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摘要]從誕生到現在約百年時間的中國新詩已經建立起自身的合法性,形成自身的“小傳統”,具有一些穩定的基本特質,應對其三個方面的特質進行討論:“新”“現代”“自由”。“新”主要指新的形式與新的內容,“現代”主要指現代化進程的推進與現代性特質的提升,“自由”主要指自由精神與自由體式。這些特質與中國新詩的成就以及所出現的問題緊密地連接在一起。
[關鍵詞]百年新詩;新;現代;自由
[中圖分類號]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7)03—0022—06
中國新詩誕生已有百年,100年對于一個人來說已堪稱高壽,但在歷史長河中不過是白駒過隙。相比于至少已有數千年歷史的中國古典詩歌而言,新詩的100年委實短暫得很,其“年齡”、其發展階段或許都還只是非常初步的,是“萬里長征走了第一步”,未來還有無限的時間等待它去完成自己。關于百年新詩的評價問題,批評、否定它儼然已經成為一種潮流和“政治正確”,似乎非如此不能顯出論者的深刻與遠見卓識,但是,平心靜氣地看,新詩真的就如此不堪、一無是處嗎?恐怕未必。“其生也晚”不應是新詩妄自菲薄的理由,實際上新詩的起點較高,它“起步就快跑”,短短百年新詩已取得一系列堪稱偉大的成就,它已經建立起自身的合法性,形成自身的“小傳統”,具有一些穩定的基本特質。在新詩百年之際,關于新詩之基本經驗、歷史成就、價值意義尤其需要認真的梳理、辨識,以鞏固常識、達成共識、總結過去、燭照未來。本文擬就百年新詩所呈現出的三個方面的基本特質進行分析,其關鍵詞分別是“新、現代、自由”。
一、“新”:新的形式與新的內容
新詩孕育和誕生的20世紀初葉,中國正處于“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中國社會與文化的諸多基本邏輯、境遇、范式正在發生一系列根本性的變化,這是一個大變革、大轉折、大開大合的時代。從國家和政治的角度看,舊有的國家治理模式已經岌岌可危,江河日下,列強環伺,國將不國;從文化的角度看,超穩定的傳統文化形態受到外來文化的強烈沖擊,徒具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傳統文化已經難以提供強有力的文化支撐和更多的可能性,這必然是一個新舊交替、辭“舊”而迎“新”的時期。正是在這種的情況下,新詩出現了。新詩是相對于“舊詩”、古體詩而言的,而它的確也提供了諸多新的質素,是一種“新”的詩,有著嶄新的面目,在一定程度上也讓人耳目一新。
無論是從形式,還是內容上,“新”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新詩的宿命。語言方面與文言相對的白話,形式方面與格律平仄相對的不拘音韻長短不一的自由體,對舊有的詩歌規范來講無疑都是顛覆性的,是對于詩歌基本范型的重構,是對詩歌本身的重新定義和對詩歌邊界的拓展,這是極富想象力,當然同時也極具挑戰性的。詩歌的這種變化不僅僅是外在的形式方面的,而更重要的是精神、觀念方面的。這不能不與當時中國社會所發生的變革聯系起來。近代以來,中國所發生的危機其原因是多重、復雜的,但其中非常根本的一點是文化層面。古老的華夏文明在面對強勢的西方現代文明時,已不能不處于一種捉襟見肘、漏洞百出的態勢之中,這時,“新民”“革命”“救亡圖存”便成為時代性的主題和有識之士不約而同的選擇。新詩的產生歸根結底還是一個文化的問題,是古老的文明形態受到沖擊、難以為繼的狀況下產生的,既包含與過去“一刀兩斷”的斷裂式的沖動,也是面向未來時空的激情想象,還是一種漲破、裂變和新生。新詩是一種新的文體,這新文體中首先包含新的意識形態因素,關于民族國家、關于世界、關于個人、關于生活與未來……諸多新的因素推動、催生了新詩的產生,質而言之,新詩與新生活、新觀念、新審美之間是有著天生的契合的。
