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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郎

2017-06-02 20:40:23王文鋼
雨花·下半月 2017年4期

王文鋼

多年前的一天上午,通往尚村的土路上來了一個貨郎。貨郎姓閆,閆四,五十歲露頭,卻有著六十歲的老相。個頭不高,背微駝,看人要昂著臉。家住故黃河畔的閆莊。閆四推著的是獨輪車,兩旁放了兩個柳編筐,筐上面坐副木匣子,上面鑲了玻璃,里面一溜整齊的碼著針頭線腦、梳子篦子、頭繩絲巾、糖果氣球、皮筋發卡等一應小東西。

土路難行,推到莊后頭,閆四已經汗流浹背。初春的天,河畔柳條已經冒出新芽,泥土散發出溫潤的氣息。閆四放下推車,一只腳蹬在手推車的木柄上,微喘著。目光朝莊子望去。

已出正月,大田里的麥苗經過一個冬日的洗禮,正憋足了勁兒探頭探腦準備往上竄。閆四從挎包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瞇著眼噗了一口。他的油光光的腦殼里正在轉悠著,尚村哪條巷子能有些收入,哪條村街聚集的人多些。在鄉間土路上轉悠了二十多年,閆四對每個村的每條路每個巷口都熟悉的如進自己的家門。一年四季,除了農忙在家忙幾天,其它日子他幾乎都是推著獨輪車在鄉間轉悠。

閆四不走遠,就在周圍的十里八村轉悠。頭頂著露珠出門,腳踩著晚霞回來。

閆四掐滅煙頭,扔掉,彎腰,兩只手攥緊推車的木柄,頭朝前用勁。

村后十字路口是閆四的第一站。他放下推車,腳蹬木柄上,從推車筐里拿出撥浪鼓。咯叻咚咚——咯叻咚咚——咯叻咚咚,撥浪鼓如天王琵琶,一個村的人開始躁動起來。

村路上開始有小孩子跑動。有婦女的呵斥聲。公雞母雞的叫喚聲。母狗公狗的狂吠聲。驢子的咴兒咴兒的叫聲。老黃牛和騾子馬的起哄聲。這些聲音,閆四再熟悉不過,他閉上眼睛都能分辨出它們的方向位置。

第一個光臨閆四獨輪車的是一個老婦女,和閆四年齡差不多。又溜來了!老婦說。她臉上帶著笑,走路一搖一擺,如剛下過蛋的老母雞。

閆四咧著嘴說,來了!你剛下過蛋嗎,走路晃悠啥?

老婦抬手想打閆四,瞎說,我晃悠了嗎,我就是腰疼。

腰疼!哦,呵呵。閆四不懷好意地笑笑。老婦說,破鞋底要吧?閆四說要,可不值錢。

老婦說,隨便換個東西就行。閆四說去拿來吧。

閆四獨輪車上的針頭線腦糖果氣球幾乎換不來毛票,多數都是以物換物。破鞋底,廢塑料,酒瓶,麻袋,破銅爛鐵,只要是廢品收購站收的東西他都要。

老婦去家里拎了一捆破鞋底爛塑料回來,換了一包針幾軸線回去了。閆四望著老婦肥碩扭動的屁股,臉上露出一種溫潤的笑容。

莊后人少,閆四拾掇好老婦的換物,又推起車朝莊里走去。在村莊中間地帶,找了一個開闊的地方停下,點上一支煙,手握著撥浪鼓,咯叻咚咚——咯叻咚咚——咯叻咚咚。

圍上來一群半大小子,一個個瞪大眼睛望著獨輪車筐里的糖果嘴里直流口水。

換幌的,要書本吧?

換幌的,我家有酒瓶子你要吧?

