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一
等待。
我背著一只碎花的小書包站在小芳家的屋地上,等著小芳吃完飯,然后我們一起去上學。我每天都要等著小芳吃飯,早飯要等,午飯也要等。
我挺著癟癟的小肚皮,看著小芳不急不緩地吃著碗里的飯,一口一口地吞咽著饑餓的口水。那時,我的心情是復雜的。羨慕小芳有一個能給她每天做早飯的母親,更妒忌小芳有一個每天為她做早飯的母親。我對小芳的羨慕和妒忌是從她的母親開始的。小芳早上吃的飯并不是早上做的,頭天的晚上,小芳的母親將一碗炒好的切成長條形狀的玉米餅子,放在一堆泛著黑油花兒的老棉花套子里,早上,再將這碗餅子從棉花套子里取出來。小芳的母親小心謹慎地取著那碗餅子,仿佛她不是在取一碗餅子,而是在小心地剝著一枚雞蛋。剝去蛋殼,再剝去蛋清外邊的那層膜兒,然后才是她需要的那枚蛋。這是一個讓我百看不厭的動作。我甚至想,為什么我家就沒有這么多的黑乎乎的棉花套子?我一點都不因為它們的臟而討厭它們。取出那碗還熱乎乎的餅子,小芳的母親便坐在炕沿上看著小芳吃餅子。她的眼里沒有我,好像站在地上的我是不存在的。小芳的母親頭上永遠都戴著一頂棉帽子,小芳說她母親有病,不能著涼。因為她太怕著涼,所以才用這樣的方式給小芳做早飯。這樣“剝”出來的早飯難道不更生動些么?小芳母親的兩只好看的眼睛從棉帽子里露出來,里邊含了滿滿的一搖晃就要潑灑出來的柔軟的東西。這些柔軟的絲綢似的東西一層一層地將小芳圍裹住,把小芳裹成一只蠶繭里的蛹。小芳很習慣地享受著這些,也很習慣地享受著我的等待。在那個時候,我恨透了我的母親。母親從來不在某個冬日的早上,像小芳母親那樣給我“剝”出一碗還有溫度的餅子來,也從不用眼睛把我裹成一只繭兒。我該上學了,母親才拖著一臉的倦怠從村辦的小廠打夜回來。我故意不理母親,可令我氣憤的是,母親根本就無視我的故意,像一堵薄墻似的轟然倒塌在炕上。
小芳吃完了一碗餅子,鼻尖兒上竟吃出了一些細密的汗珠兒。小芳的母親為小芳擦去鼻尖兒上的汗后,小芳就背起書包和我去上學了。最后一道程序是走出她家那扇用草簾子做成的門。
剛剛完成了早上的等待,中午的等待又開始了。和早上的等待相比,中午的等待顯得豐盈一些。
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擺在土炕上,五顆頭將小桌子密密地圍住。其中兩顆頭是小芳和她母親的,另外的三顆是小芳的兩個哥哥和父親。三個男人一人手里一大碗熬白菜,唏噓有聲地熱熱鬧鬧吃著。他們的嘴巴掉在碗里,眼珠子也掉在了碗里,仿佛他們變成了一條菜青蟲,他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片一片的菜葉子。他們在拼命地蠶食。熱氣騰騰的汗在他們的頭上裊裊婷婷地旋散著,一滴汗水拉長了身姿,準備從父親的尖鼻子上躍下。就在汗水即將命斷菜碗時,鼻下一串清涕想伸手拉住汗珠兒,結果一個沒拉住,和汗珠兒一起就義了。我在心里哧地笑了一下。我不敢笑出聲來,因為我發現,小芳的母親也捕捉到了這個細節。小芳母親的兩只好看的眼睛又從棉帽子里露了出來,兩只眼睛里不知什么時候藏了兩把鋼針,在鎖定目標之后,兩把鋼針嗖地就發射了出來。鋼針百發百中,準確無誤地打在小芳父親的身上。小芳父親的臉隱在絡腮胡子后面抽搐了一下。鋼針是有名字的,叫厭惡,深度的厭惡。緊跟在母親后邊的是小芳,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母親的情緒,于是,她也向著父親發射了兩把鋼針。只是小芳發射的鋼針火候還不夠,還有點夾生。所以,小芳對父親的厭惡就缺少了硬度,擁有的殺傷力就大大地減弱了。小芳在收回她對父親的厭惡時,用左手抹了一把鼻尖兒上的汗。小芳長了一雙和母親一樣好看的眼睛,不像她的兩個哥哥,從長相到吃相都像足了父親。可小芳愛出汗的毛病無疑是隨父親的。這一點是小芳的母親和小芳都不太滿意的地方。輕輕地一抹,那層對父親還欠火候的厭惡連同鼻尖上的汗被一起抹掉了。
小芳和她的母親隨時保持了一致性,這也是我羨慕的。因為我無法和我的母親保持一致性。有天晚上,我趴在炕上寫作業,突然,不知從哪里飛來一把笤帚打在我的頭上。我扭頭一看,笤帚是從母親那里飛來的。我捂住頭上的包,母親不但不安慰我,還紅著眼睛罵我,都八九歲的大丫頭了,什么活兒都不想干!我盯住母親,學著小芳的母親和小芳的樣子,從眼睛里發射鋼針。我發射的不是厭惡,是憤怒。啪,母親的笤帚又一次落下來,打在我的憤怒上,把我的憤怒打得七零八落。
我越發地羨慕小芳和她的母親。我愿意等待小芳,愿意和她成為最好的朋友。哪怕看小芳的母親給小芳捉頭上的虱子也是一種享受。小芳的兩根辮子披散在肩上,她母親的幾根又細又白的手指在散開的頭發里滑行,一會兒,便用其中的兩根手指捏出一只或大或小的虱子。將虱子放進一只小鐵盒里后,小芳母親的白手指又繼續在小芳的頭發里滑行。我的頭發癢癢的,那幾根蔥白幻化成的手指弄癢了我,仿佛它們像蟲一樣在我的頭上游走著。小芳問,虱子咋不宰掉?捉虱的母親說,看看哪個虱更大呢。小鐵盒里的虱逐漸多了起來,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小芳撥弄著一只碩大的虱,媽,它最胖,它叫大胖。這時,小芳母親的兩指間又滑下一只虱,來,又來個二胖。小芳看看那只二胖,再看看我,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那只二胖是我變成的。我有點生氣了。趁著小芳和她的母親不注意,我偷了她們的大胖和二胖,把她們放在我的頭上,走了。這下,因為大胖和二胖的存在,我的頭上也有了虱子了。我的母親也會為我捉虱了。我一直沒敢對小芳說我偷了她的大胖和二胖,所以,我一直不去問那天她的母親到底在她的頭上捉了多少虱。這個問題太敏感。可是沒過多久,我的偷盜計劃卻失敗了。當大胖和二胖開始在我的頭上瘋狂作案,大肆盜取我的血液時,我奇癢難忍,不停用手去抓頭皮。我的手把我的頭發抓成一堆爛草時,奇癢才止住了。不癢了,我的手指便從亂草里鉆了出來。我一眼就看見我的那幾根狼狽的手指甲縫隙里夾帶了草屑,不,不是草屑,是大胖和二胖正在我的指甲縫里掙扎著。
二
小芳和母親的一致性表現在方方面面。母女兩個人的一致性像細沙一樣,灌滿她們的生活。
小芳比我大一歲,但這一歲的差別卻足夠我仰視她的了。我需要花費大把的精力和時間才能看清楚她,有時甚至需要踮起腳尖兒。盡管我的個子高出她有半個頭。一次我和小芳溜到她家的菜窖里去玩。我說,這里有什么好玩的?小芳神秘地對我說,咱們倆做那個玩。我好奇地問,那個是哪個?因為我發現,菜窖里除了半窖的大白菜,再沒有其他的物件。不,還有一根大木頭。小芳家的菜窖里沒有梯子,而這根豎在菜窖口的木頭就扮演了梯子的角色,我和小芳剛才也是順著這跟木頭溜下來的。小芳用肢體語言來回答我的問題了。她的雙腳離開地面,細小的身子趴在木頭上,然后,不動了。我看得出來,小芳的全身都在用力。她像一個牧羊人,手里揮動著一把鞭子,不過她趕的不是羊,而是她小身體里的力。小芳在把身上的力往一處趕,身體里四面八方的力都在朝著一個方向奔跑,它們由弱小,由細微,逐漸地匯集成一股強大的力量。那股強大的力量,在一個十歲的女孩的體內嘶嘶長鳴,像洪水一樣肆意地沖撞著。堤壩眼看就要沖毀了……忽然,一切都在瞬間風平浪靜了。小芳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軟軟地說,該你了。我聽話地爬上了木頭,我以為那是一根神奇的木頭,趴在它的上面,就可以感受到萬馬奔騰的場面。我趴在上邊,靜靜地,等待宏大場景的進入。趴了半天,什么也沒有。我靜靜的,木頭也靜靜的。原來,木頭不過是一根普通的木頭。二十年后,我把小芳和木頭的這種親密關系寫進了小說,那部小說的名字叫《我的木頭情人》。
