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平
提要 圍繞“華語”而形成的海外“華語”地區的自指,中國大陸漢語地區的他稱,以及“華語”和“漢語”之外的世界其他語言共同體的他稱,體現了“華語”所折射的認同和區分的復雜性。復雜性在于“華語”和“漢語”總以認同的某些維度為基礎而形成不可回避的區分,而認同和區分哪個為主,是更側重于認同,還是更側重于區分,恰恰又體現出“華語”和“漢語”兩種語言共同體成員基于同一祖語而對彼此關系形成的判斷。面向“大華語”而形成的“華語”和“漢語”的整合,揭示了面向“大中華”推進的世界華人整合的可能性和困難。
關鍵詞 華語;大華語;語言整合;語言政策
一、基本問題與事實建構
郭熙在多篇文章中系統考察了“華語”的起源、發展,分布規律,以及在語言實踐場域呈現的問題(郭熙2004,2006,2007,2009,2012,2013,2015)。這些研究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啟示。
根據郭文的考證,“華語”一詞可以追溯到唐代劉知己的《史通》一書,而且直至民國時期一直都在使用,但在1949年之后逐步為“漢語”所替代,而東南亞一些國家則沿用至今(郭熙2007)。雖然該詞當時的含義和目前的意義相差甚多,但很少有人關注這一詞的變化過程所折射的語言歷史連續性的接續和斷裂問題。為什么一個自古以來共有的專名,卻由于地理、政治、社會的區隔,在中國大陸和東南亞等國分化為對同一民族母語的不同稱謂(即“漢語”和“華語”之別)?這種稱謂之別存在著何種動力?這種稱謂的分化,表面看似乎是地理差異造成的,但地理的差異未必一定呼應不同的名稱來指涉同樣的對象。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華語”和“漢語”相互區別?
當然,我們注意到,“漢語”和“華語”在現代語境下的建構路徑存在不少差異:“漢語”是民族國家意義上的一種語言學建構,而“華語”更多的是華僑、華人對自身身份認同意義上的建構。但從華僑和中國大陸本土者的對比角度看,當具體的語言使用者呈現出來的時候,“漢語”的民族國家意義就退居為背景內涵,而語言使用者的身份認同意義就凸顯出來。這樣,“華語”和“漢語”就產生了一種可對比的關系。本文主要從這一角度立論。
在解釋上述問題之前,我們首先看到,“華語”和“漢語”并存本身就說明了二者的區別是事實,二者的獨立存在也是事實。對于這一事實的質疑構成了思考“華語”和“漢語”關系的出發點。對于既已存在事實的質疑,來自人們對于該事實合理性的質疑,也來自人們試圖改變這種事實的動力。“華語”和“漢語”之別說到底是人們建構的一種社會事實,而非自然存在。就連語言本身也不過是人們建構的社會事實。改變一種長期存在的事實,就要重建一種新的事實,由此構成了社會的每一次進步和發展。所以說,去除二者之別,將其整合為一,實質上是要建立一種新的社會事實。
拆除是建構的一部分,而建構新的事實后,社會則向前邁進一大步。問題在于:取消“華語”和“漢語”之別,建構出一種整合意義上的新的社會事實,是否符合社會發展的方向?無論保留其分,還是取消其別,都是人們進行社會建構的結果。那么何以建構二者有別的事實大功告成且經久不變,而拆除這種事實,建構二者整合為一的事實又面臨這么多的困難呢?這是當今中國語言界思考“華語”問題,推動“大華語”進程所面臨的困惑。這種困惑是對建構一種新的事實的困惑,但也是由阻礙新事實建構的各類因素催生的困惑。困惑在于:我們弄不清究竟有哪些強有力的因素在阻礙“華語”和“漢語”的整合,阻礙人們對新的整合事實的建構。