新詩的“新”自然首先體現在其物質材料、其外在形式上,白話詩、自由詩相對于此前的文言詩、格律詩而言的確具有革命性的意義,極大地解放了詩歌的“生產力”。胡適在寫于1919年的《談新詩》中,首先強調的是“語言文字文體等方面的大解放”的意義,并指出:“新文學的語言是白話的,新文學的文體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形式上的束縛,使精神不能自由發展,使良好的內容不能充分表現。若想有一種新內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縛精神的枷鎖鐐銬。因此,中國今年的新詩運動可算得是一種‘詩體的大解放。因為有了這一層詩體的解放,所以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高深的理想,復雜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詩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詩決不能容豐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絕句決不能寫精密的觀察,長短一定的七言五言決不能委婉達出高深的理想與復雜的感情。”就新詩的語言構成來講,現代漢語更為貼近現實生活,更具時代性,其變化更多,句式結構也更為復雜,更長于表達復雜、精細的情感、思想,就此而言,的確是別開生面,沖破了古典詩歌語言較為單一、封閉、僵化的狀況,在最為基礎的語言層面為新詩之呈現新的面貌打下了基礎。經過100年的發展,現代漢語作為詩歌語言不但站穩了腳跟,而且其能力、資質已經得到公認,呈現了與古代漢語大為不同的詩意空間。在觀念與精神等層面,近百年社會生活的變化是空前的,人類社會與中國社會都來到一個轉折、突變的階段,新詩對應于這種變化,呼應甚至引領著時代性的變化,它所呈現的是一種新的社會生活、人生形式和生活經驗。新詩是與時代同行,不斷“與時俱進”的,新的思想觀念、美學取向、藝術技法等層出不窮,與傳統詩歌相比,在諸多方面均實現了置換與更替,稱之為“新詩”名副其實。
20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的變化稱得上波瀾壯闊、波詭云譎、日新月異,中國的文學與詩歌也一直被“新”所挾持,“新”是一道揮之不去的魅影,新文化、新文學、新詩、新中國、新時期、新詩潮、新世紀……短短百年竟有如此多的“新”,幾乎可以稱得上一種奇觀。這一方面說明“新”有其現實基礎、外在需求和內在的激情、沖動;另一方面,說明這里的“新”其發育是不充分的,其進展有挫折、有中止,因而才需要另起爐灶、重新出發。這種關于“新”的運動包含基本時間邏輯的變化,概而言之,即是線性的進化論時間觀對于圓形的循環論時間觀的取代,這在一定程度上是西方、現代的產物,同時也深具時代特征。進化論的時間觀帶來革命、進取、效率,但同時也帶來浮躁、短視、淺陋,“新”的并不就是“好”的。關于“新詩”之“新”的負面影響,已經引起諸多有識之士的反思。比如,學者唐曉渡對“通過先入為主地注入價值,使時間具有某種神圣性,再反過來使這具有神圣性的時間成為價值本身”的“時間神話”及其所存在的問題所進行的深刻剖析;再如,學者王光明對新詩的“唯新情結”所進行的分析:“我們是要寫一首‘新的詩,還是要在現代經驗與現代漢語的應答和鳴上寫好一首詩?如果我們只是要一首與‘舊詩區別的‘新詩,事情當然好辦得多,因為這樣既可以向‘自我尋求,向時代生活尋求,或者向西方的新思潮尋求。但倘若我們要求的是一首好的詩,就得放棄任何單向度的追求,就得包容和超越上述的一切,并最終將其交給詩的本體要求去評判。然而就20世紀詩歌寫作的基本情形看,詩的追求主要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只不過對‘新的理解與闡述存在對立的兩條思路、兩種價值觀罷了。詩人不能自覺從真實經驗和語言現實出發,便只能像浮萍一樣隨遇而安。”如此的思考堪稱中正而深刻,對于新詩的健康發展而言是有建設性意義的。當然,從新詩百年之回顧的角度看,“新”的不一定是“好”的,卻也并不一定就是“不好”的,它既有積極的、正面的意義,也有負面的、消極的意義,就其基本面來講,這種“新”的價值應該說還是積極和正面的。
二、“現代”:現代化與現代性
