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山華
提要 本文從語言政策的視角對當前學界關于母語退出權的探討進行了評析,包括這一權利的性質、法理依據,權利和義務主體,以及在語言規劃中如何處理這一權利等。母語既是民族認同的標識,也是交際和思維的工具。個人或群體均有權利放棄母語。這一權利是一種消極權利,可以從語言選擇權中推導而出,不必單獨列出。小族個人或群體不因保存其本族語的義務而在語言選擇方面受到限制,但應慎用這一權利。對于兒童而言,其母語選擇權可交由父母決定。
關鍵詞 母語放棄;語言權利;語言政策與規劃
一、引言
有關語言權利的討論近年來已在西方社會語言學界,特別是語言政策和規劃領域占據中心位置,甚至有學者(Pupavac 2012:24)認為“基于權利的語言政策正在取代傳統的語言規劃;社會語言學的研究已經變成了語言權利的研究”。
關于語言權利這一概念所涵蓋的具體權利內容,目前在具體實踐中,依然存在較大差異,不過與母語相關的權利屬于語言權利的核心內容,已得到較高程度的認可。李宇明(2008)曾總結,母語權利包括母語學習權、使用權和研究權;同時也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即放棄母語是不是一種語言權利。在當前全球化進程迅速推進的背景下,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個人甚至群體放棄母語轉用他語的案例比比皆是,似乎未見不妥,更無需論證。但考慮到當前國際語言立法推崇多樣性的價值取向(劉紅嬰2009),以及學界呼吁世界各國政府就語言權利應承擔積極義務(De Varennes 2001)等趨勢,如果將放棄母語作為一種單獨的語言權利,便面臨兩難境地:對小族群體而言,一方面要以維護多樣性為旗幟積極捍衛使用母語的權利,另一方面又要不顧多樣性的降低而堅持放棄母語的權利,這無疑將導致價值取向的矛盾;對政府而言,一方面要采取措施保障小族群體使用母語,另一方面又需要支持其改換母語,勢必在實踐中引起困擾。因此,對放棄母語的權利進行深入分析,探尋其背后的論證邏輯,對于語言規劃研究和政策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
二、核心概念與主要問題
(一)母語
當前學界對于“母語”的界定存在多種意見(李宇明2003;勁松2011),最為核心的界定思路分為民族學和語言學兩種角度。民族學角度側重語言的象征價值,將語言與個人和族群認同掛鉤,將母語界定為個人所屬族群所使用的語言,反映了個體的民族歸屬。語言學角度側重語言的工具價值,把母語界定為個人的第一語言,是思維和交際的工具。有學者(李宇明2003)支持前者,認為母語指向民族共同語,但不包括共同語的地域變體,即方言。也有學者(勁松2011)支持后者,認為母語是個人幼時習得的第一種語言或正在使用的第一語言,批評民族學的解釋會造成“母語失卻”等現象,且無法處理多語民族的情況。上述兩種界定方式均可對母語更換現象做出解釋,民族學方式傾向于將其理解為認同對象的變換,而語言學方式則認為只是交際工具的改變。目前國際上對母語的界定并沒有統一標準,往往兩種角度皆有涉及,比如聯合國文件中將母語解釋為兒童從家庭其他成員那里習得的第一種語言(Bi.ihmann&了rudell 2008:6),是個人認同的語言(King 2003),也是掌握程度或使用程度最高的語言。
(二)語言權利
語言權利在西方法律和學術文獻中的淵源可以追溯到民族國家歷史的萌芽期甚至更早,語言權利這一概念的主題化和專業化則是在20世紀后半葉逐步完成的。當前學界對于“語言權利”這一概念的論證主要是在生態觀和人權觀兩個視角下進行的。生態觀以生態語言學為基礎,其核心理念在于維護語言和環境生態的多樣性,將語言多樣性置于生態學框架內進行討論,力證語言多樣性本身的價值(Harmon 1995;Miihlhgusler 2000;Maffi 2001)。人權觀則將語言與個人和群體的身份認同掛鉤,將語言作為個人和小族群體的核心身份特征,對現有人權中的語言因素進行推衍或重新解釋,從而達到將語言權利納入人權框架的目的(Skumabb-Kangaset al.1994;De Varennes 1996;May 2011)。