是誰揭開了小芳最原始沖動魔盒的蓋子?小魔鬼一邊偷偷地舞蹈,一邊又要完成它的使命。這個使命就是小芳要完成和她母親的一致性。
在呼呼的北風掩護下,小芳的父親爬向小芳的母親。父親的體內長了蟲蟲,只有隔三岔五地爬向母親,體內的蟲才能消失,父親才不被噬咬得心神不寧。母親的態度分明是不想讓父親拿掉體內的蟲,她拒絕父親的進入,那個她厭惡的男人越來越不配讓她來捉蟲。讓她捉蟲的男人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她已經不敢去想了,她的想象力在她出嫁的那天就枯竭了,停止了。小芳的父親呢,他當然明白小芳的母親不愿意給他捉蟲,可他的蟲必須得捉,就憑她是他的女人。更重要的一點,本來父親要母親捉蟲,可以選在白天三個孩子都不在的時候,父親偏偏不。父親知道,那樣他會遭到小芳母親干脆而又猛烈的拒絕,蟲捉不成,還會飽餐一頓惡罵。這個時候,三個孩子都睡在身邊的土炕上,小芳的母親就是反對,也不會太激烈的,她不在乎給他捉蟲,她還不在乎她的三個孩子么?許多次的捉蟲行動,就是這樣完成的。現在,父親的捉蟲行動明顯受到了威脅。就因為有了懂得和母親保持一致性的小芳,有時候,父親體內的蟲就要被捉出來了,小芳卻在黑暗中說話了。小芳說,媽,我想解手,快把燈拉開了。當然了,小芳的聲音是帶了十足的睡意的。她的聲音提醒醒著的人,她剛剛醒來,醒來的原因是被尿水憋醒的。起來解手的小芳喊母親也是順理成章的,因為電燈的燈繩是在母親的手邊。父親只好軟軟地鉆回自己的被子。體內的蟲也折騰倦了,和著風聲睡去。
從開燈到關燈的這段時間,母親始終閉著眼。她不去看小芳,此刻,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眼光,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小芳。小芳不是去解手么,就全當她只是為了解手而解手吧。畢竟還是個孩子呢,不會有那么多的心計吧?母親強迫自己這樣想。
小芳的父親少有朋友,只有德仁隔三岔五地來他家串串門子。德仁比小芳的父親長兩歲,他們兩個都姓王,說不定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子。德仁來小芳家串門子,奇怪的是,德仁的注意力卻不在小芳父親的身上,眼角眉梢都顫顫巍巍地掛在小芳母親的身上。小芳的母親恰到好處地迎住德仁的目光,才使得德仁輕顫的目光不至于滾落。小芳母親看德仁的目光是明顯有別于看其他人的。我說的其他的人,指的是小芳和她的父親,還有她的兩個哥哥,面對小芳的是面條一樣柔軟的慈愛,面對另外三個男人的是深深的厭惡。我沒有看過小芳母親眼里的其他表情,好像其他的人都不在她的視線里。面對德仁的呢,不是慈愛,更不是厭惡,是什么呢?小芳的母親迎住德仁目光的時候,在她眼里亮光的照耀下,她的破敗的小屋竟熠熠生輝了。只有德仁來,小芳的母親才會摘下套在頭上的帽子,讓一頭美麗的長發傾瀉在肩上。小芳像一只機靈的小兔子,往前一躍,毫不費力就捉住了母親眼里的亮光。小芳明白,母親是喜歡德仁的。于是,小芳也像母親那樣喜歡起德仁來。原本,德仁也是著人喜歡的,雖然德仁的名聲不太好聽,是一個說不上媳婦的老光棍。小芳想,像德仁這么一個從長相到談吐都非常優雅的人,怎么會娶不上媳婦呢?這個問題一個纏繞著她,就像她不明白母親那樣的一個美麗又高傲的女人怎么會嫁給父親一樣。父親是配不上母親的,只有德仁才配得上母親。
聽說前幾年,有人出來做媒,把村里的一個陳姓姑娘介紹給德仁。陳姑娘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右腮上總是有一個洞洞,喝粥時,要用一只手掌把洞堵住,否則粥就要從洞洞里流出來。到了論婚嫁年齡的陳姑娘,就因為臉上爛個洞洞,沒一個說媒的上前。就有人想起了德仁。誰料,陳姑娘把媒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說,我就是老死在家里,也不會嫁個大富農的兒子。這話傳到德仁耳朵里時,德仁正喝著一碗粥。德仁從粥碗上抬起頭,用手捂住右邊的腮,笑了笑,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由于德仁的偶爾光顧,小芳家起了些變化。就拿小芳來說吧,她在我之前穿上了帶兩個口袋兒的褲子。本來,我們兩個是班里為數不多的還穿著褲子上沒有口袋的便服的人,德仁讓小芳離開了少數人的隊列。我和小芳是左右不離的,所以,我最先注意到了小芳的變化。小芳故意在我的面前把手伸進口袋里掏來掏去,我知道,小芳等著我來夸贊她的褲子有多漂亮,等著我來問褲子是爸爸給買的,還是媽媽給買的。然后,她會帶給我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小芳滿臉幸福地等待我來問她。她的等待有些焦急,少了我每天等她吃飯的那份平靜。我卻偏不問,讓小芳把她的那份幸福,那份焦急帶進了夢鄉。
小芳的父親卻毫無睡意。身體里的蟲又在噬咬著他。這個男人豎起耳朵,挨個聽了聽他的孩子們,確信三個孩子都已經睡沉之后,悄悄地往小芳母親的被窩里鉆。小芳的母親聽見了動靜,本能地拉緊了被子。小芳父親的腿伸進了被子里,屁股卻還裸露在外邊,為了讓屁股也鉆進被子,他只好又來拉被子。被子異常地堅固,仿佛它不是棉絮做成的,而是一個銅墻鐵壁的堡壘。打破眼前這道銅墻鐵壁,是需要鋒利的武器的。有那么幾秒鐘,小芳的父親停止了動作,用手撓了撓可能被虱子咬了一口的屁股,打開頭腦里存儲的工具箱,尋找著最鋒利的武器。小芳的母親一邊死死地抱住被子,一邊在心里祈禱,她希望她的哪個孩子這時突然醒來,突然被尿水憋醒。最有希望被尿水憋醒的是小芳,母女連心,她總是在母親最需要的時候就來了。這個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她不能讓那個男人鉆進來,德仁剛剛還在心里和她說著悄悄話,臭男人上了她的身子,德仁會不高興的。幾秒鐘的沉寂,小芳的母親松了一口氣,她以為小芳的父親放棄了。小芳的母親錯了。幾秒鐘后,小芳的父親在大腦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他認為最鋒利的武器。他將嘴巴湊到小芳母親的耳邊,一字一字地說,小芳的新褲子真好看!那不是九個字,而是九枚小炸彈,顆顆都在小芳母親的心上炸開了花。
那個晚上,小芳的父親如愿以償了。土炕顫抖著,瑟縮著。兩男一女的三個孩子在土炕的顫抖中沉沉地睡著。兩顆淚從小芳母親的眼角慢慢地踱出來……
突然,小芳的大哥從被子里一躍而起,大聲地呼喊著:爸呀,媽呀,快跑呀,地震了!