當然,新事實的建構本身是對既有事實的否定,但否定既有事實的理由是什么?我們建構一種新的事實以替換既有的事實,就一定會出現更好的前景?也就是說,否定了“華語和“漢語”之別的既有事實,建構出統一意義上的“大華語”事實,是否就一定具有更好的語言、文化意義,甚至道德價值?這個問題恰恰是目前面向“大華語”開展的相關研究所忽視的問題。因為“大華語”目標本身設定了合為佳的研究前提,同時也設定了分為劣的潛在前提。可是,合與分何者為佳何者為劣,判斷的標準是什么?合就一定好,分就一定不好?如果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么我們只能說,在社會事實的漫長建構過程中,合與分之間始終存在著張力。在一定的歷史階段,人們更傾向于采取分的價值偏向,而在另一個歷史階段,更傾向于采取合的價值偏向。所以,判斷建構“大華語”這一新的社會事實是否合理,是否符合歷史發展規律,需要長時間的驗證。在結論出現之前,為建構這一社會事實而開展的“大華語”研究是必要的。
問題的另一方面在于:或許有人說“大華語”不是要謀求“華語”和“漢語”的整合,而是對兩種語言變體取一個統稱??墒牵@個統稱價值是什么呢?正如世界上存在漢語、英語、法語、德語、日語等數千種語言變體,我們用“語言”這個統稱去概括,但這個統稱本身是基于世界上所有語言的共性,也即和非語言的物質、行動、現象進行區別。所以,根本上“大華語”還是立足于“漢語”和“華語”的共性,否則統稱便不會出現,即使出現也維持不下去。進一步的問題在于:通過“大華語”統稱其共性,對于這樣的共性,人們有著什么態度?是被動聽憑二者共性和差異并存,只用一個統稱去指涉,還是以這樣的統稱為出發點,去努力增加二者的共性,同時減少其差異呢?目前“大華語”的研究似乎指向了后者。
可是,“華語”和“漢語”的共性顯而易見,但差異又不可回避。這就使得“大華語”的研究面臨更加復雜的問題。就語言本身的情況而言,對于日常生活中的一般社會現象,大量同義詞存在為不同的表達提供了可能。同時,語音層面的高低、長短、快慢等節奏性特征,語法層面的簡單句和復合句的選用,以及某些語法特征的多用或少用等“語境化線索”也為個體的表達自由打開了通道(Gmpen1982),從而構成同一語言共同體內部豐富、生動、多樣的語言運用。從語言表達手段的豐富性進行考察,“華語”和“漢語”有其一即可,何以需要體系性的區分呢?是“華語”的表達手段不同于“漢語”,需要保留下來專指海外中國語言,還是“漢語”有所欠缺,無法充分表達“華語”所指涉的海外華人世界?如果從語言的表達性角度無法解釋這個問題,那么“華語”和“漢語”之別就一定有語言之外的其他因素,而正是這些語言外因素構成二者之別的合理性。因此,對于“華語”和“漢語”之別的討論從語言內部走向了語言外部。
一個明顯的事實在于:“華語”和“漢語”作為專名并不僅僅在于表達日常生活現象,而更多指稱語言的制度性整體。何以二者的整體區別性為中國大陸和東南亞諸國華人,甚至海外更多的華人所堅持呢?這種堅持有著語言傳統的基礎,也即不同的語言共同體堅持著自己的歷史傳承經驗,雖然同祖同源,但對于這種共同歷史的繼承和發展則遵循著不同的路徑?!叭A語”和“漢語”之別,說明了兩種語言共同體對這種不同的繼承和發展路徑的確認和堅持。同時,對差異的堅持本身又遠遠超出了傳統的范疇,而更多具有社會、政治的制度強制性。在社會、政治的制度性差異作為不同語言共同體的無形邊界,或者成為不同語言共同體的構成條件時,不去除社會、政治的制度性約束,不同的語言共同體本身就無法融合和統一,那么“華語”和“漢語”的區別將會持續存在下去。也就是說,堅持的不是一種專名的區別,而是在這樣的專名里面灌輸的不同共同體成員在社會、政治、文化諸方面的差異性意識。對于一種統攝性符號的區別性堅持,反映了對于差異性意識的堅持。這是堅持“華語”和“漢語”之別的無形力量。