學界傾向于將語言權利的研究范式作為一種解決語言問題、爭取語言平等的新思路,試圖通過法律形式對相關權利內容進行固化,因此有學者將其解釋為“關于語言及其使用者所享有或未享有的權利與地位的立法”(Paulston&Peckham 1998:15),由于這一領域與小族群體的利益密切相關,也有學者將其定義為“關于語言在公共生活中的使用的法律規定,是多民族國家關于族際關系安排的一部分;也包括教育、宗教、政治象征等領域的語言使用規定”(Vilfan 1993:1)。關于語言權利的具體內容,在世界各國的法律規定中存在較大差異,《世界語言權利宣言》(1996年)曾提出過一個較為全面的權利清單,但未能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獲得通過。不過其中最核心的內容“語言人權”(linguistic human rights)是基本得到承認的(Skumabb-Kangas 2006),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與母語相關的權利,如母語教育權。當前學界關于母語權利的論述主要是關于母語的使用權和教育權,較少涉及母語放棄權。
(三)放棄母語能否成為一種權利
放棄母語古已有之,或自愿放棄,或被逼改換,很少引起較大范圍的爭議。但當前世界范圍內語言接觸空前頻繁,語言數量急劇下降,放棄母語正被越來越多的人視為需要引起警惕的問題。
從人權觀來看,母語是世界上所有族群身份認同的重要標識(即使不是唯一標識)。將母語與個人和民族認同掛鉤,成為身份認同的核心標識,母語的選擇和使用便事關人的基本尊嚴,獲得了人權路徑論證的支持。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母語不僅是屬于個人的,也是屬于民族的。……母語是民族領域的概念,反映的是個人或民族成員對民族語言和民族文化的認同,或者說是民族忠誠”(李宇明2003:55)。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政府剝奪個人的母語使用權便構成對人權的侵犯,采取以語言轉用為目的縮減教育可以被稱為“種族滅絕”式的教育(Philllpson&Skutnabb-Kangas 1995)。而個人放棄母語,則意味著對原先民族認同的放棄,對本民族的背叛,會使背叛者承受來自本民族的壓力,也會被視為社會主體語言壓迫所致。
從生態觀來看,學界一致認為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有利于人類社會整體活力的提高和長遠健康發展(May 2011),國際主流價值也傾向于將語言多樣性作為公共利益予以保障(Boran 2003)。聯合國長期以來在促進母語使用、維護語言多樣性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如設立“國際母語日”(2月21日),通過了《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2001年)等。然而世界范圍內語言數量的下降已是不爭的事實,英語等強勢語言正擴張到全球的每一個角落。此背景下,如果鼓勵小族群體放棄母語,必然導致語言多樣性的降低,與當前國際主流價值取向不符。
放棄母語能否成為一種權利,需要弄清楚下述幾個問題:(1)個人是否有權利離開其所屬民族?(2)小族群體成員放棄母語將會進一步減少這一語言的使用人數,是否會使其他民族成員陷于更為不利的境地,個人是否對此負有道義上的責任?
(3)小族群體改換母語將導致語言多樣性的減少,他們是否有義務為了維護語言多樣性而繼續使用其原有語言?