閆四望著他們,忙不迭點頭,要,要,去家里拿吧。

一群孩子呼啦如麻雀般散去。轉瞬間,都抱著破爛朝閆四的獨輪車跑來。有幾個是家人跟著來的。閆四拿起桿秤,用秤鉤旁的繩子把破爛捆好,勾起來。五斤,三五一十五,一毛五分錢,想要什么?糖果一毛錢十個,氣球五分錢一個,帶喇叭的氣球一毛一個。

嘰嘰喳喳一陣子,人散盡。閆四的兩只柳編筐已經滿滿當當。他把剩余的一些貨物都拾掇出來放進筐上面的木匣子里。匣子長方形,上面是框,鑲了玻璃,能看見里面的東西。閆四除了進一些氣球糖果針頭線腦皮筋大頭繩卡子外,有時順帶一些火柴顏料等,花式多樣,都是鄉間婦女孩子喜歡的。

閆四拾掇好,彎腰推起車朝莊南頭走去。像他這樣的貨郎,在鄉間行走,一天最多走三個村子。如果村子大,最多溜達兩個村。

尚村南頭靠路邊有一片水塘,水清見底,有魚兒在塘里游動,塘邊枯草間泛綠。一年四季,無論冷熱,閆四走到這里總要停一停,喘口氣,歇一會。等人。

人來了,兩個。一個婦女牽著一個男孩。

閆四說,來了。女人說,來了。男孩看木匣里的糖果氣球眼睛就開始發亮。閆四掀開木匣子,去拿糖果。

女人說,不要。閆四說,小東西,只要孩子喜歡。

女人的眼睛濕潤了,閆大哥,這么多年來,你總是幫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報答你。

閆四說,我沒幫你什么,都是小東西。你不容易!

可是,小東西也是你花錢進的。我是不容易,誰叫我的命不好,男人早死了了呢。

閆四望了孩子一眼,在孩子面前別亂說,他還小,不能提死這個字。

女人咬著嘴唇,閆大哥!

閆四左右瞅了瞅,小玲兒,往后,就怕我們就見面少了。

小玲兒愣了下,怎么了?

閆四說我準備不干了,累了!

小玲兒點頭,該歇歇了。你家嫂子的病怎么樣了?

閆四說,就是因為你嫂子,我才要不干的。她好了!

小玲兒哦了聲,好了,好了好。小玲兒的眼睛紅紅的。

閆四說,別哭小玲兒,你哭,讓別人瞅見不好,我就沒臉來你村了。你帶著孩子,好好過。說著話,閆四上前,朝小玲兒手里塞了個東西,這些,你留著。我走了。

閆四彎腰推車,頭也不回。

小玲兒拽著孩子,朝巷子里走。

小玲兒當年四十歲出頭,男孩八歲。

小玲兒進屋后,把孩子安置好,自己進了房里,趴在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叫龍寶,八歲。我們那地兒稱貨郎為換幌的。換幌的閆四自從那次來我們村和我娘說了幾句話,就再也沒來過。我很想他的。其實我是想念他木匣子里的那些誘人的小玩意。

兩歲的時候,我爹在河工干活被淤泥吸了進去。我娘帶著我姐和我,奔赴到河道的時候,我爹已經被人拽了出來,剛出稀泥窩的蓮藕般,不成人樣子。

我娘嚎啕著撲上去,我姐也手足無措地哭著撲上去。我兩歲,不懂事,感覺很好玩兒,站在那里愣愣的看著我娘和我姐趴在我爹身上大聲地哭嚎。后來我也許是被嚇到了,我也開始哭起來。

沒爹的日子不好過,確實不好過。我爹死后一年,我三歲,我跟鄰居家的小伙伴玩,玩夠了,累了,小伙伴的家人就來了。他們的爹用肩背著他們,用手舉著他們,我就遠遠地望著。

娘過來抱起我,說,寶,回家。我哇的一聲哭了。我說,我要大大抱抱。

娘摸著眼淚說,你大大去扒河了,過一陣子回來。我在娘懷里哭鬧,直到昏昏欲睡。

村后響起換幌的撥浪鼓咯叻咚咚的聲音,我的耳朵那時候特別機靈,我從昏昏欲睡中醒來,我掙脫娘的懷抱,嚷著,娘,娘,我要吃糖果。

咯叻咚咚的聲音一陣響過一陣,村里的小伙伴們都朝那個聲音的方向跑去。娘很為難,我那時是看不出來的。爹死后,家里的日子愈發不好過。姐姐要上學,地里的活兒都是娘一個人操勞,還要顧著帶我。那時剛分單干,家家的日子都好不到哪里。