三
小芳有一個姑姑,一個非常了得的姑姑。從我記事起,我只見過一次小芳的姑姑,那是一年的春節。小芳的姑姑很少來,一是由于父母都已過世,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小芳的母親。據說,小芳的母親嫁過來時,小芳的姑姑還小。一個女孩子卻沒有一點女孩子的樣兒,鼻子下邊整天拖著兩條黃龍似的鼻涕,身上的衣服也從來沒有整齊過。小姑姑從街上走過,整條街就都干凈了。黑乎乎的棉花套子從褲腳里探出嘴巴來,把街上的垃圾吞了個一干二凈。因而,小姑姑在村子里是以邋遢而聞名的,盡管村子里的人少有幾個干凈的,少有幾個是不長虱子的。但小姑姑是邋遢里邊最邋遢的。心長在頭頂上的小芳的母親怎么會看得起這個小姑子呢?令村里的人更令小芳的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小姑姑突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北京人。小芳的爺爺和奶奶是半路出道的北京人,小芳的爺爺帶著小芳的奶奶在北京做生意,他們在北京落腳還不到三年,就在文革初期出事去世了,當時只有十幾歲的小芳的父親和剛剛三四歲的小姑姑,被遣送回了原籍。在全國上下都在更正錯誤的時候,小姑姑被當成一個錯誤給更正了,安排在北京西郊的一家豆制品廠上班。小芳的父親之所以還留在天津的農村,是因為他娶了妻生了子,錯誤永遠地錯了下來。小姑姑一開始回來過幾次,來看她的哥嫂。穿得光光鮮鮮的小姑姑,站在街上盡量地模仿著北京人說話的口音,和街坊四鄰打著招呼。人家問她,老姑奶奶啥時回來的?小姑姑拿捏著腔調不說“前兒個回來的”,而是說“前天回來的”。村里的人管“前天”叫“前兒個”,只有北京人才管“前兒個”叫“前天”。小姑姑用她的舉止和言行,來提醒村里人,也是提醒著自己她是北京人,北京人的身份是遠遠高于土里刨食吃,一走路身上就往下掉土渣兒的農民的。小芳的母親一盆水從屋子里潑出來,罵道,這是啥鳥,大冬天的在街上怪叫!小芳的母親對小姑姑的鄙視,并不曾隨著小姑姑身份的改變而減弱。那種鄙視是長在骨髓里的,是無法抽取的。
我們平常只是羨慕著小芳有一個北京的親戚,那種羨慕有些空泛,有些盲目。或者說,有些不具體。但這次就不同了,小芳去了北京,去了姑姑那里。到底還是北京的誘惑更大一些,北京對小芳的誘惑蓋過了她和母親之間的和諧與一致。也就是從那時起,小芳用剪刀把她和母親之間完美無缺的一致性剪了一個口子。那個口子流出來的是什么呢?是一些很細碎的東西,細碎到你無法把它拼湊成一件東西。但,它肯定是一件東西。它的細碎,讓你一時無法看清它的面目。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小芳從北京回來了。北京在我們的心里是遙遠和神秘的,它對我們這些很少走出小村的人來說,是處在心靈觸角夠不到的地方的。從北京回來的小芳變成了稀有的動物,身邊站滿了圍觀的人。小芳變了。經過了四十天北京空氣浸泡的小芳變得水靈靈的了,像一只去了皮的梨子,裸露著又細又白的肉質。這只梨子是捏在別人的手里,旁的人只有眼巴巴看的份兒,再饞也得忍著。我們想吃梨子的人圍了一圈,一口一口地把口水往肚里吞。被圍在中間的小芳,用帶著不太標準的京腔敘說著她在北京的每一個細節。她敘說的表情是豐富的,是飛揚的,更是得意的。我們則用驚奇和羨慕來配合著小芳的飛揚和得意。小芳說到梨子那個細節了。她說,在北京,我的手邊總是放著一書包梨,想吃了拿一個,想吃了拿一個。她的手做著拿梨的動作,我們的眼睛跟著她的手轉來轉去,好像一只碩大無比的甜梨真的捏在小芳的手上。后來,小芳把她在北京的細節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重復了數遍。重復最多的就是吃梨的細節。想吃了拿一個,想吃了拿一個,這句話誘惑了我們很長時間。睡著覺,我的手會伸向墻上掛的幾件破上衣的口袋里,母親說,你在掏啥東西?我睜開眼睛說,媽,那個裝梨的書包呢?怎么不見了,我想吃梨呢。裝滿梨子的書包沒有掛在墻上,卻沉甸甸地掛在了我心里。
那包被魔化的永遠也吃不完的梨子,也掛在了小芳母親的心里了么?我在她的臉上尋到了幾絲沉甸甸的感覺。此刻是夏天,小芳母親頭上的棉帽子難得地歇息幾天,取而代之的是一塊黑色的紗巾。從黑色紗巾里露出來的兩只眼睛,依舊用慈愛的光束罩住小芳。可是,除了慈愛,還多了些別的。就在小芳說“想吃了拿一個”的時候,我無意間碰觸了一下小芳母親的眼睛,那里,沉沉的,重重的。它們掩在慈愛的后邊,聽小芳說“想吃了拿一個”。
