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琳
[摘要]功能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都關注話語信息研究,但二者的研究思路和側重點不同。功能取向的根本出發點是,語言的形式表征由信息意圖所驅動,信息包裝的需要是語言歷時和共時演變的深刻動因。認知取向則致力于人腦的認知加工過程,在某些方面能夠為功能取向的研究提供更加深刻的心理學解釋,而在另一些方面又與功能取向的某些研究成果觀點相悖。兩種研究取向在理論上存在相互合作的基礎,但在具體研究中究竟如何取長補短,還需要進一步的方法論方面的探索。
[關鍵詞]功能取向;認知取向;信息包裝;認知加工
[中圖分類號]H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7)03—0061—04
語言是信息傳遞的工具,“任何一個言語的句子,都不僅僅是一串有意義的符號的線性聯結,而是一座包含了組形規則、釋義規則和傳息規則的立體的語言立交橋”,因此,語言研究必然包含對信息表征及其傳遞方式的研究。不過,信息又是一個涵蓋面非常廣的概念,即使在語言學研究內部,出于不同的理論背景和研究目的,語言學家們對信息研究的著眼點和側重點也不盡相同。
一、話語信息研究的功能主義取向
語言研究中的“信息”特指交際中“發話人傳遞給受話人的音信的內容”。不過信息內容本身并非語言研究關注的對象,語言研究真正關心的是信息在話語交際中的地位、價值以及傳遞的機制如何。功能主義取向的話語信息研究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信息結構與信息狀態研究,二是“前景化”與“背景化”研究。
1.信息結構與信息狀態
功能語言學領域的信息研究,發端于布拉格學派奠基人馬泰休斯的“主位——述位”理論。馬泰休斯把句子切分為主位、述位和連位等三個部分:主位位于句首,一般由已知信息充任,在話語中承擔引出話題的作用;述位是圍繞主位進行的敘述、描寫和說明,傳遞對方未知的信息;連位是把主位和述位連接起來的過渡成分。后來,許多語言學家主張把連位看成述位的一個組成部分,形成了現在我們比較熟悉的“主位——述位”格局。
系統功能語言學派的韓禮德繼承和發展了布拉格學派的思想,提出信息結構理論。信息結構的研究最早以句子為單位,把句子分析為已知信息和新信息。在無標記情況下,已知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而“新信息在前,已知信息在后”則是有標記的信息結構。韓禮德充分肯定了在語言分析中認定已知信息和新信息的重要性,認為“語言學意義上的信息生成于新內容和非新內容的相互作用之中”。“新”與“非新”指信息所處的狀態,在相當長一段時期里,國內外學者對信息狀態看法基本上是“兩分法”,即已知信息和新信息。
進入20世紀70年代,Chafe在考慮時間因素和意識的動態特征基礎上,最早提出已知信息、新信息和可及信息“三分論”。他認為,在會話某一時間點上,已存在于受話人意識中的知識是已知信息;反之,在會話某一時間點上說話人通過話語導入受話人意識中的內容是新信息,而處于二者之間的邊緣意識之中的半活性信息是可及信息。接著,Prince從“知”和“傳”兩個維度將信息分為已引用的信息、未使用的信息、可推知的信息、包含可推知信息、有依托的新信息和新信息等六種狀態。國內學者徐盛桓也提出“零位信息、已知信息、相關信息、已知信息+新信息、新信息”等五種信息類型。
與之前的簡單二分法相比,這些分類更為細致,觀照到話語主體在不同階段意識的動態特征,然而,這種通過進一步劃分次范疇來完善對信息狀態認知的嘗試,并不能使我們對信息的認識產生質的飛躍;相反,由于不同信息狀態之間很難找到明晰而又客觀的界限,這些分類的實際應用價值并未得到廣泛的認同。不過,這些分類法引入一種新的思維導向,即更多地考慮到話語主體在信息傳遞中的作用,“已知信息”“新信息”的認定主要取決于話語主體的認知狀態。
沿著這一方向,屈承熹提出:“已知信息和新信息的區分應根據信息來源和信息處理方式進行。因為從信息來源層面上說,固然詞語本身帶有的已知信息或新信息分別與低信息值和高信息值對應,但這種情況并非一成不變,如果在信息處理層面對這些詞語進行刻意的組織和加工,則可以使它們呈現出不同的信息值。”也就是說,盡管已知信息與低信息值具有顯著的相關性,新信息與高信息值具有顯著的相關性,但這兩個層次是各自獨立的,在必要的情況下,可以做出超常規的安排。話語中的信息并不總是一成不變地按照常規進行組織和包裝;相反,說話人可以根據自己的交際意圖,對已知信息和新信息做出具有主觀性的安排。屈承熹的觀點具體分析了話語主體在信息加工和傳遞中的作用,對后續研究具有開創性的意義。