龍寶,回來,跟娘回家,娘給你去地里弄甜甘蔗吃。盛夏,玉米棵兒正在瘋長,娘下地薅草有時給我帶回來一根玉米秸兒,青青的,娘啃去皮兒,我握在手中,咔嚓,咔嚓,甜絲絲的。這就是我們小孩子說的甜甘蔗。多年以后,我才品咂到真正甜甘蔗的甜,那是一種怎樣的甜啊,能甜到骨子里。

就在我娘抱著我哄著我要回家的時候,換幌的閆四推著獨輪車已經到了我娘跟前。大姐,換些東西吧,破爛廢鐵廢塑料爛鞋底都行,我這里有針頭線腦頭繩皮筋糖果氣球。

我娘搖搖頭。家里確實是沒有可拿來換的東西了,幾雙鞋子鞋底都破的不能穿了,娘還是用針線撩起來穿在腳上。

身后,幾個小伙伴拿著東西朝這里跑來。他們拿著換來的糖果氣球在我眼前炫耀。就在娘抱著我轉身要回家的時候,我眼前一亮,一個糖果一個紅紅的氣球出現在我眼前。

換幌的閆四把糖果和氣球塞到我手里,小玩意,不值錢,只要他高興。

娘愣了下,放下我,快,龍寶,謝謝大爺,不,謝謝——娘語無倫次,望著眼前花白頭發的貨郎,娘不知道怎么喊。

貨郎閆四說我過兩年才五十呢,就讓孩子喊我大爺吧。娘的臉有些紅,娘搓著手,大哥,要不我回家看有什么東西拾掇拾掇給你。

閆四擺擺手,算了,算了。換幌的推起獨輪車朝村外走去,邊走邊搖動著手中的撥浪鼓,咯叻咚咚——咯叻咚咚!

回家,娘說,你遇到好人了。我睜大眼睛,他就是好人。娘點頭。從那時起,每當撥浪鼓在村里響起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好人來了。

這么多年,來我們村換幌的就閆四一人。他每隔十天半月準來我們尚村一趟。撥浪鼓的聲音從村后響起,我在家里已經蠢蠢欲動。娘拽不住我,只能由著我朝村路上跑去。每一次,換幌的閆四都要朝我手里塞一些類如糖果氣球貼畫一類的小玩意,有時還塞給娘一些頭繩皮筋卡子的東西。

那時,換幌的閆四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娘的名字,每次推著獨輪車走到村南頭我家跟前的時候,都會停一會。他說,小玲兒,最近可好啊!

我娘就笑笑,好,好,虧得大哥每次來的照顧呢。龍寶,快喊大爺。

我就舉起頭,大爺,大爺。喊了幾聲,把閆四喊得樂呵呵的,臉上的幾個麻子愈發的紅艷艷。

村里的幾個婆娘,我記得清楚,家后的永久娘,東邊的二龍娘,還有前門的桂花嬸子,鐵蛋奶奶,她們圍在不遠處,朝這邊指指點點。

有一天吃過飯,我問娘,什么叫浪貨。娘的臉當時就黑了,聽誰說的?

我低著頭,她們,說你是浪貨。娘的巴掌劈頭蓋臉打過來,邊打邊嚶嚶哭著,連你也這么說娘,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娘后來抱起我,龍寶,別聽那些人嚼舌根子。你換幌的大爺是好人,好人,娘就是跟他說說話,說說家常話。

我似懂非懂,點頭。不過我后來的一句話讓娘喜笑顏開,我舉著頭跟娘說,娘,長大了,我也當好人!