但是,目前我們所看到的面向“大華語”而對“華語”和“漢語”進行整合的一些學術努力,恰恰是要去除“華語”和“漢語”之別。這樣的學術努力究竟是關于一種語言發展規律的探討,還是從語言角度對社會整合政策的回應呢?語言界討論“華語”和“漢語”的關系,其指向的學術目標是語言之外的社會、政治訴求,甚至包括意識形態在內的非語言目標。這樣的目標訴求本身無可非議,但問題在于:通過對于“華語”的語言學探討,能否解決面向“華語”人群的社會、政治整合難題?反過來講,對于“華語”,能否適用中國大陸以社會、政治、經濟發展為動力長期推行的普通話運動,把這樣的語言標準化策略作為國家層面的語言政策推廣開來?同時,在推廣的過程中,“華語”地區的共同體成員能否接受并將其轉化為實踐?這樣的問題是探討“華語”和“漢語”的關系,構建“大華語”這一新的社會事實所不可回避的實際問題。
二、認同與區分
“華語”的出現本身是認同和差異結合的結果,其自指和他稱的二重性顯示了這樣幾條潛在的理由:一是一些國家或地區(如新加坡等)中文的整體自指,基本點是要和“漢語”區別開來,和中國大陸漢語語言共同體在政治、文化、生活形態等方面構成重要區分,并通過專名的符號化特性表達自己的社會政治認同意識。二是中國大陸漢語共同體成員對于海外中文共同體的稱謂,即“華語”的他稱,也說明了這種差異的必要性,要和漢語形成的多維認同進行區分。三是“華語”和“漢語”之外的其他語言共同體成員對于“華語”和“漢語”的混合性他稱,即“Chinese”,反映了華人之外世界的判斷:把兩種語言變體更多歸結為同一民族性的兩種區域性差別符號,而非專注于任何社會和政治的差異表征。
“華語”在三種主要的自指和他稱方面體現的認同和區別,說明了“華語”專名包含的復雜意義,也說明了“華語”所折射的認同和區分的復雜性。復雜性在于:“華語”和“漢語”總是以認同的某些維度為基礎而形成不可回避的區分,而認同和區分何者為主,即更側重于認同,還是更側重于區分,恰恰又體現出“華語”和“漢語”兩種語言共同體成員基于同一祖語而對彼此關系的判斷。目前隨著中國大陸政治、經濟、軍事的強大發展勢頭,圍繞“華語”和“漢語”而形成的語言態度,從根本上又折射出海外華人與大陸本土者之間對于彼此關系發展可能性的理解,而基本結論則在于“華語”共同體與“漢語”共同體同祖同源但已處于不同的社會,面臨不同的政治和文化環境。下一步的發展方向恰恰是目前人們關心的問題。這個方向就是:已有的這些區別會不會消失,是否可以促成“華語”和“漢語”從求異轉向求同?求同方向有“一帶一路”國家發展戰略的政治和經濟支撐,只是這種支撐作用外溢到對“華語”和“漢語”發展關系的判斷。從語言的發展歷史看,確實存在著政治、經濟發展推動語言變化的歷史事實,問題在于重新敘述這樣的歷史事實會不會再次獲得歷史的真實性。
以往對于“華語”和“漢語”的這種區別和認同,人們一般持模糊的態度,并不致力于二者的整合,或者說僅僅停留于口頭的淺層呼吁,以此來回應“大中華”的情結。目前從中國的外向型影響看,無論是“一帶一路”,還是其他政策訴求,似乎都在呼吁語言先行(李宇明2015)。在向外大力推廣漢語的行動中,把“華語”和“漢語”的關系提升到一個更加制度化的高度,研究二者的整合路徑,或者以“漢語”為藍本,減少“華語”和“漢語”在語音、詞匯、語法、語用諸平面的差異,共享漢語普通話所確立的共同因素,正在成為思考“華語”和“漢語”,甚至“大華語”問題的基本前提。這種研究指向了政策,而對于同祖同源的兩種語言變體是否可以進行整合的思考,存在著把語言學替換為政策學的問題。
語言所體現的認同更多表現為民族、社會、政治、文化等維度。由這幾個維度考察,“華語”和“漢語”在民族維度,以及文化的傳統性維度上表現出共性,而在其他維度上則構成“華語”和“漢語”認同方面的差異。因此,討論“華語”和“漢語”的區分和整合,實質上受到上述幾個認同維度的影響。民族維度和文化傳統性維度的共性導致對兩種語言形態進行整合的過分樂觀,而其他維度的差異則導致區分的必要和整合的悲觀。