(4)如果放棄母語成為一種權利,其相應的權利主體和義務主體是什么?下面逐一討論。
三、關于母語放棄權的理論思考
(一)個人是否有權退出其所屬社群
政治學領域對于個人退出其所屬社群的權利曾有較長時間的討論,目前各種理論均認為當一個文化社群可能對其成員造成傷害時,其成員有退出任何文化社群的權利(Fagan 2006)。我們簡要介紹一下其中的三種主要觀點。
首先,社群主義認為,文化社群對其成員個體人格的形成具有根本性的影響作用,并賦予其歸屬感,這種隸屬關系是個體身份認同的重要部分。印度政治學家帕萊克(Parekh 2000:177)指出,社群有義務利用其一切可以獲得的資源,為社群成員提供良好的生活,但只有當社群拒絕或無法為個人提供良好的生活時,個人才可以退出這一社群。
其次,自由主義雖然承認文化對個人的重要影響,但更重視個人自決的權利,換言之,將文化視為個人行為的環境而非基礎。加拿大政治學家金里卡(Kymlicka 1995a:83)認為文化的價值在于對個人自決給予促進和保護,在于為個人提供有意義的選項。當個人認為社群所提供的選項不可接受時,個人無權要求社群為個人需求而做出改變,社群也無權要求個人壓抑自己的意志而五條件服從。在這一情況下,基于個人自決原則,個人可以退出社群(Kymlicka 1995b:90)。
再次,澳大利亞學者庫卡塔斯基于多元文化現實提出了一種“群島”社會模式,認為自由社會是一個基于相互寬容原則的社群集合體,而法律允許個人自由選擇歸屬的社群(Kukathas 2003:19)。庫卡塔斯認為“自由社會的根本性原則在于個人可以自由結群,而這一原則的第一必然結果就是自由退群的權利”(Kukathas 2003:4)。他進一步指出,個人離開其所在社群的權利“是一種不可剝奪的權利,無論其所在社群是否認同這一權利”(Kukathas2003:96)。
以上三種理論關于退出權的論證核心并不相同,但三者均認為當個人對于原先的社群產生了根本性的不滿時,個人擁有退出的權利,且無需他人賦予這一權利。需要指出的是,這種退出是一種全面的退出,包括文化、語言、認同以及經濟和政治歸屬,放棄母語是這種退出的題中應有之義。
(二)學習主流語言與小族語言孰利
對于小族群體而言,其本族語言使用人數的減少確有可能導致其境況更為不利,這種擔憂主要是一種工具主義的考慮,即將語言主要作為一種交際工具。但如果僅考察語言的工具性價值,小族群體學習主流語言的權利可能比使用母語的權利更為重要,至少也是同等重要。它將為小族群體帶來改善自身境況的機會(Schlesinger 1992;Barry 2000)。
語言權利研究的先驅坎加斯1983年就提出語言權利的內容應包括“選擇并完整學習至少一種所在國官方語言的權利”(Skutnabb-Kangas& Phillipson 1994)。然而這種權利在語言多樣性的國際主流價值面前往往受到忽視。比如南美國家巴拉圭1992年將西班牙語和其主體民族語言瓜拉尼語同時列為官方語言,其教育部自1993年起開始推行“雙語教育項目”,提供西班牙語和瓜拉尼語兩種教學模式,家長根據子女的母語選擇相應的就讀模式。這一改革從一開始就受到了以瓜拉尼語為母語的家長的反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瓜拉尼語單語兒童被家長送人了提供西班牙語教學模式的學校,而參加瓜拉尼語教學模式的兒童在三年之后就流失了近一半(Gynan 2001)。在巴拉圭教育部與“伊比利美洲國家教科文組織”(OEI)2012年8月召開的“巴拉圭雙語、多語及跨文化交流國際研討會”上,與會專家提出該國學校當前使用的語文教學方法有待改進,但仍然支持繼續在低年級使用瓜拉尼語教育。這一案例反映了一種世界范圍內廣泛存在的現象,即小族群體的家長希望其子女轉用主流語言,而非繼續使用其本族語言;但這種愿望,在政府出于民族主義或其他原因推行母語教育的現實面前,往往遭到忽視。