在一個晴好的上午,換幌的閆四來我們村里,剛停下沒多久,遠方飄來一片烏云,接著噼里啪啦的雨點子砸了下來。

我娘拿著塑料布飛奔出去,沒一會,娘和換幌的閆四披著塑料布進了我們家的院子。娘讓閆四把獨輪車停在我家鍋屋,讓閆四進了我家堂屋。接著娘拿出衣服讓他換。

那時,我姐在鎮子上學,一周回來一次,我爺爺奶奶和我家離得遠。家里就我和我娘兩人。

下雨天,其實也是我們小孩子瘋玩的時候,我披著塑料布去前門的鐵蛋家玩了。出門時,娘說了句,到人家里不要調皮。我哎了聲。

回來時,換幌的已經走了。娘正在水缸旁洗衣服。換幌的換下的衣服。娘說,哎,真是個好人呢。

我知道娘說的是換幌的閆四。娘的臉紅暈暈的,發絲隨著吹進屋的風兒,一綹一綹的飄動著。

我不知道換幌的閆四又給了娘什么,每次娘拿著閆四給的頭繩發卡針頭線腦都在感嘆他是個好人。

也難怪,自從我爹死后,我爺爺奶奶住的遠,很少來過問我們家的事,我有一個大伯,也很少問我們家的事,我們家左右前后的鄰居跟不用說了,家里地里的活兒都是娘一個人忙,有時農忙了,找人搭把手都很難,娘不得不去外婆家喊舅舅來幫忙。

多年后,娘跟我提起過,那個換幌的閆四,知道了我們的家境,知道了娘是個寡婦,就刻意每次來幫她。不光給她拿一些小東西,有時還給娘塞一些錢。

娘說,龍寶,你長大后,一定要做個好人,像你換幌的閆大爺一樣的好人。

我說,娘,我記住了!

小玲兒是她的小名,她的大名叫苗翠玲。二十二歲那年嫁到尚村,生有一兒一女。男人老實本分,勤勞能干。小玲兒人長得不用說,十里八村難尋的俏媳婦。

紅顏薄命,三十六歲那年,男人去河工扒河,丟了性命。兒子龍寶那年兩歲。

男人死后不久,有人勸她改嫁。她沒同意,她要帶著閨女兒子過下去。

所有的困難都抗住了,后來,在一件事上,她差點沒抗住。

有一天龍寶回家嚷著說,娘,換幌的來了!

她哦了聲,你想要什么,娘給你去換。

龍寶說,不要換了,換幌的給了我一把好吃的。龍寶攤開手,幾個糖果幾個氣球幾個小玩具。

她皺了眉,平白無故要人家東西干嘛。她說,不要動,給人家送去。她拉著孩子出門,正碰到貨郎閆四。

閆四放下推車,說,大姐,你家孩子是好孩子。上次我來這里,推車掉進了稀泥坑里,是這孩子幫我推出來的。

她轉頭看龍寶。龍寶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推了一把,還是你的力氣大推出來的。

她笑了,應該的,應該的,小孩子,能知道幫助別人總是好事吧。

貨郎閆四說,當然是好事,當然是好事,這孩子我喜歡。

小玲兒又笑。她堅持讓龍寶把東西還給他。閆四擺手說,不能還,還了我就不喜歡了。

小玲兒皺著眉,這什么人!

閆四后來就走了,臨出門時說了句,我十天半月來一次,每次來,你都要帶著孩子去看看,看我有什么新玩意么。

小玲兒沒在意,心想,非親非故,我們憑什么要你的東西,這次就算了,孩子幫你推車,給他個小玩意應該的。

后來的一天,貨郎閆四來村里,沒見到小玲兒帶著龍寶去,竟然找到了家門口。小玲兒很赧然,不知道閆四要干什么。

閆四說,你叫小玲兒是不是,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教出來的孩子知道幫助別人,說明你也是個好人。我這些東西不值錢,另外,我家里無兒無女,錢用不到,先借給你一些應應急。