暑假開學的第一天,我就看見了小芳鉛筆盒里裝得滿滿的五顏六色的鉛筆。不是我想看,是小芳主動讓我看見的。所以,我不光看到了五根不同顏色的鉛筆,我還看到了滿滿一鉛筆盒的炫耀。我和我的同學們少有能同時擁有五根整鉛筆的機會,一根鉛筆用得剩下一個頭兒了,手幾乎不能握住它時,我們才有資格擁有下一根鉛筆。可小芳卻同時擁有五根新嶄嶄的鉛筆,她把它們都放在了鉛筆盒里,她在我的面前打開它,故意讓我看到它們。然后,小芳會享受地欣賞我眼睛冒綠光的情景。再然后,她會等我來問,誰給你買了這么多的鉛筆?面對我的問題,她會笑而不答。讓我去猜,去想,去妒忌。在看到五根鉛筆的那一瞬,我的眼睛的確是嗖嗖地往外冒綠光了,大量綠光的流失,弄得我膽囊生疼生疼的。可是,我像上次面對她的新褲子那樣,硬是將我的羨慕惡狠狠地一口一口吞進肚里。大概,我吞咽得太急了,打了一個響亮的長嗝,長嗝帶出一股腐爛的氣息。來自小芳的一層又一層的羨慕堆積在我的心里,經過漫長的夏天和潮濕的空氣,它們逐漸腐朽了。同時,我對小芳的行為深深地不滿了。好朋友是不能在好朋友面前顯擺的,有了好東西是要和好朋友共同分享的。起碼,五根鉛筆最少要分給好朋友一根的。小芳的炫耀和顯擺真正地傷了我,傷了心的我做了一件對不起好朋友,對不起小芳的事。在某一個課間,我拿走了小芳鉛筆盒里的五根鉛筆,并且,把五根鉛筆扔到了學校那堵破敗院墻外邊的水溝里。
很快,小芳發現了鉛筆盒里的五根鉛筆不見了。
我們的班主任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頭一次面對如此重大的盜竊案件,在翻遍了我們的書包一無所獲之后,請來了一個高明的男老師。這個高姓的男老師長了一雙大眼睛,他的眼睛大到讓人看一眼絕對毛骨悚然。村里的婦人哄孩子,小孩子一直哭鬧個不停,婦人嚇唬小孩子,別哭了,再哭,馬猴子來了。小孩子還是哭鬧不停。在小孩子面前,婦人說了太多次的馬猴子,可是哪次也不見馬猴跑來,小孩子就接著哭。一邊哭一邊朝遠處張望著,用哭和張望來表示他的懷疑。突然,婦人說,高老師來了!小孩子咯噔一下子,就止了哭聲,也止了張望,將頭埋在婦人的乳間不出來了。
高老師的高明之處,不光是他長了一對嚇人的大眼睛,據說他會相面。無論哪個人撒了謊,他用他的大眼睛一看,那個撒謊的人就招架不住了,就會臉紅心跳,不打自招了。現在,會相面的高老師就站在我們班的講臺上了。他打開了他的那兩盞探照燈似的眼睛,朝著我們猛掃了過來。二十六個小小的身軀,在探照燈下坐得筆直筆直的,像二十六截木頭戳在凳子上。沒有人敢動一下,因為那時的一動,就意味著你膽怯了,驚慌了。沒人動,哪怕一下。幾只蒼蠅在一截木頭上落下來,伸伸胳膊,踢踢腿,再不慌不忙地飛到另一截木頭上,伸伸胳膊踢踢腿。沒有人敢抬起手來轟蒼蠅,也沒有人敢搖一下頭來嚇嚇落在鼻尖上的蒼蠅。我用眼的余光看見,一只蒼蠅在我前排小富的肩上睡著了。偶爾,蒼蠅的小腿會動上幾動,可能是做夢了。我的腿在課桌下顫顫地抖著,些許尿液已經不聽話地出來散步了。我的唇咬在齒間,因為我不把我的兩片厚墩墩的唇咬住,它們肯定會把探照燈當成舞臺的燈光,跳起舞來。可怕的靜。靜。突然,一個炸雷打破了嚇人的靜。
探照燈的光聚在小富的頭上。小富,到辦公室來一下!高老師的聲音像極了提犯人的警察,口氣威嚴又霸氣。小富站起身來的時候,肩上那只睡夢中的蒼蠅毫無防備地滾了下來。教室里一截一截的小木頭,一下子松軟了。
據說,被叫到辦公室的小富拒不承認是他偷了小芳的五根鉛筆。由于小富的頑抗,高老師頗為惱怒,為了讓小富認罪,他對小富實行了攻心政策。漸漸地,小富不再頑抗了。雖然沒有承認是他偷了小芳的鉛筆,可也不再否認他偷了小芳的鉛筆。小富的母親就被請到了學校。有著兩瓣瘦屁股的小富的母親,一扭一扭地來到了學校。一條破舊的補丁褲子緊繃繃地兜著那兩瓣瘦屁股,看著小富母親走路的樣子,我們的心再一次提了起來,生怕一不小心那兩瓣瘦屁股中的任何一瓣,會撲的一下子,把褲子鉆一個洞洞。
小富的母親對準小富的臉,揚起手臂以力劈山河的氣勢揮了下去,頓時,五指山就搬到了小富的臉上。小富也不去捂那半邊臉,眼里含了淚對著母親說,媽,我真的沒偷。小富的母親又以力劈山河的氣勢,將無指山搬到了小富的另一邊臉上。小富的淚嘩嘩地落了下來,媽,我真的沒偷!小富的母親不再打小富了,拉著小富來到教室里,徑直走到小芳的跟前,問小芳:你看見小富偷你的鉛筆了么?小芳垂著頭說沒有。小富的母親抓起小富的書包,書包的口兒朝下,嘩啦一下子,書包里的東西都倒在了小芳的課桌上。小富的母親又問:這里有你的鉛筆么?小富僅有的一只鉛筆頭在課桌上滾了幾滾,淘氣地滾到了地上。小芳想彎腰去撿,她的腰剛彎到一半,發現鉛筆頭被小富的母親用腳踩住了,就停止了彎腰。小富母親的兩只眼睛狠狠地,也是輕蔑地盯住小芳說,我們家小富買不起那么多的鉛筆,是他媽沒本事,不會搞破鞋,勾不來老光棍子給他買鉛筆,我們買不起,窮死了也不會去偷去摸!