世界各地小族群體的生存狀況表明,小族語言要獲得保存和發展,使用該語言的族群的社會經濟狀況至關重要。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經濟發展程度較高,加泰羅尼亞語因而從小族語言變成了西班牙的地區官方語言之一。這說明對于處于良好的政治和經濟處境的小族群體而言,其成員并不會主動放棄母語,即使有少量成員流失也不會給該語言帶來嚴重的后果。如果小族群體的社會和經濟狀況在社會上處于全面劣勢,那么固守母語帶來的后果可能是族群文化的全面消亡。對他們而言,學習官方語言以及外語的權利有助于其融入主流社會,改善自身境況,由此保障族群的生存。對于該類群體而言,放棄母語固然可能導致其語言的衰亡,但如果借此改善了經濟狀況,卻可以保存其文化的其他維度。有學者指出,“如果延續民族語言需要付出發展停滯的代價,那么歷史告訴我們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承擔如此高昂的代價”(Edwards 2010:237)。猶太人在以色列恢復希伯來語的案例則說明當一個族群獲得了穩固的社會和經濟地位后,甚至可以使一門死去的語言復活。實際上在很多地區,小族群體學習主流語言的機會受到限制,導致其長期處于社會劣勢地位,即使想改換母語也很難實現。因此對于小族群體而言,其成員退出母語并不一定會給本族群帶來生存狀況的惡化,反而可能促成情況的改善。當然,改用主流語言是否一定能導致社會地位改善,則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
(三)維護語言多樣性的責任在于政府還是小族群體
如果采取較為極端的語言本質論觀點,即認為語言具有本質價值且具有本質價值的東西都應予以尊重和保護,那么小族群體就必須被鼓勵甚至被逼迫保持該語言,即使有人不愿意這么做(Bielefeldt2000)。根據這個邏輯,語言權利的權利主體就是語言,而非語言使用者(Paulston 1997)。正因如此,有學者(郭友旭2010:52)指出語言多樣性的內在價值不能證明語言使用者的語言權利,從它的邏輯只能推導出語言上的義務。
從目前國際上的主流做法來看,傾向于把促進語言多樣性的義務交給國家而非小族群體。小族語言之所以成為小族語言,大部分情況下并非自然發展的結果,而是政治建構的結果,因此一個國家出現多語共存的狀況并不是小族群體的責任。世界范圍內有很多小族群體自愿轉用了主流語言,但有學者(May 2005)指出這種自愿大部分情況下是一種假象,其背后是主流語言對小族語言生存空間的擠壓。鑒于此,政府(通常使用主體民族的語言)應有義務提供資源和保障措施,鼓勵小族群體使用其母語。實際上也只有國家才能調動相應的資源保障小族群體在使用母語的同時享受生活上的便利。在一些移民國家中存在的移民語言島也可以證明,小族群體在生活便利的前提下,具備保存母語的天然動力(Rumbaut et al.2006)。如果國家能提供保障措施,小族群體無需改換母語便能享受便利生活和發展機會,他們便沒有改換母語的必要了。
(四)放棄母語的權利是積極權利還是消極權利
語言權利研究中的一個經典二分概念就是容忍型權利(tolerance-oriented rights)和促進型權利(promotion-oriented rights)(Kloss 1977),有時也用“消極權利”(negative rights)和“積極權利”(positive rights)的說法。前者指個人不受政府干涉,在私人場合使用自己選擇的語言的權利;后者指個人在公共場合,如法庭、教育、公共服務等領域使用自己語言的權利。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大部分國際條文和國家法律對于語言權利的承認僅限于消極權利(Skumabb-Kangas et al 1994)。1994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對《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1966年)第27條進行了革命性的重新解釋,對國家在“少數人”權利保護方面規定了更多的積極義務,部分國家隨后在立法中也規定了積極的語言權利。
基于上述解釋,放棄母語的權利主要是一種消極權利,公民享受這一權利只需要政府保持不予干涉即可。與退出國籍的權利相比,放棄母語并不需要在法律上和經濟上獲得所在國的允許,不存在經濟成本,也不涉及目標國的接受問題,權利的實現較為便利。如果將該權利定位為積極權利,則意味著要求政府保障這一權利的實現,這與當前語言權利主張小族群體使用母語的訴求相沖突,也會在實踐中導致混亂。
就權利主體而言,個人或群體均可享受這一權利。在國際法淵源上,可以援引《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1966年)和《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國際公約》(1966年)這兩大國際人權文件第一條所列的民族自決原則:“所有人民都有自決權。他們憑這種權利自由決定他們的政治地位,并自由謀求他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的發展。”為自身生存和發展計,個人和群體均有權改換自己所使用的語言。關于義務主體,可以是家庭、機構、族群或國家,但這種義務主要是一種不干預的義務。