2.“前景化”與“背景化”
“前景化”概念是布拉格學派的穆卡羅夫斯基在《標準語言與詩歌語言》一文中首先提出的。穆氏認為,詩歌語言與標準語言不同,它往往刻意違背日常語言的常規,以形成“前景”和“背景”的對照。后來,“前景化”這一術語在更大范圍內得到應用,不僅用于考察文學語篇的文體特征,還用于篇章研究中的話語分析。Hopper關于時、體和及物性的文章首次將前景化與背景化的理論應用于話語分析:“敘事語篇中,有些信息構成事件的主線,直接描述事件的進展,回答‘發生了什么的問題,而另一些語句所表達的信息則圍繞事件的主干進行鋪排、襯托或評價,主要傳達非連續的信息(如事件的場景,相關因素等等),用以回答‘為什么或‘怎么樣發生此類問題。前者被稱為前景信息,后者被稱為背景信息。”
Hopper and Thompson認為,前景與背景不僅在篇章語義層面存在凸顯和陪襯的差別,二者也同時在句法一語義方面形成一系列的對立性特征:“前景一般表現為主句,背景一般表現為從句。前景結構作為主要謂語表示事件或故事進程,一般使用行為動詞,并按事件發展的時間順序展開,而背景結構作為從屬結構表示主要事件的伴隨情況,通常使用狀態動詞,不需嚴格遵守時間順序。此外,前景結構常與斷言、不定指和未知信息相關,后景結構常與預設、定指和已知信息相關。”
漢語界學者屈承熹、方梅、陳滿華較早介紹并應用“前景化”與“背景化”理論。屈承熹提出小句間由背景向前景推進的無標記組合方式,他還關注到關系小句、動詞形式、名詞化結構、連詞等標示背景的功能。具體到漢語語言現象的研究,方梅考察了小句主語零形反指和描寫性關系從句這兩種句法形式,指出背景化需求是該句法表現的內在驅動力,陳滿華考察了信息背景化給非反指零形主語小句帶來的一系列句法后果,從非謂語化方面揭示了漢語信息包裝的特點。這些研究在句法一語義特征方面為我們對小句在語篇中前景、背景身份的認定提供了判斷的依據,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此后,張國憲、盧建對“在+處所”狀態構式的研究、李挺對存現句的研究、胡建鋒對“不是……嗎?”反詰問句的研究都將前景化與背景化理論與漢語事實相結合,提出富有創見性的觀點。不過,目前的研究還僅局限于上述句式,而對于大量其他類型的句式究竟如何區分前景與背景、如何發現“前景化”和“背景化”的實現手段,仍然是具有挑戰性的課題。
二、話語信息研究的認知主義取向
與功能語言學一樣,認知語言學也關心信息研究。不過,功能語言學認為語言結構的形成和演化從根本上說是由交際需要決定的,因此,它主張從人體外部(功能角度)去研究語言;而認知語言學的基本假設是,語言結構與人腦對事物的認知方式和認知過程直接相關,因此,它主張從人體內部——人腦如何對信息進行認知加工的角度研究語言。
心理學研究表明,人有意識的心理生活具有選擇性和關注性,它能夠通過認知加工把接收到的外界信息劃分為兩部分,其中,主體所選擇的注意對象作為“圖形”信息而得到凸顯,而剩余的部分則作為背景并被弱化。人類能夠從嘈雜、混沌的無序狀態走向有序狀態,靠的就是這種能力。20世紀初,丹麥心理學家魯賓始創“圖形”與“背景”概念,后來完形心理學家進一步將其納入知覺組織框架,用以說明知覺主體按怎樣的形式把經驗材料組織成有意義的整體。
最早將這一思路引入語言學研究并加以應用的是認知語言學家Talmy。他開始是用“圖形一背景”關系來解釋自然語言里的空間關系,后來又把研究深入到復合句的分析,這些成果推動其他學者在句法和篇章領域更為廣泛和深入的研究。一般認為,圖形有明顯的形狀和結構,容易被感知和指認,而背景沒有清晰的形狀和結構,容易被忽略和遺忘,因而圖形作為聚焦體處于認知的中心地帶,背景則充當參照體,處于注意力的邊緣位置。圖形是語言描述的主要部分,而背景是語言描述的次要部分。不過,我們也應認識到,在一定條件下,圖形和背景可以相互轉換,認知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在這個過程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圖形一背景”理論作為認知語言學三大研究路向之一的突顯觀的理論基礎,為很多語言現象的解釋提供了重要的支持。例如,Langacker關于所有格構造、主賓語選用、介詞的運用、時間狀語的確定、倒裝句的強調機制、句法多樣化等多種語言現象的解釋,充分證明了該理論的科學性。這些觀點在漢語研究中也得到廣泛印證。
