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心所欲的暢飲

冷和平

拉伯雷有兩奇。36歲進大學攻讀醫學，兩個月就獲得醫學學士學位，當上了醫生，這是一奇。38歲寫了一本書叫《巨人傳》，整個的一本書荒誕不經而又妙趣橫生，活像夢中人的囈語，隨心所欲，信筆所至，拉伯雷自己都說：“無非是笑談，游戲文字，胡說八道”，但作品中的精妙之處卻是驚人的，這是二奇。

匪夷所思的是《巨人傳》的第二部先于第一部出版。作品中的巨人三代，個個身手了得，文武皆備，力量無窮。小說從第二代的出生寫起。高康大“撐破母親胎盤，鉆進大脈管里，通過胸部橫膈膜，一直爬到肩膀上”，從左邊的耳朵里鉆了出來，活脫脫像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剛出生就會高喊“喝呀！喝呀！喝呀！”每天要喝17913頭母牛的奶，一頓晚餐要消耗掉“16頭公牛、三頭母牛、32只小牛犢、63只哺乳期的小山羊、95只綿羊、300只糟小豬、220只鵪鶉、700只山鷸、400只閹雞、6000只雛雞，同樣數量的鴿子、600只鷓鴣、1400只野兔、303只鴇子，還有1700只小閹雞。……”高康大1歲零10個月時，養的“肥頭大耳，單單下巴額就差不多有十八層之多”。他的一件襯衫用料1692公尺，帽子用料567公尺，鞋子用料763公尺，鞋底用1100張褐色的母牛皮，脖子上戴的項鏈就有5889公斤之重，他鍛煉身體的啞鈴，每只重870000公斤，高舉過頭，能停留45分鐘，撒泡尿就沖死了260418個圍觀他的居民，女人和小孩還不算。這哪里是小說啊，分明是毫無根據的臆想和浪漫的杜撰了。你還別說，人類上月球的預言就是拉伯雷最早提出來的。

要說拉伯雷的杜撰是有來由的，傳說第三代龐大固埃便是民間故事里的海鬼。夜晚，當人們熟睡之際，海鬼把鹽撒進人們的喉嚨里，讓人們醒來口渴難當。拉伯雷卻把海鬼改寫成一個巨人國王，出生時，他已經是巨人的第60代了。那年，“有三十六個月又三個星期零四天，再加上十三個鐘頭還要多一點，沒有下過雨，”全世界都在干渴，龐大固埃出生了，先從母親肚子里跑出68個趕騾子的，每匹騾子都馱著海鹽，又走出9只單峰駱駝，馱著火腿和牛舌，7只雙峰駱駝，馱著咸鰻魚，后來又有25車韭菜、大蒜、蔥，這就表明了龐大固埃的來歷。

正如拉伯雷在第一部《前言》里用“狗啃骨頭的比喻”說的一樣，讀者唯有“仔細閱讀和反復思索”，就會發現，在“不管是有關宗教，還是政治形勢和經濟生活”方面，它都會顯示出“極其高深的神圣哲理和驚人的奧妙”。看看高康大到了上學的年齡，接受的何種教育，便略知一二了。在高康大所讀的圖書館館藏的200多種書籍中，大多是些《巴黎神學院頒訂的淫婦媚術規章》、《上流社會放屁術》、《求歡寶盒》、《巴黎神學院教授論拉屎》、《以圣十字架騙錢法》、《法院對于改革法院取消賄賂的抗議》、《教會司法官征娼妓稅以蓄婢納妾論》、《寺院生活花絮》、《神學家娛情記》、《長老聽懺悔之樂》等等一大批齷齪不堪入目的書。因此，拉伯雷以滑稽粗野的瘋話狂言和荒誕不經的故事情節，對中世紀鉗制人們思想的宗教作了離經叛道的的全盤否定，對當時權傾一時的天主教會具有極大的顛覆性。

值得稱道的是拉伯雷的教育思想。作家讓高康大到巴黎接受人文主義教育，老師用瀉藥瀉掉了他頭腦中的一切死板知識，用新方法進行教導，才讓他一天天變得聰明起來。為了酬謝約翰修士，高康大回國后建立了一座“德廉美修道院”，設定的唯一一條院規就是“隨心所欲，各行其是”。修道院沒有圍墻，男女同院，入院男女必須體魄健美，品德優良，準許男女教士結婚，院內提供各種書籍、體育和軍事訓練設備，專門培養知識巨人。修道院是作者“理想國”的描寫，充滿空想社會主義的色彩，這和莫爾《烏托邦》、莎士比亞《皆大歡喜》里的亞登森林如出一轍。

龐大固埃比父輩高康大更加優秀，他以平等、博愛、寬容的精神治國，深受百姓愛戴。其朋友巴努日想結婚，就此問題去問了許多學者與各界的專業人士，得到的回答千奇百怪。二人為追求答案，便到東方去尋找寫有答案的神瓶。巨人出游后廣泛接觸世界，先后到達無鼻島、和平島、訴訟島、混沌島、空虛島、長壽島、鬼祟島、荒野島、吃風島、反教皇島、偽善島、盜竊島、鐘鳴島、鐵器島、騙人島、皮桶島、第五元素王國、道路島、木履島、絲綢國等等奇特的地方，看到了大量神職人員貪贓枉法與執法者無惡不作的黑暗現實，閱遍人間罪惡，最后他們在“燈籠國”找到了神瓶，空中響起“蜜蜂嗡嗡”、“夏天驟雨”的聲音：“喝！”這就是他們要尋找的答案！19世紀法國作家法郎士是這樣解釋“喝”的：“請你們到知識的源泉那里……研究人類和宇宙，理解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規律……請你們暢飲真理，暢飲知識，暢飲愛情”。

好一個暢飲！高康大和龐大固埃兩代巨人憑著超乎尋常的體魄、力量和思想，暢飲了哲學、神學、數學、法學、音樂、地質學、天文學、藝術和文學等知識，以公正善良的品德和樂觀主義的天性，肯定了人文主義者對人、人性和人的創造力的價值！小說本身又何嘗不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呢？從開卷高康大降生時的喊聲“喝呀！喝呀！喝呀！”，到篇末“神瓶”發出的“喝”的諭示，都強烈地表達了要掙脫精神枷鎖，追求新思想的熱切愿望。

和其它有影響的作品一樣，《巨人傳》沒有逃脫遭禁的命運。作品被禁的罪名是“猥褻”，于是，出版商被燒死，拉伯雷被迫流亡德國，直至去世的前三年才獲準回國。臨終時拉伯雷笑著說：“拉幕吧，戲做完了。”似乎是對作品被稱為“惡棍的歡樂”、“骯臟的墮落”、“粗野和野蠻”、“齷齪和無聊”的無以言說的詼諧嘲諷。

《巨人傳》出版后風靡一時，拉伯雷自己曾經戲謔地說過，“印刷所在兩個月內銷出去的冊數比《圣經》九年賣的還要多”，這便是人們在一個鼓吹人性高于神性的社會樂于接受和閱讀這部作品的最無可辯駁的事實。從《巨人傳》出版到今天有近五百年的歷史，人類文明發展的每一天，“暢飲知識，暢飲真理，暢飲愛情”都橫亙其中。而人應該“做你所愿做的事”則成了拉伯雷式的一種表現方式，這或許應該是我們當下“暢飲”的一種生活態度。

拉伯雷，法國人，比《西游記》的作者吳承恩大了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