四、母語放棄權的實踐探索
(一)“母語”的實用主義界定方式
聯合國在其發布的《人口和住房普查的原則和建議》(2010年)中指出,對于人口語言能力的普查可以包含母語、常用語言的信息,其中母語定義為“個人幼年時在家中常說的語言”。而聯合國在《歐洲統計大會2010年人口和住房普查建議》(2006年)中對于語言問題有更為詳細的規定,認為可以采集母語、主要語言、當前主要使用的家庭語言和工作語言等信息,其中對母語的定義為“幼年時在家庭中使用的第一語言”。
由此可以看出,聯合國在實際操作層面對母語的界定采用一種實用主義的處理方式,即主要限于語言學意義上的界定,未明確與民族掛鉤。與此相一致,英國統計局使用了“主要語言”作為主要普查項目。而一些中東歐國家,如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等則同時調查了母語、主要語言和當前使用語言等項目。不過中東歐國家在執行《歐洲區域或少數族群語言憲章》(1992年)的過程中,大部分將“少數族群語言使用者”與“少數族群成員”視為等同概念,又體現了一種民族學的處理方式。在世界其他地區,如語言成分非常復雜的美國,美國統計局使用“家庭語言”作為普查項目。而推崇多元文化的加拿大對于人口普查中“母語”的定義更為詳盡:
“母語指幼時在家庭中習得的第一種語言,且在采集普查數據時依然掌握這一語言。如果普查對象已不掌握第一語言,則將其習得的第二語言作為母語。如普查對象在幼時同時學習了兩種語言,則將其學前階段在家庭中使用較多的語言視為母語;如其兩種語言使用程度相同,且至今依然掌握,則視為具有兩種母語。對于尚未學會講話的兒童,其母語是其家庭中使用最多的語言;如該兒童家庭中同時使用兩種語言,且該兒童同時學習這兩種語言,則視為具有兩種母語。”
該定義通篇未提及調查對象的民族身份,充分重視幼時第一語言的決定性地位,但如果該語言已完全喪失,則以當前掌握和使用程度作為判斷母語的標準。與此相似,中國也有學者認為:“對于使用幾種語言的人,初始習得的語言只要延續使用,無論使用的水平和頻率,這個初始習得的語言就是他的母語;一旦初始語言忘卻不再使用,就是母語的重新選擇。”(勁松2011:104)
中國迄今未在人口普查中涉及語言信息,不過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2015年“關于‘在人口普查及經濟抽樣調查中增加語言調查信息提案的答復”中所言,將“考慮先在國家統計局年度人口抽樣調查的一定范圍內進行增加語言內容的試點,并根據試點情況,對將語言信息內容列入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的可行性進行評估,按有關程序做出決策””。這意味著中國統計部門也將面臨著如何對“母語”進行操作性定義的問題。我們認為可以參考國際通行做法,采取語言學意義的界定方式,即根據語言使用者的第一習得語言和當前語言能力進行界定,這樣既可以避免“母語缺失”現象的發生,也能夠對“小族群體成員”和“小族語言使用者”這兩個概念進行區分,又能準確反映中國的語情。此外,也可以參考中東歐國家的做法,考慮允許申報雙民族籍以及雙母語,使小族群體可以在民族認同和語言使用之間尋得一種平衡,當然也可以參考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多民族國家的做法,在普查中以“家庭語言”或“第一語言”作為調查項,從而避開母語界定的技術困難。
(二)母語放棄權納入語言選擇權
如上文所述,無論是依據民族學還是語言學的界定方式,個人或群體均享有放棄其當前母語的權利。但這一權利其實可以從現有的語言選擇權中推導出來,無需作為一種權利內容單獨列出,也無需進行積極干預。