20世紀以來,中國所發生的最大變革應該說便是現代化的轉型,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由傳統文化向現代文化的轉變是其中頗為顯明的主題和主線。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有著自身悠久而深厚的文化傳統的國家來說,因應周遭世界所發生的巨大變化和自身所遭受的強大壓力,它已經來到一個“非變化不可”的臨界點上。當然,由于其體量如此之大、內部如此復雜,它的轉變又必然是緩慢、漸變式的,如詩人西川所說是“大河拐大彎”,而不可能陡轉和遽變。“現代”在此過程中,更多的是以一種外來、先進、新生的力量出現的,對傳統形成沖擊、顛覆,但在此過程中,傳統固然處于守勢卻也不愿輕易退出歷史舞臺,二者之間必然產生大規模的碰撞、遭遇,形成一種較量、頡頏的狀況,在一定意義上,這也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戰爭,并不比充滿硝煙的現實中的戰爭更為輕松。如此過程雖然不能簡單地用“現代”的前進和“傳統”的后退來描述,說“傳統”已然失去生命力并不符合事實,說它的力量已經式微,也過于簡單和草率,但是,二者之間的確有一個此消彼長的關系,“現代”為“老大中國”帶來許多新的東西,帶來新的可能性和想象空間,改造了中國社會、中國文化的基本質地和結構構成,使其在瀕臨滅亡的關頭,重新煥發出活力與創造力,并涅槃重生獲得新的生命。“現代”的意義是值得肯定并大書特書的,其正面價值不容忽視。
在很大程度上,新詩便是為現代化焦慮所催生的產物,“現代”也成為新詩所著力追求的特質之一。這其中極為鮮明的當屬新詩第二個10年出現的《現代》雜志。如施蟄存在《又關于本刊中的詩》中指出的:“現代中的詩是詩,而且是純然的現代的詩。它們是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代的情緒,用現代的辭藻排列成的現代的詩形。”這里一連串的“現代”凸顯出其詩歌追求的核心特質,施蟄存并從生活內容的角度指出:“所謂現代生活,這里面包含著各式各樣獨特的形態;匯集著大船舶的港灣,轟響著噪音的工場,深入地下的礦坑,奏著Jazz樂的舞場,摩天樓的百貨店,飛機的空中戰,廣大的競馬場……甚至連自然景物也與前代的不同了。這種生活所給與我們的詩人的感情,難道會與上代詩人們從他們的生活中所得到的感情相同的嗎?”現代生活之于現代詩并無直接的關聯,但卻是一個基礎和前提,生活的改變進而引起人的生活方式、交往方式、思維方式等一系列的改變,又不能不說是極為重要的。20世紀以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屢遭挫折、屢仆屢起,但大的方向是在現代化的進程中行進的,中國的社會比之此前已經大幅度前進、高度現代化了,整體面貌與此前相比已經大為不同。通過開放進取、“拿來主義”的學習與借鑒,中國與西方現代文明之間的距離被大幅縮短,并進入到全球化的格局和體系之中。在這其中,雖然有具體的路徑、方式、側重點的不同,但“現代化”是有識之士不約而同的選擇和眾望所歸。如詩人朱自清在1940年代所指出的:“現代化是不可避免的,現代化是新路,比舊路短的多;要‘迎頭趕上人家,非走這條新路不可。”在新詩的現代化進程遭到中斷,并重新出發的“新時期”之初,詩人公劉的觀點頗具代表性:“沐浴一點歐風美雨”是有好處的,因為“吸收,是為了補充營養,為了創造新的生命,到頭來都成為我們自己身上的血肉”。雖然由于時代環境的原因,其表述仍然顯得比較謹慎,但觀點無疑是正確的,并已為此后的歷史實踐所證明。公劉進而指出:“新文學(新詩)的現代化進程早于我們整個社會生活的現代化進程;從這個意義上看,新詩實在是有功勞的,因為它帶領著時代前進。”新詩的現代化對于整個社會生活的現代化而言的確有推助作用,另一方面,社會生活的現代化也推助著新詩的現代化,二者在很大程度上是相輔相成、互相促進的關系。