小玲兒有些吃驚,閆四怎么知道自己的事的。閆四接著說,我跟我家老婆子結婚二十多年了,沒有孩子。老婆子得了一種病,怕來日不長了。

小玲兒說,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

閆四說,我沒別的意思。我膝下無子女,我看龍寶這孩子是個好孩子,我想認他做干兒子,你看行不行。

小玲兒說不行,不光不行,以后你來村里,少到我家門口。

閆四說,我知道你擔心什么,你放心,我閆四絕對對你沒有非分之想。閆四說著話,腳踏出了院門,我走街竄巷這么多年,你打聽打聽我閆四是什么人。

小玲兒望著閆四推起獨輪車朝村外走去。她愣在那里。剛進五月,天氣莫名的熱起來。她脫掉一層外衣,還是感覺到熱。

龍寶在一旁舉著貨郎閆四給的氣球正在努力的吹著,兩個腮幫一鼓一鼓的,如青蛙鼓起的肚皮。

小玲兒嘆了口氣,自從龍寶爹離開,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誤解多少風言風語,只有自己知道。她出去掩上院門,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惆悵。

轉天,貨郎閆四來村里,等不到她和龍寶,還是推著車來她的院門前。不出來,他就一直搖動撥浪鼓。小玲兒嘆口氣,拉著龍寶出了門。

在她心里已經給閆四定了一個標簽,好人閆四。她跟兒子龍寶說,長大,就做換幌的閆四一樣的好人。而且她心里打算了,長大后,讓兒子也去做貨郎。

這個想法讓她自己吃了一驚,貨郎是個什么工作?像閆四這樣的,是沒有本錢干別的才不得不選擇這個行業養家糊口的。龍寶還小,要上學,要考大學,要有好的工作。

不過好人是一定要做的。閆四幫助她,到底是為了什么?不求回報不太可能。讓龍寶做他的干兒子,等他老了,有所依靠,這是不是閆四的念頭。

還有,閆四跟她提起過,他老婆子得了病,是不是不久于人間,那他跟她。想想,小玲兒理出了一些頭緒,哎,這個閆四,挺有心計的。

閆四再來,小玲兒就愛理不理,即使去了,也是話少,在那兒站一會,拉著龍寶就回來。

那天,撥浪鼓的聲音又在村子的上空響起。小玲兒的心動了下,這是以前沒有過的。龍寶正在院子里玩泥巴,聽見撥浪鼓的聲音,竟然手也不洗就朝門外跑去。她也沒有出去,依舊坐在床上縫補衣服。

龍寶回來,拿著一個塑料手槍,對著墻角的小貓瞄準,嘴里喊著砰——砰——砰。

她已經習慣了貨郎閆四的這種施舍,她稱這是一種施舍,等有機會再回報他吧。就在這時,屋頂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要下雨了。

就在她想要下床踏鞋去院子里看看有什么沒收的時候,雨點子噼里啪啦的已經砸下來了。她忽然一激靈,從屋角拽了兩塊塑料布朝院門外奔去。

貨郎閆四那次沒有完全淋成落湯雞,因為有小玲兒的塑料布。小玲兒把閆四帶到自己家里,讓他換了衣物。

雨小了,龍寶頂著塑料布去玩了。小玲兒望著閆四有些尷尬。閆四說我也走了。小玲兒說,等一會雨停了再走。

閆四從木匣子里掏出一條紅頭繩,說,這個是新進的貨,好看,給你一條。小玲兒的心那一刻竟然濕了,接頭繩的時候把閆四的手拉住了,接著摟住閆四的肩膀,閆大哥,閆大哥,你對我們娘幾個這么好,我,我。

閆四僵在那里,沒動,身子卻在抖。小玲兒,我對你們娘幾個是從心窩子里的,我不圖別的!

小玲兒鼻子一酸,我知道,可是我,我心里不踏實。她解閆四的上衣扣子,今個,我就算報答你吧。孩子從今往后也認你做干爹。

閆四推了幾步,不行,不行,你一直跟龍寶說我是好人,好人是不圖回報的。再說要是那樣,我就不是人了!

