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宏
“花兒”內涵豐富,外延廣闊,有其特殊的社會價值,這種價值存在于客體對象和主體需要之間的關系之中,從形式到內容,它能夠滿足人們感性層面的審美需求,具有審美價值。在審美中探索“花兒”的潛在價值,利于弘揚和傳播優(yōu)秀文化,也是與遙遠的生存體驗的溝通。
一、“花兒”中的幾種境界
1、《美學散步》中,根據人與世界接觸,因關系的層次不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審美可分為五種境界{1}。“花兒”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承接,其唱詞中,可以找到一些印證。
(1)為滿足生理、物質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
“花兒”:百七百八的麻青稞,
二百的街道里過了;
年輕的時節(jié)沒歡樂,
到老了后悔是錯了{2}。
這首“花兒”中的“歡樂”是指男歡女愛。應該屬于功利境界。
(2)因人群共存互愛的關系,而有倫理境界。
“花兒”:托籠里蒸下的磚包城,
掰著看,
白面和雜面?zhèn)z纏緊,
婆娘娃娃哈心里疼,
顧家境,
這才是做人的正本。
(3)因人群組合互制的關系,而有政治境界。
“花兒”:馬武姚期雙救駕,
漢劉秀坐天下哩;
個家的主意個家拿。
誰給你說實話哩。
宗白華先生認為政治境界主于權謀。這首“花兒”中,上闋在回望歷史事件中說得是劉秀以權謀得天下,下闋普通人生活中發(fā)生了一件需要思量的事情,卻也在你來我往地算計中。
(4)因窮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學術境界。
“花兒”:玉皇頂修下得那么高,
不知道阿門把泰山上;
感情是一把雙面刀,
過一場都把個心傷。
“學術境界主于真”,宗白華先生對于學術境界這樣解釋。上面“花兒”中“感情是一把雙面刀”具有思辨效果,渴望在思辨中追求真理,有一定學術境界。
(5)因欲返璞歸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
“花兒”:常遇春三打采石磯,
明月亮活像篩子;
萬物是真的人假的,
什么是你的嘛我的。
佛教中的三毒是:貪,是對欲望的執(zhí)著;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嗔,是對于喜怒的偏執(zhí);癡,是對于喜好的偏執(zhí)。上面“花兒”中的后兩句,筆者理解是佛教教化人們滅“貪嗔癡”而衍生的思想。
(1)(2)(3)是追求利、愛、權的境界;(4)(5)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形成淵然而深的靈境,是藝術境界,它主于美。在傳統(tǒng)花兒中(1)(2)境界為多,作為民間文學,意境和意象所能達到的深度和廣度有局限性在可理解范圍之內,基本生存條件極為苛刻的情況下,接受過極少教育的人用“花兒”表達情感足以展現人們的不屈不撓,追求浪漫的一面。(4)(5)意境的突破是傳統(tǒng)“花兒”中的亮點,當中對人生和愛的哲理性思考與宗教有密不可分的聯系。
2、“花兒”中虛實相生提升生存體驗。
“花兒”:園子里長的綠韭菜
不要割
就叫它綠綠地長著
尕妹是清泉阿哥是水
不要斷
就叫它清清地淌著
因園子里旺盛的綠韭菜想到尕妹妹和阿哥是水,引發(fā)希望綠長存,更要水長流的內心情感。此“花兒”取景于身邊常見之物,卻能在平淡中體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意境,“不要割”“不要斷”是借景抒情表達人們對生命律動、愛焰不熄的愿望;“綠綠地長”“清清地淌”移情入景又現深邃意境:生命和愛不可分,人存在的本真便是愛。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園子里的韭菜是實景,尕妹是清泉阿哥是水是虛景,實景給虛景做鋪墊,虛景提升了實景的生存體驗。
3、自然景物中的感性認識。
“花兒”:白楊樹越長越高了,
喜鵲兒搭不上架了;
尕妹子活得人高了,
阿哥們答不上話了。
清水河里洪水擾,
河里的魚娃兒鬧吵;
尕妹的睡夢里你攪擾,
你叫我牽哩么忘掉?