然而,來自共同祖語的兩種語言變體所表示的來自原始的共同體卻在近現代分化為不同的社會、政治、文化格局,構成了中國語言的獨特功能。和中國語言的這種特殊功能不同,英語、法語等在不同國家和區域的變體,則更多指涉殖民和借用,而非基于原始共同體的同祖同源。中國語言和英語等西方語言發展歷史的這種根本差別,實質上構成了整合“華語”和“漢語”的實踐的可能性。
三、語言的構成
但是縮小“華語”和“漢語”的語言差距,去除其間的若干表達性差異,也不是絕對不可行。事實上我們看到最近幾十年“華語”的大量表達形式輸入到“漢語”,且有《全球華語大詞典》作為對“華語”的權威性厘定形式問世(李宇明2016)。郭熙通過基于《人民日報》自1946年到2005年的統計數據揭示了“華語”與“漢語”的歷史消長規律(郭熙2007):“華語”在新中國成立初期與“漢語”有著相對均衡的分布,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華語”一詞幾近絕跡,但其后“華語”一詞大量出現于港臺電影、音樂等流行文化,表現出和“漢語”之間相對有別的領域分布。由于大陸和包括香港在內的東南亞各地區的文化交流,“華語”一詞被重新輸人大陸媒體,但這種運用主要局限于東南亞的音樂、電影、電視等流行文化領域。
通過Google對2004-2006年的網絡調查,郭熙還發現:“華語”在一些流行文化領域具有壓倒性的存在和通行優勢,而“漢語”則在一些正規文化領域具有顯著通行優勢。正如郭所觀察到的兩個關鍵點:“對‘華語和‘漢語的選擇上有一個明顯的規律是:跟文化,尤其是流行文化有關的組合傾向于選擇‘華語,而傾向于選擇‘漢語的則基本上跟漢語學習有關?!保ü?004)正如甘勃茲所說:“音位和語法結構平面(即語言的結構核心)更加抵制改變,而借詞則傾向于適應接納方語言的結構?!保℅umperz 1968)“華語”的受限制性進入“漢語”,說明漢語體系目前還很難隨意允許“華語”及其語言成分在其語法體系里獲得靈活的運用。只是作為借詞有限運用,而沒有獲得作為語言的內在成分在體系內部通行無阻的權限,這說明了“華語”和“漢語”之間存在著微妙的隔閡。
郭的大量研究揭示了在中國大陸的漢語語言共同體內,“華語”的元素已有相當多的輸入,顯現了兩種變體自然整合的跡象。但問題是,這樣的整合跡象是否會推廣到整個漢語系統。同時,郭熙考察的是漢語對于“華語”的引進和同化,而反過來,漢語的成分多少輸出到“華語”,從語音、詞匯、語法等多個層面改變著“華語”,則是以漢語為主,考察“華語”被整合的另一重要視點。目前這類研究的缺乏使得以我為主推動的對“華語”的整合面臨著新的挑戰。當然,在語言規劃、語言政策里面,通過對語音、詞匯、語法諸方面的標準化規劃而實現語言變體的整合,在不少國家都有成功的先例。然而,這樣的政策實踐以政治和社會的統一性為前提,在“華語”共同體和“漢語”共同體之間缺乏政治和社會統一性的背景下,通過常規的語言規劃策略,是否可以達到類似的效果,需要進一步研究。
以英語為例。由于殖民歷史的原因,世界上存在英國、美國、印度、新加坡等多種英語變體,而以英國或美國為主導出臺一套語言規劃策略,是否可以實現這些國家或地區的英語的標準化統一呢?事實正相反。懷特指出:“英國的大部分前殖民地正在確立自身的標準英語變體(例如標準印度英語、標準新加坡英語、牙買加國立語言),并在創建用法規范,這些規范在某些方面不同于傳統的標準英語,但在某些方面又和傳統的標準英語存在重合?!保╓hite 2006)懷特所揭示的英語標準化事實說明,對于已經分化出去的語言變體,在缺乏政治和社會統一性的前提下,語言規劃所涉及的絕不僅僅是對一種語言變體的規范和厘定的技術問題,而是更多涉及語言規劃背后的政治統一和社會治理的深層目標。因此,上述多個英語國家或地區都要制定出自己的規范,而不是直接向英國和美國借用規范。當然,各國制定自己的語言規范除了上述政治和社會目的之外,也存在著對語言變體本身所發生變化的回應,而對于這些語言變化是容納還是排斥,又直接影響到語言規劃所涉及的社會治理和政治統一目標。
