,我佩服你公子,掉包計雖高明,可誰跟著去香港交貨?總不會是我倆老頭吧?你兒子承諾他愿意,我這邊是宋貴輝,他嘿嘿干笑一聲,用一種強硬的口氣說,再明確一下,必須跟船走,人還得窩在底艙里,60度的高溫,再難受都得忍著。最后一條,刑法347條規定你回去有空溫習一下。李彪用悲憫的目光注視著我,誰都有親骨肉,我也是迫不得已,兒子在國外念書需要錢,你兒子不會因為我的阻止而放棄,我也不會因為他是你的兒子而沒有阻止,我告訴過他,我是警察的線人。
那我他媽還是警察局長呢,我喘息著,吸了口煙,艱難地爬起來,宋貴輝扶著我踉蹌地站起身,李彪拍拍我身上的塵土,苦笑地安慰我,當生則生,當死則死,田市長要下來了,我相信我的事兒她不會不管,你呢,我也不會袖手旁觀,等老了,咱倆都在鏡湖公園遛彎吧。李彪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下星期四晚上八點,“大馬士革”輪在八號碼頭的錨地啟程,你如果不去,那就看著辦。然后他揮揮手走了。
我像喝醉了酒,行尸走肉地四下轉,竟然迷糊地又看到呂紅苦巴巴站在我的小店門口,像在等我。我揪住她的胳膊,沮喪地懇求,你不能和楠楠結婚,他如果死了怎么辦?呂紅目光散亂,喃喃地說,重復的話我不愿再說了,我不怕死,他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怕死,所以他要去香港。你要是為了我們好,怎么不香港?你怕死,你要和那個姓鄭的小婊子好,頓了頓,她神經質地笑了,姓鄭的小姑娘也是女人,我能體諒她,不要虧待她。以后我們還是少來往吧。她掏出紙巾替我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掉頭匆匆走了。我像掉進一個無底洞,感覺身子在下沉。
兒子出院后,立刻和呂紅辦了結婚手續。倆人溫存了不到一個星期,魯楠便和宋貴輝偷偷地躲過邊防檢查和海事局的巡邏艇,從水泥船里爬上軟梯,上了“大馬士革”輪,藏匿起來。
那晚鄭劍秋執意要和我一起登輪。我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如果你去,咱倆從此各奔東西。她將手插進我亂蓬蓬的頭發里搖晃了一下,說,這條船裝的文房四寶、宣紙和文化產品,是我公司代理報關的,我能不去嗎?她親昵地說,再說你現在是我收養的孩子啦。還有個理由,如果我不去,我媽也不會答應啊。我疑惑地直視她,你母親?
對呀,就是所謂的“田副市長”,她希望事態有個安全平穩的結果。鄭劍秋故作輕松地偏著頭,樣子像個純情少女,不過那天她沒有扎馬尾辮,頭發染成稻草般的黃色,灰色暗條紋西裝褲下踩著一雙銀色細高跟鞋,不失奢華的耳墜顯得貴氣逼人又有些風塵的意味。
我猛地張大嘴,近乎失態地欲開口問個究竟。但我忍住了。鄭劍秋像猜出我的心思,淡淡地說,我離開你的兩個月,都是在我媽的安排下——,打住,別說了,一說就錯,我重重地嘆口氣,我不攔你,投石擊水,不起浪花,也泛漣漪,一切隨緣吧。
我恍惚地記得,我們的黃沙水泥船“突突突”靠上外輪船舷尾部的一側時,剛才還和鄭劍秋唧唧喳喳輕聲說笑的呂紅,幾乎是拼盡全身力氣,猛地將鄭劍秋推下水泥船頭,“撲通”一聲,鄭劍秋瞬間就沒影了。后來據“大馬士革”輪上的輪機長解釋,這條船噸位8000噸,不裝貨吃水深度是12米,滿載后吃水度可達20多米,何況又在江中心,水流湍急。意思明擺著,人一旦溺水,幾乎毫無生還的可能。