自然景物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中最為常見的元素,中國水墨畫、唐詩宋詞和古典音樂中比比皆是,“花兒”作為山歌,沿襲了傳統(tǒng)審美意識,雖然同樣以自然為元素的水墨畫、唐詩宋詞、古典音樂,在意境創(chuàng)構的層次和范圍上是無法企及的,但正是它的草根性決定了在情愛的人性訴求上有著傳統(tǒng)主流望洋興嘆地表達快感。“花兒”中很多鄉(xiāng)村生活場景饒有趣味,上面兩首“花兒”比較有代表性,通過對自然萬物的理解和愛建立與人們情感的聯系。第二首雖然營造的意境微茫慘淡,體現的依然是自然的生命意識,宇宙間萬物息息相關,從攪渾的河水和吵鬧的魚兒到阿哥來到夢中,生命氣韻流動,令人有惺惺相惜的感悟。
二、“花兒”中的空間感
中國古代農人的農舍就是他的世界,他們從屋舍中得到空間觀念{3},從自家的窗臺亭階上感受院內小風景,也向外感知自然,這是從容的生命體驗,從容里蘊藉著豐富的人生經驗,從容就是節(jié)奏,“新打的莊廓下羅經,四角子下了個寶瓶”“天上的云彩跑馬哩,你看是晴哩嘛下哩”。遠近、高低,以流盼的眼光,音樂的節(jié)奏,構造出和諧的藝術空間。
宗白華先生認為“中國人與西洋人同愛無盡空間(中國人愛稱太虛太空無窮無涯),但此中有很大的精神意境上的不同。西洋人站在固定地點,由固定角度透視深空,他的視線失落于無窮,馳于無極。他對這無窮空間的態(tài)度是追尋的、控制的、冒險的、探索的。近代無線電、飛機都是表現這控制無限空間的欲望。中國人對于這無盡空間的態(tài)度卻是如古詩所說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陰山陽山的山對山,層層疊疊的寶山”“太陽落在峽里了,峽口里霧兒罩了”“三星上來一溜兒,七星的口,雙雙擺八卦哩”,山、太陽、三星都很高遠,但也是有限的,人的胸臆是無限的。以上的“花兒”起興里能感受到人對自然的關切和景仰,以及對后面話題的暗示,顯現的畫面有著超脫的氣度。
三、“花兒”中的色彩
考古學家在距今18000年前的“山頂洞人”遺址找到一些黑色和紅色的粉末,經過鑒定是鐵礦石粉末,說明那時的人類對色彩已經有了應用。自商代起,紅、黃、藍、黑和白五個文字在古代甲骨文中的出現,源于自然的這五種色彩構成中國傳統(tǒng)理論“五色觀”{4}。傳統(tǒng)“花兒”中紅、白、黑、黃四色出現的次數最多,此外,也有狀物取形不著色的“花兒”,如“娘娘山來簸箕灣,車轱轆大的牡丹”。在說唱者心中,簸箕灣和牡丹都是有顏色的,這是先驗給予的超越。宗白華先生說到美感時講過:“上九,白賁,無咎。”賁本來是斑紋華采,絢爛的美。白賁,則是絢爛又復歸于平淡。”為什么要白賁來顯示平淡呢?他進一步解釋“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有余者,不受飾也。”{5}中國人傳統(tǒng)審美中看重事物樸素的本質,為了更多體現事物的質感,顏色被省去,傳統(tǒng)水墨畫和書法就是非常直觀的例證。“車轱轆大的牡丹”所能體現的質感是它強大的生命狀態(tài)。
四、“花兒”中的悲劇意識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人生的苦難,或是采取價值虛無,或是追求解脫、采取冷漠的態(tài)度,所以中國缺乏悲劇文化。悲劇精神的缺失與文化內在張力、創(chuàng)造力的缺失是相互呼應的。長此以往,中國人的精神扁平化,缺乏超越感、力量感,缺少對個性、自由、完美的執(zhí)著以及面對困難、危機、挑戰(zhàn)的頑強拼搏精神。這種狀況直接導致中國文化在創(chuàng)造力上的困境{6}。
愛情、貧窮、戰(zhàn)爭是構成“花兒”悲情的三大主題,貧窮造成很多無法回避的問題,會困擾、傷害人們的心靈,如“花兒”中所唱的“光陰寒了人窮了,人前頭精神兒短了”,是對貧窮的輕描淡寫,從悲劇文化層面看,是妥協的。“保甲長好比鬼催命,鄉(xiāng)鎮(zhèn)長好比個閻君;鞭打繩吊的二梁上捆,把窮人沒頂個畜牲”中反映出因為貧窮,人格遭受侮辱時內心的憤怒和絕望,但缺乏反抗精神,沒有超越和力量感。
以戰(zhàn)爭為題材的影視中,毀滅和殺戮之后,最終體現的是崇高感,一群人為理想和正義而戰(zhàn)。且不論戰(zhàn)爭中孰對孰錯,戰(zhàn)爭對個人及家庭的傷害是不能回避的。“當家的哥哥兵抓上,一家人阿門價過哩?”就是所涉及家庭對戰(zhàn)爭的控訴。“一家人阿門價過哩?”便是赤裸裸的質問。我們能夠想象這樣的質問聲音是微弱和隱蔽的,但它代表底層百姓發(fā)出時就有了悲劇的崇高感和快感。
從傳統(tǒng)“花兒”中,我們能體會到民國時期青海農民的創(chuàng)傷記憶和生存焦慮,其實,一直以來,生存既是人類的哲學問題,也是實際問題。悲劇意識揭開人性弱點,啟發(fā)對我們自身的反思。
注釋:
{1}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2}文中涉及的傳統(tǒng)花兒來自井石、吉狄馬加《青海花兒大典》和李少白、李養(yǎng)峰《河湟花兒大全》.
{3}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4}周鈞.中國傳統(tǒng)色彩漫談.http://www.colorchina.net.cn/forum2-6.html.
{5}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6}張鐮.從悲劇文學表現反思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悲劇意識.34頁,http://www.docin.com/p-6489463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