處于不同于中國大陸的社會政治生態的海外“華語”共同體,模擬中國長期推行的普通話標準化政策來整合“華語”,甚至以“漢語”的規范為主導推進整合,也必然會面臨類似的社會和政治沖突,最終動搖整合的目標。即使這種縮小語言差距的努力富有成效,也不意味著“華語”和“漢語”能夠完全整合。當“華語”和“漢語”作為兩種社會共同體的符號時,實際上任何語言整合的努力可能僅僅停留于部分成分的借用,但無法從改變社會和政治認同的底層來對另一種同一祖語的不同政治和社會意義上的語言變體進行徹底的整合。其中一個根本的原因在于:完全的整合意味著“華語”所代表的社會政治認同意識的消失,替換為由“漢語”所代表的認同意識。這已經是一個政治難題。多元文化獲得肯定的現代社會,實際是對殖民時代所發生的主導文化語言對于非主導文化語言整合結果的反撥,而顛倒這樣的過程,似乎與歷史教訓相沖突。
從語言的構成本身看,“華語”由方言變體和超出方言的疊加性標準變體構成,“漢語”實際上也由中國境內的方言變體和超出方言的疊加性標準變體即普通話構成(李宇明2014)。問題在于:“華語”的方言是從中國福建、廣東等地區傳播出去的方言,從而這些方言在語言忠誠意義上形成了兩種歸屬:一是“華語”,二是“漢語”。同一種方言或語言變體能形成兩種語言忠誠和歸屬,根本上取決于兩類語言的使用者,即早期福建、廣東等地區出去的移民和目前生活在中國大陸境內的福建、廣東方言區成員。這種人群的分化是社會、政治、文化的分化,但同樣也帶來“華語”自身的內部分化。
拉波夫指出:“如果兩組言說者因移民到遙遠的地區而長期分離,相互交流急劇減少,那么我們可以預見其語言體系會發生分化。詞匯、語法、音位方面來源不同的變異將不可避免地導致其分離。”(Labov 2010:5)語言的分化同樣也表現在“華語”和“漢語”的區分上,并且其分化的形成具有歷史原因。對于這種分化的結果可否超越歷史而得以消除,牽涉一種新的歷史階段的創建,那么目前中國對外經貿和文化合作能否有助于這一新型歷史階段的形成,是有待觀察的一個重要問題。語言變化的規律總是和歷史的發展有著內在的密切關系,這是我們探討“華語”和“漢語”關系,邁向以共性為主的“大華語”時代所不可回避的關鍵問題。
四、從民族走向社會
民族性是一種本質性的東西,而外化并呈現民族性的除了語言,似乎沒有其他更有力的符號手段(Fishman 1985)。民族性中的統一性內涵揭示了“華語”和“漢語”不過是同一民族性符號的兩種社會、政治形態的標志。“華語”和“漢語”的區分,不過是抑制了認同維度中的民族性和文化的傳統性,而將社會和政治維度凸顯出來?!叭A語”和“漢語”的整合,不過是抑制了認同中的社會、政治維度,而將民族性和文化的傳統性提升到顯著位置。認同維度的這種內在張力,揭示了單純人為抑制認同維度中的部分維度來謀求分化或整合所存在的問題:自指方和他稱方雙方立場不一致,由此形成對于分化或整合的截然相反的意見。
“華語”和“漢語”表現出這樣的問題,即具有民族性的同時存在著歷史變化的差異,以及由此形成內在張力,因此單純依據民族標準來裁減語言的數量,根本無法解釋世界上只有200多個國家、2000多個民族,而語言則達6000多種,并且這樣不對稱的狀況還在持續的現象。這就說明:語言是民族、國家的,但又是社會的,而社會的內在群體分化要比民族和國家的區別來得更為復雜和煩瑣,而日常使用的語言恰恰對應著社會群體的日常社會生活。日常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決定了語言所對應的社會群體的復雜性,而語言整合的成功恰恰在于其在日常社會生活場域的成功。因此,僅僅通過民族的統一性就認為相關語言變體能簡單整合,缺乏對語言的社會性的正確認識和理解。