現代性是近百年中國文化一個極為重要的維度,甚至可以說它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文化的結構和質地。現代性當然并非全部是正面的價值,但其正面價值無疑還是首要的。中國文化從前現代向現代的轉變過程艱難而曲折,有中止,有反復,并付出過沉重代價,但從總的歷史邏輯來看,這一過程是在向前發展的,現代性維度是在成長、前進、發展壯大的態勢之中的,新詩也是這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當前中國文化的結構而言,前現代性、現代性和后現代性是交織并置的,這本身也是一種后現代狀況,不過這里面還是應該看到,現代性仍然是其中的主導性力量,由前現代性向現代性的轉變仍將是未來不短的時間之內文化發展演變的主導性特征。從詩歌的藝術構成來看,20世紀初期,中國的詩歌基本屬于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范疇,而后象征主義、現代主義等作為新生因素興起,與世界潮流之內的現代主義有了初步接軌,在其后“文藝為政治服務”的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現代主義不再具有“合法性”,其發展空間幾近遁失。到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現代主義才重新獲得較為充分的空間,其發展可謂一日千里。時至今日,中國的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藝術潮流與技法已經基本實現了與世界范圍同步,二者之間已沒有太大差別,這當然不能說是沒有意義的。在此過程中,對于詩歌現代化、現代性的提倡有著不同的方案與設想。有的持中守正,如袁可嘉在1940年代所提出的“新詩現代化”:“新詩現代化的要求完全植基于現代人最大量意識狀態的心理認識,接受以艾略特為核心的現代西洋詩的影響;我們對于此點的反復陳述只在說明新詩現代化所內涵的比徒炫新奇,徒趨時尚更廣,更深,更重的意義;它不僅代表新的感性的崛起,即說它將頗有份量地改變全面心神活動的方式,似亦不過。”袁氏的設想很全面、很客觀也比較系統,但可惜的是,由于此后大的政治環境的變革而遭到強行中止。還有的觀點則較為張揚凌厲,如20世紀50年代臺灣的“現代派”群體,詩人紀弦在“現代派”宣言中稱:“我們是有所揚棄并發揚光大地包容了自波特萊爾以降一切新興詩派之精神與要素的現代派之一群。”“我們認為新詩乃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詩的新大陸之探險,詩的處女地之開拓,新的內容之表現,新的形式之創造,新的工具之發見,新的手法之發明。”“橫的移植”,以及與傳統之“斷裂”的詩歌解決方案比較極端、決絕,應該說是不無偏頗的,但對于文化的變革而言有時也需要一些“矯枉過正”,如此的立場與姿態對于推進詩歌中的現代性、現代主義也并非全無積極意義。詩歌評論家吳思敬在1980年代,初曾如此論說“詩歌現代化”:“新詩本身是現代化的產物,而今天隨著時代的進步,它又需要進一步的現代化。”詩歌現代化“是就新詩的發展趨勢而言的。它意味著對我國傳統詩歌包括在蘇聯美學理論影響下,出現的某些定型的新詩的突破,意味著對古今中外詩歌珍品包括現代流派詩歌的借鑒,意味著藝術個性藝術風格的多樣化和創作方法藝術流派的多元化,意味著以現代化的藝術語言反映現代中國社會的時代精神,反映現代中國社會的生活節奏,反映現代中國人的思想風貌和心理情緒”。這樣的詩歌現代化的進程在新時期以來得到長足的發展,詩歌的現代性也同樣得到長足的推進,可以預見的是,未來也將在同樣的方向上繼續前進、延展。
三、“自由”:自由精神與自由體式
對于新詩而言,“自由”可以說是其最為重要的品質。正如吳思敬所概括的:“‘自由二字可說是對新詩品質的最準確的概括。這是因為詩人只有葆有一顆向往自由之心,聽從自由信念的召喚,才能在寬闊的心理時空中任意馳騁,才能不受權威、傳統、習俗或社會偏見的束縛,才能結出具有高度獨創性的藝術思維之花。”“新詩的誕生就是與人的解放的呼喚聯系在一起的,自由詩最能體現人渴望自由、渴望解放的本性。自由詩以其內蘊的本原生命意義,確立了開放性的審美特征。”確乎如此,追求自由是新詩誕生和發展的動力,自由精神是新詩最為重要的品質之一。新詩本身是如胡適所說“詩體大解放”的產物,郭沫若所說的“絕端的自由,絕端的自主”是新詩初創期主導性的取向,亦如這一時期的詩人康白情所說:“新詩破除一切桎梏人性底陳套,只求其無悖詩底精神罷了。”