當時鄭劍秋挎著我的胳膊,頭依偎在我的肩頭,冷不防整個人從我身邊抽離出去,她微笑地望著我,調皮地張開雙臂,就像張開一張漁網,她潛意識里可能以為是開玩笑,我肯定會拽住她,因為我完全有這個應激能力,稍微伸出胳膊,抑或死死抱住呂紅就能做到。
但我沒有這么干,也沒有掏出手機報警,或者找海事巡邏艇搜救,連一個救生圈都沒有扔。倒是李彪像條瘋狗團團轉,雷霆萬鈞地沖呂紅一通咆哮,作孽啊,作孽啊,你們這是送我進號子呦!呂紅披頭散發,下巴一個勁地抽搐,抱著雙臂,一副尋死覓活的樣子,又像一枚炮彈,會隨時引爆把李彪炸翻。我在心里顫抖,可面無表情地找李彪要香煙。他罵紅了眼,不相信似地望著我,嗷的一聲,掏出煙狠狠砸在我臉上。可能是在外籍輪的甲板上嗆了風,抑或是抽煙的緣故,我開始地劇烈咳嗽,胸腔似有千萬根針刺入心臟,火山巖漿般爆發出來的絞痛,撕心裂肺,一口鮮血順著咽喉噴涌而出。
鄭劍秋的尸體一直沒能找到,打撈的船工糊弄我,只給了我一縷被染成金黃色的長發,我從坐牢的時候起一直保留至今。連兒子魯楠的遺物我都沒要,因為衣服里裹著的都是煙蒂。他是我服刑期間在廣州被執行死刑的,這還是那個宋貴輝探視我時轉告我的。他身穿警服,依舊靦腆,有些抱歉地說以前對不住的地方請原諒,見我畏縮在方桌子的拐角,渾身打擺子似地發抖,滿臉恐懼。他寬慰我,我兒子被執行前很平靜放松,抽了許多煙,還笑著解釋感覺就像和父親在一起抽煙。李彪的刑期比我還多兩年,因為他的確是個臥底警察,知法犯法。鄭的母親因為涉嫌毒品走私交易,案子在被移送檢察院期間,在自己的寓所心臟病突發猝死。販毒團伙被打掉,可鄭的父親至今仍逍遙法外,不過他人托人轉告我,從此不要去她女兒的墓地祭祀,他失去的是女兒,永遠找不回來了,我失去的不過是個女人。我忽然掀翻桌子,怒不可遏地嚎叫,你他媽的因為我們獲了幾等功?他靦腆地站起身,轉身走了。
呂紅因為在孕期,保外執行監控,后來生了個癡呆兒,我出獄后,孩子已經長到十歲,搞不清像我還是像魯楠,見人癡癡地笑,嘴角永遠掛著長長的口水。西花園經過改造,變得氣勢宏偉,這里面有我的一份微薄貢獻,所以我一直沒走。鐘表店早沒了蹤影,那里建了濱江公園,呂紅瘋瘋癲癲的,路上遇見我,像個陌生人,帶著兒子,和從前一樣,經常傍晚坐在公園的石椅上,對著江面上來往的船只興高采烈地吆喝,喂——,你們回來啦。李彪出獄后,在步行街開了個小酒吧,沒事我就進去喝兩杯紅酒,喝多了,臉頰發癢,我會迷糊地問他這世上有緣分嗎。他難為情地笑了,說,以前受黨教育多年,是個無神論者,后來坐牢,也只好相信隨緣吧,緣分是人們最無奈時最好的托詞。我端起酒杯,口齒不清地說我想去國外找鄭劍秋。李彪搖搖頭,現在的你,是靜如癱瘓,動如癲癇,囈語著魔,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醉眼茫然,他笑瞇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柏林墻在拆遷之前,一個東德衛兵開槍射殺了一個企圖攀爬柏林墻逃往自由的年輕人,衛兵不知道,年輕人是這堵墻下最后一個遇難者。法官當庭指出:作為軍人,不執行上級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準是無罪的,一個心智健全的人,你有把槍口抬高一厘米的權利,這是你應當承擔的良心義務。我暈暈乎乎趴在吧臺上睡著了。
但后來,我真的去了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