說完,小富的母親扭著兩瓣瘦屁股走了。沒等小富的母親完全走出教室,哄笑聲就把教室淹沒了。一個問題像接力棒似的在班上傳遞著,一個同學接住了“老光棍子就是德仁”,又迅速傳給了下一個同學。半分鐘之內,班上所有的同學都知道了“老光棍子就是德仁”。其實,我是最早知道“老光棍子就是德仁”的人,我之所以沒有把這根棒傳給別的同學,不僅僅我和小芳是好朋友,我更怕的是,我會把對小芳的羨慕和妒忌也傳染給別人。也許,別的同學也有知道“老光棍子就是德仁”的,可我們從沒把小芳的母親和德仁與搞破鞋聯系在一起。大人真是聰明,原來,他們這樣叫搞破鞋。于是,我也學著小富母親那樣,用輕蔑的眼神看了看小芳。
小芳的頭埋在課桌下面,身子一抖一抖的。
小芳哭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母親和德仁的那份恥辱。
四
剛剛給小芳帶來的這份恥辱,像剛出鍋的紅薯一樣,還保持著燙人的熱度。小芳忙著將熱紅薯從左手倒到右手,再從右手倒到左手。紅薯不但燙手,還燙心。小女孩的心是嫩的,經不住燙,沒幾下就發出了吱兒吱兒聲。古人把話都說絕了,什么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也許“禍”是最怕孤單的,想上誰家串門子,總要找上一個同類做伴。小芳手里還捧著一塊熱紅薯時,另一塊熱紅薯又朝小芳飛了過來。
臉上爛個洞的陳姑娘,就因為臉上這個無論如何都堵不住的洞洞,成了沒有人敢要的老姑娘。一塊黑膏藥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堵在洞口上,陳姑娘的臉就有意思起來,像極了一塊日本的國旗,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膏藥旗。臉上掛著膏藥旗的陳姑娘倒也不是真的沒有人要,瘸子、拐子、瞎子及至懶漢癩皮們也都算在“人”的行列,恐怕陳姑娘也是一塊香餑餑,想掰著吃的會大有人在。陳姑娘既然沒有把他們歸入“人”的行列,就是不希望他們來瓣她這塊香餑餑。可是,陳姑娘希望來掰她這塊餑餑的人,到了年齡的,也早都有了屬于自己的那塊餑餑,香不香的,都占著手占著嘴了。陳姑娘有點后悔了,德仁家就是成份不好,德仁還是蠻不錯的,應該屬于“人”的行列。前幾年,德仁有機會來掰陳姑娘這塊餑餑,陳姑娘閃了。陳姑娘暗中比較了一下,德仁除了年齡大了一些,論談吐,論從頭到腳的那個儒雅勁兒,村里是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的。陳姑娘礙于面子,又不能把心里的悔意掛在臉上抹在嘴上,就裝著無意地在家里多提了幾回德仁。就說,過去成份真是害死人,那么好的一個人給耽誤了。這話兒就入了陳姑娘年邁的老母親的耳朵,老太太就一步三顫地去托媒人說親。托來托去就托到了小富母親的頭上。老太太是采用了“曲線救國”的政策的,明明是求人給自己的姑娘說親,卻不明了說。明了說,就透著她的閨女不值錢了,犯了賤了。但是,又不能讓對方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人偏偏就不明白,明白也是不明白,大家都知道陳姑娘和德仁之前是有個碴兒的,這門親說起來肯定要扎手。小富的母親很響地嘬了幾下牙花子,朝著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絲的唾沫,攬下了提親的差使。
事情的結果就像大家預料的那樣,也像小富的母親預料的那樣,德仁干脆利索地回絕了。小富的母親去回陳姑娘時,說明德仁的意思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明顯有話要說的樣子。陳姑娘說,嫂子有話就說。小富的母親躲躲閃閃地說,德仁要不是被狐貍精迷住了,也不至于眼里沒有妹子。然后,小富的母親就心情抑郁地走了。仿佛德仁回絕的不是陳姑娘,而是她。
那天正好是個周日。正好德仁又來小芳家串門子。德仁是小芳的母親打發小芳的哥哥給叫來的,最初小芳的母親是想讓小芳完成這個任務的,可小芳的的小辮子一甩就躲進了屋里。小芳的母親就對小芳的大哥說,你叫德仁叔中午過來,就說是你爸叫他有事。小芳的大哥去了德仁的家,見德仁還沒有下班回來,就去了村辦廠的會計室,把話傳給了正在劈劈啪啪打著算盤的德仁。德仁以為小芳的家里出了事,慌慌張張地趕了過來,原來是有好吃的東西在等著他享受。
我的母親早早就做好了午飯,早早地喂飽了家里的幾張嘴,然后,母親就去睡了,為晚上的工作儲存精力。沒事可干的我,猶疑著又去了小芳家。鉛筆事件在我心里投下了很重的影子,短時間內是抹不去了。如果我因為心虛就不找小芳了,豈不是讓小芳懷疑么?我去找小芳,說不定小芳還會感激我呢,因為我是冒著和破鞋的女兒做朋友的危險的。一想到我是和破鞋的女兒做朋友,我忽然有了些英雄的壯舉,別的同學都遠離了小芳,只有我還一如既往地做小芳的朋友,我是多么的偉大呀。我的兩條猶豫的腿變得堅定起來,它們活潑地躥進了小芳的家。小芳一家五口正圍在炕上的方桌前吃著飯,不,好像桌上多了一顆頭。那顆頭是德仁的。桌上不光有肉菜,還有酒。小芳的父親不時就舉起白瓷兒的小酒壺給德仁倒酒。小芳的母親一雙筷子在碗里忙著,卻不見往嘴巴里送一筷子菜,而是把菜里的肉翻出來堆到靠近德仁的那一邊。小芳的兩個哥哥蹲在炕上,吃得滿臉流汗,他們的筷子去碗里夾菜,夾著夾著,會拐個小彎兒,拐到母親堆的肉跟前。這時,母親的筷子會長了眼睛似的,跑過來守住那堆肉。德仁就笑笑,把肉夾給幾個孩子。小芳卻不要,板著小臉把肉又夾回到菜碗里。小芳的兩個哥哥嗷的一聲,瞪圓帶著血絲的眼睛瓜分小芳送回去的肉。
我的注意力在桌上,桌上人的注意力在桌上的菜上,或者在桌上人的身上。每個人的注意力是不同的。每個人都把心放在屬于自己的那份注意力上,誰也沒有注意到又進來一個人。
陳姑娘幽靈一樣飄進屋子。隨陳姑娘飄進屋子的還有她手上端的東西。
一盆渾濁的黃顏色的液體從陳姑娘的懷里飛出來,像網一樣在炕上的飯桌上空張開,然后朝著飯桌,朝著飯桌上吃飯的人墜落,墜落。飯桌上的人來不及躲閃,他們也沒有時間躲閃,就那樣輕而易舉地被網罩住了。黃顏色的液體打濕了幾個人的衣服,打濕了幾個人的頭發,灌進了來不及閉合的嘴巴里。一些軟軟的渣滓毫不客氣地掛在人的頭發上,臉面上,散落在飯桌的盤子里碗里。有一塊渣滓掛在了小芳父親的鼻尖上,懸蕩了幾下,落在茂盛的胡子里。桌上的人足足愣了有二十秒鐘,仿佛是誰對著時間叫了“暫停”,時間不再向前流動。時間在陳姑娘那里是流動的,她笑瞇瞇地看著桌上的人,說,我做的湯好喝么?在轉身準備離開的一剎那,陳姑娘把臉上的微笑放大了,說,屎和尿都是最鮮的呢。
陳姑娘說完,打著她的那面膏藥旗走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小芳。或許,小芳的母親還有德仁早就反應過來了,他們一動不動地待在那里,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動了之后,該做什么,到底是去追陳姑娘打上一架,還是先去清理身上的新鮮的糞水。他們一時還沒有選擇好,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待在那里,什么也不去做。
一串類似狼的嚎叫聲從小芳的喉間傳了出來,她的身體弓成狼的形狀,用仇恨和鄙夷的眼光掃了一眼桌上的人,像一條真正的小狼那樣躥出了小土屋,帶著響亮的狼的嚎叫聲。
五
小芳兩天沒去學校上學了。我早上去找她,她的細小的身子在破舊的被子里鉆著,只剩下一顆蓬亂的頭露在外邊。頭發像一條更加破舊的被子蓋住小芳的臉,讓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小芳的母親閃著兩只褪去光澤的眼睛,對我說小芳病了,讓我不要再等她了。中午,我再去找小芳,她細小的身子依舊在被子里鉆著,她的母親閃著比早上更加暗淡的眼神對我說,小芳的病還沒有好,你不要等她了。