小玲兒愣了下,哇的一聲哭了。俺一定好好教龍寶,做好人!她紅著臉退回來,你的衣服下次來拿吧,我等會給你洗一洗。

幾年后,閆四那種推著獨輪車走鄉竄戶的貨郎消失了。沒了閆四的鄉間,有一陣子鄉間的人不太適應。

很長一段時間,那些小孩子,老婦女,俏媳婦,在村頭翹腳張望著,等來的卻是農用車突突的駛進村子。

又是十幾年過去了,小玲兒也老了,頭發花白,行動也沒以前利索。現在,讓她欣喜的是,兒子龍寶也成為了一個貨郎。開著面包車下鄉賣貨的貨郎。

龍寶代理了幾款食品飲料,每天用面包車裝著貨物往鄉鎮上的超市小賣部推銷,有時也去村里的商店小賣部送貨。

龍寶接娘去城郊的家小住,小玲兒說,龍寶啊,你成天開著車下鄉賣貨,去過閆莊沒?

龍寶說,去過。

打聽過幫咱們的那個換幌的閆四,你閆大爺沒?

打聽過了,閆莊沒這個人。

啊!小玲兒的嘴巴像一個漏風的洞口,怎么可能呢,當年你閆大爺說他是閆莊的,村里人都說他說閆莊的。

娘,我不騙你,我真的打聽過了,閆莊真的沒有這個人。有閆二,閆三,閆五,唯獨沒有閆四。

小玲兒忽然明白了,閆四或許是他在家里的排行,大名叫什么還真的不知道,那時候他來村里,光聽說他叫閆四。再說,就是排行老四,閆四這個稱呼閆莊的人也該知道。

這么些年來,小玲兒一直念叨著閆四當初對她們一家的好,她也一直跟龍寶念叨著,等有機會,一定要報答你閆四大爺。

按照年齡推算,閆四也該是快八十歲的人了。小玲兒這些年來心里一直不安,你說,那個閆四大哥,他圖的什么,他幫我們娘幾個到底圖的什么。

一定要找到你閆四大爺。小玲兒給兒子下了死命令。你去閆莊,不要光說找閆四,還要說找二十多年前那個推著獨輪車溜鄉的換幌的。這樣說,更容易找到。

龍寶說行,這次我就是把閆莊的人問一遍也要找出這個閆四閆大爺。

閆莊是一個靠近故黃河的村子,隸屬于中橋大隊,屬于一個自然村,幾十戶人家,按理說打聽一個人不難。

龍寶那天沒有拉貨,只是帶了一些禮品,開著車來到了閆莊。他沒有去莊里打聽,而是去了附近的中橋村大隊部。大隊部有個姓閆的村干部,正巧問到他。他接過龍寶遞過去的香煙,點上,很肯定得跟龍寶說,有,有這么一個人。二十多年前推著獨輪車在十里八村溜達換幌。他兄妹五個,他排行老四不假,不過在莊里,很少有人喊他閆四,都喊他耀祖。他的大名閆耀祖。

龍寶點頭,是這樣啊,怪不得我打聽閆四這個名字,都說不知道。

不過,他活到現在可沒耀什么祖,一輩子沒娶上個媳婦,這么多年來,他也掙了些錢,都讓他貼給十里八村的婦女了。

龍寶愣了一下,想到閆四大爺當年幫自己家的事情。那個姓閆的村干部問他找閆四有事么。

龍寶說,沒,沒什么事,就是一個熟人讓我幫忙打聽的,他現在住在莊哪頭?

村干部說,不住在莊里,他無兒無女的,住在鎮上的養老院。

龍寶哦了聲,連聲說了幾聲謝謝,謝謝。出門后,聽見那個村干部跟人說,奇了怪了,這個閆四大叔,沒兒沒女的,這幾年,經常有人來打聽他。不是俊小伙就是俏女孩,這老小子,當年在鄉間溜達,欠了多少風流債啊!