這種絕對的、極端的自由當然在很大程度上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就其現實作用而言,也有一定的負面影響,但在特定歷史時期,對于沖破詩歌傳統中的重重桎梏而言又是必要的,更重要的,以一種不無極端卻又準確傳神的方式道出“自由”之于新詩的重要性。實際上,自由一直是新詩的靈魂,哪怕是在最為嚴苛的環境中,自由的詩歌也沒有停止發生和成長,詩歌的自由精神也從未真正滅失消泯。詩人艾青的如下表述很有代表性:“詩是自由的使者,永遠忠實地給人類以慰勉,在人類的心里,播散對于自由的渴望與堅信的種子。詩的聲音,就是自由的聲音;詩的笑,就是自由的笑。”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新詩,一直是與自由相伴、與自由同行的。
內在的自由精神體現到詩歌的形式上則是自由體式,自由詩成為新詩主導性的體式和絕大多數詩人的選擇。在百年新詩的歷史中,雖然自由與格律之間有過數次較大規模的論爭,關于新格律詩、現代格律詩等也有許多的設想、規劃,以及創作實踐,但總的來說,格律詩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實踐來說,都沒有能夠征服廣大讀者,為新詩尋找某種固定不變的格律體系的努力,無一例外地都并未取得成功。雖然這些努力對于探討新詩的內在特征、糾正其某些偏差等不無益處,但是,為新詩制定定于一尊的范式看起來卻注定是要失敗的,是沒有出路的。關于新詩的體式,詩人廢名在20世紀30年代,曾寫過一篇題目直陳觀點的文章《新詩應該是自由詩》,指出新詩應該是“詩的內容”和“散文的文字”的結合,他認為:“我們的新詩應該就是自由詩,只要有詩的內容,然后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不怕旁人說我們不是詩了。”總體而言,自由詩更為契合和接近詩歌的自由本質,它之所以成為新詩史上的主流體式,應該說是順理成章的。當然,自由詩也并非沒有限度和邊界,它對于格律音韻等的形式要素也不應該是拒絕的,如此方為“自由”的題中應有之義。正如詩人蔡其矯所曾經指出的:“所以現代的自由詩,不應當專指那種以不講形式為形式的一種,也應有很講究形式的,押韻或大體押韻的。”“今天有些自由詩所以不得人心,就是它太不注意藝術形式,隨意行筆,這絕不是自由詩天生的特點。今天的自由詩,應該是一切傳統詩(包括格律詩)的繼承者,而不是先輩的叛子逆孫,不過它不是復舊,而要創新。”總結新詩在體式方面的基本經驗,詩人彭燕郊的如下觀點應該說比較有代表性,而且能夠體現普遍性、主流性的觀點:“新詩是自由詩。新詩沒有格律,不沿襲舊格律,也不可能‘逐步形成什么‘新格律。摒棄形式主義是20世紀世界文學發展的總趨勢……從藝術風格上,從詩美追求上看,新詩一開始就沒有什么統一的‘詩法,沒有什么‘尊于一的規范,多元的,各顯神通的各個流派的自由競爭成為八十多年來中國詩壇的絢麗景觀……”這樣一種自由、多元的格局在近年來進一步發展,新詩無論是在精神,還是體式上,都是在往更為自由、更少束縛的方向發展的,也是走在一條更為寬闊、健康的道路上的。
本文從“新、現代與自由”等三個方面討論百年新詩的若干基本特質,這從對于新詩的不同命名中也可以體現出來,上述的三個方面分別可以對應新詩(漢語新詩)、現代詩(現代漢詩)、自由詩(漢語自由詩、現代自由詩)等詩歌概念。可以說,這三個方面的特征凝聚和凸顯了中國新詩身上的諸多重要特質,其與中國新詩的成就及所出現的問題是緊密地連接在一起的,值得進一步的重視與探究。百年來中國新詩可謂命運多舛,所走過的道路一波三折,過去與現在都存在諸多問題,其發展可能還比較初級、幼稚,整體水平還不高。但是,新詩出現是意義重大的,是一次解放和出發,打開了廣闊的藝術空間,具有諸多嶄新的、有益的藝術質素。中國新詩過去已取得可觀的歷史成就,擁有大量的讀者和一系列經典性的詩人詩作,現在是多元、開放而有活力的,未來是具有成長性、可能性并值得期待的,這是我們在回顧、評價百年新詩時所應該首先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