認知主義取向的話語信息研究揭示了人腦對信息進行認知加工的機制,其理論假設具有一定的心理現實性。
三、功能與認知復合視角下的話語信息研究
隨著時代的發展,語言學研究越來越呈現出學科交叉多元化和研究方法多元化的演進趨勢,不同的研究取向完全有可能實現視角互補、方法共享。就話語信息研究來說,功能語言學關注信息包裝在句法形式中的作用,認知語言學側重人腦對信息加工和處理的方式及其對句法呈現的影響。二者雖有不同,但其共性也很明顯。從研究對象上說,功能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所關注的信息,都要舍棄消息內容本身,而只注意它在話語交際中的地位和價值,從研究思路上說,二者都將更多的注意力轉向認知主體和話語主體。
功能語言學先前關注句子層面的信息結構研究,它將小句切分為焦點、背景等信息單元,討論信息安排與組合等問題,而在語篇層面,討論主位推進等與信息結構相關的連貫問題。近年來,功能語言學信息研究的熱點轉向“前景化”和“背景化”等問題,探討信息包裝策略下句法形式的各種表現。實際上,上述課題已有多個涉及認知語言學的一些理論,如果能夠結合認知語言學的視角,進一步考慮到認知加工因素在信息安排中所起到的主觀性作用,很多問題將會獲得新的思考方向。例如,功能語言學關于焦點、背景以及“前景化”和“背景化”的理論都可以以認知語言學的“圖形一背景”理論為認知基礎,因為前景和背景相分離的前景化(或背景化)過程就是基于人們感知物體的認知方式而形成的,人們對客觀世界的不同識解方式構成語言結構的認知基礎。事實上,國外也有學者曾經提出,圖形與背景的視覺差異與文本的前景化機制基本一致。再如,認知語言學家Langack-er于1991年提出的“認知參照點模型”,也與功能語言學主位推進理論的研究思路非常相似,只不過功能語言學更關注主位推進外在的模式類型,而認知語言學更著力于認知主體內在的認知過程。
另一方面,認知語言學的信息研究也可以從功能語言學中汲取營養。認知語言學創立以來進行大量的理論探索,取得豐碩的成果。但囿于認識論和方法論,其相當一部分工作仍建立在語言學家的語言直覺之上,難免眾說紛紜,見仁見智。比較而言,功能語言學關注結構與功能的互動表征,其分析過程和研究結果具有較高的可操作性和可驗證性。認知語言學如果能借用一些功能語言學的方法,必將開拓出更加廣闊的應用空間。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正視功能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在某些問題上存在的不同觀點。例如,功能語言學通過對信息狀態的研究發現,“無標記情況下,已知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即一般情況下主語是已知信息、賓語是新信息;而根據認知語言學的“圖形一背景”理論,已知信息被作為背景而淡化,新信息被作為圖形而突顯,“突顯的參與者,特別是施事者,很可能成為分句的主語;不很突顯的參與者則可能會成為賓語或其他成分”,由此可以推知:主語是新信息,賓語是已知信息。這恰好與功能語言學觀點相左,兩個流派在這個問題上各執一詞,又各有所據,究竟孰是孰非,恐怕還需要進一步的工作來驗證。我們認為,這種情況不應視為兩種視角或方法的抵牾,而應看作兩種視角在碰撞中進發出的思想火花,為我們全面、深入地認識相關問題開啟了新的思路,值得重視和思考。
綜上所述,功能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的信息研究雖然在研究取向和研究方法上存在一些分歧,但也具有同質的一面,二者在話語信息研究的一些方面構成明顯的理論交叉,而這恰恰為我們從綜合的視角考察問題提供了可能,認知解釋和功能解釋相互碰撞、相互質疑、相互驗證,可以為語言研究發現更多具有啟發性的線索。結合語言在功能驅動下的形式表征,深入認識和分析認知加工在人腦信息處理過程中的作用,將使我們對信息與語言的互動規律、信息如何在語言中獲得映射、語言如何為信息傳輸服務等課題獲得更進一步的了解,我們有理由相信,綜合視角必將推動話語信息研究朝著更深更廣的領域發展。不過在現有的研究階段,究竟如何切實開展兩種研究取向的合作,還需要進一步的方法論方面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