龍寶笑了下,搖搖頭朝面包車走去。

回到家,他把那個村干部的話說給小玲兒聽。小玲兒愣了,他不說他有老婆子的嗎,只是不能生育。哎,這個閆四,當年葫蘆里到底買的是什么藥,有老婆沒老婆干嘛騙我。

要是知道他……小玲兒忽然感覺很難受。他捂著胸口跟龍寶說,明天,帶我去鎮上的養老院。

龍寶說,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小玲兒有些氣惱,怎么?你想忘恩負義,你閆四大爺當年沒少幫咱們,你知道他零零星星給過咱多少次錢么?我都記下了,這些年我攢著想還他呢。

龍寶說,當然得還,你去,雙倍還他。咱家現在不缺錢。

小玲兒嘴里念叨著,這是雙倍就能還得清的么!龍寶,明天,你一定要去。

龍寶低著頭,好吧,我去。不過娘,你都這么大歲數的人了,我希望——

小玲兒斥罵一句,你把娘看成什么人了,再說,你閆四大爺也不是那種人。要是那種人……她忽然閉了嘴,望著門外,有淚水在眼角蔓延。

這個閆四,當年到底是什么目的,是不是他對我起過孬心,想用一些小東西誘惑我,看我態度很堅決,然后又轉而充當好人,如果是那樣的話,也沒必要幫了我那么長時間。每一次來村里,都給我和龍寶一些東西,當然,還有零零散散的一些鈔票。那次下雨,我可是想報答他的,可是他又拒絕了。

哎!小玲兒嘆了口氣,閆四啊!

第二天,龍寶開著車,帶著小玲兒去了鎮上的養老院。養老院位于鎮郊,靠近水庫。

這里風景秀美,環境優雅,很適合那些年邁的孤寡老人出來散心溜達。

龍寶把車停在了養老院的大門旁邊,扶著小玲兒下車。他們進去時,剛好看到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從里面出來。這個女孩龍寶認識,鄰村的,和龍寶還是中學同學。聽同學說,她自小失去母親,父親的脾氣不太好,是從小跟奶奶長大的。不過女孩很爭氣,上學時成績一直在年級名列前茅。也算是龍寶上中學時的暗戀對象吧。

女孩看到龍寶愣了一下,劉龍寶,怎么在這里遇見你?聽說你當老板了!

龍寶笑笑,啥老板,小生意。我是貨郎,溜鄉的貨郎呢!馬晴,你怎么在這里?

馬晴低頭笑笑,我來看望一位老人。

龍寶心想,不會這么巧吧。不過他馬上想到,當年閆四閆大爺可是推著獨輪車十里八村轉悠的,馬晴的那個村子肯定也在他轉悠的范圍之內。

這樣一想,他內心頓時心潮澎湃。他跟馬晴說,馬晴,信不信我也要做一個好人貨郎的!

馬晴當時也明白了,一臉陽光地看著龍寶,嗯,我相信!

小玲兒先進去了,按照院長的指引,已經踏進閆四的屋里。

馬晴跟龍寶說,我再跟你去看看他老人家。龍寶說走吧。

進了屋里,龍寶望見頭發霜白臉上布滿溝壑的閆四,上去摟住他,控制不住竟然嚎啕大哭起來,如多年沒見的親人意外重逢。

閆四倒是平靜,老小孩一般從懷里掏出一柄小孩玩的撥浪鼓,搖起來,咯叻咚咚!瞬間,小玲兒,龍寶,馬晴,包括閆四,嘴角上揚,內心澎湃。

咯叻咚咚,咯叻咚咚,咯叻咚咚……撥浪鼓的聲音讓他們回到從前。鼓聲鏗鏘有力,炸雷般響徹寰宇!

此刻的小玲兒,望著眼前身體還算硬朗的閆四,內心五味雜陳,鼻腔里發出重重的一種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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