對于語言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甘勃茲也有精辟的論述:“一種特殊情況是:在一個政治邊界兩側使用的兩種相似的方言被視為不同的語言,其原因不在于任何內在的語言差異,而在于言說者對于不同的標準所表達的語言忠誠。這種情況下的語言邊界部分取決于社會標準,部分取決于語言標準?!保℅umperz 1968)甘勃茲的解釋充分揭示了當語言引入政治、社會等因素后甚至可以改變類別歸屬,而這種改變又是由按照政治和社會標準劃分的人群的語言態度決定的。甘勃茲的論述也啟示我們,單純考察兩種語言變體的語言性構成并不能正確判斷其間的現實關系。
無論“華語”共同體,還是“漢語”共同體,其內部社會群體表現出多樣化趨勢,都存在內群體和外群體之分,即對于外群體贊同的分化或整合主張,內群體未必贊同。雖然在中國大陸地區普通話已經發揮了統一標準語的重大作用,成為外群體之間,甚至包括很多內群體成員之間的溝通手段,但方言的存在說明,在大量地方內群體成員之間,甚至在外群體成員之間,仍然通行方言,群體成員并未完全忘記普通話相對于方言的外部性。“華語”內部同樣存在著類似的問題:方言種類分化;方言之上疊加的標準變體仍主要通行于外群體之間的交流,而非隨意的日常交流,特別在內群體成員之間仍通行內群體特有的方言變體。這些因素都對“華語”和“漢語”的整合實踐產生了障礙。
郭熙揭示的“華語”和“漢語”圍繞相關社會現象類別而形成的分布規律,一方面說明了“漢語”與“華語”作為整體指稱的差別和關聯,另一方面也將對“華語”的思考轉向社會側面,同時也印證了我們上面所指出的語言社會性的實質?!叭A語”作為不同于中國大陸的海外華人共同體的識別符號,主要充當獨立的專名,而由專名過渡為一些特定領域語詞的修飾語,也即“華語”從語言共同體的整體稱謂轉向作為日常生活內容的區域流行文化的限定詞。這里出現的問題是:就日常生活中的多種社會現象而言,中國大陸和東南亞諸國華人社區在語詞運用上存在著較多的重疊,但當“華語”或“漢語”作為修飾成分出現時,則必須有明確的區別,構成功能上的差異。顯然,這不是語言使用過程中個體言說者對于部分語詞、句法、語音所做的風格化選擇。個體言說者不能自由選擇“華語”或“漢語”作為一定的語詞結構的限定語,而是具有語言共同體的制度化的限制。
這種轉變具有重要意義。這種意義在于:“華語”必須和海外文化現象緊密掛鉤,而不能用“漢語”去替代,實質上是對“華語”的海外語言共同體符號的確認。在這種確認之中,“華語”和“漢語”內外有別,聲明“華語”所掛鉤的文化現象是自海外舶來的,而非中國本土的產物。這種情況也決定了“華語”進人中國大陸漢語系統里很難與漢語競爭。二者的差別是適用領域不同,而非在各類社會領域的詞匯化過程中可以自由替換?!叭A語”因其所限定的流行文化領域對于追求時尚的人群存在著較大的吸引力,成為所謂的高階語言,而“華語”一詞本身并無這種特質,只是其緊密掛鉤的海外流行文化對于中國大陸不少人存在著高級、時尚的間接意義。當然,語言使用者的這種態度也在向“華語”一詞本身轉移,而這種轉移發生的場所是中國大陸。但另一方面,目前學術界對“漢語”向海外“華語”地區的轉移情況卻少有研究。漢語對“華語”及其成分的引進和運用不過是一種聲明和確證,并非一種內化的合理化或合法化程序。也就是說,沒有賦予“華語”作為通行于中國大陸語言共同體的合法或合理的語言成分資格,因此它和中國大陸語言共同體的各種日常詞匯不能自由搭配。
在一個語言共同體內部,對于“華語”的應用所做的這種場域限制,并非來自任何官方的文件,也沒有任何社會共識的成文表述,而是直接訴諸中國大陸語言共同體成員的語言感覺,而這種感覺是語言共同體的無意識防護線。漢語的規則體系存在于中國大陸語言使用者之間有意和無意的糾正和批評中。人們守護著一個看不見的共同體邊界,也遵守著潛在的語言法則。從歷史來源角度看,無論是“華語”,還是“漢語”,均同出一源,但相關社會成員建立了彼此有別的語言共同體。中國大陸,海外華人,包括東南亞以及世界其他國家或地區聚居的華人社區,雖擁有共同的歷史和文化傳統,屬于同一人種,但彼此處于不同的社會結構和政治體系之中(周清海2016)。