根據著名法學家瓦倫斯(De Varennes 2001:9-11)在《少數族群權利與語言概論》中的論述,當前國際人權法體系完全支持個人在私人領域使用自己所選語言的權利,如果政府對此予以禁止則侵犯了公民的表達自由和非歧視權。在巴倫廷、戴維遜和麥金泰訴加拿大案中,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明確裁決當局無權禁止個人在私人場合使用任何語言。私人場合顯然包括了家庭領域,這說明個人可以在家庭中使用任何自己認為合適的語言,包括自己的母語或母語之外的語言。從自由主義的角度看,如果在賦予語言選擇權的同時,規定必須使用母語的限定義務是不可接受的,因為這種做法使其中“自由”的成分消失了(Weinstock 2003)。郭友旭(2010:341)也指出:“從法理上來說,母語首先是個人權利的對象,而不是在法律上約束自己的東西。原則上說,個人沒有對任何一種語言持守忠誠的法律義務;他可以根據自己生存、發展的需要來調整自己的語言態度,決定學習、使用哪一種語言。因此,少數民族成員不但對使用自己的語言享有權利,而且還享有使用其他語言的權利。”
與此相一致,政府也無需在國家語言規劃中將小族群體的語言選擇作為規劃目標。對于那些要求其成員固守母語或放棄母語的族群,政府不宜采取強制性干涉。自由主義政治理論認為,個人無法要求其所在文化為其個人需求而改變現有傳統,外界也無權介入該文化的內部事務,強迫其接受外界所認為合理的價值(Fagan 2006)。而庫卡塔斯認為,在“群島”式社會中,如果有的社群不支持其成員的個人自決權,外人也無權強迫其接受這一價值(Kukathas 2003)。在上述意義上,政府無法強制要求小族群體堅守母語或更換母語,任其自行選擇即可。實際上在當前國際輿論環境中,如果政府在語言規劃中引導小族群體改換母語,則會被視為同化和“種族滅絕”(Skutnabb-Kangas 2000)。
(三)兒童的教育語言由監護人代為選擇
依據當前的母語界定方式,個人在成年之前是沒有機會選擇自己的母語的,這就意味著個人的母語選擇權在父母手中,而母語放棄權實際上是由父母代為執行的。于是這就涉及一個較為具體的問題:家長是否有權利或有義務要求子女學習本族語?
根據《世界人權宣言》(1948年)第26條第3款,“父母對其子女所應受的教育的種類,有優先選擇的權利”。鑒于此,父母作為親權人,其照護子女的權利中應包含為子女選擇接受何種教育的權利,其中也包括了選擇教育語言的權利。在規定多種官方語言的國家,這種權利尤為重要,比如上文所提到的巴拉圭,實際上父母在為子女選擇西班牙語或瓜拉尼語教學模式時,就是為子女選擇教育語言。郭友旭(2010:92)認為,在學前、小學階段,應由父母代子女行使選擇教育語言的權利,但當子女達到一定的年齡,具備一定的行為能力時,這種權利宜由子女本人行使,否則有侵權的嫌疑。與此同時,新西蘭專門從事語言權利研究的學者梅(May2003)也指出,小族群體父母在一定程度上也有義務要求子女學習本族語,主要基于兩個理由:首先,學習小族語言不僅是一種約束,也是一種機遇,父母不應剝奪子女學習本族語的機會;其次,小族群體成員負有一定保存和延續這一文化的義務,但在社會主體族群語言占全面優勢的情況下,如無一定的強制性很難確保其成員選擇使用本族語接受教育。
我們認為,小族群體確實有一定義務保存其本民族語言,但正如前文所述,保存小族語言的義務主要在國家,而非小族群體。我們的基本判斷是,小族群體不應因保存母語的義務而在教育語言的選擇上受到限制,小族群體的父母有權利為子女選擇母語之外的語言作為教育語言。當然小族群體成員在成年之后,也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選擇保持或放棄自己的母語。
五、結論
綜上所述,無論對母語取民族學還是語言學的界定方式,個人或群體均有權利放棄母語,轉用其他語言;小族個人或群體不因保存其本族語的義務而在語言選擇方面受到限制;放棄母語的權利是一種消極權利,可以從語言選擇權中推導而出,不必單獨列為一種權利;在語言管理的實踐中,政府只要履行不予干涉的消極義務即可,同時可以允許雙母語現象的存在;對于兒童而言,其母語的選擇權可以交由父母決定,但成年之后可以自由決定是否繼續使用該語言。與此同時,放棄母語固然應是一種權利和自由,但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對于這一權利的使用應慎重。改換母語對于個人而言不僅是交際工具的變換,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著民族認同的改變;對于整個族群而言,則毫無疑問是對傳統文化的放棄,這一進程基本上是不可逆的,任何在未來的重構都無法挽回這種叛逆與斷裂所帶來的損失。在具體的語言管理中,如何在保障母語放棄權和維護語言多樣性之間取得平衡,則需要從事語言規劃研究和實踐的從業者繼續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