第二天再去找小芳,我就不忍看小芳母親的眼睛了。我總感覺那不是一個人的眼睛,而是一朵花,一朵盛開的花。這朵剛才還美得耀目的花,突然就衰敗了,它的衰敗是那么的徹底。目睹這樣的衰敗,我的一顆還沒長成的心顫栗了。
晚上,起風了。秋天快要結束了,風刮起來有些惆悵,也有些焦躁,像一個年老的人在莫名其妙地發著脾氣。我趴在窗臺上,一邊寫作業,一邊聽著風聲。猛的,窗欞發出了類似扣擊的聲音,我狠狠地嚇了一跳,以為是風成了精,用手在拍打窗子。還是個女風精呢,她不光在拍窗子,還在呼叫我的名字。我驚悚極了,卻不敢發出聲響。聽大人們講,如果遇見鬼怪了,它叫你,千萬不要應聲,被叫的人一應聲,魂魄就會被鬼吸了去,人就必死無疑。拍了幾下,叫了幾聲,風精見我不理睬她,悻悻離去了。我身上的肌肉剛要放松一下,風精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后響起,叫了你半天,還以為你不在屋呢。怪了,風精的聲音怎么有點像小芳的聲音?我大著膽子回過頭來,真的是小芳站在地上。
我不費力地逃離了父親的視線,隨著小芳來到大街上。小芳把我拉到黑暗之處,咬著我的耳朵問我,咱倆是不是最好的朋友?我點點頭,說是。小芳說,好朋友有事,你要不要幫忙?我又點點頭,要。小芳抓起我的右手提起來,說,你要發誓,不管什么忙,你都要幫,幫完了不許告訴別人,要是對別人說了就天打雷劈!小芳的口氣嚴肅極了,沉重極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在當當地敲打我的耳鼓。小芳隱在暗夜中的神態影響了我,我的一雙耳朵由于緊張,像狗的耳朵一樣豎立在風中。按照小芳的要求,我發了重誓。發了重誓之后,小芳才告訴我到底要去做什么。
在朝著德仁家走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了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鏡頭,這個鏡頭經過我的大腦不斷重復之后,我的腿部有了力量,它們不再顫栗。一股英雄氣概在我的周身涌動著,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不平凡極了。在那一刻,天地萬物都不存在了,堅硬的土地上存在的只有我和小芳兩個人,我們兩個人在去做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
我和小芳騰云駕霧般到了德仁家的后院。一大垛柴火緊挨著德仁家的房山放著,那是德仁一冬做飯和燒炕的燃料。我和小芳無聲地靠近了柴火垛……
火起來了。火開始是嬌嬌羞羞地燃著,一陣北風掃了過來,火就發起怒來,一下子跳起老高老高,它扭著身子,跳著腳和風打起架來。風也不示弱,和火糾纏在一起,兇猛地扭打著。
開始有人喊,著火了,救火呀!接著就是越來越多的人的呼喊聲嘶叫聲奔跑聲水桶的撞擊聲。再接著,村里的廣播響了起來,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趕緊到德仁家救火呀,德仁家著火了!喊廣播的瞎德全連著用了三個“社員同志們”。生產隊都解散一年多了,瞎德全喊廣播時,依舊習慣性地把村民喊成“社員”,除了社員的稱呼,他實在不知道在廣播里該把村民稱作什么,好在村民們也不計較,也不知道計較,只要瞎德全一喊“社員們”,他們就支起耳朵聽著。大凡遇到重要的事情,瞎了一只眼的德全才會把“社員同志們”連著喊三遍,若是用凝重的語氣喊,肯定是村里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若是用非常急促的聲調喊,肯定是村里誰家出了燃眉的大事。小村像一鍋燒開的豬食一樣,咕咕嘟嘟地沸騰起來……
我和小芳躲在不遠處的暗影里,緊張而又刺激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我承認,那時的我忘了害怕,或者是還沒來得及害怕。幾十只上百只的水桶輪番和火搏斗著,一桶水潑下去,火舌縮了一截,再等下一桶水時,火重又吐出更長的舌頭來。這時候,德仁家的那扇木門已經燒著了。救火的人里有人嘶啞地喊著,德仁還沒出來,晚上在我那兒喝的酒,我把他送回來的,快呀,大伙快救德仁呀!害怕的感覺終于襲擊了我,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我拉了拉小芳的衣角,帶著哭聲說,小芳,德仁不會被燒死吧?小芳不理我,兩只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不遠處的那團火。我發現,她的眼睛里也在燃著火,兩團火在她的眼底跳躍著,閃爍著,發出吱吱的呻吟聲。
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燃著的門被推開了,從門里撞出一個人來。是德仁。由于大火已經和房子連成了一片,所以,德仁一出來,就被火裹住了。火一層一層地朝著德仁裹去,像包一個小嬰兒似的將德仁裹住。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都愣了,他們被突發的事件嚇蒙了,有人兩手一抖,舉起的一桶水全扣在了自己的身上。人們的愣怔只是一瞬間,可就是在這一瞬間,一個人瘋狂地沖向了火海,沖向被火裹住的德仁。然后,這個人和德仁抱在一起,燃在一起,倒在一起。她和他合成一個大火球。大火球在向外滾動。滾動。當大火球滾出火海時,幾十只水桶對準了大火球,一道稠密的水簾卷過之后,火球消失了。那個人依舊死死地抱著德仁。我清楚地看見,那個救德仁的人是陳姑娘。她臉上的膏藥旗被燒沒了,腮上的洞就顯露了出來。那個洞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驚恐地睜著。
小芳說,救他的那個人為啥不是我媽?!
我無法形容當時小芳的表情。很多年后,我一直試著理解小芳當時的心情。
六
我大病了一場,病得昏天黑地,發著高燒,說著胡話,不時地大喊“社員同志們,快去救火呀”!嚇得母親特意請了假陪了我兩個晚上。母親不時地伸手摸摸我的額頭,不時地喚我兩聲。母親的手竟是那樣的柔軟,母親的聲音竟是那樣的慈愛。那么母親看我的眼神也肯定是特別溫暖的。原來我的母親也像小芳的母親一樣,只是,我的母親沒有時間和機會來表現她的柔軟和慈愛。我沉浸在母親營造的溫暖里,想永遠這樣病著,永遠享受著母親的溫暖。我的小眼睛緊緊地閉著,卻沒有擋住兩串淚水。那時,我感動極了,幸福極了,不再羨慕小芳,甚至有些同情小芳,自從小芳從北京回來后,她和她母親之間筑起的一致性的堡壘已經動搖了。生病的第四天,我不得不去上學了,因為我的燒完完全全地退了。我沮喪地背著書包想去找小芳,母親說,你自己上學吧,不用去找小芳了。天哪,我只顧自己病著了,只顧享受母親的溫暖了,想都沒想一下這幾天小芳是怎么過的,還有德仁,還有陳姑娘,他們兩個到底受沒受傷。也許是我不敢去想,我病得那么恰到好處,病著,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當個病人,和病無關的事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不去想它。母親說我不用再去找小芳上學是什么意思,難道小芳也病了么?母親說,小芳被她姑姑接走了,去北京了。去北京了又是什么意思,難道她不上學了?還是去北京上學了?