在任何一種語言中,對于同一種對象存在著具有細微差別的不同名稱,即所謂同義現象,這不足為奇。但對于同義而非同一語詞的選擇,則更多取決于語言使用者的偏向。這種對于語言運用的選擇性偏向指向了言說者的意向差異、行為差異、價值差異,以及風格差異。當這種選擇超出了語言共同體的范圍,體現為語言共同體之間的差異時,可以看出這種選擇的偏向具有很高的群體特征。也就是說,在東南亞一些華人語言共同體和中國大陸的語言共同體之間存在著一些不同的群體偏向。構成這種偏向的動力,包括地理的區隔,彼此交流的缺乏,當然也包括民族國家意義上的政治區隔或群體認同。
這種政治意義上的區隔或認同,本身存在著差別和統一,即對外的差別和對內的統一。也就是說,“漢語”意味著中國大陸的內部統一,是一個民族國家的語言共同體的識別符號,而這個符號與“中國”的區別恰恰在于語言和國體的不同側面。與此形成對比,“華語”則成為在政治意義上不同于中國大陸的語言共同體的識別符號。從這一意義上看,論及“華語”和“漢語”的區分,實質上就是論述這兩個專名所指涉的不同語言共同體的社會、政治等方面的深度區別。而當我們思考“華語”和“漢語”是否可以整合的時候,實質上在討論這些不同的語言共同體是否可以參照共同的歷史基礎而走向融合。所以,這樣的問題已經由語言拓展到社會和政治,而成功與否更多取決于社會和政治融合的可能性。
從語言表現看,這種名稱的分化是事實,但這種分化的原因是由語言使用者的社會性和政治性所決定的。問題在于:這種分化是否會繼續存在下去,或反過來說,隨著中國大陸在世界上影響力的提升,以及對外交流的深化,“漢語”是否有可能輸出到東南亞等國,替代“華語”成為一種新的通用語?
“華語”共同體對中國傳統的繼承遵循著和中國大陸不同的路徑,這些不同的路徑具有鮮明的政治意識形態烙印。特別是當代中國大陸的歷史繼承和發展與“華語”共同體的歷史繼承和發展承載了完全不同的政治意識形態痕跡?!叭A語”和“漢語”作為民族國家意義上的語言共同體的識別符號的稱謂,不同于日常生活場域同義詞的替換,發音特征的選擇,語法慣用法的差別。也就是說,對于不同的語言共同體成員而言,很難出現自由替換的結果。語言成為歷史的痕跡,但反過來歷史又將語言埋進底層。在“華語”的整合過程中,實際上面臨著歷史變化的復雜性,以及民族的統一與歷史不同變化之間的悖論,使得所謂的語言整合問題變得更加復雜。
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華語和“漢語”同祖同源的特性,學界才表現出整合多種中國語言變體的思想傾向。“大華語”的稱謂實質是要清除“華語”和“漢語”自指和他稱的分化,將“華語”相對于“漢語”彰顯出的“他們代碼”(tbey code),徹底整合為“我們代碼”(we code),從而完成對中國語言原始共同體的復興。這種語言的整合行動是當代的,但它指向原始共同代碼,和社會、政治、文化意義上的“大中華”情結存在著深層次的關聯。
五、結語
在考察“華語”輸入“漢語”共同體的同時,更多考察“漢語”向海外的輸出,可能更有利于判斷漢語的對外影響,也更有利于揭示漢語的對外整合能力,而這項工作構成了漢語國際傳播的重要研究課題。從語言所牽涉的社會、政治、文化因素考察,整合的目標實現起來似乎有一定希望,也就是說,可以通過改變社會、政治、文化因素來推動語言的變化,甚至整合??墒沁@樣的希望里面又存在本文所論述的諸多困難?!按笕A語”所面臨的就是這種艱難和希望并存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