沒有告別,我病著,小芳在我病著的時候走了,走得干干凈凈。從此,我再也沒有機會去小芳家了。小芳的母親不再走出土坯房半步,完完全全地與世隔絕了。小芳的家里進進出出的只有三個男人,小芳的兩個哥哥和小芳的父親。
冬至那天,德仁和陳姑娘結婚了。新郎官德仁的頭上戴了頂夾帽子,因為頭上被燒掉的頭發還沒有完全長出來。一駕扣了喜篷的馬車把陳姑娘迎娶過來。作為新娘子的陳姑娘臉上掛著幾分羞澀的笑,就連右腮上的膏藥也含了幾抹嬌羞。陳姑娘和德仁對著主席像虔誠地鞠了三個躬后,開始給圍在院子里的大人孩子撒喜糖。我眼見一塊喜糖落在我的腳邊,剛要彎腰去撿,我的屁股被人狠狠地蹬了一腳,我顧不得疼,準備再次彎腰去撿那塊糖。回頭找時,那塊糖卻不見了。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對著左突右撞的人群罵,哪個不要臉的踹我了?其實我心里罵的是“哪個不要臉的搶了我的糖”。
晚上吃完了子孫餃子,人散盡了,陳姑娘鋪好了炕,等待那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結婚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激動的事情,激動的場面,激動的氛圍,激動的新娘。德仁被周圍的激動感染著,因而,德仁也是激動的。盡管新娘子不漂亮,不盡如人意,可他還是激動的。就像排在一個激動的隊伍里,別人都激動著,你不激動就顯著你很另類。更何況這場激動是和你息息相關的呢?德仁把激動延續到了擁住陳姑娘的那一刻。陳姑娘在激動地等待德仁的進入,等待德仁把她從陳姑娘變成德仁媳婦。德仁也激動地準備把陳姑娘變成自己屋里的女人。猛然,德仁聽到了一聲呼喚。這聲呼喚來自窗外。一個披著長發的女人的剪影映在窗子上,是她在喚著德仁。她哀婉地喚著德仁,你不要我了么,你不要我了么,你不要我了么……在夜風的攪拌下,女人的聲音陰森森地凄厲著。德仁的一身筋骨在頃刻間化成了一攤水,癱在陳姑娘雪白的身體上。陳姑娘還陷在激動的等待里,推了推德仁,你咋了?德仁無力地說,你聽到啥了?陳姑娘說,聽到你的心跳了。
陳姑娘和德仁結婚不到一個月,就哭著跑回了娘家,一頭扎在炕上號哭起來。老母親踮著一雙小腳慌慌地過來問咋了。陳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媽呀,他,他是個廢人,不行,他不行呀!
喊廣播的瞎德全見過一次小芳的母親。村里的人忽然間知道了一個詞兒,“計劃生育”,從知道這個詞兒后,孩子就不讓噼里啪啦地隨便生了。瞎德全不光負責喊廣播,村里的一些雜七雜八的事都要管。開始“計劃生育”后,瞎德全又多了一項差使,挨門逐戶地發放避孕套。我們不知道避孕套叫避孕套,更不知道避孕套是用來避孕的,我們管它叫“大泡”,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把大泡吹得滿天飛。那時候,天上飛的不光是麻雀,還有白色的被吹得鼓鼓的避孕套。瞎德全的身后總是黏著一串要大泡的小孩子。每發到一家,瞎德全準要挨一頓笑罵。瞎德全也樂得挨村里娘兒們的罵,他正巴不得有個機會和女人們說上幾個黃段子呢。發到小富家時,小富的父親沒在家,小富的母親正撅著兩瓣瘦屁股燒火做飯。德全偵察了一下現場,確信家里就小富的母親一個人時,在小富母親的身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富的母親嚇了一跳,一回頭,見是德全,咋著了,瞎子?德全深深地又唉了一聲,一臉的愁苦相,這下完了,完了。小富的母親用燒火棍子點著德全,到底咋的了?德全不瞎的那只眼骨碌碌地轉了幾個圈兒,搞“計劃生育”了,這下子把咱們的兒子給計劃掉了呀。在小富的母親把火棍子落到身上之前,德全把兩盒避孕套塞到女人的懷里,兔子似的跑走了。發來發去,避孕套就發到了小芳的家里。有人看見從小芳家里出來的德全用手捂著襠部,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上去了。人就笑,咋的了德全,狐貍沒打著惹了一身臊吧?德全哼了幾哼,你知道個屁!
誰也不知道那天德全和小芳的母親到底發生了什么。德全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發避孕套,不是這家多給了,就是把那家給忘了。德全也不再和村里的娘兒們說黃段子了。不過,有時,德全被娘兒們逗急了,他會說上一句,不理你們,你們這幫臭老娘兒們都是豆腐渣。
七
很多年過去了,小芳和她的母親早就淡出了人們的記憶。北京是個并不算遙遠的地方,可小芳在村里人的記憶里遙遠極了,好像小芳是一百年前小村里的一個古人。隔三岔五的,綠色的鴿子會停在小芳家的門口,銜來一張匯款單子。小富在村里開了一家面粉加工廠,小芳的兩個哥哥在面粉廠里打工。我則成了面粉廠的老板娘,小富的老婆。偶爾,我會從小芳的兩個哥哥嘴里聽到關于他們母親的一些詞匯,他們把他們的母親叫成“老妖精”。哥哥有時會對弟弟說,老妖精的病又重了,一會下了工你去買點藥來。有時弟弟會對著碾米機發會子愣,牙齒磨動的聲音比機器的聲響還要大出幾倍,然后對著墻角噗地啐上一口,恨恨地說,趕明兒把老妖精給小芳送過去。小芳的兩個哥哥在以獨特的方式提醒著我小芳和她母親的存在。他們使我不能忘記小芳,也不敢忘記小芳。不能忘記對小芳的等待,不能忘記對小芳的羨慕,不敢忘記我偷了小芳的鉛筆,不敢忘記那場改變好幾個人命運的大火。
小芳的兩個哥哥對他們的母親是持了漠然和仇恨的態度的。他們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可都還是赤條條的兩個光棍。他們把責任推到他們的母親身上,沒有哪家的姑娘愿意找一個神經古里古怪像巫婆似的婆婆。小芳兩個哥哥的想法不無道理,他們娶不上媳婦,不光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完全擺脫貧窮的底子,哥兩個只有一間新房,就是這一間新房,已經傾盡他們所有的家當了。更主要的還是他們的母親。平時人們都忘了小芳的母親,忘了這個奇怪的女人的存在,可一到關鍵時刻,遇到有人給小芳的大哥或是二哥提親,人們就恢復了記憶。小芳的母親是看不見的,然而她卻是存在的,像空氣那樣。小芳的兩個哥哥身體壯得如牛,他們的欲望也壯得如牛,濃稠的欲望讓他們熱烈地想著女人,想著女人的身體,想著女人身體的某個部位。女人的身體里應該是有個部位的,這個部位可以稀釋他們濃稠的欲望。他們想女人想得發癢,癢在心里,癢在肉里,這種癢是他們的手抓不到的地方。女人就是癢癢撓,可以解癢。他們看女人的眼神狠狠的,像螞蟥似的,專往女人的肉里鉆,所以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有些怕小芳的兩個哥哥,迎頭遇見了都繞著走。
天上不光下雨,還下女人。村里擅長保媒的人稱王巧嘴兒的王婆婆,突然領回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女孩操著外地口音,嘰里咕嚕的誰也聽不明白她在說什么。王婆婆說,誰家要是拿出五千塊錢,這個女孩就給誰家當媳婦。村里的未婚男人分成幾等,適齡的家境較好的男人,根本就不會娶一個外地的媳婦。適齡的家境不是很好的男人,處在猶豫和觀望的狀態,他們不敢輕易去娶一個沒根沒梢的媳婦,村里發生過娶外地媳婦,時間不長媳婦就跑得無影無蹤的事情,說是女人在老家早就有了一家人的,不過是出來掙點錢花花。著急的,是那些實在娶不上本地姑娘的老光棍們,他們有的是因為家里窮,有的是因為長得連自己都對不起,還有就是家里有些特殊情況的,像小芳的兩個哥哥。著急娶媳婦的這些人,他們管不了以后的事情,他們一心一意地想要當男人,想要釋放。是個女人就行,管她是丑還是俊。所以,女孩一進村,最先紅眼的是小芳的兩個哥哥。他們要以最快的速度出擊,搶在別人的前邊把女孩領回家。小芳的兩個哥哥連假都沒顧上請,就偷偷地去了北京。兩個男人帶著一身新鮮的鴨糞味回來后,直接去了王婆婆的家。令鼻尖上冒著熱騰騰汗水的兩個男人驚喜的是,女孩還沒有被其他的人領走。小芳的兩個哥哥高高興興地把女孩領進了他們的那間新屋,領進新屋后,哥哥對弟弟說,你走吧,今晚上你去睡老屋吧。弟弟一聽腦門上的筋兒就突突地蹦了起來,說,咋會是我走呢?你是哥哥,走的人該是你。哥哥腦門兒上的筋兒也突突地蹦了起來,我是哥哥,我打光棍的時間比你長,媳婦就該先讓給我。兩個男人腦門兒上的筋兒都突突地蹦著,像兩輛陷在泥里的拖拉機,突突叫著不動。把女孩子領進家之前,他們太想要媳婦了,“太想”的結果是,他們只顧湊錢,只顧趕時間,竟然忽略了領回家的媳婦是該歸哥哥,還是該歸弟弟這個大問題。
哥哥看一眼瑟縮在角落里的女孩子,說,不吵了,瞎耽誤時間。弟弟看了一眼瑟縮在角落里的女孩子,說,不吵了,瞎耽誤時間。于是,哥哥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說,來,咱兩個石頭剪子布,誰贏了媳婦就是誰的。弟弟也往手心啐了口唾沫,行,誰贏了媳婦是誰的,三局兩勝。
第一局,弟弟贏了。
第二局,哥哥贏了。
哥哥鼻尖上的汗呼呼地奔走著。弟弟鼻尖上的汗呼呼地奔走著。哥哥咬著下唇說,我喊一二三,一塊出手。一,二,三——
哥哥和弟弟誰也沒出手。
終于,哥哥死死地盯住弟弟,喉嚨里嘶嘶地鳴叫著,咱倆一塊娶媳婦,中不?弟弟的喉嚨里也嘶嘶地叫著,中——
兩個男人猶如兩條饑餓的野狼,晃蕩著干癟的肚皮,一起撲向他們的獵物。女孩驚恐地反抗著,她不知道這兩個表情可怕的男人到底要把她怎么樣。這次是弟弟主動發揚了風格,他先讓哥哥娶媳婦,自己在一旁幫忙。弟弟按住女孩亂動的兩只手,哥哥在女孩的身上一通忙活,忙活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口,嘴里一個勁地喊著弟弟的名字,叫弟弟快來幫他的忙。弟弟也不知道這個忙怎么幫,只好把女孩的嘴巴捂得更死,把女孩的手臂按得更緊。哥哥終于找對了地方,剛剛進去,人就像一抹黃泥似的癱了。吸取了哥哥的經驗,弟弟少走了許多的彎路,直接奔赴戰場……
到了后來,兩個男人不用再按住女孩了。因為赤裸裸躺在炕上的女孩乖極了,安靜極了。
八
小芳的兩個哥哥被警察帶走的那天,小芳回來了。這算得上是村里的兩大新聞了。不,是三大新聞,和小芳的兩個哥哥一起被帶走的,還有王婆婆。王婆婆死死地扒住車門子,一口一口的唾沫星子都濺到了警察的臉上,老天哪,這世道還讓不讓好人活呀,做了好事就是犯法呀,我是女雷鋒,你們憑什么抓我呀!年輕的警察一把掰開王婆婆的手指,把她推進警車。警車的車門都被王婆婆雞爪似的手撓出了幾道溝溝。王婆婆還不老實,我找你們大頭頭評理,你們咋把我接走的,還咋把我送回來。年輕的警察被王婆婆氣得噗的一聲笑了。
夾在看熱鬧的人群當中,我的心有些發沉,我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樣幸災樂禍。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小芳。我以為我的眼花了,便使勁揉了揉,沒錯,是小芳。小芳長成了我想象中的模樣,漂亮,高雅,尤其她的眼睛,簡直就是她母親眼睛的復制品。那樣的眼神,只有小芳和她母親那樣美麗的女人才配擁有。它們是孤傲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肩上背著幾個沉甸甸大包小包的小芳,目睹了兩個哥哥被帶走了。小芳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關于意外,關于驚愕等詞匯的蛛絲馬跡。被帶走的是與她沒有任何瓜葛的兩個人。我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和自己狠狠地做了一番斗爭,斗爭的結果是,我朝著小芳走了過去。朝著小芳走過去的我,不知道臉上是該掛著驚喜,還是該掛著悲楚。我臉部的肌肉僵硬極了,哪一種表情都浮現不出來了。
小芳,你回來了。我說。
你是誰?認錯人了吧,我不是小芳。小芳說。
你是小芳。我倔強起來。
我不是小芳。小芳看都不看我一眼。
淚水迅速地漫過了我的眼眶。我不再堅持了,不再倔強了。我的堅持,我的倔強改變不了小芳。她存心要忘記小村,存心要忘記我。也許不是忘記,是拒絕。因為無法忘記,她,只有拒絕。她決定要用一生的時間來拒絕。我是她的好朋友,那么,我就成全她的拒絕吧。
小芳依舊不看我一眼,轉身走了。在她轉身的那一瞬,我發現她的眼里汪了兩泡淚水。淚水弄濕了她美麗的眼睛。
小芳走進了生她養她的老屋。老屋里住著她的母親。
小芳的一只腳還踏在門外,一個衰老的聲音就顫顫地飄了過來:
是你么?
是我。小芳答。
炕上的一顆頭動了動,朝著門口的方向轉動著:真的是芳么?
真的是我。小芳被母親的樣子嚇了一跳,她想喊一聲“媽”,可她喊不出來了。一瞬間,小芳用無數個日日夜夜堆砌起來的拒絕堡壘融化了,化成了一攤水。“媽”字如一柄利劍,尖刺刺地扎在她的喉間。
小芳撲到炕上,扶起母親,讓母親的身體靠在自己的身體上,聲音啞啞地責問母親,癱了幾年了,怎么沒有告訴我?
小芳的母親轉動著眼珠,尋找著小芳的臉,眼睛里滿滿的慈愛,我不讓他們告訴你,我總尋思著,你早晚會回來的,是不?
小芳的淚一顆一顆地落在母親蒼老晦暗的臉上。
母親的眼里多了幾分疼愛,芳啊,你在養鴨廠上班累不?
小芳點了點頭,嘴里卻說,不,一點都不累。
母親喘息了一會,艱難地說,芳啊,媽就等你回來啊,沒了這個念想啊,媽早就死了,等你回來,媽想啊,再像小時那樣給你捉一次虱子。嗯?
媽——小芳喉頭的那把劍終于拔了出來,她哀哀地叫了一聲,媽,我讓您給我捉虱。
小芳搬來了被子和墊子,讓母親靠在上邊。
小芳燙成的一頭波浪型的秀發,海水樣涌在母親的胸前。母親的不再細滑的手指輕柔地在小芳的發絲間滑動。
芳啊,我捉到了一只,是個大胖呢。母親的聲音帶著驚喜,然后用兩指捏著大胖,放到小芳的掌心上。小芳看著那個并不存在的大胖,說,真的是個大胖子呢,媽,再捉個二胖吧。母親的手指繼續在女兒的發絲里滑動。小芳把手掌盡量地伸向母親,等待母親把二胖三胖放上去。看來母親的眼是不管用了,很久都沒有捉住二胖。
小芳的手掌依舊向母親伸著。媽,小芳叫了一聲,我有話和您說,您還記得那場大火么,是我——
小芳的母親打斷小芳的話,孩子似的笑了起來,你看你看,我捉到一只更胖的呢,是個大大胖呢。
母親捏住大大胖,把手伸向小芳的手掌。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